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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子短诗中的母性意象

2022-03-18

扬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短诗母性海子

周 虹 君

(陕西理工大学, 陕西 汉中 723000)

生理学上的“母性”是指女性(尤指已经生育的女性)保护后代的一种生命本能,但在人类社会文化语境压力之下,“母性”一词发生了意义的变形,它主要指相对父性而言的一种文化语词范畴——凡是与女性特征相关,风格偏向女性审美,具有阴柔、缓慢特点的,都属于“母性”范畴。而母性意象则是指与上述定义有关的一系列柔美意象。海子作为一位有着温柔气质的诗人,血液里始终流淌着忧郁和悲悯,在他有意识的庞大诗歌帝国的构建之中,将中国诗歌的母性书写推向了一个簇新的高度。

海子是一个兼具母性感性与父性智性的伟大诗人,而他的诗正如他期望的那样——十分接近诗歌的本质和实体。海子诗歌里总是不厌其烦地书写着“麦子”“土地”“月亮”等意象,这些意象大多出现在早期短篇抒情诗歌之中,其中有关“麦子/麦地”的意象出现了一百多次,这些意象几乎都代表着诗人心中的“生命本体”形式,属于母性书写体系。在后期长诗和诗剧的创作中,海子最常使用的意象有“太阳”“火”“黑暗”“远方”“死亡”“祭司”等,代表着从母性挣脱的自我力量,实现理性对混沌的超越,抵达真正诗歌的实体,完成“从虚无的生命气息中苏醒”[1]1038,属于父性书写。显然诗人对这种转变是出于高度自觉的,在《诗学:一份提纲》里,海子将早期抒情诗歌感性的情感状态比喻为“夏娃”,他认为从感性“夏娃”到智性“亚当”的“转变和挣扎”,相当于从“心情和感性”到“意志”,从“抒发情感”到“力量的显示”的转变。如果说短篇抒情诗是诗人诗歌旅行的起点,那么史诗就是诗人作为“年轻骑士”夺取圣杯死去的终点。可以看到,在诗人以生命献祭的诗歌帝国之中,高密度重合意象的使用形成了一种回环往复的吟唱,可以这样认为:正是海子诗歌之中独创丰富的诗歌语言意象体系造就了他独一无二的文学史地位,“他创造了仅仅属于他自己的意象系列……他是当代最具有独创性的一位诗人”[2]。而在他的短诗中,母性意象占据了绝大部分篇幅。在文论《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之三:几种诗》中,海子大致将自己的诗分成了两类:“纯诗(小诗)和唯一的真诗(大诗)。”[1]1034“纯诗”即诗人创作的抒情短诗,它们充满着水质的温柔,正如西川总结的那样,海子前期的如同《新约》一般的抒情短诗“是爱、是水,属母性”[1]9。

一、海子短诗中的母性意象

海子短诗中体现的是诗人敏感艺术神经的卓越和天才,使用的意象几乎都不自觉地打上海子早期“以母为本”“追求母体”的哲学烙印,在诗人看来,母性书写并不强调主体形式的完整,而是追逐沉睡的“生命自由”,这是一种母体的深渊寂静,在海子的短篇抒情诗中主要有以下几类母性意象:

(一)母性身份意象

海子诗歌里面常常出现女性身份意象,这些身份意象主要包括:“母亲”“姐姐”“姐妹”“妹妹”“女儿”“妻子”(新娘),反映了诗人短诗里“母性”“水质”的爱和忧愁的审美倾向。他将女性身份投入诗歌之中,尽情歌颂男性话语统治之外的女性族群。

1.“母亲”:集体与个人的象征

海子在诗歌中不厌其烦地歌唱“母亲”,足以见其母性审美倾向。在有的短诗里面,“母亲”单纯是一个被叙述对象,是“真实的生命个体”[3],是与父亲儿子共同生活的亲情符号。在关于母亲的诗歌里面,海子擅长用人性和情感打动读者,如《给母亲(组诗)》里的《雪》:“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我要看到你,妈妈,妈妈。”灼热的情感借由急切的赤子之心喷薄而出,“母亲”意象直接被诗人呼喊为“妈妈”,显得世俗又平常,但正是在这种平凡朴实的场景之中我们往往看到了属于尘世人间的脉脉温情。在有的短诗里面,“母亲”这一意象象征着归宿与依靠,代表着救赎。如当诗人正在想象自己的前生是庄子,把自己和伟人重叠之后,感到“亲切又苦恼”,继而失去了安全感,“仿佛光着身子”被目光灼烧,就在此时,诗人想到了母亲——“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思念前生》),诗歌戛然而止。诗人怀着“冒险”的想象进入自己的“前生”,在找寻到答案之后失去了方向,而“母亲”却永恒地守望在那里,接纳诗人的回归,“母亲”成为了依靠。

如果汉字是有性别的话——至少在海子的短诗里面——“村庄”“大地”“粮食”是女性。在海子的诗歌里面,“母亲”成为了上述意象的一种集体意义“代词”:一种深沉的精神载体和寄托,“母亲”逐渐在海子的诗歌里成为了所有具有母体意义事物的精神符号。以《两座村庄》为例,“村庄”在这里成为一种本体意义上的概念集合物:生育诗人的“母亲”,正是村庄的“和平与情欲”“麦地”“风”“星光”哺育了乡土诗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村庄就是诗人的母亲,他们两者存在着不能磨灭的亲缘关系。

在某些诗歌里面,“母亲”象征着逐渐消亡的乡土文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物质文明向乡土发起了“进攻”,作为“地之子”,诗人显然是忧心忡忡。海子笔下的宁静、荒凉的乡村和土地,实际上“都处于某种激烈冲突当中”,并且在这种冲突中,诗歌里呈现出一种“失败、无能为力和绝望”[4]的情感,这是个体在面对时代大浪潮以及历史车轮时所感受到的无力和渺小。工业时代正在放逐母性村庄,海子感受到了欲望的危险,于是诗人质问:“土地死去了,用欲望能代替他吗?”他企图为村庄找到一处栖息的地方,但他发现到处都被“现代”占据着,因此在《春天(断片)》中他写道:“远方寂寞的母亲,也只有依靠我这负伤的身体。”在《两座村庄》里面,诗人的献诗更像是一首挽歌——“村庄母亲昙花一现”。眼前的村庄已经变得“荒凉”“黑暗”“痛苦”,海子在想象之中执着地为它歌唱,独身一人坐在麦地中央背诵着中国诗歌。巨大的矛盾所形成的张力使“村庄”母亲形象在海子诗歌意象体系中占据着独特的位置,诗人完全是在幻想中完成了乡土文明的构建,这同时也使得诗人连同他本人的诗歌有了一种强烈的悲剧色彩。

2.“姐妹”:爱情的另一个名字

“姐姐”“姐妹”“妹妹”在海子短诗中出现次数比较多,如《给安庆》:“可能是妹妹/也可能是姐姐/也能是姻缘/也可能是友情。”

关于“姐姐”意象,最著名的例证就是海子于1988年途经德令哈时创作的《日记》:“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姐姐”是人类社会女性血缘亲属关系中除母亲以外最亲密的人,充分体现了诗人的“母性意识”。短诗里多次重复出现的直呼式抒情,将诗人贫弱的内心袒露无遗,真情直击人心。《日记》一诗开门见山“呼喊”姐姐,向其倾述戈壁滩的“荒凉”、自己的孤独、悲痛。和诗人的母性书写相对应,“姐姐”作为一个深沉情感的倾听者,俨然成为海子母性意识的又一依托和凭据。

“姐妹”是海子短诗中“姐姐”“妹妹”“姐妹”这三个意象出现次数最多的,最著名的短诗如献给恋人的《四姐妹》。“姐妹”是诗人对其抒情对象从血缘上产生认同,如海子称“山为兄弟、水为姐妹、树林是情人”[《诗人叶赛宁(组诗)》],把韩波(即诗人兰波)当作“远嫁他方的姐妹早夭之子”。诗人企图与世界建立深刻、久远的关系,而这些关系都是通过“姐妹”这一具有母系文化的意象来连接的。

3.“妻女”:女性命运的回环

“妻子”(新娘)是所有母性身份体系中唯一一个和诗人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但却是和诗人命运最紧密相连的人。比起诗人笔下带来痛苦的“四姐妹”,“妻子”代表着爱情已得到,是爱情的甜蜜状态:“我怀抱妻子/就像水儿抱鱼/我一边伸出手去/试着摸到小雨水/并且嘴唇开花。”“妻子”就是曾经的“新娘”——新娘是所有幸福的开始,诗人和新娘一起栽植幸福,收获幸福:“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在《新娘》里,无论是“小木屋”“筷子”“清水”还是“告别”,都因新娘被照耀着,新娘让诗人的生命变得完整。诗人与新娘种下爱情之“花”,收获延续生命的“果”。

海子短诗中的“女儿”,有的是诗人自我形象的展示,“我就是那女儿/农民的女儿/中国农民的女儿”(《门户关闭》);有的代表着一种生命形式的延续,“夜的女儿/朝霞的姐妹/黎明”(《拂晓》);有的则是指称情人,“眼泪的女儿,我的爱人”(《太平洋的献诗》)。在诗歌王国中,海子用“女儿”意象宣告了海子对母性生命传递的崇敬——在母系社会里,女儿掌握着种族后代生育的权利,女儿最终会“在不同的地方变成了母亲”(《太阳和野花——给AP》),“女儿—母亲”形成了宿命的循环。

(二)母性身体意象

海子诗歌体现出显著的母性书写倾向,这一点表现在一些身体意象的使用上,比如“乳房”“子宫”“怀孕”,这些意象不仅折射出诗人对母体的依恋,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诗人深刻的生命意识。

1.“乳房”:献给大自然的礼赞

“乳房”作为女性特质的外在表征之一,成了女性生命力的隐喻。在海子的诗歌中,“乳房”意味着哺育万物的大自然,“风很美/果实也美/小小的风很美/自然界的乳房也美”(《给母亲(组诗)》);是收获,“秋天的水上升/直到果实/果实/回声似的对称的乳房”(《秋天》);甚至是无语的旷野,“太阳映红的旷野/垂下衰老的乳房/一如黑夜的火把”(《八月黑色的火把》)。自然界本应是无性的,但由于诗人怀着母性崇拜的眼光,赋予了大自然哺养一切生命的女性身份。对于女性而言,“乳房”的重要意义“就是哺养生命,乳房的意义就是母亲的意义”[5],从这个意义上看,海子还是将抒情核心落在了母性上。

2.“子宫”:生命意识的闪现

“子宫”和“怀孕”在海子的诗歌里形成了一种和谐的“互文”关系,在海子短篇诗歌中的许多语境中二者完全可以互换。令人惊喜的是,海子跳出了单一的思考模式,不仅具有母性隐喻的物体可以“怀孕”,就连男性也能够受孕:“呕吐的儿子/低音的鼓/伏在海水深处/而离你身体更近/也就胀破了大地/一片青蛾/青草破了/他破在一个怀孕的花上。”[《九盏灯(组诗)》]在海子的短诗里面,“怀孕”有的时候指向罪恶和苦恼,“多欲的父亲/娶下饱满的母亲/在部落里怀孕/在酒馆里怀孕/在渔船上怀孕/船舱里消瘦的哲学家思索多欲的父亲/是多么苦恼”。对于整个家庭,“怀孕”意味着新的生命力量的诞生,但对于一个女性来说,“怀孕”可能就等于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受刑——海子超越了他男性性别的视域,体会到了生育的痛苦。

值得注意的是,在《日记》中,“子宫”就是“劳动”和工作的场所,如果把诗歌看作海子一生的产业(儿子)的话,那么“子宫”就是他狂热生产诗歌的母体。“鸟/在家乡如一只蓝色的手或者子宫/手和子宫/你从石头死寂中茫然无知地升起”(《在家乡》),这时期海子的作品是“充满母性气质的夏娃型的诗歌”[6]。在这一时期里,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并存,总体呈现出相对和谐的状态。但到了后期“太阳乌托邦”时期,大地生育出太阳,酒神精神杀死了日神精神,海子开始了复仇,“子宫”意象就成为了“空洞”“荒凉”的象征。

(三)母性物体意象

“海子诗歌当中不乏对女性的意象化表达,其中个别意象又具有母性的照拂光辉”[7],准确地说,海子在早期短诗里展示出来的温柔气质与他频繁使用的“柔性”意象有很大的联系,譬如“水”“花”“灯”“月亮”这些具有母性气质的意象。很明显在这一时期,海子正处于诗歌的“少年”成长时期,他正沿着自身天然的抒情本能对大地母亲进行礼赞,海子自己也说过:“抒情,质言之,就是一种自发的举动。”[1]1027“自发而无意识”可以用来概括海子早期短篇抒情诗不自觉的创作特点,“言为心声”,或者可以说正是这些在“无意识”不自觉时期使用的意象展现了他早期的母性立场。

1.“水”:包孕一切的本质

从生命演化角度来看,水是万物生存、延续的基本,而海子赋予了“水”独特的意蕴内涵。“水”这一意象在海子的诗歌建筑里有着“包含”一切的哲学意义,它代表着死和毁灭,“淹没一切的是海水”(《亚洲铜》);它与爱情有关,“在这个下雨的夜晚/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为你写着诗歌/这是我们共同的水和平原/这是我们共同的夜晚和诗歌”(《海子小夜曲》);也意味着故乡,“故乡的星和羊群/像一支支白色美丽的流水”(《我,以及其他的证人》);更有着“历史发源”的隐喻,“我们的嘴唇第一次拥有/蓝色的水”(《历史》)。无论是“河水”“井水”“水波”还是“河流”,甚至“太平洋”,诗人总是以一种宁静的柔情凝视着它们,带着忧愁、包容和感伤。

在《妻子和鱼》中,他建造了一个被“水”包裹的空想世界。在这首诗里面,“水”代表着丰盛、富足的生命形式,“我怀抱妻子,就像水儿抱鱼”,诗人拥有着梦寐以求的爱情。但在这种爱情里面,始终流淌着诗人悲郁的情绪:“我看不见的水,痛苦新鲜的水,流入手掌和鱼,流入我的嘴唇。”在类似于预感的担忧之中,悲剧成为了现实,“爱我的妻子/小雨后失踪”。“水”连接诗人和“妻子”,也将诗人赶出幻境直面现实——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在陆地上行走。可以说,“水”在海子的诗里面潜藏着意想不到、奇妙无比的意义。

2.“花”:自我形象的投射

可能是乡村生活背景在海子生命里留下了太重的笔墨,诗人的抒情诗里面高频率地出现与“花”有关的意象。如“野花”,“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亚洲铜》);如“芦花”,“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妹妹叫芦花/我妹妹很美丽”(《村庄》);如“槐花”,“摘下槐花/槐花在手中放出香味/香味/来自大地无尽的忧伤/大地孑然一身”(《北方的树林》)等等。在海子有“花”意象的短篇诗歌里“野花”是出现得最多的,“野花”在《亚洲铜》《春天》《七月不远》《感动》《九月》《野花》等诗歌中大量出现。“野花”可以看作诗人不同情绪的自我投射。从安徽小小的乡村来到遥远的大城市求学,在体制外的海子,得不到诗坛的承认和肯定,海子在当时的文学圈子里是“无名的野花”——“我何时成了这一朵/无名的野花”(《无名的野花》)。但“野花”同时也是饱含热情的,充满了生的希望,它在大地上四处开放,不起眼却执着。“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我额上/世界多么好/山洞里的野花/顺着我的身子/一直烧到天亮”(《感动》),在有限的生命中把自己燃烧殆尽,代表了诗人推崇的价值追求。

3.“月”:多重意义的能指

如海子所言“月亮也是古诗中,一座旧矿山”(《哑脊背》),“月亮”是诗人们开采不尽的文化资源。相比“太阳”,“月亮”处于黑暗之中,是乡村生活的见证人,和麦子一起目睹了村庄生命的繁衍与荒凉,“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麦地》)。如果“太阳”是阳性、热烈的父性书写,那么“月亮”则是与“村庄”“麦地”“母亲”一样的阴性、水质的母性书写。

除却常见的意象使用,“月亮”在海子的文字体系中似乎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孤独的东方人第一次感到月光遍地/月亮如轻盈的野兽/踩入林中/孤独的东方人第一次随我这月亮爬行”(《孤独的东方人》),“孤独的东方人”不仅指称一种民族身份,而且还暗示着诗人作为东方人书写文明的责任,他认为“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的交替”,我们中国一定要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这是他作为“一个中国当代诗人的梦想和愿望”[1]1038。海子说:“月亮还需要在夜里积累/月亮还需要在东方积累。”他痛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1]1038,实际上,海子认为我们国家目前的诗歌,大部分处于实验阶段,还没有达到“语言”这个层面。因此诗人企图“处罚东方”诗歌言论问题,“去建筑祖国的语言”,让中国的象形文字获得永恒胜利——“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祖国〈或以梦为马〉》]。基于上述的自觉,海子不断开拓了“月亮”作为母性意象的其他深刻内涵,努力丰满汉语的表达能力。比如在诗歌王国里,“月亮”可以是绿色的,“你来了/一只绿色的月亮/掉进我年轻的船舱”(《海上婚礼》);月光照耀树枝可以这样表述,“月亮升了/月亮打树/无风自动”(《船尾之梦》)。诗人完全将方块字的韧性打磨了出来,能够让其完美地为诗歌抒情服务。

二、海子短诗母性意象使用缘由

(一)自身性格

海子偏爱温柔安静的母性意象和他“纯洁,简单,偏执,倔强,敏感”[1]1154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1964年海子出生在安徽省一个小村庄里,保守的家庭环境塑造了他单纯的性格。在海子出生以前,这个贫穷的家庭已经夭折过两个女儿,受传宗接代思想的影响,海子的出生给其父母带来了莫大的安慰。海子的父亲查振全是典型的中国父亲——爱儿子但不善表达;其母亲操采菊上过私塾,从小教海子识字念书。相比于父亲每天忙碌于养家糊口,母亲陪伴海子的时间更多,也就对海子影响更大。海子的母亲操采菊虽然念过书,但性格比较柔弱,海子个性气质里的单纯、敏感、孤僻、高傲、自尊、不善交际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其母亲的影响。

海子逝世之后,骆一禾称他为“赤子”,西川也形容海子“完全是个孩子”[1]1154,这不得不说到海子性格的纯粹。海子到中国政法大学工作时才19岁,每天给学生上完课后,海子就回到房间里继续自己的创作。据西川回忆,海子每天晚上写作到第二天早上7点,然后花费整个上午休息,阅读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又投入写作。这种单调的生活显示了海子追求完美诗歌写作的决心,很明显,海子尽力将自己置放于威廉·布莱克式的“天真”状态,而拒绝进入一种看似完美实则危险的“经验”状态。

(二)哲学观点

在海子的哲学体系中,他希望先达到“夏娃”原始力量般一样的抒情(即“寻找对实体的接触”),而后再让“主体从实体中挣脱出来”,写出真正的诗。他把“夏娃”看作母亲,是一个“先他存在”的力量,只有让“亚当”从“夏娃”中逃脱出来,诗歌意识从幽暗的生命本源中苏醒过来,也即“父从母、生从死挣脱出来”[1]1038,诗歌才能够走向光明。也就是说,只有经历混沌的、原始的母性书写,经历早期抒情诗的“失明”状态,才能触摸到真正的“语言”。因此,在海子的诗歌帝国里,抒情短诗相当于大地,是所有森林的根基——“人活在原始力量的周围”,只有从母性的土地出发,才能冲击遥远的天空。

可以看到,海子的前期创作一般都是抒情的短篇诗歌,虽然他自己更看重长诗,但是正是因为短诗的艰辛孕育,长诗才得以拥有庞大意象群的积累。从这个意义上说,母性的短诗诞下了长诗,浪漫圣徒产下了理智圣徒。海子觉得土地是具有魔力的“总体关系”,就像是女人的身体,同水一样令人不可思议。因为土地总是能够“包含”“生产”,因此如同大地和水一样的、富于“包含”的母性精神使得海子能够借由温柔的水波,在诗歌中嵌进寂静的“东方精神”,寻找到专属于“自己的形式”——海子最后永眠于那种形式。

海子对“深渊”的直视,促使他看到大地母亲的“黑暗”,母体的不完整性驱使着诗人往父性靠拢。如果说海子早期写的是“她”、大地母亲、“诗经中的‘伊人’”,是“土地和水”,那么创作后期,海子刻画的是“一个大男人,人类之父”[《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父性的开始并不意味着母性的死亡,相反,这是母性的另一种延续方式,海子只是通过写作风格的转变捍卫了生命永恒的纯和真,可以说,即使是父性的、理智的“真诗”,里面也交织着母性的、水质的抒情。

(三)母性崇拜

海子在诗中吟诵着他“结识的一个个女性、少女和女人”,有的是童年时期的姐妹,有的则是温柔的母亲。她们像美丽遥远的地平线,又像是充满着奇妙幻想的“异境”,吸引着诗人“那近乎自恋的童年时代”。女性在海子的生命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他自己也承认:“我追求的是水……也是大地……母性的寂静和包含。”[《寂静(〈但是水、水〉原代后序)》]海子的母性倾向与他对母亲的赞赏和敬仰息息相关,究其根本,这与人类集体无意识里深植的“母性崇拜”是分不开的。“浴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呵若存,用之不堇。”[8]“浴”即“谷”,古人常用有水的“山谷”比拟女性生殖器官,我们可以看到,早在春秋时代的文字里就流露出浓厚的母性崇拜。在我们文化的童稚时期,在社会伦理道德的最深处,始终存在着一个圣洁、慈爱、柔美的母亲形象。所以不难理解,为何我们总说“文明之母”而几乎很少说“文明之父”。我们喜欢把一切崇高、圣洁的事物比作母亲:大地是母亲,祖国是母亲,“母性崇拜”早已经成为一种文化基因镌刻在我们的血液里。从心理学来看,这种“永恒的女性形象”,就是我们的原始祖先通过遗传保存在人类基因里的关于女性全部经验的“原型”。所以,海子诗歌母性意象的反复使用可以看作这种集体无意识在海子诗歌中的闪现。

三、海子短诗母性意象的继承与创新

(一)继承:东西兼容

海子的母性意象既有文化背景上的继承,也有诗歌谱系上的继承。海子极其喜爱读书,尤其是西方的书。“书架上放满了书”,就连卧轨自杀时身边也带着他那四本尤其喜爱的书。 在《诗学:一份纲领》里面,海子将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亚推崇为“当代中国诗歌目标”[1]1038,更是称但丁为“老师”,可见海子对西方诗歌的吸收和接受。

在他的短诗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他常常歌颂西方杰出作家梭罗、叶赛宁水质般的浪漫主义风格。叶赛宁作为俄罗斯伟大的田园抒情诗人,其对于俄罗斯女性意象体系的构建有着功不可没的贡献。叶赛宁经常在抒情诗里赞扬母亲的伟大和隐忍:“常接来信说你揣着不安/愁得你为我深深地忧伤。”(《给母亲的信》)[9]169也常在诗里面提及妹妹,表达自己对小妹妹舒拉的喜爱之情:“你是我的矢车菊般的字眼/我会永远永远地爱你……你一唱歌,我就爱听/快用童年的梦医治我的心!”(《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美人》)[9]286海子继承了这些优秀外国诗人的母性意象,并将其本土化,使它们更符合民族审美。海子是有着宗教圣徒气质的诗人,他把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梵高、梭罗等人定义为“环绕母亲的圣徒”[1]1038,西方文化让海子打开了更宽广的视野,偏重叙事的史诗和推崇理性的希伯来文化深深影响了他,直接引发了之后的“太阳乌托邦”时期。

的确,海子借鉴了许多外国诗人的写作经验,但这并不意味着,海子“崇洋媚外”,是一个“挑食”之人。事实上,海子作为中国诗人,东方文化已经内化为他的诗歌骨血。海子早在《寻找对实体的接触(<河流>原序)——直接面对实体》里说过:“……《诗经》和《楚辞》像两条大河哺育了我。”[1]1017有学者认为:“海子从中国古典诗歌重视对意境与境界的凝练的传统中获得启发,又从中汲取营养,从而使其抒情短诗风格趋于纯净空明。”[10]《诗经》作为黄河流域文化的象征,代表着中华民族的现实主义精神,蕴含着“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之美,这与海子前期短诗里尽管有忧伤却也显得温和含蓄有着内在气质的一致,它们基本上属于水质的母性书写。

回顾当代文学史,我们可以捕捉到这么一条时隐时现的母性意象书写线索:从“五四”新文学时期冰心的“母爱·童真·大自然”清丽而满含着忧愁的母性意象群,到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里承载着苦难和伟大的母亲形象,再到四十年代九叶诗人郑敏带有哲人目光的母性慈怀,中国当代诗歌里的母性意象在海子手中大放光彩。任何人都不会生活在真空之中,不可能逃逸出“经典中心”的引力,海子在前辈诗人那里汲取了营养。比如海子和冰心相似的宗教情怀使他们在使用母性意象时有着相似的特征,如经常借用“花”来表达对母性的依赖和赞颂;比如海子和艾青都爱使用的“土地—太阳”意象,来暗示“混沌—启蒙”“母性—父性”。可以说,海子是接过前辈们手中的接力棒持续地奔向了中国当代诗歌光明的未来的。

(二)创新:自新之路

要阐明海子在中国诗歌史上的独特位置,就要先理清当时的时代背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刚经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地下写作”,很多老诗人重新开始创作,这些经历过生活的大创伤的诗人们习惯上被称为“归来诗人”,但总体来说创作数量和质量不如从前。而由知青诗歌发展成的“朦胧诗”开始建立“新的美学原则”[11],“占领”诗坛,但一些保守学者和文人(如章明)对“朦胧诗”大加批评,贬低其文学价值,而另一些学者(如谢冕、孙绍振及徐敬亚)坚决捍卫“朦胧诗”的尊严,对其进行了应有的价值评判,由此诗歌界开始了持续的激烈论战,最后以“朦胧诗”胜利告终。然而“朦胧诗”繁盛的局面还没持续很久,一大批“第三代”诗人异军突起,向“朦胧诗”开战,企图解构“朦胧诗”建立的庄严人性体系,从而回到真实的地面上来。海子既不属于使用各种现代技巧的“朦胧诗”,也不属于消解严肃和崇高的“第三代”诗群,以至于后来的文学工作者无法给海子做一个准确的定位。

在上述论战发生的时候,海子一如既往地游离于各种诗歌流派之外,这在中国诗歌史上是很罕见的——很少有人能像海子那样以单独的“个人”进入历史,并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保存下来。这主要来自于文学界对海子的不接纳:一方面是守旧文学本能地对先锋文学的抵抗和排斥;另一方面是先锋文学内部对这个“他者”的怀疑和打击。这种排斥既埋没了海子也成就了海子。在诗坛一片混乱的时候,海子正在奋力地建设他庞大的诗歌帝国——“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这是我的本分”[1]1046。同穆旦一样,海子的诗歌充满着“异质性”,尤其是其母性意象书写,处处都彰显着诗人的独特创造,如“麦地”作为母性意象可以说完全是海子的独创。

又如海子喜欢在传统母性意象中加入了对立和矛盾的元素,使得诗歌变得更有张力、更具冲突性。比如“子宫”意象,它超越了温暖的母亲象征,指向了血腥和恐怖,“血液的红马本像水 流过石榴和子宫”(《生殖》),读之令人胆寒。又如“灯”意象,在有的文本里面诗人完全抛弃了它温暖光明之感,反之用阴森黑暗来代替,“我的舞蹈举起一片消费人血的灯”(《马、火、灰、——鼎》)。而这样具有“毁灭性”地使用母性意象在海子之前的诗人很少见到。

海子短诗母性意象的创新性使用还体现在:诗人的母性意象具有普世性。诗人并不是只关心代表着单独个体的“小我”,他着力赞扬的是整个人类视野下的“大母亲”,因此海子的诗歌有机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诗歌。这种关注人类生存本身,并希望世界上一切人类相互团结、和解的寓意,在《五月的麦地》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后殖民主义认为西方是“认识”发生的主体,东方是被西方“认识”的客体,而这种“认识”是为西方征服东方服务的:“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地方,自古以来就代表罗曼司、异国情调、美丽的风景、难忘的回忆、非凡的经历。”[12]也就是说西方站在“西方中心论”的高山上对东方进行俯瞰,带着有色眼镜,怀着一种殖民的意图,“想象”了东方。显然,海子预见了这种由于文化差异产生的“误读”,他希望来自“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的“好兄弟”,回顾各自独特的文化,尊重文化的差异,“在麦地拥抱”;可是诗人也明白这种人类相互理解的局面很难出现,所以诗人担起这个责任,“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1]409——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传达出真正的中国声音。“海子总是从个人经验沿着原型之路奔向根本”[13],或许正因为这样,海子的短诗即使体量短小,也是实际意义上的“真诗”——透过语言的表面来建构他以母性为内核的东方甚至是人类的诗歌理想。

四、结语

海子作为上个世纪80年代杰出的现代诗人,其诗歌具有难以复制的独创性。他在一个众声喧嚣的杂语时代,固执地探索着中国诗歌语言丰富的可能性,企图通过痛苦的生命经验,沿着原型叙事,寻求诗歌的真相,海子的母性意象是他结合文学传统和个人气质孕育出来的璀璨果实。这些母性意象不仅完美地传达了诗人创作时的艺术感受,而且使诗人早期的诗歌表现出显著的阴柔美。海子母性意象的创造性使用,无疑对我国现代诗歌母性意象的继承和创新具有重要意义,同时也促进了中国诗歌语言和诗歌意象的更新和发展,为新的审美范畴及原则的确立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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