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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儒学铜祭器小考

2022-04-13吕子远

收藏·拍卖 2022年2期
关键词:款识铜器文庙

吕子远

2021年广东崇正秋季拍卖会,一件起拍价4万元的成化纪年款铜簠,最终在一番争抢过后以将近30万元成交。这类仿古铜器本来在铜器收藏领域并不受追捧,但因为铜簠过去特殊的用途以及所带的特殊款识,使之得以与一般仿古铜器区分开来,令人刮目相看。

这件铜簠,经过考证是明成化年间东莞县儒学的祭器之一,当年放置于县学宫文庙神案上用以祭祀圣贤,是地方礼教兴盛的象征。东莞学宫在东莞历史上有着特殊的意义,却在近代百余年社会急速的变革之中一再遭到损毁,文物荡然无存。这件铜簠的重新发现,无疑受到了东莞人士的热切关注。同样一件器物,放在铜器收藏领域可能不值一顾,但换了一个场景,就一下成为了无价之宝。

与东莞学宫铜簠同类的儒学祭器,在明清两代传世的铜器当中并不少见。儒学祭器大多模仿青铜器造型,类型包括鼎簋簠笾豆铏登爵等等,主要用途是摆放在儒学文庙内,祭祀孔子及其弟子时使用的器具。明清两代每个府州县学宫都会备有不止一套。自晚清科举废除以后,各地的学宫大多荒废,或者改建成新式学堂。昔日学宫陈设中必不可缺的祭器,也一时成了历史垃圾,很少得到认真保存,反而作为工艺品不断转售外洋。我们今天见到不少传世的儒学祭器,不少就来自海外。近年偶尔回流国内,出现市场。儒学祭器往往身带纪年和人名款识,比起一般仿古铜器,具有无可替代的文献和历史价值,正逐渐受到收藏者们的重视。然而人们对于儒学祭器的认识,只是一些对传世器物本身的介绍,对儒学祭器整体历史概括仍然缺乏,本文先尝试就明代儒学铜祭器的出现给予宏观的梳理,以供藏友参考。

明代儒学祭器并非全是瓷

过去人们对于明代祭器有全用瓷器的印象。像王光尧先生就曾指出明代自洪武年间开始,从朝廷至地方,“凡明代官用祭礼器均已瓷器化”。①这种说法并非没有根据。确实,自明代初年开始,朝廷就有明文规定祭器的材质,特别是洪武年间,太祖皇帝曾多次下令规定祭器改用瓷器。皇帝的初衷可能是节省用度,但也因此造成明初制瓷业的空前发展。

明初地方的儒学祭器,就有不少奉旨使用瓷器的记载。如正德《琼台志》卷十六记载了文昌县学的祭器,是由“先乡典史詹斗延任浮梁时,备磁器送学充用,后宣德间教谕陈文骥始置笾豆簠簋等器”。詹斗延,洪武间人,可知远在海角一隅的文昌县,洪武年间就奉旨使用瓷祭器了。又万历《六安州志》卷二记载正统年间担任青田知县的单瑛,订制了一批祭器送给当地文庙使用。这批祭器用两个大柜子来安放,柜子上还分别写明了祭器的质地和类型,其中有“青磁笾豆”“白磁笾豆”“白磁簠簋”“青磁登铏”“白磁炉”等。可见这批订制的祭器,都是用瓷制作。类似记载还见于弘治《偃师县志》,当地县学“笾䇺簠簋铏爵等器,旧残缺不餙。弘治十四年,知县魏津新置白磁祭器全付,极为净嘉”。又嘉靖《高陵县志》卷三记载:“国学用盘楪,县俗用笾豆铏登,然皆白磁。”可见明代各地儒学,从洪武、正统、弘治,甚至晚至嘉靖,都有使用瓷祭器的传统。

然而各地儒学祭器的材质并非严格遵照御旨。除了瓷器之外,还有沿用前代祭器的例子。如万历《滁阳志》卷四记录文庙祭器时称:“宋元相遗铜器俨然鼎彝,永乐三年知州陈琏乃籍遗器而修之。”这里说到的前代铜器,计有簠、簋、笾、豆、镫、铏、爵、牺尊、象尊等,种类齐备,此外还有陈琏新置的祭器,则为铜觯、磁笾、铁炉三种。又如弘治《句容县志》卷三记载“今文庙有唐宋古祭器”,说明至少在弘治年间,前代祭器仍然在被使用。

此外,明代初年还流行用锡制的祭器。如成化《宁波府简要志》卷五介绍文庙里的祭器,提到“铜器皆前代所制,今增置皆锡木器,不载。各县学铜器少,锡器多,其器数俱见旧志所载”。可见当时府学宫保存有少量铜祭器,但都是前代的遗存,新置的器具则大多用锡木制作。明初用锡为祭器者甚多。如成化二年钱溥撰写的《东莞县儒学修造记》透露,东莞儒学“旧祭器以锡,今范以铜”,即是说成化以前该学的祭器皆为锡器。又兴化府学,弘治《八闽通志》卷四十五记载:“成化二年,知府岳正范铜铸祭器凡六百三十有四事,仍以旧祭祀锡器为乡饮之器,凡四百王十有八事。”即成化二年以前该府学祭器俱用锡,此后也一直在乡饮酒礼上使用。再举正德《琼台志》记载的两个例子,文昌县学于成化十年由教谕唐琳补造祭器,“补置锡爵百余,及请县库羡余易铜”。另外会同县学亦然,成化二十年“敎谕丘定申请置造祭器(准以本学缺官斋夫银两售铜,铸登、铏、笾、豆、簠、簋、爵、香炉凡八事共一百有七件,又锡爵十四,罇三,壶二,瓦爵十一、盏一百,木笾豆一百有九、盘二百四十、盏七十五、牲匣九、烛台三十三)”。

成化朝大兴铸造铜祭器

根据上述明代学宫用锡制祭器的例子,从中还能看到一个共同点,就是祭器在明代中期器逐渐由瓷锡更置为铜。这一转变可以说集中出现在成化年间,而且还远不止上述几例。先是福州府学,据弘治《八闽通志》卷四十四记载:“成化三年,巡按御史涂棐以国初所颁铜铸祭器,如尊罍铏之属,皆岁久刓弊,因命工并笾、䇺、簠、簋俱范铜而重铸之。”可知成化三年以前,学宫铜祭器仅限于“尊、罍、铏”三种,到了成化三年之后,则笾、䇺、簠、簋统统改用铜铸。其中笾豆鼎铏之类,均见传世,计17件,今藏福州市博物馆。②

至于引文内提到的巡按御史涂棐,棐字伯辅,丰城人,天顺庚辰进士。他到每处任官的地方,都非常重视当地的教育事务,尤其对于祭器的设计和制造非常热衷。成化六年,涂棐改官广东按察司副使,莅任之初,就迫不及待考古铸器,为琼州府学添置了一套共393件的铜祭器。成化八年,琼州著名学者邱濬亲自为这一盛举撰文,写道:

“我太祖高皇帝建国之初,秩祀百神,咸惟其旧,独于先师孔子之祀,用木主以易塑像,盖不敢以百神例视之也。至于祭器之用,虽郊庙之大,亦惟用时器。独于天下郡县学春秋丁祭用古礼器焉……祭之器笾质以竹,鼎质以金,登质以土,俎豆质以木,尊罍之属,或土而或金,形异而质亦不同。近世以竹木之类易坏,而或不能以坚久,一切范金代之,以图其永。其形则是,其质则非,盖主于用,而不泥于其故。茲礼所谓先王未之有,而以义起者乎。琼郡学祀,旧有祭器,久而废坏,弗备。成化辛卯,广东按察司副使丰城涂公伯辅,奉玺书来饬兵备,下车之始,未遑他务,首市铜鸠工,博考古图像,按其制制之。其为器,爵百四十而奇一,笾七十有二,豆如笾之数,簠簋各四十有四,铏十又二,登五,尊三,緫其凡三百九十三,事费一出于官,而民弗与知。”

文中可见,邱濬在当时亦深知明代初的定例,所谓“郊庙祭器用时器”,所指即是瓷器。然而就他所见,唯独天下郡县学宫祭祀用古礼器,即其后所云竹木陶瓦之类。根据上文所考,可知并不尽然,应当还包括前代的铜器和锡器。然而到了成化年间,邱濬所目睹的则是祭器已大多改用铜来铸造了。

成化年间各地儒学祭器用铜重铸的例子多不胜数。如钦州儒学,嘉靖《钦州志》卷五记载该学于成化五年,由“郡人嘉兴同知杨冠造铜祭器三百九十事以供祭祀”。又如滦州儒学,弘治《永平府志》卷七记载成化十八年知州杨鼐制造了一批祭器,包括“铜香炉二,铜犠尊一,铜象尊一,铜酒尊二,铜爵盏二十”。又康熙《临城县志》卷七收录了张贤写于成化六年的《重新祭器碑记》,记述了当年邑侯张清重修儒学及捐俸制造祭器之事。又如嘉靖《藳城县志》卷三铜祭器条云:“邑人知县靳鋐铸。”靳鋐,真定人,成化十二年由举人任象山县知县。可知藳城儒学的铜祭器即铸于当时。

至于传世的铜祭器当中,成化款的为数最多。成化以前的儒学铜祭器,多数在成化前一朝天顺。市场出现过一只铭文为“天顺己卯湖州府通判胡宗造”的回纹铜爵③,以及“广东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参政刘炜”等人于“天顺八年造”的铜爵。④而成化纪年款的铜祭器,可见以下数例:

①成化元年东莞县儒学铜簠、铜爵。身上有“文庙”“成化元年秋七月吉日立” “赐进士广东布政司右参政刘炜”“赐进士第知东筦县知县乐平吴中”四处款识。⑤

②成化三年福州府儒学铜豆、笾、铏、簋、鼎17件。身上有“福州府儒学文庙祭器/豆/成化丁亥年造”等铭文。藏福州市博物馆。⑥

③成化五年无锡县儒学铜爵。款识:“成化五年春河东谢廷桂。”⑦

④成化七年溧水县儒学铜兽面罍。款识:“知县燕寿,县丞杨海,主簿王诚,主簿白玘,典史徐明,教育徐绶,训导陈安,训导郭鈜,成化辛卯岁造。”辛卯,即成化七年。燕寿,陕西咸宁人,成化间任溧水知县,可知此物为溧水儒学祭器。藏湖南省博物馆。

⑤成化九年山东临邑县儒学铜簠二件、铜豆一件。身上均有铭文:“成化癸巳秋月临邑知县太原王启”,癸巳即成化九年。藏山东省博物馆及济南市博物馆。⑧

⑥成化十七年铜登。铭文:“文庙祭器/成化二十一年/八月□日/知府□□……”⑨

⑦成化十八年罗江县儒学铜爵。铭文:“成化十八年罗江知县宁国汪颙奉。”

⑧成化二十一年曲阜孔庙铜祭器116件。款识:“大明成化乙巳春三月吉监察御史莆田林诚敬造,嘉兴知府金溪徐霖督工。”孔庙今藏明代铜祭器,正统款1件,成化二十一年款116件,二十三年款1件。弘治款23件,正德十二年款133件,嘉靖二年款27件,万历十七年款97件,十八年款17件,二十二年款18件,崇祯六年款2件。⑩

由上可见,明代上至孔庙,下至地方儒学,大兴铸造铜祭器自成化朝始。其后铜范祭器更为普遍,不再详举。然而成化年间郡县祭器为何会纷纷以铜易旧,尚未查找到制度上的根据,反而明代朝廷晚至嘉靖年間朝廷仍有往景德镇订制瓷祭器的记载。博学如学者邱濬,总结成化年间祭器改用铜器的原因,亦只归咎竹木易朽之故。

但根据上文引用的材料,至少有两处细节值得留意。其一是铸器之铜料,是通过市场购买获得。如文昌县教谕唐琳“请县库羡余易铜”,会同县学敎谕丘定申请置造祭器“准以本学缺官斋夫银两售铜”,涂棐到琼州任官之初“首市铜鸠工”,可知铸造工料都是得自于地方市场。其二是“准以本学缺官斋夫银两售铜”这一句话,可知铜料以银购买。成化年间是白银开始转变为主要金属货币使用于民间市场的时代,在大宗交易上过去作为主要货币的铜钱让位于白银,使得较为稀缺的铜金属得以大量用于钱币以外的器物铸造,这或许是其中原因之一。

明代的铜器收藏向来以铜炉最为热门,文房仿古铜器次之,儒学祭器再次之。实际上,儒学祭器大都仿青铜礼器的样式,古茂典雅,是一地文风兴盛的象征,而且身上大多铸有纪年和人名款识,不仅纹饰和器型可以为同时期器物提供参考线索,而且款识往往蕴含着极高的文献价值,可与文献资料互相印证,甚至还能补充文献记载的不足,联系起地方上的历史名人和重大事件,趣味无穷,值得人们留意。

(编辑/余彩霞)

参考文献:

①王光尧:《清代瓷质祭礼器畧论》,《故宫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2期

②戴小巧:《福州市博物馆藏明代福州府儒学文庙祭器》,《文物春秋》2018年第1期

③华艺淘珍第15期,编号20512

④北京保利十二周年秋季拍卖会,编号7153

⑤广东崇正2021年秋季拍卖会,编号1440

⑥藏品编号FE.4-1984

⑦马今洪:《文物鉴赏丛书·明清铜炉》,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

⑧布明虎、杨春钝:《明成化九年临邑县文庙祭祀礼器初探》,《文物鉴定与鉴赏》2020年第14期

⑨许雅惠:《晚明古铜知识与仿古铜器》,《古色-十六至十八世纪艺术的仿古风》,台北故宫博物院,2003

⑩杨孝瑜:《曲阜孔庙旧存明代铜礼器研究》,《中原文物》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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