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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咏物词的创作机制探讨

2022-04-01李璐璐

文学教育 2022年3期
关键词:灵气苏轼

李璐璐

内容摘要:苏轼在宋代咏物词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他的咏物词数量颇丰,质量颇高,涉及内容之宽泛,艺术构思之精妙,都是可圈可点的。本文拟借“灵气”一说来探讨苏轼的咏物词,认为苏轼于咏物词史上的开拓之功其实是其灵气使之然。分别从万物静观皆自得的观照方式、其身与竹化的创作本体论和雅俗圆融的内容旨趣三方面,探讨苏轼咏物词作的创作机制。

关键词:苏轼 咏物词 灵气

“灵气”之论出现在中国传统艺术的视野里由来已久。所谓“灵”者,《尚书》中说:“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灵”得之于上天,它是人类感应于自然的一种认知能力和精神状态。“灵”必须有“气”为接引,这不光是原生的感通万物的自然获得,还包括后天的修炼积养,正如孟子所说的“吾善养浩然之气”。总之,“灵气”就是人对宇宙万物的感受和理解的能力,是人作为万物之灵长的最卓越之处,“人的灵智可以利用心理、情感、思维、实践等方式来对应或改造物质存在,并尽可能在物质与精神的世界中减少或者消除限制,获得身心之自由舒展”[1]156。这种充溢着人生情调、宇宙情调的精神状态贯穿着苏轼咏物词创作的始终,也是其独特魅力之所在。

一.万物静观皆自得

苏轼的灵气首先表现在他对物的认识和感知上,体现在对所咏之物的观照方式中,即万物静观皆自得。“静观”其实是两个过程的总和,先有“静”,方能“观”。“静”是“观”前提条件和准备状态,坐忘凡俗,心無挂碍,方能观照万象,审视生命。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的:“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的‘静照’”。[2]43只有从世俗生存的烦恼有执中解脱出来,能空能舍之后,才能与天地万物相接,发现大化流行之道,宇宙自然之美。

苏轼是深谙此道的。“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3]905,“虚而一,直而正,万物之生芸芸,此独漠然而自定,吾其命之曰静。”[4]363他正是以无比的灵智之气,守住了心灵上的宁静,拨开浮云,洗尽尘滓,从而照见一草一木,使得万物在静默中闪烁着光辉,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纵观苏轼的咏物词,其涉及的对象广泛,有梅花、牡丹、荷花、海棠、石榴、荼靡花、柳、杨花、竹、荔枝、橘、山楂、琴、琵琶、笛、胡琴、方响、月、雪、雁、茶、画等等,种类繁多,各有其妙处。在他的笔下,每一个物象都有独特的精神风貌,都有自己内在的意蕴美感,这正是正心诚意、与凡俗绝缘后的灵妙之所得。

《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痛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5]138

词人没有直接从梅花入手,而是由寒雀闹枝着眼,营造了一派生意盎然、欢乐热烈的氛围,这与以往梅花冷艳清幽的形象大不相同。其中“满”、“看”二字最妙,将雀、花、人三位一体紧密地融合在这一方活泼泼的小天地中。叽叽喳喳的雀儿熙熙攘攘地落满了稀疏的藩篱,争相观看那葳蕤如玉的白梅。忽见人至花下坐,欢蹦四散,惹得梅瓣纷飞,落英缤纷。沁人的清香如未消的春雪,随着琼浆淌入心田,一饮千钟。梅花助兴,诗酒风流。“花谢酒阑春到也”,殆无虚日,直到那枝头梅子,一点微酸。雀观梅、人观雀、花及人、人送花,在这等繁复热闹中,词人于雀、花、人中窥见各自之所在,观照出梅花绚丽的风姿和独特的韵味,从而体悟出鸟鸣花开,活泼玲珑,冥合天人的灵境。

苏轼在《宝绘堂记》中说到:“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6]356

苏轼写此文章的原意是告诫诸君可以在东西上寄托自己的情感,但不可以过分关心这些身外之物,如此方能“全其乐而远其病”。如果我们从审美实践和咏物词创作的角度重新审视这段话,同样是获益匪浅的。“寓意”就是说把自己的思想、情操等暂时寄托在物上,物与我之间并无从属和利害关系,也就是一种非功利的审美状态。而“留意”是把心思停留在物上,执著止步于其中不可自拔,是带有极强的占有之欲的功利目的的。正如老子所云的“五色”、“五音”、“五味”、“驰骋田猎”一般,会消磨我们的灵气,降低我们对万物的感知能力,从而闭目塞听,浑浊不明。故而,苏轼终其一生都尽可能地减少或消除“物”的阻碍,哪怕是最困顿潦倒之时,都以豁达旷放的胸襟怀抱万物,静观自然。

苏轼正是以超凡脱俗的灵气,摒除俗尘的遮蔽,用来源于宇宙自然的灵智、觉心观照万物,自成一方小天地。其间草长莺飞,鸢飞鱼跃,一派自由生机,活泼泼的心灵与生命体验构成了体察外物的独特的审美境界。正是由于“静观”的认识和感受方式,使得苏轼能够精准地把握住歌咏对象的神髓风韵,从而为其咏物词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其身与竹化

苏轼的灵气反映在他“其身与竹化”的创作本体论和创作状态上。

他在《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诗中说:“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7]1522

苏轼认为“疑神”即似神、通神,就是“不受外物干扰的圆融的精神世界,达到与自然合一的境界”。[8]501“其身与竹化”就是庄子所说的“物化”、“忘我”,也就是进入到与丧我物化、与造物者同游的状态。这当然要建立在“静观”的基础之上,凭借着上天赋予的精妙之道,以欣欣然之灵气,潜入物中,以内化式的创作姿态,体会物之本真律动,从而自然而然地流动显露出生命的光辉。

他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历来被各家推为苏轼咏物词之首,它本是应和友人章质夫的杨花词而作,质夫之词固然清丽谐婉,但仍旧停留在体物肖形、摹刻咏叹的层次,而东坡的应和之作更能传神写意,达到咏物之“不沾不脱,不即不离”的境界。这里所谓的神来之妙笔主要说的是他独树一帜,“丧我”化花,赋予了杨花人格的特征,亦人亦花,欲辩忘言。开篇一个“似”字,便营造了朦胧柔婉的意境,那翩翩飘絮本不是花,却丝毫不比春日绚烂的百花逊色,可惜任其坠落,随风而去。一个“也”字,牵出了闺中思妇的千愁万绪,无情不似多情苦,道是无情却有情。计较了千般思量,揉碎了万般心肠,好不容易梦君一场,却无端被莺啼扰。雨疏风骤,芳踪何在?竟化成了破碎的浮萍。杨花不再,春光易逝。细看去,哪里是杨花,分明是离人的眼泪!正如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一样,苏轼也潜入了杨花的精魂之中,借助了思妇之口,完全秉承着精纯奥妙的灵气,浑然忘我,与物同游,从而达到了与对象融为一体的高妙境界。

苏轼的“其身与竹化”正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无我之境”。凭借着拨开浮云,获得敞亮之境的灵气,词人将自己投身于所吟咏的对象之中,充分发挥自己卓越的认识、感受、想象和创造能力,在静观过后,感同身受地将自在所得艺术地表现出来,情理神思充溢其间。

再看《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9]275

这首词作于元丰三年二月,是此人初到黄州之时。词作之中固然有不可掩盖的官场失意、艰难困苦之叹,但词人没有一味地感叹世事之艰险、命运之不公,而是沉静下来,仔细地咀嚼着黑夜的静谧,深刻地感受孤鸿的高洁自许、绝世独立。幽静之中,万籁俱寂,仿佛时空都停留在那一瞬。“谁见”二字更突出了“孤”,“拣尽寒枝不肯栖”,又仿佛空中传恨。人与鸿融合为一,生气流行,无功利之强制,只有心灵之映射。在遭遇忧患、深陷漩涡之时,词人用他的灵气营造了一个空灵自由、充实自在的世界,或许无法解脱痛苦,却可以投身其中,体验创化,卷舒取舍,自观自得。

诸如此类的还有以姐妹花喻连体荔枝的《南乡子·双荔枝》,以美人相比的《西江月·梅花》和《定风波·咏红梅》等等,物化的创作是苏轼咏物词在宋代咏物词史上有开拓之功的重要原因。正是得益于敏锐的认知和感悟能力,苏轼将自身放顿在客观对象之中,随物赋形,因心造境,故少雕琢之痕,进而使意境中存在着一种灵动的情韵,曲尽物象之妙。

三.雅俗圆融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苏轼那充溢流动的灵智之气还体现在其咏物词中文人雅趣和凡俗生活的展示上。虽然这其中一些词作的艺术价值远比不上《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等代表作,但其所反映出来的苏轼,乃至宋代士大夫文人独特的精神风貌却是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

这先得从苏轼所处的时代说起。宋朝延续了安史之乱后中国封建社会由盛而衰的颓势,宋人一方面渴望恢复河山,另一方面也感觉到山河的覆亡似乎难以力挽狂澜,只能是独善其身,转而关注内心世界,在诗情画意中追求个体生命的自由旷达。宋朝的文人士大夫选择了将富含个体生命情感的世俗文化投射到审美活动中来,经过加工锤炼的“雅化”,使其通俗质朴却并不庸俗,从而获得心性的自由和审美的愉悦。再加上宋朝工商业的发展使得繁华喧闹的城市风采逐渐显现,不受区域和时间限制的商业活动使得宋代的秦楼楚馆、茶坊酒肆逐渐繁盛。宋朝的文华精英们耳濡目染,将街头巷尾的俚语俗事与高层文化相接后演变成了一种新的审美意识,以俗为雅,即脱离了市井习气,又烙上了文人的骚雅气质。

这种时代的群体意识都集中到了苏轼身上,也可以说苏轼是一个典型的宋代士大夫文人,是一个标本式的人物。《宋史·苏轼传》中有这样的叙述:“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讀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言其兄:“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10]71这正好反映了苏轼的两种特质:一是儒家的用世之志,一是道家的超旷之怀。两者一分为二,又圆融为一。正如所谓的诗庄词媚一般,诗是正统文学的代表也是正心诚意的品格,而词则是自由挥洒的个体欲望。所以,苏轼常常以灵气发现生活的五彩斑斓,以活泼泼的词心找寻俗世的雅致趣味。

先看这首《苏幕遮·咏选仙图》:“暑笼晴,风解愠。雨后余清,暗袭衣裾润。一局选仙逃暑困。笑指尊前、谁向青霄近。整金盆,轮玉笋。凤驾鸾车,谁敢争先进。重五休言升最紧。纵有碧油,到了输堂印。”[11]588

词中所咏选仙图是一种投骰子赌博的游戏。“一局选仙逃暑困”,开启了炎炎夏日,雨后清爽中,人们游戏的快乐情景。“笑指尊前”,一个“笑”字,将欢欣热闹的气氛呈露于前,仿佛众人摇骰呐喊、招朋呼友的场面浮现眼前。

再如《减字木兰花·西湖食荔支》:“闽溪珍献。过海云帆来似箭。玉座金盘。不贡奇葩四百年。轻红酿白。雅称佳人纤手擘。骨细肌香。恰是当年十八娘。”[12]757

词人简略的几笔勾勒,叙述运输荔枝的艰辛,道出了荔枝的珍奇,“轻红酿白”使人想起了白居易《荔枝图序》中的话:“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自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只不过东坡以美人比之,凝脂细腻,清香扑鼻,同样是秀色可餐。此外,还有《浣溪沙》(几共查梨到雪霜)、《浣溪沙·咏橘》两首写橘,苏轼对美食的喜爱可见一斑。

苏轼的咏物词中也有不少品茶、听曲、赏花之作。像《西江月·茶词》、《行香子》(绮席才终)、《虞美人·琵琶》、《减字木兰花·琴》等。茶能使人心静、不乱、不烦,有乐趣,但又有节制。茶之清新隽永令人忘怀万虑,淡泊宁静,故而“觉凉生,两腋清风”(《行香子·绮席才终》)这是味蕾的享受,更是心灵的舒畅空灵。这种不同于觥筹交错的繁盛喧闹的消遣,更适合于追求平淡清远、自由旷达的宋代士大夫文人的审美品位,也更合乎东坡超尘绝俗、游于物外、欣然自得的灵气特质。正是因为具有这种灵气,才使得苏轼能在凡俗生活中发现美,于世俗享乐中释放心灵,从而雅俗圆融,自由挥洒。

总之,苏轼于咏物词史上的开拓之功其实是其灵气使之然的。万物静观皆自得的观照方式,其身与竹化的创作本体论和雅俗圆融的内容旨趣,都是充溢于胸中的灵气的结果。正是这种充溢着人生情调、宇宙情调的精神状态,帮助他更好地认识、感知万物的本真面貌,精心体会宇宙自然的生命脉动,从而创作出一系列优秀的咏物词。

参考文献

[1]胡遂.苏词中的生命体验与超越[J].文艺研究,2000年第3期.

[2]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3]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6]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8]冷成金.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

[9]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10]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编.苏轼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4.

[11]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12]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作者单位:柳州铁道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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