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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该活成什么样子

2022-04-08许俊文

散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楝树石磨脖子

许俊文

若是放在几年或几个月前,这个问题不会引起我的兴趣,就如同当初皖东豆村的那个懵懂少年,不会无端自问:“我该活成什么样子呢?”

我写作的诱因是一个有趣的生活细节。也就是前天吧,为了建一个早已消失了的村庄故旧小群,几个从同一个小山村出走而星散在山南水北的家乡人,隔空云聚。我发现,大家的年龄、职业、爱好和文化层次虽然不同,但彼此所使用的微信头像竟惊人的一致:一棵歪脖子黄楝树。

撇开所谓的乡愁,我讶然于一棵百年老树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在我的老家皖东豆村,所有的树我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槐柳椿枣,松桐梓桑,沙朴、杜梨、鹅掌楸、琅琊榆、小叶青檀、苦楝。品种稀少的杜仲、麻栎、木莲等,我也能够把它们从众多的树中准确无误地指认出来,一点也不比从一块稻田里分辨出一株稗子困难。

故乡早年的那些树,在我离开五十多年后,它们都活成了什么样子?去了哪里?我的记忆是空白的。

然而,其中有两棵树,却一直盘踞在我的记忆里。对,盘踞。它们的根,在我的心中实在扎得太深。这里套用一下鲁迅先生的说法——一棵是黄楝,另一棵也是黄楝。

前一棵黄楝,就生长在我家门左的土坡上,我记事时它已修成正果。就是说,作为一棵树,它在芸芸众树中,已经活成了鹤立鸡群的样子,两人合抱粗的树干,投在地上的荫翳足有亩把地那么大。它裸露的侧根,筋骨虬曲,足够拴一个生产队的耕牛。论岁数,甚至我的祖父也不知其详。外乡人问起这棵黄楝的树龄,他多半会以“大概”“估计”“差不多”来回答。一棵树活得太久,它真实的生命就越来越模糊了。

不过,我倒是见证了这棵黄楝的死亡,在它倒下的那一刻,我的豆村一阵痉挛,继而剧烈地抽搐和颤抖,失重的大地似一只涌入海水的船,向一侧倾斜。栖息在树上的飞鸟,箭矢般自密密匝匝的枝柯和叶片间射出,惊悚的叫声更推高了恐怖的程度,紧接而来的,是一个巨人仆倒在地的轰响。

这棵黄楝的訇然倒下,使豆村的天突然空了一大块,给人一种茫然无依之感,仿佛一直庇护着我们的某种东西骤然消失,大家一时半晌适应不过来。

许多年后我想,一棵树能活到这种境界,也算不枉生一世了。

另一棵黄楝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它算是老黄楝的晚辈,生长在村前水塘窄溜溜的堤埂上,一面是水,一面悬空,显然没有得到风水的襄助。老黄楝寿终正寝后,它成为我们豆村仅存的黄楝树种。

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时,这棵黄楝已经步入中年,可惜还没有“而立”起来。它的树干只有胳膊粗细,生长速度极其缓慢,一年是那个样子,三年五载还是那个样子,在它的身上,看不见任何时间造成的变化。和它同时代的树兄树弟,都活成了自己的模样,或独当一面做了房椽子,或被做成了各种家具,它们都以另一种生命形态参与了人们的生活,唯独这棵黄楝,依然不伦不类。

一棵注定不会成材的树,它既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也没有勘破红尘的决绝,只是遵循命运的安排,一成不变地活着。其实,豆村的人不知道,他们自己在泥土里拨拉一生,也并没有活出超过一棵树、一株麦子或水稻的高度。他们的坟头,就瑟缩在轮番登场的庄稼地里,要不了多少年,就会被无形的时间之手一点点抚平,重新成为庄稼的温床。

但是,他们却不能接受一棵树生长得太慢。

一天,生产队长打塘埂上走过,突然停住脚步,打量起黄楝来。次日,他和我的祖父合力将一盘废弃的石磨吊到了那棵黄楝的脖子上。队长有他的想法,生产队五百多亩耕地需要木犁,而木制的犁弓又非常紧缺,他要用石磨强行将黄楝逼弯,按照犁弓的曲度生长,成为一件实用的农具。

那棵黄楝不得不屈就人的意志,将挺直的腰杆弯曲下来,一副不堪重负的苦样子。每天临水自照,俯瞰水中自己屈辱的影子,想必它也是郁闷和不甘的。

那只悬在黄楝树上的石磨,作为一个加害者,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像钟摆一样在风中荡来荡去,似乎每一寸光阴都显得十分缓慢和沉重。月光暗淡的夜晚,远远看过去,那盘悠悠荡荡的石磨,就像一个吊死的人。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年之后,绳朽磨坠。没过多久,得了不治之症的生产队长撒手人寰。而那棵得以解脱的黄楝,从此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它仿佛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谶语。乡土文化里本来就包含着太多的巫气,鬼祟出没,行迹飘忽,知敬畏的庄稼人从此就不再轻易地谈论它了。

做犁弓的愿望落了空。那棵黄楝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点点复原自然的样貌,然而,它的努力也落空了,最终活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水牛和木犁已在乡土隐遁,村庄里的后生纷纷告别土地,他们像一只只候鸟飞东飞西,我的豆村遂成为一座空村。山上的泥土被一拨又一拨雨水裹挟,冲进了村前的那口水塘,塘水由深变浅,渐渐地成为桑田。

那棵黄楝就此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盘曲已久的根系得以舒展。我每次回到豆村,它都与前一次迥异,枝繁叶茂,洋溢着勃勃生机。若是能够照此生长下去,它成为祖先的模样,只是时间问题了。

2013年,我因母亲去世再次回到豆村,村庄里已然无一人居住。那天,在一阵阵哀乐声中,前来吊唁的近亲远戚为一座废弃的村庄喟叹不已。他们曾经熟悉的那些事物,除了我家的那几间摇摇欲坠的老屋,就剩下那棵歪脖子黄楝了。此时的它,已经出落成为一处与众不同的风景,卑谦地弓着腰,伸出长长的手臂,仿佛在对所有朝它投去目光的人表达真诚的迎迓之意。

这是一棵喜树啊。

那天,用手机拍下那棵黄楝的人不在少数。我也拍下一张,做了我的微信头像。

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棵歪脖子黄楝定格成一种乡愁,被带到了四面八方。我揣测,那些用歪脖子黄楝做微信图标的豆村人,肯定像我一样时常思念自己曾经的家园。

2014年秋天,当我载着父亲从江南回到已成废墟的豆村时,视野里一片空白,那棵维系着一念乡愁的歪脖子黄楝已不知去向。父亲拄杖伫立于草丛中,目光涣散,他用拐棍一下一下戳着土地,嗫嚅着说,村庄已经没有了,这棵树再丢了,以后连个标记都没了。

经过一番折腾,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个盗树的人,他说,树已经被他转手卖给了滁州城里的一个树贩子。

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可是父亲向我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让我多跑点路,到滁州城拐一下。我知道,他还是放不下那棵黄楝树。

我还是开着车,慢慢悠悠地在滁州城里跑了几条马路,父亲则趴在车窗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街道旁的每一棵树。

结果应该是不用说了。

在返回江南的路上,我与父亲都沉默不语。车子驶过长江大桥,父亲从假寐中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句:“那棵树也不知道现在活得怎样。”

我能答他什么呢?

时光,不会辜负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生命,包括我们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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