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火焰上的女人
2022-03-25常晓华
■ 常晓华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艺术研究院)
时 间1937—1947 年
地 点日本、中国
人 物照 子（绿川英子） 女，25 ～35 岁，日本国际主义战士、作家
刘 仁（砥方） 男，28 ～38 岁，绿川丈夫，中国东北人，留日学生，《反攻》主编，爱国知识分子
黄 勇 男，27 ～37 岁，阿敏表哥，留日学生，国民党军统
良 子 女，24 ～32 岁，绿川玩伴、同学，日本慰安妇
茨 郎 男，25 ～33 岁，绿川玩伴、同学，日本侵华士兵，后入反战同盟
母 亲 女，50 多岁，绿川母亲，家庭主妇
萧 红 女，20 多岁，著名作家
刘 坤（介庸） 男，26 岁～36 岁，刘仁弟弟，留日学生，爱国者
阿 敏 女，22 岁～32 岁，刘坤恋人
幸之助 男，60 来岁，绿川父亲，建筑工程师
弘 男，20 岁，绿川弟弟，日本侵华士兵
秀 珂 男，20 多岁，萧红弟弟，中国抗战士兵
星 星 男，5 岁，绿川与刘仁的儿子
小 纯 女，4 岁，良子的女儿
序
[舞台光隐，只有天幕上一片光亮，上有《松花江上》歌词：“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刘仁穿长衫在大幕前教观众歌曲《松花江上》……歌曲一段未唱完……
[黄勇急匆匆上，拉住刘仁……
黄 勇 快走！快走！特高课来了！
[一束光打在刘仁身上……歌曲《松花江上》隐隐为衬……
绿 川 （画外音，温柔和蔼）我叫长谷川照子，1912 年3 月出生在日本富士山下山梨县猿桥。因为这首中国歌曲《松花江上》，在日本东京，我结识了一生的爱人、伴侣刘仁。1936 年深秋我们秘密结婚……此时，日本侵略者的铁蹄已遍及我丈夫的故乡中国东北……1937 年1 月，刘仁君毅然乘邮轮“皇后号”返回中国投身抗日……3 月，整满25 岁的我，按日本法律已成年，欲追随刘仁君一起抗击侵略者……看，那是横滨港，儿时最要好的伙伴在等我……
一
[舞台一侧为港口，有船泊停……宁静的月光如水，涛声拍岸，樱花盛开……
[舞台光渐亮……茨郎和穿粉紫绘樱花和服的良子在海边徘徊……
茨 郎 良子，和服漂亮！人，更像樱花一样……美……
良 子 必须漂亮！必须美！今天是多重要的日子呀！茨郎，横滨港好安静，像小时候咱们和照子在海边玩沙堡，只有风浪……
茨 郎 夜深露冷……（摘下颈上围巾给良子围上，又折朵樱花戴在她头上，伸臂深情地拥住她）太美了……
良 子 茨郎……定格此刻，听海浪声声，与爱人相拥，幸福至极……
茨 郎 但愿一生……我们都能如此……哎，这么晚了，照子还不来……
良 子 （径自沉浸）相拥月光下，海面浪花如雪，层层叠叠，像新娘头上雪白婚纱环绕着漆黑的长发……
茨 郎 （手拢良子长发）漆黑的长发，柔软芬芳……我喜欢！
良 子 为你……我将永远留着它……（掏出照片）穿新和服的照片，送你……
茨 郎 （端详照片）秀气！良子，我要天天看！（放进贴胸上衣口袋）给！
良 子 白色小海螺？
茨 郎 嗯，想家了，就听听小海螺……里面有故乡的声音……也有我的声音……
良 子 （听海螺）真的有声音呢！我会好好保存它……（张望）照子她……
茨 郎 一定会来的。咱们三个好伙伴儿曾击掌约定，无论谁有重大决定，必须通气儿、见面……
良 子 昨天你给照子打过电话？
茨 郎 嗯。不过，是先给照子家里打的……她父亲好凶哦，吼着：“照子去横滨了！”很生气……还好，给了我照子电话号。
良 子 今夜非同一般……
茨 郎 人生重大时刻……
良 子 对我来说，也非常重大……
茨 郎 良子，（鞠躬）女士优先，你先说！
良 子 不，不，茨郎，你先说……
良、茨 （同时）不、不！还是等照子来，咱仨一起说！
茨 郎 （拉着良子）来，还像小时候……
[海浪声声……
[良子和茨郎用手围成喇叭状，面向大海：“喂……长谷川照子……”“调皮鬼照子……”“快来呀……我们等着你哪……”
[没有回应，只有海浪……二人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
茨 郎 （唱）“嗦兰、嗦兰、嗦兰，聆听那
海哭声声……”
良 子 （唱）“在歌唱……”
[静，只有海浪声……
[不远处传来歌声：“嗦兰、嗦兰……”二人寻声张望……继而呼应……
良、茨 （唱）“聆听那海哭声声在歌唱……”
[“勇敢的渔民爱海洋、爱海洋……”歌声中照子上，三个伙伴仿佛都回到了幸福的童年……
[“呀萨嗨！呀萨嗨！”照子与良子共同将茨郎推倒在地，三人哈哈大笑……
良 子 照子！（与之拥抱……又拉起地上的茨郎）
照 子 （甜蜜回忆）那年咱们才八九岁吧，跟学校春季旅行团第一次来横滨港，茨郎在海边捡了张破渔网，在前面当纤夫，卖力地拉，咱们一群小伙伴儿在后面拽着渔网，一路高唱《拉网小调》……
三 人 （齐唱）“嗦兰、嗦兰、嗦兰……呀萨嗨！呀萨嗨……”（大笑）
茨 郎 你俩最滑头，带头搞鬼，大叫“一二”撒手，我呀，摔个大“前趴儿”……
[三人开心大笑……
茨 郎 暑假我们常去照子家开荤！米子伯母炸的“天妇罗”，又酥又脆，（咂嘴）实在太香了！
照 子 那是妈妈的拿手菜……
良 子 还有“章鱼小丸子”也是伯母做的……想想……都要流口水……
照 子 （感慨）不知何时……再尝妈妈的味道……良子、茨郎，明天……
良、茨 （同时）是呀，明天……
茨 郎 照子，你先说……
照 子 明天，我将告别祖国和亲人，到大海彼岸那个陌生的国度—— 中国！
茨 郎 （兴奋）你也去支那？
良 子 （兴奋）哇！太好了！我也是明天去中国！
茨 郎 （掏出士兵帽子戴上）三个亲密伙伴儿，一起漂洋过海，为天皇陛下参加圣战！非常荣耀！（敬军礼）
照 子 （大惊）怎么你……
茨 郎 （自豪）是的！山本茨郎应召入伍大日本皇家陆军，不日将开赴支那战场，为天皇尽忠！
良 子 （亦自豪）还有我！大日本国防妇人会“女子挺身队队员”。（拿出“大日本国防妇人会”白色绶带挂在身上，虔诚地）人人都为大和民族尽力！照子也参加“女子挺身队”吧，（欢快）好姊妹结伴儿去中国……
照 子 “国防妇人会”做什么？
良 子 爱国储蓄、资源回收、家庭报国、照顾伤员等等，就是各种“铳后奉公”的爱国行动呗！
照 子 “铳后奉公”？
良 子 哎呀，一向聪明博学的照子，还不明白，“铳”就是枪，“铳后”表示后方。
照 子 “女子挺身队”呢？
良 子 愿为国家随时挺身而出的光荣女子队伍呀！
茨 郎 （神圣）咱们共同参加“大东亚圣战”，无比荣耀！（立正，军人姿态）照子，也送我张照片吧，好友相伴，异国他乡也不孤单……倘若我……战死……
良 子 （捂茨郎嘴）不！茨郎，一定活着回来。
那时去拜见我父母，准备婚礼……
照 子 对不起，离家时，我烧了所有的……照片……
茨 郎 嗨！照子、良子，我……不想回来了。我们的未来将在没有海啸和地震的远方。联队上司说，战争结束后，可把家人通通接到支那去！（畅想）据说那是一片结实的陆地，有森林、煤矿，还有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照 子 你喜欢中国？
茨 郎 （满怀豪情）我是一匹骏马，将驰骋在千里满洲大地上……那里，是大日本帝国年轻人的新家园，好多朋友都加入“开拓团”，举家去了新满洲。拓荒建设，前途无量！（憧憬）良子，我母亲很早去世，我特别渴望有个温暖的家……咱俩就在满洲幸福地生活吧，盖上一栋房子，开垦一片土地，生养一群孩子……啊，梦一样美……
良 子 （向往）美梦成真并不遥远。上边说，最多三个月就结束对支那的圣战。那时……（有点难过）可茨郎，那时，我还是想回日本……习惯了走东京窄窄的石板路，看樱花像云雾般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茨 郎 好好好……都听你的，良子，回日本。
良 子 过来……（对茨郎耳语）知道了？！
茨 郎 嗨！知道了。婚前绝不碰你！
良 子 （娇羞）哎呀！人家曾对着日照大神发誓：把最纯洁美好的留给新婚之夜！
茨 郎 （立正）嗨！哎……照子，怎么不说话？
良 子 照子，你去中国是……
照 子 当然也参战，追随我的中国丈夫……
茨 郎 就你跟我说过的，那个来自支那的世界语者？世界语有什么好，让你们如此疯狂地迷恋。
照 子 世界语，是波兰医学教授柴门霍夫1887 年创造出的一种新语言，他希望人类借此种语言达成民族之间的了解沟通，消除仇恨与战争，实现平等博爱的世界和平！
茨 郎 世界语者脑子里想得好奇怪，和平？靠口号、写没人听得懂的诗，或用世界语大喊出来？和平，必须靠枪炮在血火中拼杀出来……大日本帝国高擎太阳旗统治大东亚甚至全世界，才有真正的和平！
照 子 （不屑）哼！卑鄙的侵略者，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破坏世界和平的罪魁祸首！
良 子 照子，别再固执了！因反战言论……差三个月大学毕业，你被学校开除了，多可惜！我和茨郎都没机会上大学……
茨 郎 照子，昨天听幸之助伯伯说，你弟弟弘也报名参加了皇军圣战“少年预备队”。
照 子 （大惊）啊？我离开家时，弘还没……
茨 郎 可惜，我们没编在一个联队。
照 子 弘……才17 呀！（气愤）简直……简直是恶魔！
茨 郎 （惊）你……诅咒父亲？还是诅咒圣战……都不该啊！
良 子 照子，真不该！你更不该嫁给那个支那人……报纸和广播都称他们是卑贱的“劣等民族”，他配不上大和民族伶俐聪慧的照子……改主意，还来得及吧？
照 子 （坚定地）判断是非的能力……我有！
良 子 （拉照子、茨郎的手）不管怎么说，
咱仨一起漂洋过海，并肩为天皇陛下“圣战”效忠……激动啊……
[汽笛突然响起……
茨 郎 （眺望）大船离港了！明天这时，良子和照子都已乘船离开了日本……我们联队也将很快开赴支那。
照 子 该……告别了……
良 子 （扑进照子怀里）照子……姐姐……舍不得你！
照 子 良子……好妹妹……我也是……今夕一别，何日相见？！
茨 郎 （欲与照子握手）照子……再见了！
照 子 （甩开茨郎的手）再见？你去隔海杀人放火，不想在中国……再见！
茨 郎 （蒙）你……这……
良 子 照子，求你了……茨郎为天皇而战！咱们该为他骄傲啊！
茨 郎 像小时候那样，照子，永远做好朋友吧！
良 子 小时候玩“过家家”，你和茨郎当新娘、新郎，我是伴娘……高中毕业时，我曾答应，你新婚给你做伴娘。现在没机会了……但愿今秋圣战结束，你回日本来参加我和茨郎的婚礼……你当我的伴娘！（憧憬）噢，嘉宾如云、花团锦簇的婚礼……多美……
茨 郎 （鞠躬）嗨！真诚邀请照子参加茨郎与良子的婚礼！
照 子 （痛心）良子、茨郎……你们……好糊涂啊！
茨 郎 糊涂的是你！照子，此行支那，若不遵循天皇旨意参加圣战，反而同支那人搞在一起对付大和民族，极端不利。亦如在烈焰上炙烤自己！
照 子 为了真理和信念，赴汤蹈火，我……心甘情愿！
茨 郎 唉！太固执！（怅然若失）活泼天真的照子……已不在了……
照 子 从小我就任性，认准的事儿，决不回头！二位……多保重！再见！（与良子相拥而别）
[日本民歌《樱花》音乐起……
[三人欲分手，各自向前迈出一步，又依依不舍地回头……
良 子 照子……（拉住照子的手）
茨 郎 良子……（为良子系好围巾）
照 子 真怕是永别……（拥抱良子）
[海浪汹涌……汽笛不停地鸣叫……
[三人拿起行囊，茨郎和良子后退着，不停地挥手，隐入白雾中……
[白茫茫的雾笼罩着舞台，预示着他们不可知的未来……
[照子把风衣领子竖起来，挥动着手臂……
[天空落下绵绵细雨……照子撑起了一把淡绿的油纸伞……
照 子 （独白）当年，茨郎和良子小鸟似的奔跑在沙滩上，我在后面数着他们留下的脚印，每只小脚丫都像张开的五个花瓣儿，海浪涌来，一朵朵小花瞬间就不见了……童年的梦，也瞬间消失了，像海风吹散的雾，无影无踪……哦，我的心，也被沙滩上的碎玻璃扎破了！可恶的战争吞噬了所有的快乐……弘也卷入了罪恶之海。（痛苦）明天，我走了；之后，弟弟也走了……一双儿女远离的切肤之痛，都留给了妈妈……（抬手看）前天夜里，妈妈从手上摘下戒指时颤抖着……
[一束光中身着素色和服、鬓有花白头发的母亲伫立着……
母 亲 照子，外婆留给妈妈的金戒指，送你。戴着它就像妈妈在身边保佑你。
照 子 （画外音）谢谢妈妈！可惜，我没礼物送您……
母 亲 妈妈喜欢你小时候通红、光洁的小脸蛋儿，就像两个富士山下的红苹果，这就是你给妈妈最好的礼物！如今，“红苹果”从妈妈心头摘走了……只身去兵荒马乱的国度，妈妈真不放心……唉！照子要保证：把两只“红苹果”给妈妈完整无缺地带回日本……
[海浪声大作……
照 子 （独白）妈妈，我……保证！那夜，家里橘色灯光下，最后尽一次女儿的孝心，为您拔出头上的白发……母女之间曾默契地称“特殊伺候”。一夜之间，您头上的白发竟比黑发还多了……无法一一拔出……都是为我操心、焦虑……（哽咽）我不是个孝顺的女儿……（动情）妈妈……
[另一光区中的母亲……
母 亲 （难过）照子，妈妈……怕再也享受不着女儿的“特殊伺候”了……
照 子 （画外音）妈妈，我走了，还有幸子姐姐在，回娘家时她也会做……哦，妈妈，我把这几根白发带在身上……
母 亲 带上吧……一定早点回来！晚了，妈就会满头白发，像富士山头的雪，守望在苍凉的天边……
[母亲隐去……
照 子 （独白）明天之后，眼前，将是隔海我亲密爱人及他东北家乡和整个中国灾难深重的土地；身后，则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京都和祖国。哦，船……在风浪中会走很久、很远吧，前面只有陌生的港湾……（呼唤）刘仁君，我来了！
[回音：“来了……来了……来了……”
[汽笛、海浪声淹没了一切……密集的雨点声……雨淹没了照子的身影……
二
[大屏幕上二战时期日本侵略中国的真实图片影像……
[飞机轰炸声、枪炮声……（影像）
[四处逃难的人群……（影像）
[被烧毁的村庄、城市……（影像）
[刘仁、照子住所……
[舞台一角有张小书桌及椅子。桌上台灯昏暗，有台打字机，另一张餐桌上有盘子、暖水瓶、杯子等……照子在打字，刘仁披衣服到照子身后，轻轻抚着她的双肩……
刘 仁 （心疼）照子，自打到了上海，你就没好好休息过……（看餐桌）只剩下几片面包……（倒水）喝白开水了……
照 子 嘘……（将打字机上稿子抽出，递给刘仁）
刘 仁 绿川……英子？！
照 子 砥方，到了中国，我就不再是长谷川照子了，改叫“绿川英子”，世界语“维尔达•玛约”！
刘 仁 “维尔达•玛约”，太好了！世界语之意：“绿色的五月”！
绿 川 （朗诵般）我愿做春风中五月的嫩绿，绿遍中国的山川大地……
刘 仁 （抱起绿川转了一圈）绿川的新生活，开始喽！
绿 川 新的战斗，开始喽！您看……
刘 仁 （读稿子）《致全世界世界语者》“……今天，中国的抗战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西南和西北惊人地向前发展，中华民族是在古代建造了超乎人力的伟大长城的民族，再加上今天整个民族无比地团结一致，任何困难都不能吓到她……”
绿 川 “我永不怀疑，即使没有外援，不管困难有多大，中国定将继续抗战下去，并获得最后的胜利。然而援助中国是所有国家爱好和平的人们的义务，因为中华民族不只是为自身的解放而战，也是为人类的和平而战。因此，我一个在中国的日本人，向你们提出如下的请求……”
刘 仁 （激动亲吻绿川）好妻子！好战友！写得好！
[刘仁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阳光尽射，游行的口号声传来……“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全市民众积极武装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震天口号声中隐约传来歌声：“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刘 仁 （唱）“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绿 川 （急）砥方，咱们还是下楼……
刘 仁 （严肃）不行！不小心就出事！前天我们亚细亚出版社留着日式头发的青年人上街，被误认为日本奸细，被人打了个半死，还躺在床上呢……
绿 川 （无奈地）“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刘 仁 （接着二人合唱）“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传来急促敲门声……刘仁示意照子噤声……
绿 川 （小声对刘仁）又来了……催房租的人？
刘 仁 嘘……
[又传来敲门声……
萧 红 照子……开门哪！我，萧红！
绿 川 （小跑过去开门）嗨！
萧 红 （端个碗）闻闻，香喷喷的红烧牛肉！我的拿手菜！
绿 川 （闻，欣喜）哎呀……太香了！
刘 仁 萧女士……请进！
萧 红 哦，刘先生还没上班？
刘 仁 就走！（对照子）我去出版社一趟，郭沫若先生派人捎口信说，上午通电话，有要事……
绿 川 好。（小跑拿出刘仁提包及一双筷子，夹起碗中牛肉）您尝尝牛肉再走……[刘仁推托，绿川坚持，刘仁吃下牛肉。
刘 仁 嗯……喷喷香！萧女士，真是一手好厨艺。
萧 红 谢谢！
绿 川 您走好！（递上手帕并鞠躬送刘仁）
刘 仁 再见！萧女士！
萧 红 再见！
[刘仁下……
萧 红 哈……日本女人对丈夫真是百般客气，每天恭送出门。我在日本时邻居女主人尤美也像你这样，天天如此。
绿 川 日本女性的传统礼仪，家庭主妇都这样。
萧 红 （愤怒）难以想象，一个礼仪之邦，却在别国土地上如此灭绝人性！日寇在东北搞“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屠杀无数手无寸铁的平民，迁入日本开拓团，肆意霸占掠夺农民的牲畜和用血汗开垦的土地……（“咣当”一声将碗放在桌上）
绿 川 （鞠躬）对不起！对不起……
萧 红 （语气缓和）我……不是冲你！
绿 川 作为日本人……我时时为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罪恶之举而感到耻辱和不安！
[萧红整理自己的棉袍……
绿 川 您的棉袍真漂亮……东北话叫……招人“稀……”
萧 红 “稀罕”！好看吗，自己缝的……
绿 川 （惊异）手真巧！
萧 红 有空我也给你做一件穿穿，或者做一件呢子大衣，穿上更有都市女性的味道……
绿 川 唉，家里好闷，既不会缝衣又不会烧饭……想为抗战出点力……更难。
萧 红 文人嘛，就用笔唤醒更多的人参与反法西斯战斗！比战场舞枪弄棒作用还大。
绿 川 文章一直在写。哦，我改掉了日本名字，叫“绿川英子”，世界语叫“维尔达•玛约”。“绿色的五月”之意，向往着和平的春天……
萧 红 （兴奋）啊，有诗意！（喊）维尔达•玛约！
绿 川 嗨！
[两人哈哈大笑……
萧 红 还是叫绿川，顺溜点儿。（羡慕）你和刘先生十分恩爱，真好。
绿 川 东北男人是不是脾气都不大好？他……有点爱发火儿。
萧 红 男人嘛！打心眼儿里爱你就成，偶尔发点脾气，没啥！
绿 川 萧女士丈夫是作家，更浪漫多情……
萧 红 一言难尽哪……唉！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生为女人……（停顿）
绿 川 女人最大的悲剧——就是无法按自己意愿做喜欢的事儿……
萧 红 其实，咱俩都算特立独行的女人……背叛家庭、远离亲人、为了爱情……飞蛾扑火般地投入……哪怕在火焰中毁灭。
绿 川 性格决定命运！
萧 红 我从来不信命运！
绿 川 我也不全信！可殊途同归，我们参与着一个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的斗争——国家独立、民族解放的大事件！
萧 红 你真像东北女人，敢作敢当！我喜欢！
绿 川 东北……还没去过呢。您和刘仁君是老乡，快跟我说说东北……
萧 红 东北老大了，山清水秀，田野一望无际……刘先生家在本溪，那是东北南部；我家在最北边的呼兰河畔……（回忆）家有个挺大的院子，后花园天空特别高，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一切都是自由的，想咋样就咋样。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人管它。蝴蝶和蜻蜓漫天飞……跑累了，我就往那棵玫瑰树下荫凉地儿一躺，不用枕头不用被，嗅着芬芳，睡了……
绿 川 （神往地）奇妙……
萧 红 绿川……叫你新名字哈，老家在日本……
绿 川 富士山下，门前也有条小河……像咱们上次聊的，你我有很多共同点：爸爸差不多，有点文化、脾气大……
萧 红 （接）特别固执，重男轻女……
绿 川 还很少跟孩子们一起玩耍……
萧 红 所以，喜欢整天躲在后花园跟着我爷爷，像个小尾巴……
绿 川 我家院子不大，有棵八重樱树像一把大伞，把整个院子都遮住了。春天满树满枝开白花，如雪如云……樱花树下铺上草席，全家人喝茶、唱歌、跳舞……至今，我还常梦见东京的樱花……风中似雪般飘落……
[萧红咳嗽，绿川捶背并递上水杯。
绿 川 您眼睛又大又圆，特像我姐姐……
萧 红 （喘息）那你……做我妹妹吧！
绿 川 （轻轻地）姐姐名字漂亮，文章漂亮，人更漂亮……
[萧红又咳嗽。
绿 川 再咳嗽，真不跟您好了！
萧 红 瞧，光顾了说话，快尝尝牛肉，凉了不好吃。（夹肉喂绿川）咋样？
绿 川 （欢快）香！入口软滑，还很紧道！是我吃过的最香的牛肉。
萧 红 是筋道！东北话。你的文章姐姐看过，言语犀利，有理有据（咳嗽）……具备男人都少有的气概……
绿 川 拿起笔来，才觉得心情舒畅，似乎与中国人民站在一起了，再不是多余无用的人！对了，我跟刘仁君刚学了句东北话……叫“干啥”！
萧 红 （咳嗽）唉！干啥也不干啥了！眼下东北老家的人身处水深火热……（轻声哼起东北小调）“一封书信，何日能到？山遥水远路几千，一别已经年……”
绿 川 好听……
萧 红 东北小调儿，爷爷教的……（唱）“一封书信，何日能到，山遥水远路几千，一别已经年……”
绿 川 （唱）“山遥水远路几千……”有点忧伤……
萧 红 正适合背井离乡的游子……
绿 川 等姐姐有空了，一起回东北吧！我是东北人的媳妇呀，刘仁君常说，东北四季都很美……
[萧红又咳嗽。
绿 川 答应我，姐姐！
萧 红 答应……你，回东北。一定要夏天回去，看看八月的乡村……
绿 川 萧军先生的小说？！
萧 红 是。
绿 川 （向往）八月……
萧 红 “八月的乡村，尤其北方，是永远唱不完的一首歌。八月是个醉梦的时节，乡村是一场岁月的回味。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乡村的记忆永远是一场心的恋曲……”
绿 川 萧军的《八月的乡村》，您都背下来了，看来……还是放不下他……
萧 红 我是……放不下八月，那个醉梦的时节……
绿 川 还有小说中李七嫂的命运……
萧 红 （转话题）八月的松花江畔……天空湛蓝，落日绯红，浪花雪白，江岸葱绿，麦田金黄……
绿 川 （陶醉）五彩缤纷的画图！
萧 红 还有东北的雪，别有味道……好大好大。爷爷说，大雪的年头，小孩站在雪里都露不出头顶……
绿 川 东京的雪也很漂亮，很像中国的一句唐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萧 红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是老家北方的雪……
绿 川 唐诗与雪都那么美！
萧 红 可惜，这是战前。（愤怒）现在的东北，处处焦土、田野荒芜、难民四散奔逃……绿川，你来中国，仅仅是为了刘先生？
绿 川 世界语，了解吗？
萧 红 （摇头）不！
绿 川 旨在消除人类语言交流的障碍，让世界一家，亲如兄弟姊妹。
萧 红 世界语怕不仅仅在于语言的沟通吧？！
绿 川 的确，世界语给了我新的人生，世界语还是我和刘仁君婚姻的“大红媒”……更是我来中国参加反战的前提。爱好和平，反对战争，独立平等，互爱互助，是世界语爱好者共同追求的理想境界！
萧 红 （感叹）好哇！世界大同，消灭种族歧视。你的声音真好听，特别有日本女性温柔、恬静的味道。
绿 川 我学过播音……
萧 红 哦，如果你用声音参加战斗，也将产生巨大的作用。
绿 川 我现在只能写写文章，用世界语……抽空读给姐姐听。（看墙上的钟）哦，8 点了，对不起，姐姐，跟朋友约好了出门，改日再聊……
萧 红 端木也说来接我的……可还没到。羡慕你呀，活得自在……
[绿川搂住萧红的肩膀……
[灯光渐弱，二人的剪影……
三
[街道上人来人往……
绿 川 （画外音，声音甜美）最初，我踏上那片被日本同胞称为“敌国”的土地，真如同一滴水掉入了油锅……没我的空间。语言、气氛……比想象的还糟百倍。那年情人节，我忽略了刘仁君给圈定的“不许独自出这个院子”的警告，让阿敏带我去一家德国人的商店，擦了一天的地板，在回家路上……
[绿川疲惫地捶腰走上，身旁是阿敏……
阿 敏 （心疼）大嫂，从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儿吧？看看这双手，都泡白了……大哥看见，非骂我不可。
绿 川 阿敏，去商店擦地是我让你介绍的。不过，别告诉你大哥，他不让我单独出门。
阿 敏 大哥怕你被人欺负……可我就不明白了，累了一天，腰都直不起来了，就为买几块巧克力？
绿 川 日本情人节，女人都要送情人巧克力，约定俗成。明天是2 月14 日情人节，巧克力送你大哥的……
阿 敏 情人节？中国人不过的……情人节，啥意思？
绿 川 情人节英文叫“圣瓦伦丁节”，圣瓦伦丁主教违背了当时罗马皇帝不让青年人结婚以防他们不愿离家参战的禁令，秘密为年轻人举行婚礼，公元273 年2 月14 日被处死。罗马天主教皇公元5 世纪确立了“圣瓦伦丁节”。一千多年后，英国诗人乔叟在《百鸟会议》一诗中写道：“因为这是圣瓦伦丁节，这一天所有的鸟都会来此选择配偶……”“圣瓦伦丁节”从此有了“情人节”的寓意……
阿 敏 （羡慕）博学！怪不得大哥那么喜欢大嫂！可我还是不明白，巧克力送大哥？男女都结了婚，住一个屋檐下，还叫情人吗？
绿 川 相爱的人，一辈子都是情人！感情要一直像初恋情人般纯真、热烈才好……
阿 敏 真羡慕你和大哥。我和介庸……也这样，就好了。
绿 川 二弟待你不好吗，他性格比哥哥好多了。
阿 敏 好！他常嘘寒问暖，可我……总觉得没你和大哥之间那么默契、热烈……也许你们都是文人，我是小职员，跟介庸有差距。
绿 川 等你们结了婚，夫妻间相处越久，情感就越浓烈……像我，下决心舍弃了日本的亲人朋友，一心一意追随你大哥来到陌生的中国……
阿 敏 听说大嫂在日本的家生活很富裕，在中国却过得这么苦，为几块巧克力做了一天的工……不后悔吗？
绿 川 我心里……用东北话怎么说，打……打心眼……子里觉得很幸福……
阿 敏 呵呵，（纠正）是打心眼儿里……
[口号声传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解放中华民族！”“收复东北失地！”“砸烂伪满洲国！”……
[游行队伍高举着各种标语和旗帜陆续地涌上舞台……
[刘坤手拿铁话筒跳到街边的长椅上……
刘 坤 （大喊）有血性、有骨气的中国同胞们！睁开双眼好好看看吧！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日寇铁蹄踏碎了半壁河山，偌大的中国再也没有一块干净的土地，再也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同胞们，大家只有手挽手，肩并肩，同仇敌忾，与侵略者展开殊死的搏斗，保卫中华民族！保卫我们的父母亲人、土地和家园……（撒红红绿绿的传单）
[观众席不同角落，也有传单撒出……
[另一个女学生跳上长椅，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小木箱，上书“抗战募捐”……
女学生 （喊）同胞们，支持抗战，人人有责！有力出力！有钱出钱！这是抗战募捐箱，赶快倾囊相助吧！前线的将士们正在流血流汗……（说着摘下了手表放进木箱……）
[人们纷纷捐款、捐物……
绿 川 （激动）阿敏，二弟说的真好，我要参加游行！还要捐……献……（摸衣兜只有硬币）遗憾！不买巧克力好了……我们游行声援一下……
阿 敏 （急）不行！大嫂，被认出是（小声）日本人，咋办？
绿 川 我不讲话，跟大家走还不行？
[刘坤高呼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保家卫国！““把东洋鬼子赶出中国去！”“胜利永远属于中国人民！……”跑下。
绿 川 （不禁喊出日语）“胜利永远属于中国人民！”（愣住了）
阿 敏 （急）大嫂……你……
[周围人群目光一齐转向绿川……
[ 人群中怒喊：“发现个日本女人……”“打死小日本子奸细”“为死难中国同胞报仇啊……”众人“呼啦”一下包围住绿川……
[阿敏试图阻挡却无能为力……
[众人拳打脚踢绿川……
[绿川拼命地捡着撒落在地上的巧克力……被推倒……
众 人 （痛恨）这日本狗……跑中国来祸害人……打死她！打死她……
[绿川抱头一声不吭……
[阿敏试图用身体护住绿川但无济于事……
阿 敏 （喊）介庸、介庸……快救人啊！
[刘坤跑上，发现绿川被打……
刘 坤 嫂子、阿敏，你们咋……
[众人不依不饶：“打！打她！打死这个日本娘们儿……”
刘 坤 （大吼）住手！住手！同胞们……她
不是敌人！（对众人）你们爱国，就拿枪杀鬼子！咋能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厉声）还不住手？！
[众人皆愣……静场……
[刘坤与阿敏搀起衣冠不整、头发蓬乱、嘴角流着血的绿川……
刘 坤 （含着泪）知道她是谁吗？没错，她
是日本人！可她是帮助中国人抗战的日本人！为抗战，她舍弃父母只身来到中国……
[人群中有人说：“你咋知道？”
刘 坤 我咋不知道？她是我亲大嫂！她时刻关注抗战局势发展，坚持写鼓舞军民参与抗战的文章……（从衣兜掏出一张纸）大嫂……你的文章，我准备送给《新华日报》编辑部的复写稿。（喊）这封信明天将刊发在《新华日报》的头版上……题目叫《一封日本朋友的慰问信》！大嫂，念念……
绿 川 （接过信，擦一下嘴角的血，声音柔和动人）“敬爱的中国士兵们：首先，我向你们拿自己的血肉来保卫中华民族的英雄们，致诚挚的敬礼。我老想到前方去，同你们在一块拼命地斗争，打击侵略者。可我又怕你们杀了我，至少要恨我、骂我，因为我是一个敌国来的女性。使你们陷入这样的困苦里，是日本军阀！他们杀了你们很多兄弟，奸了你们很多姊妹，实在我们很对不起你们！假如我有百个身体，要到前方的日本军队去，同他们好好地谈一谈，不让他们再杀中国兄弟、中国百姓。假如我有千只手，要到所有战线去，给你们受伤的中国士兵裹绷带、洗衣服。可惜我只有一个身体，只有两只手，只能在后方帮你们做点事……亲爱的前方兄弟们：日本军队不过是有优良的武器，可是，这武器赶不上你们的勇敢，更赶不上你们的团结。因为他们没有正当的理由打仗。你们无情地、顽强地打下去吧！我在后方会用一切办法来支持抗战！
你们的日本朋友绿川英子”
[静场……突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掌声……
[人群中的女性与绿川陆续拥抱……
女士甲 绿川女士，你声音真动人！信的内容更感人！
绿 川 （鞠躬）谢谢！
女生乙 绿川女士，您有一颗赤诚的心，刚刚实在对不起！对不起！（鞠躬）
绿 川 （含泪对众人鞠躬）是我……是日本，对不起大家……对不起中国……
阿 敏 （含泪向绿川鞠躬）大嫂……敬佩你！女中豪杰！（竖大拇指）
刘 坤 大嫂……疼吗？
绿 川 没关系，介庸。
刘 坤 （大声地）同胞们！咱们万众一心，坚持抗战，一定能取得抗日斗争的最后胜利！
[众人群情激愤，欢呼声一片……
[光渐暗……
四
[刘仁在家中焦急地踱步……不断地向窗外张望……
[远远传来教堂钟声：“当当当……”敲了20 下，门开了，绿川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刘仁看绿川换鞋子，一声不吭……
绿 川 （歉意）砥方……我回来了。
刘 仁 （突然爆发地喊）还知道回来？
[绿川被吓了一跳……
刘 仁 （吼）都要急死了我！回家不见你，问邻居都说不知道。里里外外我转了十几圈儿，心提到嗓子眼儿了，生怕你被特务抓走或出啥意外……你……你到底去哪儿了你？！
绿 川 我……我跟阿敏出去逛街迷路了，回来晚了。砥方，对不起……
刘 仁 （喊）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别出去、别出去！外面乱，真出点啥事儿，咋办？啊？！
绿 川 我……（挽住刘仁手臂）错了！请您原……谅！
刘 仁 （气）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当下时局混乱，不同政党军队参与抗战，参差不齐，随时得提防特务暗算。安全第一！安全第一！我天天说，夜夜讲！你根本就不听！（一甩绿川手臂）
[绿川险些摔倒。
[绿川拿出几颗破碎的巧克力，双手捧着递给刘仁……
绿 川 亲爱的，明天情人节，我做工挣钱送您巧克力。新婚之夜咱们曾约定：无论生活多坎坷，彼此相爱的心，（朗诵般）海枯石烂，永远不变！
刘 仁 （泪水涌出，一把将绿川拥进怀里）我……真后悔……带你来中国！
绿 川 （愕然）砥方……您……您……
刘 仁 （动情）绿川，真是后悔呀我！做了你丈夫，却没给你我曾允诺过的幸福……到了中国，咱们奔波辗转，居无定所，收入微薄，（哽咽）甚至……甚至都不能让你随便出门……看看……你脸上的那两个“红苹果”正在消失……日本妈妈若见了，肯定责骂我……
绿 川 不，不会的。女儿的心思，妈妈最知道……今天示威游行队伍里有很多中国女性像我妈妈的年纪。心头一热，我就加入了进去。那一刻，很得意！自豪感油然而生，我是胸怀正义、捍卫和平的日本人，打心眼儿里觉得舒……躺！
刘 仁 哈，东北话叫“舒坦”，不是“舒躺”！（细看绿川，惊）你的脸……被打了？！
绿 川 哦，（捋捋头发）没事儿，有你、有信仰，就够了！
[刘仁与绿川紧紧地拥抱，绿川挣脱开刘仁怀抱，拿起巧克力塞进他嘴里……
[刘仁握住绿川的手阻挡……
刘 仁 （热烈）绿川，亲爱的！（这句用英文）眼下我穷得没礼物送你，送你一首普希金的诗作情人节礼物。（清嗓子，朗诵）“这时在我的面前又重新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绿、刘 （一起）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绿 川 （幸福回忆）当年您在东京湾小船上向我求爱时，为我朗诵的诗……
刘 仁 眨眼，两年过去了……给，吃吧！
绿 川 半个面包？
刘 仁 我吃剩的。
绿 川 （凑上前闻刘仁的嘴）你……骗人！（哽咽）一个大男人饿着肚子整天去跑工作……
刘 仁 我真不饿。
绿 川 要不，把我大衣当了吧……
刘 仁 嘁，堂堂政府工作人员岂能流落到……
绿 川 啥？
刘 仁 （将绿川按在椅子上）老婆坐下，不然……会摔倒的……
绿 川 怎么了？
刘 仁 （开心地喊）咱们找到工作了！
绿 川 （惊喜）不是又哄我开心？
刘 仁 郭沫若先生作为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推荐你到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当对日广播的播音员。
绿 川 （急切地）没骗人？真像我说的，可以利用日语做点抗战工作？
刘 仁 嗯。只是……面对自己国家的政府和同胞，进行反战宣传，无异于行走在火焰之上……要不……算了，你还在家写文章，我出去工作。
绿 川 （急）走在火焰上怎么了？如果把我点燃了，只会让火焰更旺！我并不反对政府和同胞，只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法西斯侵略暴行。他们开除了我的大学学籍，还能再开除了我的日本国籍？
刘 仁 倘若是日本政府发现了你的所作所为，也许意味着……你永远也回不去日本、见不到亲人了。权衡仔细……
绿 川 能不能回日本、见不见亲人，对我一个人很重要！用母语唤醒那些昏聩、盲从的同胞与士兵，维护日本国家的形象，积极反战、主张和平，这……对全体日本人都很重要！
刘 仁 （握绿川的手）绿川……你的胸襟让我……让我自愧不如！
绿 川 （梦一般）一切都是真的，砥方，我能为抗战直直……不对，直、接出点力……量了？！噢……
[绿川搂住刘仁脖子，刘仁抱绿川旋转。
绿 川 你呢？
刘 仁 我被安排在对外宣传处当编辑。
绿 川 （用饭碗倒了两杯开水，递一碗给刘仁）干杯！
刘 仁 干杯！
[光渐收……
五
[日本风格音乐……
[舞台分三个表演区，左右各一个表演区，中央搭出个炮楼似的表演区……
[A 表演区•拟为战壕，一群日本士兵丢盔卸甲、零散落坐，有人抱着枪打瞌睡，有人交谈，有人包扎伤口……随着绿川的播音传来，所有人都停顿在那里……
[B 表演区•绿川日本的家，父亲和母亲在倾听……
[C 表演区•炮楼上是日本军官所在地，几个军官正在倾听……
[广播以一首日本歌曲结尾……
绿 川 （画外音，日语播音，天幕出现同步的中文字幕）现在是中国广播电台对日广播专题《海之蓝》时间——日本士兵兄弟们，我是你们的同胞绿川英子。这场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是我们应共同思考的题目。当你们用沾满血腥的枪口对准中国人的胸膛时，当你们大笑着用刺刀挑死一个个无辜的婴儿时，当你们手举燃烧的火把点燃一栋栋草房村舍时，当你们扑向那些无辜可怜的少女时，你们可曾想过，这是在犯罪！犯下的是全世界人民都无法饶恕的弥天大罪！你们所到之处飞机轰炸、机枪扫射、放火焚烧、杀人如麻……城市断壁残垣，乡村满目疮痍，无人道的丑恶！我的日本同胞们，别错洒了你们的鲜血，你们的敌人不在隔海的这边儿……在中国继续打下去，下场会更悲惨！快觉醒吧！兄弟们，这是一场可耻的、违背人类天性的战争！天皇的所谓“圣战”，是在你们脖子上套上了越勒越紧的绞索，让你们不断地接近死亡并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岂能……（声音渐弱……）
[舞台三处表演区均无言地显示出聆听绿川广播后的状态……
六
[绿川日本的家……
[院子一侧有棵如伞样的樱花树……
[冷酷的画外音：
长谷川幸之助，你女儿长谷川照子在中国卖身投靠，利用日语放送娇声卖国，动摇大日本皇军的钢铁意志，妖言蛊惑人心，违背天皇的神圣旨意，破坏大日本帝国实现“大东亚共荣”的战略部署，罪大恶极！长谷川幸之助教女无方，愧对国家！罪孽深重！限令你，两日内切腹自杀，用你的鲜血，洗涤叛逆者带给大日本帝国的耻辱！用你的白骨，铺筑起效忠天皇的神圣之路……
[舞台上突然闪亮一束光，幸之助身穿白色和服面无面情地跪在客厅榻榻米上，面前的置放支架上搁一把短刀，母亲胆怯地跪在幸之助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幸之助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用白毛巾不停地擦拭短刀……
母 亲 她爸……求求你，看看照子的信……
[舞台另一光区里，绿川凝望着天空……
[以下父女分别在两个表演区内……
绿 川 还记得我小时候您给我看过的那些漂亮的中国古典建筑的图片吗？爸爸，日本强盗不顾国际公法，悍然摧毁了不计其数的中国古代经典建筑！建筑工程师的您，最了解建筑是人类历史文化的瑰宝与见证！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标志！不可再生，不可复制！可恶的日本军队在北平竟放火焚烧了中国团河行宫……一代皇家名苑在浓烟烈火中灰飞烟灭！在南京，在山东、山西、湖南……在一切日军驻足之地，文化古迹建筑顷刻间被焚毁，侵华战争堪比灾难深重的大瘟疫……爸爸，睁开眼吧！认清军国主义侵略、扩张、破坏和毁灭一切人类美好事物的丑恶嘴脸……
[钟声……
绿 川 （点起一支红蜡烛捧在胸前）爸爸，今儿是您生日……不能陪伴您，红烛代表女儿的心……我出生后，您一直不喜欢我，嫌我没姐姐温顺，又不如弟弟是男孩。记得小学三年级，学年作文大赛我得了一等奖，高兴地跑回家告诉您。您却说：“照子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可我的长相和脾气，简直跟您一模一样！嫉恶如仇，固执己见，认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就是您的翻版……爸爸，感谢您给予我坚强的意志和执着追求的勇气。这话憋在心里，我一直没敢跟您说……
[“咣当”“咣当”两声，长谷川家的玻璃窗突然被打碎了……
[两块砖头落在书房的地上，其中一块砖头上绑着一张纸……
[母亲捡起纸张看着……
[画外音：“卖国贼之家！去死！去死……快去死！”
[幸之助依然低头凝视着短刀……
母 亲 （惶恐）他爸……他爸呀，你、你不能就这么走了……除了照子，还有弘儿，还有在中国东北参战的弘儿啊……
[ 舞台一角出现士兵模样端枪的弘……
弘 爸爸、妈妈，为我骄傲吧！在支那东北部叫富锦的地方，我负责看守大批中国劳工，他们为大日本帝国修筑坚固的地下工事。昨天，就是昨天下午，我第一次瞄准开枪，射伤了一个企图逃跑的支那劳工……
幸之助 （痛苦地双手举刀，大喊）啊……
[钟声大作……
[收光……
七
[舞台设A、B 表演区……
[舞台A 表演区绿川伏案写信……
[舞台B 表演区萧红也伏案疾书……
萧 红 真的，现实有时比艺术更具有想象不到的巧合。我和绿川两个敌对国家的女人成了好友……
绿 川 而我们两人的弟弟竟分别为自己的国家刺刀相向……如果没有战争……
萧 红 如果没有战争，我们姐弟四人或许……
[A 表演区绿川伏案写信……
绿 川 （画外音）弘，姐姐一直在给你写信，却不知寄往哪里？离开日本时听同乡茨郎说，你也应征入伍了，到中国了吗？姐姐无时无刻不担心着你的安危……给家里写了几封信，一直没回音。姐姐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更不知道你在哪儿……战场上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真怕你……发生意外！弘，这几天姐姐老是梦见你，都是小时模样……可恶的战争！让脆弱的你，承受着与年龄不符的血腥苦难！你，常想念父母和家里温馨的小院子，还有那棵巨伞似的樱花树吧……姐姐也想家……想在落英缤纷时节与家人们团聚、唱歌、跳舞……我们共同祈祷：这场罪恶的战争快点结束！姐弟早日重逢……
[B 表演区萧红在焦虑地踱步……
绿、萧 （同时）弟弟……他们都上了战场……（同呼喊）弟弟……你在哪里？
[萧红伏案疾书……
萧 红 （画外音，给弟弟的一封信)珂弟，小战士，你也做了战士了，这是我想不到的。当我离开家的时候，那一天早晨你还在大门外跟一群孩子玩着，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你什么也不懂，你看我离开家向南大道上奔去，你连个招呼都不打……现在我们已经抗战四年了，这世界上还有谁不知我们中国的英勇。自然而今你们都是战士了……恰巧在抗战不久，我也到山西去，有人告诉我你在洪桐的前线，离着我很近，我转给你一封信，我想没两天就可看到你了。那时我可开心极了。因为我看到不少和你那样年轻的孩子，他们快乐而活泼，他们跑着跑着，当工作的时候嘴里唱着歌。这群快乐的小战士，胜利一定属于你们的，你们也拿枪，你们也担水，中国有你们，中国是不会亡的。因为我心里充满了微笑。虽然我给你的信你没有收到，我也没能看见你，但我不知为什么竟很放心，就像见到了你一样。因为你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于是我就把你忘了。今天又到“九一八”了，写了以上这些，以遣胸中的忧闷。
愿你在远方快乐和健康。”
[一阵激烈枪声……
绿、萧 （齐声大喝）都把枪放下！
[弘与秀珂穿着军装分别从舞台两端上，他们手里都提着冒着青烟的长枪，仇恨地对视着……然后面对面分别坐下（C 表演区）都将枪抱在怀里……[黄河涛声渐起……
弘 （疑惑）刚才是照子姐姐？还是我的幻觉……
秀 珂 （欣喜）姐姐……梦里吗？珂弟仿佛听见你在喊我……就像小时候，在咱家后花园，叫我吃饭……[大屏幕上黄河汹涌的怒涛震天动地……
弘 什么声音？
秀 珂 黄河！
弘 这么震撼！？轰鸣如雷！这是在哪里？
[钢琴协奏曲《黄河》起……
秀 珂 这是在历史的洪流中。现实的一切终将成为永恒的历史。而我们，会像这黄河滚滚的波涛，奔流而去……你看，我们的姐姐，曾在春光里促膝谈心，亲如姊妹。我们……也不该兵刃相见……
弘 那该怎么样地？（掏腰间）
秀 珂 （举枪，大吼）不许动！
弘 噢，我……（掏出一枚小镜子）看看，一个姑娘地送我的小镜子……大光，我地喜欢……爱她……
秀 珂 呸！喜欢？爱？你们也配有爱？
弘 （大声）我们地……（忽然底气不足）我们地，真正为大日本天皇而战！
秀 珂 （亦大声）天皇在日本！在日本！为啥不在你们日本国抱着天皇的大腿、搂着天皇的脖子爱他，却闯进中国胡作非为？
弘 远离我的家园、父母还有她……大光姑娘……都是为建立神圣地大东亚地共荣圈！这是大日本帝国士兵地宏伟志向。你们地，一群愚蠢野蛮的支那猪，统统地不能理解……不能地！
[弘与秀珂同时愤怒地子弹上膛……
秀 珂 （怒）再骂一句支那猪？信不信我……我他妈一枪崩了你！
弘 （亦怒）巴嘎！
[两位姐姐声音传来：“不要开枪！”
[回声震荡……“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黄河涛声……
[舞台光渐隐……
八
[一束定点光打在屋檐一高挑的白布帘上，上印日文“陆军娱乐所”……
[日本歌舞伎町音乐……
[舞台一角屋檐下几个蓝花布帘子遮掩的门……
[疲惫的良子整理好榻榻米上的卧具后，拿出小海螺在耳边倾听……
[一男人用日语吆喝：“山本茨郎，该你了！动作要快！”
良 子 （一震，将海螺塞入怀里，慌乱地探头观望，急回身将房门反锁。用音效表示心脏的剧烈跳动）是他……他……我的茨郎……
[茨郎将行囊及长枪放在门外，推门，一怔……
茨 郎 开门！开门！
[良子用身体挡住门，又慌忙将黑纱巾蒙在脸上……茨郎破门而入，被良子推开。
[茨郎发现良子蒙着黑纱，他步步紧逼，良子步步后退……
茨 郎 你……就是这样为天皇的勇士服务的吗？摘下来！
良 子 （摇头）不！不……
茨 郎 （一边脱军装一边问）支那人？
良 子 （摇头）不……
茨 郎 日本人？
良 子 （点头）是。
茨 郎 家在哪里？
良 子 东京。
茨 郎 （一震）东京？是老乡……不怕你笑话，这是我第一次。战前跟女朋友约好了，最美好的都留给新婚之夜……唉，这个鬼样子，还新婚之夜，活几天都不知道……（拉良子)
[良子用黑纱紧裹着脸。
茨 郎 嗨，看看你的脸……看看……
良 子 （一惊）不……不不………
茨 郎 （厉声）脱衣服！戴着黑纱为大日本帝国勇士服务，咒我们快死吗？摘下来……
良 子 （解和服但依旧不摘黑面纱并鞠躬）对不起……对不起……
茨 郎 巴嘎！（欲拽起黑纱）
良 子 （竭力护着黑纱）不……不……
茨 郎 （狂笑）哈哈哈……（一把扯下良子的黑纱，小海螺落地，茨郎捡起，一怔，抬头看着良子……
[二人一下子僵在那里……
[停顿……
[《拉网小调》乐曲传来……
茨 郎 （看着小海螺）良……良子？！（绝望地喊）不！不！绝不是我的良子！（吼）不是！
良 子 （哀戚地）不……别过来，别碰我……别……
茨 郎 （歇斯底里）哈哈哈……你……你不是答应做我的新娘吗？哈哈哈……[茨郎神智有些错乱地将头撞破，良子心疼地欲上前……
良 子 茨郎！
茨 郎 别！你别过来……别过来！
[二人分别蜷缩在两个角落……
良 子 茨郎……我是为了圣战！为了天皇啊！说好三个月……圣战却……好像永远也打不完……
茨 郎 为了圣战……我杀人了！我杀过手无寸铁的老人……也杀过年轻姑娘……还杀过吃奶的孩子……（吼）都是为了天皇……（喃喃地）手上沾满了血……血呀……（跌倒在地）
良 子 （上前不知如何安慰）茨郎……
茨 郎 （狂笑）哈哈哈……我的新娘……我的良子呢？你，不是良子……你不是……不是！
良 子 茨郎……我……不是……不是了……
[茨郎内心极其复杂，愤怒与耻辱交织……他鄙视地一把揪起良子的长发……
茨 郎 你……你答应过我，将来回国……去拜见你父母、结婚！（从上衣兜里掏出照片流泪）我一直把你的照片放在胸口，每天每夜跟你说话……跟兄弟们炫耀我们美好的过去……（恼怒）可为什么……为什么你来这里，毫无廉耻地践踏我们纯真的爱情？
良 子 （无奈）为了……为了……圣战。
茨 郎 （迷茫）为了圣战……连鸡都没杀过的茨郎……会杀人了。清纯的良子变成了……丑陋的……照子……你那伴娘……她也许正在为敌国服务。三个沙滩上光脚丫儿玩沙雕、捡贝壳的伙伴儿……（吼）我的大神啊！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
良 子 （抽泣）茨郎……等战争结束了……
茨 郎 （仿佛自语）等战争结束了？还会死多少人啊……数不过来了……咱们同学小野被子弹打穿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临死前他嘱咐我，千万别告诉他妈妈……他是这样死的……（吼）罪恶！罪恶呀！
良 子 茨郎，别说圣战了……说说……说说我们……
茨 郎 哦……你瘦多了，脸色真难看……上学时同学们都夸你脸蛋儿嫩，一掐就冒水儿……
良 子 （心存幻想）茨郎……在中国、就在中国，我们盖个小房子，我给你生好多的……孩子，行吗？
茨 郎 （咬牙切齿）战争，毁了我的一切……房子……孩子……不！不……
良 子 （弱弱地）等战争结束了，你不想回日本……我就陪你在中国安家……不行吗？（走向茨郎）
茨 郎 （像躲避瘟疫一样后退）不……不……你别……你别过来……
良 子 （凄楚地）茨郎……来吧……我……给你……如果我们此生再也无缘相见……（哭）我……我也要给你一次……
茨 郎 （发疯一样）不！我不要！
良 子 （瞬间冷静下来）那……把我照片……还我吧……
[茨郎怒火中烧，一脚踹开门，跑到门外……
良 子 （迷茫）难道……天皇！骗了……骗了我们！
茨 郎 （精神崩溃地吼）天皇……通通都是骗人的鬼话！巴嘎！（朝天开枪）
[枪声中良子痛苦晕倒在地……
[收光……
九
[舞台一侧A 表演区播音室，绿川戴着耳机在话筒前播音……
绿 川 （画外音，日语播送，中文字幕打在天幕上）“不要转过脸去妈妈，不要把视线从你儿子杀人的场面离开，那杀人的表情和姿态在这里已经成为报纸上的照片。不要用颤抖的手遮盖，以把你心爱的儿子从手掌下抹去，在上千名的内心被刺痛的母亲面前，你作为她们中的一员。妈妈啊！我和我哥亲爱的妈妈！不要闭上你那不停眨动的老花眼……”刚刚播放的是日本著名诗人中野重治的诗歌《登在报纸上的照片》，《东京朝日新闻》1927 年4 月16 日夕刊上刊载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包围上海总工会并入内搜查”的新闻照片……
[一阵音乐响起……
[绿川摘下耳机走出播音室……
[另一侧B 表演区桌上电话铃响了……刘仁接电话……
刘 仁 （朝门口喊）绿川……快，电话……
[绿川一路小跑过来接电话……
绿 川 （接电话）您好！我是……（喘）绿川英子！
周恩来 （画外音）你好！我是周恩来。绿川英子女士，辛苦了！你的对日广播节目我收听了，语言流畅，入情入理，温柔的话语胜似电闪雷鸣，在日军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大大地瓦解了敌人的气势，令日军军部很伤脑筋啊！
绿 川 （激动）周副主席，谢谢您夸奖！
周恩来 （画外音）感谢你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做出的贡献！你的声音是全世界爱好和平人们的共同心声！你的广播就像一发发重磅炮弹，劈头盖脸地倾泻在敌群当中，威力好大，简直不亚于一个军团嘛！我和颖超同志都很敬佩你呀！
绿 川 （坚定）周副主席，我会永远和中国人民站在一起，反对日本侵略者。敌人叫我“赤色败类”“娇声卖国贼”。要是中国抗战胜利得以实现，他们就是把我叫作叛徒，我也坦然置之。
周恩来 （画外音）英子女士，你不是”娇声卖国贼“，你是真正的勇士！你是日本人民忠实的女儿，真正的爱国者！
绿 川 （激动）周副主席，您的话，是对我的最大鼓励，也是对我微不足道工作的最高酬答。我愿做中日两国人民的忠实女儿！
周恩来 （画外音）谢谢你对中国人民抗战全力以赴的支持和帮助！颖超同志也在我身边，她跟你通话……
邓颖超 （画外音）绿川女士，你好！
绿 川 您好！周夫人！
邓颖超 （画外音）绿川，我比你虚长几岁，叫邓大姐吧……
绿 川 （激动）邓大姐……大姐让我心里好温暖……
邓颖超 （画外音）战争非常时期，生活条件很差，听说你有肺炎，多保重身体，注意营养和休息呀！
绿 川 （哽咽）谢谢您关心……邓大姐！
邓颖超 （画外音）绿川，好妹妹，不要以为你在中国是孤立的、单薄的，我们一直在并肩作战！抗日同胞和周围一起工作的同志们都是你的兄弟姊妹。大家团结一心，一定会取得抗战的最后胜利！生活上需要什么，可来电给恩来或找我，都行。
绿 川 （哽咽）谢谢……邓大姐！谢谢……
邓颖超 （画外音）保重！再见！
绿 川 再见！（兴奋地对刘仁）周副主席说，我是日本人民忠实的女儿，真正的爱国者！（激动）周夫人让我叫她邓大姐……噢！（拥抱刘仁）
刘 仁 （亦骄傲）绿川，你是我的骄傲！为了我们彼此的祖国，你抛亲别友，吃苦受罪……每每想起来，我就内疚……自责……
绿 川 我爱日本，它是我的祖国……我也爱中国，它是我的新家乡。这里有我真挚、可爱、活跃的同志们……最重要的，有你，我的知心爱人！
刘 仁 日本《都新闻》公开咒骂你是“卖国贼”……很不是滋味儿吧？
绿 川 谁愿意叫我卖国贼，就让他叫去！我无所畏惧。倒是我，为那些不仅侵略别人国土、还肆无忌惮地制造无辜难民、人间地狱的同胞们感到奇耻大辱！一群士兵奸一位青年妇女……他们抢掠很多面色红润的小孩子，抽干他们身上的鲜血，注射给重伤的日本兵，然后将孩子装入麻袋，抛进长江……（哽咽说不下去）
刘 仁 （愤怒）他妈的！
绿 川 他妈的？中国话，啥意思？
刘 仁 （停顿）嗯……愤怒！非常愤怒的意思！
绿 川 （不解地自语）他妈的……[收光……
十
[刘仁与绿川住所，门敞开着，绿川、阿敏正包饺子，刘仁、刘坤打下手……
刘 仁 绿川……想来想去，明天刘家湾还是不要去了……
刘 坤 刘家湾，那不是日本作家鹿地亘的战俘营学校吗？
阿 敏 大嫂去日本战俘营学校干啥？
刘 仁 你大嫂主动要求去，争取日本兵，参加“反战同盟”。
刘 坤 （担心）大嫂，战俘营太危险，他们是一群困兽。
绿 川 二弟，自从我在电台主持日语播音，就有人说，我的力量相当于一个师团，怕啥？
阿 敏 大嫂有身孕呀……
刘 仁 介庸，劝劝你大嫂，我是劝不动了……
刘 坤 战俘营里……
绿 川 （打断）战俘营里那群迷茫的士兵们，是一片片枯萎的野草，需要一点清风雨露……滋润心田。如果没有战争，他们都是我的同胞兄弟。我不想让他们……
刘 坤 （急）战俘们个个都是危险的“好战分子”……
刘 仁 （犹豫）绿川……
绿 川 我去！
刘 仁 一定去？
绿 川 一定去！
[光收……
十一
[舞台一侧有棵粗壮的老黄角树……
[一群日本战俘排成一队，背对观众坐在舞台一侧，有象征性的铁栅栏拦着……
[舞台背景中上悬一个方框意为黑板……
[ 哨兵打开铁门放绿川走进战俘营……
[绿川穿中式白对襟褂子、灰西裤、黑皮鞋，侧身对着战俘……
[战俘们在低声哼唱《樱花颂》……
绿 川 （日语，大屏幕上有中文）放下武器的日本兄弟们……
[歌声戛然而止。
绿 川 咱们相互认识一下，我叫绿川英子。日本东京人。姑且算你们的姊妹吧……你们呢？
[没任何回应。
绿 川 真是命运作弄人，我们这些日本人，
不是相逢在樱花盛开的富士山下，却是在异国的山城。造孽呀！你们有谁到过中国东北？
[一片沉默。
绿 川 在素有“东方莫斯科”之称的哈尔滨郊区，驻扎着一支日本关东军秘密部队，（愤慨地）对外声称“石井部队”。他们专用中国人做鼠疫、伤寒、冻伤及毒气感染等“活体细菌”实验，制造骇人听闻的生物、化学细菌战武器……（咳嗽）我这儿有一张照片……你们看看……
[大屏幕上显示女孩照片。
绿 川 这抱着布娃娃的可爱小姑娘叫妞妞！“石井部队”将妞妞爸抓进了“吃人魔窟”一去不返……曾是小学校长的妞妞妈，带着女儿逃难，一路向南，颠沛流离四个多月到了南京。不料正逢1937 年12 月13 日南京沦陷……母女被日军抓进了难民营……第二天，妞妞妈妈和一群年轻中国妇女就被带走了……再也没回来……兄弟们，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吧？“慰安妇”……多少中国女人被日军强奸、蹂躏、践踏……在日本，你们也有母亲、妻子、姊妹和女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呀！（场上一片寂静，咳嗽）妞妞才6 岁，她太想妈妈了，一直哭了一天一宿，眼泪都流干了……身边的大婶、奶奶看着实在不忍，就安慰妞妞说：“你妈呀，回东北找你爸去了。”“是啊，找着了你爸，他们一起回来接你……乖乖等着，啊！”妞妞不哭了，拿出妈妈做的布娃娃给她梳辫子，说要漂漂亮亮地迎接爸爸妈妈回来……又过了两天，难民营五千多男女老少都被日军用绳索反绑着双手，一路跌跌撞撞地押往中山码头……码头旁一处荒滩，早挖好了几个巨大的坑，刽子手们用枪托驱赶着人们跳下坑去……眼看着先跳下去的人都被活埋了，妞妞扬起了小脸，对身边正挥舞铁锹的一个年轻士兵说：“叔叔……你能把我埋得浅点吗？最好把我布娃娃的头露出来……要不，我妈妈回来，该找不到我了……”那个妞妞……永远也见不到妈妈了……
[场上停顿……有极低的呜咽声……
绿 川 （咳嗽，激动）我的兄弟们，杀戮和暴力真能摧毁一切吗？你们到中国一路飞机、大炮和刺刀，烧杀抢掠城市村庄，鲜血染红了每一片中国土地……中国人乖乖地做了日本人的奴仆吗？不！只怕会激起万丈高的愤怒反击浪潮！在天真纯洁的爱、在至高无上的人性面前，暴力和施暴者只能窥视到自己的丑陋、恶毒与渺小！在散发着生命气息的童心面前，刽子手们的心难道不发抖吗？！难道他们不会想到日后自己可悲的结局吗？！兄弟们，快醒醒吧……让麻木无情的心，慢慢地柔软起来……善良起来……找回丧失的人伦天性，为了全世界的和平……为了父母兄弟姊妹……为了我们的下一代……
[一个日本战俘甲（军曹）猛然扑向绿川……
战俘甲 （紧紧扼制住绿川喉咙……）啊……
巴嘎！
[一独臂日本战俘冲上前去与军曹扭打，战俘挥起右拳将军曹打倒在地……
[光渐收……众隐……
[定点光中惊魂未定的绿川抬头看着那个战俘……
绿 川 （惊讶）茨……茨郎？真的……是茨郎吗？！
茨 郎 照子……讲课时……都没认出老同学……我变得太厉害了！
绿 川 你脸上的疤……还有这胳膊……真不敢认……
茨 郎 你走不久，我随关东军到了中国，先在陆军，后来参加空军飞行员特别培训，轰炸重庆时……我被国军飞机击落，跳伞得以逃生……
绿 川 没想到，这样特殊的相逢……梦一样……
茨 郎 （苦笑）梦的境遇却迥然不同……你，慷慨陈词的勇士，我……战败的阶下囚。
绿 川 当初，劝你……
茨 郎 那时，我还……
绿 川 你可以拒绝参加这场可恶的战争。邻居家叔叔是外科医生，为拒绝参战，他用心爱的手术刀，割下了自己右手的三个手指……
茨 郎 照子，你……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绿 川 想问问你，驾飞机轰炸重庆，看见了什么？
茨 郎 我……
绿 川 我告诉你……朝天门码头上空，一字排开九架日军飞机，飞得非常低，地面上能看清日本飞机上的太阳旗。飞机投掷的炸弹雨点般往下落，飞机上机关枪喷火般扫射，整个码头上空就像打闷雷一样，一团团火焰在空中燃烧炸裂……轰炸机飞走了，从江边到岸上的几千级台阶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茨 郎 （大叫）别说了……别……别……说了……
绿 川 日本飞机凭什么到中国狂轰滥炸？偌大中国已无一寸安宁的家园了……茨郎，双手血迹斑斑，让你真正成为天皇嘉许的勇士了？
茨 郎 我……照子……我……（突然嚎啕大哭，一只胳膊捶打着头）……我跳伞后跌落在稻田里，紧张得要命，正准备逃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一手拿着橘子，一手提着镰刀，朝这边走来。猛然见了我，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突然，她抡起镰刀砍向我的左臂……我一刀刺进了她的心脏……此后梦里，老有拿着橘子、提着镰刀的老太太对我大张着嘴……（哭）让我……几乎夜不能寐……夜不能寐……（哭）罪孽呀！
绿 川 （感慨）战争的狂妄，让善良的你沦为一架杀人机器！赶快回头吧，茨郎！别再助纣为虐！参加日本人民革命反战同盟会，反抗这场灭绝人性的法西斯战争……重新做人！
茨 郎 重新做人？！（伸出右手）这手……沾满了中国人的血，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嚎）我的一生……完了！毁了！
绿 川 不，茨郎，还有机会……有良子消息吗？
茨 郎 哦……有……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绿 川 真傻，良子以为三个月就能回国，还让我给她当伴娘。真怀念过去……
茨 郎 （喃喃低语）怀念从前……
[光渐收……
十二
[舞台大屏幕上继续抗日战争的史实照片、影像……
[舞台上大横幅上写着“为救国捐献”“为抗战献金”“同胞们团结起来，把日本鬼子赶出去”等，还有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各色人等在舞台前聚集……
[台下观众席甬道上跑上台一个小报童……
报 童 看报！看报！中共首脑毛泽东、周恩来、董必武、邓颖超等捐献自己的薪水和伙食费支援抗战！国民党要员也纷纷慷慨解囊……昨日武汉有50 万人次参加抗日献金活动……看报！看报……
[刘仁穿西服系领带，手执老式话筒站在一摞木板箱子之上，前面一字排开几个木箱，上书“献金箱”……
刘 仁 （用喇叭）同胞们！中国抗战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前线抗日官兵们缺少军饷，每日半饥半饱。为了让他们流血流汗不流泪，为了让他们吃饱肚子多杀几个鬼子，为了给抗日战场多输送几颗子弹，多一架飞机，多一门大炮……大家快快倾囊相助吧！挽救中华民族！犒劳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钱不在多少，心意最重要！万心拧成一股绳，众人拾柴火焰高……
[一女士把手上金戒指摘下，送到“献金箱”里……
刘 仁 谢谢女士的慷慨！您是……
女 士 我是教师，家不富裕，有仨孩子。本想用金戒指换点钱，给孩子买点好吃食。可如果国家亡了，孩子们吃得越饱，就越可耻！
[一阵热烈的掌声……
[几个乞丐上前从破烂的衣衫里掏出几张纸币……
乞丐甲 我们是乞丐，没得钱！刚刚讨要的，钱太少了……可也是我们一点心意！宁愿挨饿也支持抗战！（喊）抗战人人有责！
[众人一片唏嘘……
刘 仁 （激动）这五块钱，胜过大富翁们的千百金！谢谢你们啦谢谢！
[一群伤兵走过来，将一些纸币放在“献金箱”里……
伤兵甲 （四川话）这些个钱儿，是我们几个伤号打草鞋、糊油纸伞赚到的，不多，聊表心意！给前线的弟兄们加一餐饭也好嘛！
[众人鼓掌……
刘 仁 我替前线的将士们谢谢你们了！（鞠躬）
[ 几个穿红挂绿的年轻女子走过来……
女子甲 同胞们，这是我们“花界”全体姊妹献上的43 枚金戒指，还有捐款共计12 万5 千元。别瞧不起我们，每分钱都是干净的！都是我们的血汗！为了抗战，我们还会继续支援前线！献金救国！
[热烈的掌声、欢呼声……
刘 仁 姊妹们，你们的热忱、你们的忠心，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感动！谢谢你们！
老 翁 （塞进献金箱里一些纸币）我老了，不能上前线打小鬼子了，这是我淘粪攒下的钱，都拿去！给国家、给当兵的……我乐意！
[众人向老翁伸出大拇指，纷纷夸赞……
刘 仁 （向老翁鞠躬）谢谢老人家！谢谢！真是“献金跃居人前，爱国不落人后”啊！
女学生 （激动地脱下毛衣）穷学生，没可捐的，这件毛衣给前线的士兵御寒！
男学生 （脱下皮鞋）这双鞋，让战士们穿上它，多走几里路……
[人群中有人脱衣、摘帽……
刘 仁 （急）小弟弟、小妹妹们，千万别冻着了你们，不要再捐献自己身上的衣服鞋子了……我给大家朗诵冯玉祥将军为献金抗日特别写的一首诗：“青年跪地哭，请君快救助；献金救国家，不做亡国奴。青年捐衣服，为复我失土；不畏饥与寒，雪耻最为主。青年血泪哭，赤诚复国土；泪血作警钟，同胞齐御侮。”（刘仁脱下自己西服放在献金箱旁）
[众人鼓掌……又一群人围住献金箱……
[老奶奶摘下手腕上的金镯子送入献金箱……
[小姑娘拿着一个泥娃娃储蓄罐摔在地上，她捡起零钱，送去献金箱……
[舞台群像定格……光渐暗……
十三
[夜，绿川与刘仁家，绿川坐在灯下缝衣服……
[刘仁拿着一本书边走边说……
刘 仁 （激动）绿川，白天抗日献金大会上的场面太激动人心了！无论男女老少，人人同仇敌忾，个个士气高昂，从小娃娃到白发老翁，连妓女和乞丐都伸出了援手……全民都动员起来了！
绿 川 你就把唯一的西装也给捐了。明天上班……
刘 仁 没事儿，你缝好这件旧外套，一样穿。
绿 川 （抖抖衣服）太破了……砥方，我也想捐献。
刘 仁 前两次“献金”活动，你已将《在战斗的中国》的稿费和译作稿费都捐了出去……
绿 川 眼下可什么都没了。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屋里屋外地找了半天，只有妈妈留给我的金戒指，还有姐姐送我的手表还值点钱……
刘 仁 那就——捐手表吧！妈妈的戒指留下……是对老人家唯一的念想了。
绿 川 当播音员哪能没表？
刘 仁 这……(看着自己胸前的木头挂件)可惜，这玩意儿也不值钱……
绿 川 奶奶送给你的“平安斧”吗？
刘 仁 对呀！桃木斧子，中国话谐音“斧”就是“福”！我一生下来，奶奶就给我戴上了。说它保佑孙子一辈子平安，叫我永远不准摘下来。还说，一旦我成了家，还会保佑我全家！
绿 川 奶奶很有意思……
刘 仁 老人家最喜欢我……
绿 川 是……长得漂亮，还是长孙！
刘 仁 那是！（拍肚子）还满腹经纶呢！
绿 川 哈……中国话怎么说……“王婆买瓜……”
刘 仁 嗨，那叫“王婆卖瓜！”
绿 川 自卖自夸！呵呵……砥方，累了一天，先睡吧。
刘 仁 唉。（吻绿川额头，倒一杯水放在桌上）缝完也早点休息。（进卧室）
绿 川 （起身拉开桌上的抽屉，拿出竹编精致小盒，拿出金戒指看着）妈妈……千万别埋怨女儿……这是我最珍贵的纪念，平日舍不得戴，想念妈妈时才拿出来看看……
[另一表演区光亮，妈妈身穿蓝色和服满头白发站在那里……
绿 川 （双手捧着戒指）妈妈……金戒指将陪我度过最后一个夜晚，我把它攥在手心里，细细体会，留住妈妈的温度……妈妈的爱……
[妈妈手围着耳朵，仿佛在倾听女儿的话……
绿 川 妈妈，实在对不起您了！我决定……把金戒指捐献给中国人民的抗战事业，尽微薄之力！（手掂量着戒指）好重啊！像此刻女儿的心……
[妈妈依然在倾听……
妈 妈 （画外音）照子，小时候你找不到妈妈就会大哭，现在你更找不到妈妈了……可妈妈不想让你哭！泪水若打湿那两个“红苹果”，妈妈的心会碎呀……妈妈一直等着盼着，就想双手轻轻地、轻轻地捧着“红苹果”……贴在胸前，搂在怀里……可爱的女儿呀……想你……
绿 川 妈妈……（哽咽地朗诵《失掉的两个红苹果》）
请原谅，妈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那脸颊上的苹果消失了。然而我确实知道，是谁把它们夺走。而这只可憎的手，同样就是那只手，它从千百万男女青年和儿童那儿，也残忍地夺去了他们双颊上的红润，不论是在这儿中国，还是在我的祖国日本。
母亲啊，不要掩着耳朵，不要遮住眼睛，即使您怕得要死。只有从激烈的战斗的熔炉中，我们才能把它们夺回。但是母亲，如果您的女儿永远失掉了您疼爱地给我的那两个苹果，请您不要为此责备我。请看，我亲爱的母亲啊，它们只是无数个，为了在中国大陆、在日本、在世界各地，永远结下美丽的红红的苹果，因而早落下来的苹果中的两个。
[绿川满眼是泪……
[收光……
十四
[隐隐传来报童喊声：“号外！号外！进步东北作家萧红在香港病逝……”
[绿川与刘仁的住所……
[音乐舒缓忧郁……夜空中繁星点点……
[背对观众的绿川在抽泣……她穿着绿格子呢大衣，手捧着一只空碗发呆……
[萧红的声音幽幽地传来：“绿川，姐姐要睡了……”
绿 川 （哭）姐姐，不是说好咱们用笔做刀枪，一起抗战吗？您不是答应还给我做红烧牛肉、答应抗战胜利后带我一起回东北，看八月的乡村、看呼兰河、看美丽的后花园……
萧 红 （画外音）妹妹，姐姐这回彻底解脱了。唉！一生尽遭白眼儿，身先死，不甘！不甘哪！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去写吧……
绿 川 （哽咽）才31 岁呀！维多利亚浅水湾，怎安放得下姐姐的灵魂？您说过，咱俩相似的地方太多，难道……
萧 红 （画外音）中国有句古语：“自古红颜多薄命”……啊，不，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刘仁，也会有孩子，还有远方的妈妈……姐姐，啥也没了……
绿 川 姐姐留下了与世长存的作品……姐姐的才华，妹妹万分不及……心疼啊！姐姐，看看，妹妹穿上了您亲手缝的大衣……温暖……漂亮……（哭）忽而，又觉得阵阵寒意透心……一向爱喝酒、爱唱歌的姐姐呀，妹妹陪您……喝一杯……
萧 红 （画外音）我多么想回到呼兰河畔那
块黑土地上……那么踏实、那么肥沃……
[东北小调“一封书信……”音乐旋律轻轻地响起……
绿 川 （哼唱）“一封书信，何日能到？山遥水远路几千，一别……”（哽咽地唱不下去，同时倒了两杯酒，左右手各拿一杯）姐姐，这杯酒当作松花江与呼兰河的水，让家乡的水，把您带回童年、带回慈祥的老祖父身边、带回那无忧无虑的后花园……（两杯相撞）干杯！姐姐，孤零零地躺在异乡的沙滩上，夜里冷吧……妹妹小时候夜里冷了，会钻进妈妈被窝，哦，真暖和……在妈妈怀里入睡，梦是甜的……
萧 红 （画外音）想妈妈了？在记忆里，妈妈像个没体温的人，她只照顾弟弟。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只孤单的小船，呼兰河、松花江、长江、嘉陵江、黄浦江，小船一直在水上漂呀、漂呀，连停下喘口气的空儿……都没有。这回行了，在维多利亚港湾，小船搁浅了……命吧！浅水湾……挽住了我这只漂泊流浪的小船……妹妹，还记得我小说中描写的火烧云吗？
绿 川 记得！多优美的文字，多凄美的画面……（背诵）“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好像天空着了火，一会儿金灿灿的，一会儿半紫半黄，一会儿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梨黄、茄子紫，这些颜色天空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见也没见过的颜色……”
萧 红 （画外音）好看吗……好看吗……
绿 川 好看，好看……可惜太短暂了……姐姐……（哭）太短暂了！
[刘仁上……绿川回到现实……
刘 仁 绿川，还没睡呀。告诉你，新一期的《反攻》我做了重大版面调整，现在非常……（突然发现绿川哭）……怎么……哭了？还……喝酒？
绿 川 （伤感）砥方，天空中又一颗流星掠过，璀璨夺目，可是……最终……它还是落了……落了……
刘 仁 流星燃烧尽了，也就落了……
绿 川 萧红……我最崇拜的姐姐……走得太早了！
刘 仁 （端起酒杯）她是东北人的骄傲！来，用这杯酒，送送我的老乡、我们的姊妹……
[二人双手擎酒杯向天，然后将酒轻轻地洒在地上……
刘 仁 绿川，医生说，怀身孕的人，过度伤心……会影响胎儿发育……（拍拍绿川肚子）宝宝，别怕啊……爸爸会保护你！
绿 川 （黯然伤神）一位杰出的中国东北女作家走了……再不会有第二个她了……姐姐真的死了？并不，她至今仍然在我心中活着。可惜，她没有披沐着胜利的曙光，却带着伤痛与眼泪去了……去了……
[东北小调“一封书信，何日能到……”旋律轻轻地响起……
[收光……
十五
[喜庆的鞭炮阵阵炸响……
[刘仁与绿川一怔，绿川忙打开收音机……
[中国男播音员严肃有力度的声音：“日本内阁通过瑞士政府向中国政府转达无条件投降的请求。下面，请收听日本裕仁天皇宣读投降诏书……”
[大屏幕上日本裕仁天皇宣读投降诏书的图像……
[刘仁与绿川对视良久……
刘 仁 终于……
绿 川 终于……
[二人抱头痛哭并相互为对方擦拭眼泪……
刘 仁 （悲喜交加）有酒吗？
[敲门声……
绿 川 （大声地）对不起，这个月的房租还……
[房东欣喜的声音：“小鬼子投降了！这个月房租，免了！免了！”
绿 川 （百感交集）谢谢！谢谢！
刘 仁 有酒吗？
绿 川 还有半瓶。（找杯子倒酒）
刘 仁 两个杯子，全倒满……倒满！（豪迈地举起酒杯朗诵）
“剑外忽闻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与妻子干杯）干！他妈的！
绿 川 胜利了，还“他妈的”？又“愤怒”了？
刘 仁 “他妈的”是兴奋！兴奋的意思！
绿 川 兴奋也叫“他妈的”？中国汉语，简直太神奇了！
刘 仁 （十分兴奋）作为东北抗日救亡总会的机关刊物，咱们《反攻》必须出一期特刊，庆祝八一五光复！庆祝东北的解放与新生！他妈的！十四年了……太久太久的压抑与愤怒，像一座酝酿已久的火山，终于喷薄而出，一泻千里……（喊）他妈的！太痛快了！
[窗外传来欢庆的锣鼓，刘仁从内室出，一手扶着骑在脖梗子上睡眼蒙眬的儿子星星，一手拉着妻子……
刘 仁 （欢快）走喽！到编辑部去，找星星的叔叔阿姨们，一起参加抗战胜利大游行喽！
绿 川 慢着点，别摔了儿子……（纵情地向着天空喊）他……妈……的……
[一家三口人下……
[暗转……
[ 街头卖烟的小贩向行人分发烟卷……“炸丸子喽！请大家免费品尝炸丸子喽！小日本鬼子完蛋喽！”端着装有肉丸子的大盆的伙计在人群中穿梭叫喊……
[“号外！号外！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蒋介石宴请毛泽东……”报童从台上一溜小跑到台下，在观众群中蹦跳叫喊……又跑回台上……
[刘坤跃上高处……
刘 坤 （大声朗诵）“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我死去的同胞们，你们在天有灵，仔细听着！（一字一顿）咱中国胜利了！日本小鬼子投降了！你们听到了吧？告诉我！（大喊）告诉我，亲人们、朋友们、兄弟姊妹们……你们听到了……（跪地大哭）爹……您听到了……咱中国胜利了……小日本鬼子投降了！爹呀……七年前，小鬼子得知您掩护抗日志士，就把您装进麻袋，里面塞上钉满铁钉的木板，从山上抛到山下活活摔死……爹呀！让我们用小鬼子的血和头颅，祭奠您老人家永生不灭的英魂！爹呀……您天堂有知，一定会放声大笑吧！二儿子给您……磕头了……（朝着西南方三叩首）……
[音乐起……
[一表演区秀珂持枪押解着一群投降缴械的日本兵走过……
[另一表演区灯光里，弘及一群日本兵将枪扔在一处……秀珂与弘对视、对峙……
[游击队员们站在高处向天鸣枪……
[另一个表演区里，中国士兵们抱头痛哭……
弘 （黯然）我们地……失败了……
[远远传来歌声：“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由士兵、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市民组成的游行队伍高擎火炬……刘仁怀抱着手里摇晃着小红旗的星星与绿川行走在队伍中……
[游行队伍下，光渐收……
十六
[音乐化为婉转的小提琴曲……蛐蛐叫声……
[绿川躺坐在竹藤长榻上揉脚，刘仁过来坐在小竹椅上为其揉脚……
刘 仁 （感叹）日思夜想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期盼了太久太久……庆祝八一五光复游行中，几次热泪汹涌而出……忍不住哇……
绿 川 （感叹）像是在梦里！也像窗外的迷雾，翩然而至……
刘 仁 （高兴）老家门前有条太子河。清晨河面总飘荡着一层白纱似的浓雾。夏天我常带着弟弟们专挑大雾天去河里凫水，雾笼罩的水面像盖了一层软绵绵的被子，听声不见人，“众里寻他千百度”，兄弟们雾里捉迷藏好玩极了……老三找不到我和二弟，急得直喊，我和二弟故意不吱声，最后老三会“哇哇”大哭……哈哈哈……
[绿川的脚动了一下。
刘 仁 噢，太使劲儿了。火炬游行从下午持续到后半夜，你的脚都走肿了……
绿 川 （喃喃地）再有十天，我出生地日本山梨县，富士浅间神社的“吉田火节”也将盛大举行一年一度的“富士山封山祭”。节日里，家家户户门前都燃烧着光亮冲天的松油火把，火团摇曳在漆黑夜里，仿佛一串串琥珀项链。亦同今夜的重庆，炬火如云、爆竹声声、火花漫天……
[停顿……
刘 仁 （轻声）想家了？！
[日本乐曲将绿川带回了祖国，带回了从前，带回了亲人身边……
绿 川 九年了……无数次梦见故乡、父母和满头白发的外婆……
刘 仁 等将来……星星长大了……
绿 川 （仿佛自言自语）富士山头的雾，比重庆的雾更浓烈、更冷峻，终年覆盖着，犹如一顶洁白神圣的华盖，笼罩着整个日本大地，映照出日本国民的精神……此刻，思念祖国之心激烈地跳动，仿佛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隔海相望的家乡呀，让我心如刀割的日本呀，接踵而来的，必定是红枫飘零，秋色满目，疮痍处处……战争的耻辱、创伤将久久挥之不去……已完成了使命，我们该回去了。
刘 仁 我们？
绿 川 星星咱们三个。
刘 仁 这里是我的祖国，在东京你……答应追随我一生。
绿 川 我的生命只属于你……和星星。
刘 仁 那……为什么……
绿 川 说不清，回家的愿望从来没这么强烈。眼前老是妈妈的样子，耳边总是妈妈的声音……（期待地）你和我回去。
[刘仁低头沉默……沉默……
绿 川 砥方，说话呀！
刘 仁 我……还有任务。周恩来副主席可能还有新的指示。
绿 川 可现在……我真的……好想妈妈……（转身轻泣）
刘 仁 跟我回东北老家吧，绿川，看看太子河的晨雾，嗅嗅紫葡萄的醇香……见见你的婆婆，还有七大姑八大姨、老家的亲人……最重要的（诗人一般）我们和星星要一起见证：一个热气腾腾的新中国的独立与解放！
[又一阵激烈的鞭炮炸响……
绿 川 砥方……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刘 仁 （停顿）好……昨天我路过旧货店，见橱窗里挂着漂亮的和服，知道你喜欢，一问才六块钱……就买了，在衣柜里……你看看。（下）
[绿川打开衣柜，取出纸盒，拿出樱花和服仔细看着，突然一怔……急忙翻看衣领内的字……
绿 川 （惊）良子？良子的和服咋会……（慢慢地穿在身上）
[绿川拿出一个垫子跪在地上……
绿 川 （轻轻朗诵《失掉的两个红苹果》）妈妈，那春夜的微风穿过嫩叶沙沙作响，难道它，没来温柔地吹拂您那沉郁的头。那花园里的丁香，在黑暗中还是那么洁白芳香，难道它，从来没有甜蜜地拥抱您那瘦弱的身体。啊！没有，我知道。在那紧闭的玻璃窗户里面在那挂着的沉重的蓝色窗帘后面，您那骨瘦如柴的手颤抖着。在扭收音机的转钮，您所爱听的小提琴曲消失了。吱吱吱，咕咕咕，乱七八糟的怪叫声折磨着您的耳朵。然而您很快听到了，那声波飞过了大海，飞过了高山，向您传来了您所熟悉的嗓音。这是您远方女儿的声音呀，她像小鸟在您的身边长大，从您怀里飞走……
[绿川泪满衣裳……
[收光……
十七
[刘仁与绿川住所，刘仁手拿一摞刊物匆匆地上……
[绿川在清理衣箱里的衣物……
刘 仁 绿川、绿川，快看看……这是咱们《反攻》最后一期杂志——“胜利号”！你的文章《在歧路上的日本》刊载了。（翻开杂志某页大声朗读）“我要特地向中国人民申述，日本法西斯根本不承认中日战争的失败。请看，八月十五日日皇的敕书，铃木内阁的文告，都仅仅是提出了将近四年的‘大东亚战争’。他们抹杀八年来加在中国人民身上的大血债。他们又把‘中日合作’‘中日亲善’的法宝拿出来了。中国人民还允许甜蜜的谎话来掩住血淋淋的事实吗？”
绿 川 是的。“我们要揭露这种阴谋，我们要打破这种阴谋。我们所要的，不是暂时的，而是永久的和平。”
刘 仁 “迅速而彻底地消灭日本统治阶级的人物、机构、经济、军力、思想等一切的一切，把人类的死敌日本法西斯从地球上无影无踪地消灭去！”
绿 川 “永久的和平！民主的日本！”才是我们期盼的目标！
刘 仁 （拥抱绿川）你的笔锋太尖锐了！一针见血，画出了日本军国主义者不甘心失败的丑恶嘴脸。哼！到现在这些战争贩子们还故作姿态、逍遥法外……
绿 川 中日两国人民应该协助盟军，把所有的战争罪犯追究到天涯海角！正如波茨坦宣言所说：“欺骗及错误领导日本人民使其妄欲征服世界者之威权及势力，必须永久剔除！”
刘 仁 是的，必须永久剔除！而且要迅速、坚决和彻底！绿川，你一眼就看清了日本军国主义统治阶层骨子里决不甘心于失败的祸心。（伸出大拇指）有见地！女豪杰！钦佩！
绿 川 （笑）嗬，学会恭维人啦！
刘 仁 鄙人一向以老婆为荣嘛！
绿 川 砥方，抗战胜利后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
刘 仁 未来的新中国，百废待兴！刚刚《新华日报》刊文，据不完全统计，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造成中国军队死伤380 余万，民众死伤1800 余万，财产损失最少600 亿美元……中国要在一片废墟上建造新的国家大厦，依然需要全民总动员……
[绿川凝思。
刘 仁 想啥？
绿 川 日本！
刘 仁 日本……想恢复往昔的元气，也要假以时日……内伤严重啊！
绿 川 离开祖国九年了，思念之情莫过于今日……但愿日本，从此不再是将要爆发的火山，而是明朗飒爽的岛国……
刘 仁 这是我主办的最后一期刊物了，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儿……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解体后，上级很快会有新任务派给我们……国民党好像嗅到了什么，他们千方百计地阻止进步文化人奔赴东北。我们得加点小心呢！
绿 川 噢……
[刘仁见绿川在收拾衣服，不禁警觉……
刘 仁 绿川……你还想……回日本？
绿 川 我说服不了自己。原谅我……去去就回。
刘 仁 （赌气地）那……你自己走吧！
绿 川 不，如果不是三人就是两个。
刘 仁 （坚决地）不行！星星是刘家长孙，不能带走！
绿 川 砥方，我知道中国有自己的传统，可我是星星的妈妈……
刘 仁 妈妈？在日本，你早就声名狼藉，一旦回国，自身难保，更别说照顾儿子了……
绿 川 （固执）我是说到做到的人，你知道！
刘 仁 （发火）你回日本我都不同意，带上儿子，就更不行！
绿 川 （语调缓缓）跟妈妈早说好的，带回去“两个红苹果”。对妈妈来说，星星是意外惊喜！九年来，妈妈一直为一双儿女担惊受怕，我和星星回去了……妈妈会多高兴呀……
刘 仁 因小失大！就不能通融一下……
绿 川 砥方，我对妈妈的感情你知道，当初我们结婚，只有妈妈一人同意。
刘 仁 我知道，但……至少……至少星星不能走！
绿 川 砥方，你最了解我，一个固执的人……说一不二！想做，就一定做！[夫妻对视良久……
刘 仁 儿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不能……（热泪盈眶）
绿 川 你是怕我带着星星不回来吗？从横滨踏上那条船的甲板，我就已经决定追随你一生的。这点自信你都没有吗？相信爱情，相信你的绿川……我一定把儿子安全地带回中国。求你了……
刘 仁 我……舍不得呀……你们一走，我的心……被掏空了……
绿 川 为了永久相聚的一次小别离……砥方，我替妈妈谢谢你……
刘 仁 我……（忽然想起）星星！星星呢？
[音乐急促而紧张……
[光暗……
绿 川 （画外音）日本特高课的追捕，中国警察的驱逐，战俘营里的恶魔，我都没这样过，这次我真的害怕了……真的，那时的心情谁也体会不到……
[光复明……[刘仁家……
绿 川 （哭泣）星星……星星……
阿 敏 大哥，星星已失踪24 小时了！快去！去找我表哥黄勇，他不是警察局局长吗？
刘 仁 （答非所问）介庸呢？他早晨来过……
阿 敏 他……好像想起了啥，看见两张船票他就走了……
绿 川 （对刘仁急）你怎么还不动啊？！
刘 仁 黄勇……当年的朋友，如今……各为其主。他的主子是国民党反动派。
绿 川 为了救星星，他就是长角的“牛鬼”，咱也得去呀！
刘 仁 如果真是警察局干的，那就是想用绑架孩子的手段，阻止我们去东北……（焦虑地踱步）他妈的，太卑鄙！
[黄勇先声夺人：“谁惹我老同学生气了？不想活了，啊？！”黄勇和两个黑衣人上。
刘 仁 （惊）黄勇？！真是不速之客！
阿 敏 表哥……
黄 勇 哦，阿敏也在……
绿 川 （急）黄先生，正要去找您哪，我儿子星星被人绑架了……（哭）
黄 勇 你们俩是与世无争的文人且身无分文，谁绑架孩子干啥？（一语双关）别是……迷路了吧？
阿 敏 （急）表哥，不会呀，星星他连院子的大铁门都推不开……
刘 仁 黄局长……手眼通天，眼线密布，一定帮帮我……
黄 勇 老同学、好兄弟，义不容辞！当年要不是大哥在水里救了我，黄某哪有今日？哦，抗战胜利了，你这政府要员不寻高就，又要奔波……
绿 川 啊，我要回日本探望妈妈。
黄 勇 哦？一家人分开？
绿 川 不，星星随我……
黄 勇 老同学不随夫人故地重游？这兵荒马乱的，也放得下心？
刘 仁 我们是……恩爱夫妻，自然不能分开，我也……
黄 勇 （打断）好！不回东北老家就好。听说左翼活动组织者高崇民正网罗一些你们这样的文人精英去东北，要开辟啥……
刘 仁 （急接）我与绿川是世界语者，只为世界和平尽力。
黄 勇 知道、知道。港口码头早已戒备森严，想出山海关，除非长出翅膀。
绿 川 黄局长，我的星星……
黄 勇 亦为人父，我当尽全力……砥方兄，听说去横滨的邮轮也一票难求哇！你们一下子买得到三张，厉害！厉害！果然是政府要员。（拿起桌上的书翻看）《生死场》？难得绿川女士与萧红一见如故。（动情地）当年咱们四个人相约，等日本人投降了，一起回东北，重新领略哈尔滨的欧陆风情。世事造化，人生无常，一对佳人，阴阳一方。唉，不说这些伤感的话题了……砥方兄，绿川女士，现在战俘和遣返的日侨在码头挤得水泄不通。为了你们一家三口顺利启程，我动用一下职权，我看看船票……
阿 敏 在这儿……
黄 勇 哦？就两张？难道仁兄忍心弃子而双双……
刘 仁 不！一家三口，我们同船过海。就是船票太难弄了……
黄 勇 是啊，最近只有后天一班船去日本。告辞！星星的下落，我会派人打探……
绿 川 黄……黄先生……您一定知道星星下落……他还是个小孩子，不找到他……我们是不会走的。
[刘坤急上……
阿 敏 （急）介庸……上哪去了？都火烧眉毛了你还……
刘 坤 哦，黄局长。
绿 川 （急）二弟去打探星星的消息了？
刘 坤 （高举手中的票）船票！去租界了，求朋友买的。这回三张票都到手了。（恳求地）黄局长、黄大哥……像在日本我哥救你一样，帮我们找找星星吧！一个小孩子可扛不住爹妈不在身边哪！
黄 勇 （拿过船票审视）好！这时候能弄到三张船票，足见介庸弟的本领。好！我马上派手下兄弟们撒大网，全城寻找星星，免得误了你们行程。砥方兄、绿川女士，（拱手）保重！
[黄勇率二黑衣人下……
刘 仁 （指船票问刘坤）咋回事儿？
刘 坤 托人买的。只为必要时掩人耳目，让你这位老同学……“放心”。
阿 敏 船票这么多的钱……哪来的？
刘 坤 借的。我一会儿就去卖了，疯抢！
绿 川 （拉阿敏）走，还得出去找找……
阿 敏 唉。
刘 仁 十有八九是黄勇干的！走！
[四人欲下，星星上……
星 星 （哭）妈妈！爸爸！
绿 川 （哭喊）儿子……（拥抱星星）
[收光……
十八
[白天，码头上人头攒动，不少日本装束的人背着简易的小布包聚集在一起……
[有军人押解战俘走过……
[绿川身背一黑色小木箱，一手提着一口皮箱，一手牵着星星上……东西有点勒手，放下休息……
绿 川 星星，不要乱跑。人太多，转眼妈妈就会找不到你……
星 星 嗯。
[日本孩子小纯跑上摔了一跤，大哭……
[星星跑过去扶起小纯……俩孩子马上成了朋友……
[良子穿中式衣裤、头蒙围巾、背小布包匆匆跑上……
良 子 （紧张）小纯、小纯……一眨眼，去哪儿了呀？
小 纯 妈妈……我在这儿……
星 星 阿姨，小妹妹摔倒了……
良 子 你……你是谁家孩子？
绿 川 星星……快过来！又乱跑……（转头，一愣）你……你……（不敢相信）不是在梦里吧……良子！
良 子 （激动）照子？！姐姐……想死我了……（抱着绿川嚎啕大哭）
绿 川 （拍良子的背，喃喃地）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小 纯 （过来拽良子衣襟）妈妈……妈妈……
绿 川 你女儿？
[良子点头。
绿 川 她父亲呢？没跟你们一起走……
良 子 （痛苦）她……没父亲！
绿 川 （拉过儿子）儿子，快叫良子阿姨，妈妈最好的朋友！
星 星 良子阿姨好！
良 子 （抹泪）真乖！带儿子回日本？
绿 川 嗯，回去看妈妈……
良 子 （吃惊）怎么？你还不知道……
绿 川 什么？
良 子 伯母……她……她病逝三年了！家里没写信告诉你？！
绿 川 （险些晕倒）不……不……这不可能？！
良 子 （扶住绿川）我一直跟家里保持书信联系，茨郎家和你家的情况我都知道一些……
绿 川 （哭）妈妈……您咋不等等女儿呀……妈妈……（呜咽）女儿还想特殊伺候您哪……妈妈……还没见您的外孙啊……妈妈……
星 星 妈妈……你说过，好孩子要勇敢，不哭……不哭……
绿 川 （抹泪）妈妈……妈妈呀……
[良子为绿川拭泪。
良 子 （感慨）九年了，咱俩在中国重逢了！三个好朋友，就缺茨郎了，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绿 川 （将背着的黑木箱轻轻放下）在这儿……茨……郎……在这里……
良 子 （大惊，跪地面对黑木箱，全身发抖）茨……茨……茨郎？
绿 川 茨郎成了战俘，后来参加了日本反战同盟……八一五光复后，他向驻守地下工事的日军喊话劝降，不幸被子弹打穿了胸部。同事整理他遗物时，发现了你的照片和我的联络地址……我想，朋友一场，还是带上他，一起……回家……（哽咽）回家……没想到还能在这儿姊妹相见……
良 子 （哭）茨郎……茨郎……说好活着一起回日本的……说话不算数啊……茨郎……茨郎啊……看看我，一直为你留的长发！茨郎……（从包袱里拿出小海螺放在木箱上并紧紧搂着木箱，长发覆盖了木箱……哭诉）
星 星 妈妈……我热了……（解衣扣）
绿 川 对，把扣子都解开……（发现儿子戴着挂件“桃木斧子”）这是……
星 星 临走前爸爸给我戴的，说它会保佑咱们平安。
绿 川 （哽咽，转过头不让儿子看见自己流泪……打开箱子，从中缓缓地掏出照片和一件和服）良子，当年你送茨郎的照片……上面沾着茨郎的血……还有，你最喜欢的和服……看见你的这件和服，我还以为你……早不在了。
良 子 （接照片与和服，紧紧地贴在胸口，套上和服，将照片放在黑木箱上，哭）茨郎啊……咱们……终于在一起了……
绿 川 （深深鞠躬）良子……拜托你！将茨郎……送回家去。
良 子 （惊异，鞠躬）你哪？你……
绿 川 妈妈不在了……家……没了……不回去了！
良 子 照子……
绿 川 别劝我……（拉小纯）孩子，来，阿姨亲亲……星星，把你的糖果给小妹妹一些……
[星星给小纯糖果。
绿 川 跟阿姨和小妹妹说再见！
星 星 阿姨、小妹妹再见！
小 纯 （剥糖纸）小哥哥……再见！
良 子 （抱住绿川恳求）姐姐……姐姐，跟我一起回日本吧……姐姐……
绿 川 （摇头）多保重……妹妹……把女儿养大……好好开始新生活……
[码头上大船汽笛鸣响……
[一阵白雾笼罩了舞台……一切如当初一样淹没了舞台……
[音乐起……
十九
[舞台一角火车站……有火车头喷吐着浓烟……
[刘仁、刘坤、阿敏等人在等车……
刘 坤 （惋惜）真遗憾，还是没留住大嫂……还有星星……
刘 仁 我……不能太自私了！你大嫂为了我，为了抗战，撇家舍母九年，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我……无以回报呀……
刘 坤 （遗憾）至少……把星星留下，那可是刘家一条根儿哪！
阿 敏 （责备）星星那么小，不能离开母亲？！
刘 仁 是啊……不忍心……大哥不忍心啊……（欲哭）
刘 坤 对了大哥，（掏出一封信）这是高副主席让我带给你的信……
[刘仁打开信……
[绿川携星星悄悄地上，伫立……
高崇民 （画外音）刘仁并绿川英子同志，按照周恩来副主席的指示，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成员们在协会解体后，当分期分批地奔赴东北地区，继续完成打败蒋家王朝的光荣任务！同时，筹备建设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中国！你们已被安排在东北行政委员会后方留守处工作。抵达哈尔滨后组织上会派人接待你们，并在工作、生活上给予关照。特别感谢绿川英子同志为中国人民抗战事业做出的特别贡献！
顺祝贤伉俪一路平安！
高崇民
刘 仁 （激动）高副主席叫绿川……同志！太好了！
星 星 （扑向刘仁）爸爸……爸爸……
[刘仁一愣，随即将儿子抱起不断地狠狠地亲吻着。
[众人惊异地看着绿川和星星……
绿 川 （激动）同志……同志……这称呼太亲切了……
刘 仁 （拥抱绿川）绿川……你回来了！（掏出一方红丝巾）还记得它吗？
绿 川 永远难忘！1941 年在郭沫若先生五十寿辰上，先生特别为我题写的一首诗……
[大屏幕上出现真实的红丝巾……
刘、绿 （齐声朗诵）“茫茫四野弥黮暗，历历群星丽九天。映雪终嫌光太远，照书还喜一灯妍。”
绿 川 砥方，还像九年前那样……我跟你走！
[刘坤抱起星星亲吻……
[阿敏拥抱绿川……
[ 火车鸣笛……一片白雾笼罩舞台……
[绿川与刘仁相依偎的背影……
二十
[佳木斯松花江边……
[刘仁、绿川（穿绿格子呢大衣）及星星相伴而行……
刘 仁 看，这就是松花江……
绿 川 （兴奋）松花江？这就是松花江！像一条洁白的丝巾，像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岸边的树是白的……一望无际的原野是白的，白得干干净净，文质彬彬……
星 星 妈妈，爸爸……我要在雪地上跑……
绿 川 跑吧！儿子！跑……
[星星高兴地来回奔跑、跳跃……
刘 仁 夏天的松花江更美。到佳木斯后，从此咱们不再像流浪者四处漂泊。这儿土地肥沃，民风淳朴。这次党中央派来了许多文化人士，咱们可在这里永久扎根儿，重新开始我们的新生活……你这个日本人，再也不必害怕啥了……
绿 川 这些年……大家已经把我当成中国人了……将来，也会把我当成佳木斯人。只是……（黯然）
刘 仁 啥？
绿 川 穿上萧红亲手做的这件大衣，我就难受……姐姐若是活着……该多好。她答应过……我们一道在松花江上划船……她说，她特别会做鱼……（抽泣）
刘 仁 看你……（掏出手绢给绿川）
绿 川 （突然脱口而出）他妈的！
刘 仁 （惊）你……绿川……
绿 川 可恶的战争魔鬼，让我失去了萧红姐姐……
星 星 （跑过来）妈妈骂人了！
刘 仁 不，不，妈妈是愤怒的意思。
星 星 妈妈……冻手了，咱们……回家吧？
绿 川 （重新兴奋地帮儿子摘下手套搓手）回家！回家！我们日本的家在富士山脚下，我们中国的家在松花江岸边……（由衷地）他妈的！
星 星 （不解地）妈妈……你……
刘 仁 （手势）嘘……兴奋的意思……
[光渐收……
二十一
[天上飘着雪，鞭炮声声……
[标语横幅“佳木斯各界欢迎绿川英子女士”……
[刘仁和星星在放鞭炮……
[绿川穿绿格子大衣上……
刘 仁 绿川，看看，徐所长刚刚给我的钥匙……咱家的钥匙！
绿 川 （激动）我们在东北……在佳木斯……有自己的家啦！
刘 仁 也有了新工作——东北社会调查所研究员！东北大学的师生们还邀请你去讲演呢……谈谈对当前局势的认识与看法。
绿 川 （激动）嗯……我去。砥方……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刘 仁 好啊……踏雪赏雪……
[绿川走向舞台另一端……
星 星 爸爸，妈妈怎么了？
刘 仁 妈妈……想她的妈妈了……
[雪花漫天……绿川伫立着……
绿 川 （独白）妈妈……过新年了，好想吃您炸的“天妇罗”，又脆又香……
[母亲打着伞悄悄地走近绿川……站在她身后……
母 亲 照子，妈妈的那两只红苹果呢？
绿 川 妈妈……对不起……
母 亲 过新年了……过了新年，春天就来了……满树满枝的樱花要开了……像这纷纷扬扬的雪花，纯粹、清爽、无瑕……
绿 川 （哽咽）妈妈……太想您了……妈妈……
[绿川转身，母亲撑着伞悄悄地离去……
[天幕上大屏幕雪花中樱花漫天绽放……
绿 川 （画外音）我爱我的祖国，也爱中国。我更爱世界和平！我同全中国人民一道抗击日本侵略者，即将迎来中华民族解放独立的胜利曙光！我和刘仁君准备在东北大干一场……1947 年1 月，突然我发现又怀孕了，小女儿兰兰刚出生10 个月……为了不影响工作，我决定做人工流产手术。手术意外感染，35 岁的我……永远地留在了这块黑土地上。是怕我孤单吧，100 天后，夫君刘仁旧疾复发，也来陪伴我了……我们曾约定过，与夫君及可爱的萧红姐姐一道回东北老家，看八月的乡村，在松花江边共同唱一首好听的歌儿……唱给我们逝去的童年、亲人，也唱给未来……
[童声合唱《松花江上》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松花江上》激昂的音乐旋律起……
[天幕上大雪纷飞……
[大屏幕上出现文字：辽阔的三江平原上空，洁白的雪花化作晶莹剔透的穹顶，眷顾着这对相濡以沫的好夫妻；和煦的春风舒展温润的手臂，护佑着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绿川英子……1983 年，佳木斯市人民政府根据中共中央批示，特别在南郊四丰山上为绿川英子夫妇修建了具有中日风格的合冢墓陵园。如今，他们头枕完达山，笑看松花江，安眠黑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