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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仰与自由之间

2022-04-05蔡莉莉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存在孤独自由

蔡莉莉

摘要: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秋日》在中国诗歌界传播广泛,拥有众多译本,到目前为止,对这首诗歌的阐释和鉴赏仍在继续深入。无论是从中国文化语境出发,对诗人孤独寂寞情绪的“共情”理解,还是在存在主义哲学背景下,对诗人“在神性的澄明之境中体味到的无忧无虑的安宁与幸福”的彰显,论者们都从不同层面揭示了这首诗歌迷人的诗学魅力。适当结合里尔克存在诗学的形成过程,重新解读文本,这首诗又呈现出另一种质地与纹路:诗歌吟咏的是不同于物的人行使选择自由权后感受到的精神上的不安和焦虑,那个落叶纷飞中不安地游荡的人的形象正是20世纪初徘徊在信仰与自由之间,努力探求人生意义,渴望生命永恒的西方人精神状态的诗意写照。

关键词:《秋日》    孤独    存在    信仰    自由

奥地利德语诗人赖纳·马利亚·里尔克的这首《秋日》在国内已有众多的译本,不过大家比较熟悉的还是冯至的翻译,本文的解读就以冯至的译本为基础。

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冯至译)

这首诗在中国诗歌界传播广泛,影响极大,人们提到里尔克自然就会想起他的《秋日》和《豹》,然而到目前为止,对这首诗的鉴赏和解读还留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

一、孤独的“共情”与存在的“澄明”

一般研究者往往被这首诗最后一节所营造的画面意境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沉浸于孤独寂寞的情绪之中,想象性地与诗人产生“共情”,认为“这首诗,最成功之处便是能让读者共感,读着诗,会不由自主地跟随诗歌的优美旋律和诗人精湛的文字走进里尔克那无边的孤独”①。著名诗人北岛也认为第三节是全诗的高潮,这里以“两句带哲理性的自我总结转向客观白描……像电影镜头从近景推远,从室内来到户外,以一个象征性的漂泊意象结尾。最后三句都是处于动态中,而落叶纷飞强化了这一动态,凸现了孤独与漂泊的凄凉感”②。北岛高度赞赏了这首诗,主要是因为这首诗把里尔克放进20世纪伟大的诗人行列,但可以看出,他看重的还是诗歌中意象的可感性以及由此唤起的读者内心的孤独与漂泊之情。应该说《秋日》第三节最后的动感画面和镜头的确极富艺术感染力,如果仅仅从文本出发,中国文化语境中的读者很容易从中体验到古典悲秋诗词孤独寂寞的审美情感。這种解读虽然会推动《秋日》在中国的传播,但却是以忽视文本的整体内容为前提的,是一种审美经验的自我复制和强化,不仅不能产生出新的经验,而且会遮蔽诗歌本身的意蕴。

早在2003年,《名作欣赏》第6期上发表的《〈秋日〉的孤独》一文就已经明确指出:“由于文化传统先在的制约作用,中国的读者乃至译者,往往都将里尔克诗中的这一生存景观纳入‘悲秋’模式之中,误读了里尔克”③。作者仔细辨析了诗歌中“主”的形象和“这时”这一特殊时刻的基本特征,认为“里尔克的《秋日》所吟咏的不是孤独,而是诗人在神性的澄明之境中体味到的无忧无虑的安宁与幸福”④。应该说,这一解读敏锐地抓住了两个关键词语,对《秋日》进行了相当深入的阐释。按照其对“主”和“这时”的理解,“主”“是以各种不同的事物显现出来的存在本身,是物”⑤。具体而言,《秋日》中的“主”“是通过日规及其阴影、田野之风、果实等物显现出来的”⑥。“这时”就是万物恢复自身本性之时,万物恢复自身本性即“主”——“存在”的显现。也即是说一、二节的诗句揭示的是“存在”显现的“这时”。这一观点来自于霍尔特胡森分析里尔克的《时辰的书》时的论断:“他的上帝并非时空彼岸超验现实,而是物在内心世界中的多样性的圣质,是全部的存在,能以各个不一的时空形象呈现的存在本身。”⑦不过,这样的理解似乎无法解释《秋日》的祈祷语气,祈祷意味着呼唤,诗歌中呼唤的是一种还没有显现的存在。如果“存在”本身已经通过“物”显现,有何必要采用祈祷语气呢?而且,既然第二节的“果实”与第一节的“阴影”和“田野之风”是同质意象,都是“存在”的显现,而且连祈祷的语气都是相同的,那么这里为什么要分为两节呢?另外,如果如作者所言,《秋日》吟咏的是诗人“在神性的澄明之境中体味到的无忧无虑的安宁与幸福”,那最后一句的“不安地”一词该如何理解呢?本文试图在前人鉴赏的基础上,围绕这几个问题对《秋日》展开进一步的解读,希望能够更贴近诗歌主旨,更深入地理解里尔克的存在诗学。

二、如何理解“主”的形象:存在物或上帝?

诗歌开篇表明这似乎是一首祈祷诗,是诗人向主——上帝的呼告。祈祷的缘起正是“秋日”:秋日宁静、和谐、成熟的季节气氛唤醒了诗人内心的渴望——渴望获得同样的存在感受。诗中第一句是开启我们解读之旅的关键,如何理解“主”的形象,如何理解这一“时候”决定了我们解读的方向。笔者以为《秋日》中“主”的形象作为祈祷呼告的对象出现时不能直接理解为“存在本身”或“存在物”,而应该是创造万物、安排时间并赋予万物以意义的“上帝”,是孤独无依的个人在恐惧和绝望时最终的精神寄托。这首诗写于1902年9月4日,此时的里尔克刚到巴黎,罗丹的影响还没有呈现在他的诗歌中,他对于“物”的观念和信仰还没有形成。此时他仍然没有完全抛弃天主教信仰,上帝的形象仍然是他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柱,这从两次俄罗斯之行对他的影响可以看出,他甚至被俄罗斯民族的虔诚深深打动,手举蜡烛加入过基辅人民宗教游行的队伍。⑧所以笔者不赞成将《秋日》中的“主”理解为“存在物”,而是仍然将其理解为那个创造万物、作为个人最终精神寄托的“上帝”。

在这一认识前提下,“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即是祈求上帝来安排时间,这一要求表达的是诗人对永恒的渴望,是对个人承担自己责任的自由的渴望。“上帝的永恒贯通一切,安排属时间之事的定时,必按自己的意旨处置时间。由于有了这样的永恒,每一个人在瞬间上的每一动作,都有永恒监视着,要承担自己的责任”⑨,当上帝以自己的形象来安排时间时,每一刻时间获得上帝的永恒性,在此永恒性的引领之下,每个人将要承担自己的责任。“让秋风刮过田野”一句里的“秋风”同“阴影”一样,也是上帝无形的形象《诗人不仅通过祈求上帝安排时间表达对永恒的渴望,更进一步要求上帝如秋风给大自然染色一样赋予万物以变化和意义。“秋日”正是这样的“时候”,是生命渴望永恒的时候,是生命要求赋予变化和意义的时候,诗人的祈祷所表达的正是诗人对这一时刻的渴望,这样的时刻既召唤“物”的存在,也召唤人的存在。

三、上帝作用下物的“存在”与自我选择中人的“自由和不安”

诗歌的第二节延续第一节的祈祷句式,承接“田野”意象,转向对“物”的存在显现过程的描写。这里的祈祷不再指向上帝本身,而是指向田野上的“果实”,祈祷秋风吹拂下果实的丰满、成熟和甘甜。诗人在这里突出了上帝在“物”的存在显现过程中的重要性。只有在上帝的作用下“物”才能显现自己的存在,获得永恒,获得生命的质变和意义。与人的存在不一样,“物”的存在“处于自然因果律的支配之下,是一个必然的过程”⑩。葡萄的成熟、酒的甘甜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这种必然性和自然性正是上帝意志的体现。而人存在的每一个瞬间都处于自我生成的过程之中。“这自我潜在地既是可能的又是必然的,因为它的确是它自身,但它还有成为它自身的任务。就它是它自身而言,它是必然的;就它担负着成为它自身的任务而言,它是一种可能性”⑪。人通过自己的选择开启充满可能性的未来,通过自己的选择不仅改变了他的外在处境,而且改变了他自己,并由此而成为他自己,人自己的本性就是通过他的自由决断的行动来塑造和刻画的。与受上帝作用的“物”不同,人的生命具有选择的自由,生命意义通过他自己的选择来实现。

如果说第二节中里尔克强调的是上帝对“物”的存在的影响,那么第三节中他要突出的是人的自我选择的自由与由之而来的精神上的不安感。既然人的存在意义不依赖于上帝,而是由自己的选择决定,于是我们看到诗人不再祈祷,而是改以一种决断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选择。“这时”前面已经分析过,指的是生命渴望永恒的时候,是生命要求赋予变化和意义的时候,或者说是渴望存在敞开的时候。“房屋”指代的是舒适安定的物质生活条件。当诗人渴望追求生命的永恒和意义,渴望达到存在的本真状态时,虽然没有“房屋”,但仍毅然超越世俗的物质欲望,选择“就不必建筑;在精神上虽然孤独,也决然选择满足于这种孤独,远离喧嚣的人群,就永远孤独”。第二节与第三节在内容上形成了一种对比的关系:上帝必然意志作用下的物的存在与自由意志下人的存在。物受上帝的作用,所以诗人采用的仍然是祈祷语气:“让……再给……把……”而人的存在取决于自我的选择,所以第三节改变为自我决断的口气:“就不必……就永远……”这种自我选择体现了人的自由意志,但是,人也要为他的选择所招致的结果承担责任:人虽然是通过选择来塑造自己的本性,但这种选择总是会处于两难之中,再加上人的生命有限性和脆弱性,所以人总是会处于“不安”,甚至“焦虑”和“绝望”之中。于是,我们在接下来的诗句中看到这样的经典镜头:一个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自由,与大众保持距离,在阅读、写作和自然中探寻人生意义的人,“不安地游荡”在一片紛飞的落叶之中。这里呈现的既不是“流俗视为无家可归的孤独之境”,也不是“诗人所祈祷的栖居的故乡”,而是人的自由选择所带来的精神上的不安与焦虑。

四、未尽之意:对“信仰”的重新寻找

《秋日》最后的“不安”中隐含着人类重新独自面对上帝,消除不安、焦虑的渴望。“他把他怎样得救全部留给上帝,但他相信对于上帝来说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所以上帝也会帮助他——或许通过允许他避开恐惧,或许通过这恐惧本身——在此,出乎意料的、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帮助确会到来。”⑫这是克尔凯郭尔的神学思想,也是这一阶段里尔克的思想,在他写于同一时期的另一首《秋》中表达得非常直接,笔者以为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人们称其为“二十世纪的诗人神学家”:

叶在坠落,如坠落自迢远,

似乎遥远的花园在天上凋残;

叶在坠落,带着否定的姿势。

夜夜坠落的,是沉重的地球,

从一切众星之中落入寂寞。

我们都在坠落。这只手坠落着。

看你的另一只手:在一切坠落中。

但仍然有一位,将这坠落

无限温柔地用双手接握。⑬

(陈宁译)

当然我们知道里尔克在长期的探索沉思后还是抛弃了上帝,建立了对于“物”的信仰,他说“从‘物质’吐出的喜悦与存在,一直跟随着我。这种喜悦永远不会改变,它不但平稳有力,而且其中没有一丝犹豫与怀疑……我对‘物质’及它的耐力和持续力,产生了一种更大、更虔诚的新爱与没有边界、不知何谓不安的一种信仰。”⑭可见直到这一新的信仰建立起来时,里尔克内心才真正感受到“秋日”的安宁、和谐。而在《秋日》写作时期,他一方面体验到人的生命自由,另一方面又充分感受到了这种自由所带来的不安和焦虑,为了消除这种不安和焦虑,他仍然徘徊在上帝身边,希望“在坠落中”的人类被其“无限温柔地用双手接握”。

适当结合里尔克存在诗学形成的过程重新解读时,这首诗呈现出它清晰的质地与纹路:诗歌吟咏的是不同于物的人行使选择自由权后感受到的精神上的不安和焦虑,这是抵达诗意存在之前的状态,同“物”一样,还需要“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秋日”的安宁、和谐、丰满、圆熟才会真正降临人的心中,不过对于人而言,这好天气不是来自“上帝”,而是来自我的探求。

《秋日》不愧为一首经典的“抒情”之作,那个落叶纷飞中不安地游荡的人的形象正是20世纪初徘徊在信仰与自由之间,努力探求人生意义,渴望生命永恒的西方人精神状态的诗意写照。

①张晓晖:《无法消亡的孤独——里尔克及其诗歌〈秋日〉与〈豹〉》,《安阳工业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第79页。

②北岛:《北岛说里尔克的诗〈秋日〉》,《名作欣赏》2005 年第5期,第4页。

③④⑤⑥段从学:《〈秋日〉的孤独》,《名作欣赏》2003年第6期,第17页,第20页,第18页,第18页。

⑦⑧〔联邦德国〕汉斯·埃贡·霍尔特胡森:《里尔克》,魏育青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92页,第58页。

⑨⑩张庆熊:《面向上帝的个体生存之路——克尔凯郭尔思想解读》,《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37页,第36页。

⑪⑫〔丹〕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张祥龙、王建军译,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年版,第30页,第34页。

⑬〔奥〕赖纳·马利亚·里尔克:《里尔克诗全集·2》,陈宁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488—489页。

⑭林郁选编:《里尔克如是说》,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 年版,第1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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