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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致弘一大师诗略释*

2022-03-18韩焕忠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弘一大师马一浮佛教

韩焕忠

(苏州大学 宗教研究所,江苏 苏州 215123)

马一浮(1883—1967)与弘一大师(1880—1942),虽然一为现代新儒家巨擘,一为备受佛教界尊重的高僧大德,但二人却交契平生,共同谱写了近代思想史上儒佛两家相得益彰的光辉篇章。

马一浮是弘一大师最为推崇的儒家学者。“(弘一大师)1902年与马相识于沪,交往不多。1912年至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任教后,才时相过从,并带学生往访马。这时,马对佛学已有相当的研究,有不少佛学方面的书籍,也常借给李看。”[1]77弘一大师回忆起自己弘扬南山律学的因缘,曾不无感激地表示:“我最初接触律学,主要是朋友马一浮居士送给我的一本名叫《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和一本名叫《宝华传戒正范》的书,我非常认真地读过后,真是悲欣交集,心境通彻,亦因此下定决心要学戒,以弘扬正法。”[2]25他在与弟子们谈话时对马一浮更是交口称誉。丰子恺回忆起弘一大师出家前曾对马一浮的学养深厚深加赞叹:“记得青年时,弘一法师做我的图画音乐先生,常带我去见马先生,这时马先生年只三十余岁。弘一法师有天对我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当时我想象不到这境地,视为神话。后来渐渐明白;近来更相信弘一法师的话绝非夸张。”[3]137丰子恺还回忆起弘一大师曾坦承马一浮对他走上出家道路的影响:“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指示的。”[3]67我们说,马一浮深厚的学养和卓越的识见给弘一大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博得了弘一大师真诚的钦佩。

马一浮对弘一大师的高度敬重,可以由马一浮致弘一大师的十余首诗得到充分体现。本文不揣谫陋,将这些诗分为生前交谊、灭时哀悼和身后怀念三类,对之略加疏释,以就正于方家。

一、生前交谊

在弘一大师尚在世时,马一浮诗中就有八首是直接或者间接写给弘一大师的,涉及赠别、题赞、祝寿等几个方面,是他们两人生前交谊的集中体现。

弘一大师中岁出家,常欲闭关专修律学。1920年,“六月,将之新城贝山掩关,敬书佛号六字并摘录蕅益大师警训及《三皈依》《五学处》(即五戒)等,以付石印,广结善缘。临行,杭州诸善友于银洞桥虎跑下院接引庵为师送行,治面设斋,并摄影以留纪念。马一浮居士为题‘旭光室’一额,并赋诗以赠。范古农与杭州佛学会会友亦来参加送行。程中和居士即于此时在接引庵剃发出家,法名演义,字弘伞,随往护关”[4]109。马一浮所赋赠别诗即《弘一上座将掩室新登北山夐绝处以此赠别且申赞喜二首》,其一云:

平地翻登百丈崖,涅槃有路绝梯阶。何人把手成相送,第一安心是活埋。

古庙香炉非去住,晴空连榻莫差排。白毫影里看行道,遍界莲华眨眼开。[5]25

从居住和生活条件上说,平地比山地要舒适、方便,但弘一大师却从平地出发,攀登百丈高崖,清修于绝顶之上。而在马一浮看来,佛教追求的涅槃境界,即世间而出世间,非依梯阶所能达,弘一大师今既决意入山闭关,诸亲友都来把手送行,其实最为有效的安心法门就是如同被活埋了一般,死心塌地,彻底放下身心万缘,像那古庙中的香炉一样,不动本处,却将馥郁的香气无所分别地飘散各处。朗朗乾坤,本不缺乏修行的地方,何必一定要在长连床上占据一个座位呢?从《华严经》的立场看,我们这个世界不过是毗卢遮那如来眉间白毫所放光明中的一个影像而已。若能于此有悟,那么整个世界眨眼之间就会开满圣洁的莲花,成为光明净洁的所在。

其二云:

消息应闻木马嘶,住山锹子任轻携。了无一物呈高座,不见当前有阇梨。

何必度河兼济岭,是谁曳耙与牵犁?他年放出关中主,始信东方月落西。[5]25

马一浮认为,真正的修行者,能在平常事为中获得特别的启发,弘一大师今天携带锹子去住山闭关,事亦平常,并无奇特之处。临别之际,他无物相赠,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送行一位决意入山修行的高僧。其实真欲修行,完全不必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因为修行的关键在于发明本心,认清自家主人翁,就像看到牛耕地时,一定要弄明白拽耙牵犁的是谁一样。他希望弘一大师出关之日,能够明白东方出现的月亮最终要落于西方的道理。

从这两首送行诗可以看出,马一浮其实不太赞成弘一大师去住山闭关修行的。他虽然也随同众人前来送别,但还是运用赋诗送行的方式,将自己的想法以禅宗公案的话语和盘托出,呈献给弘一大师,供他参考。从当时两人的知识和见解来看,弘一大师虽然比马一浮年长三岁,且已出家为僧,但对于佛教的经典、历史以及对当时中国佛教界现实情况的了解,却要比马一浮逊色得多。马一浮自幼即沉浸在儒道佛三教经典之中,且又尝在多所寺院中读书阅藏,不仅宗说俱通,而且深悉佛教界现状,故而并不十分赞同弘一大师入山闭关。果然,弘一大师在贝山居住月余,即移居衢州莲花寺,其闭关计划未能实现。

弘一大师原本多才多艺,举凡书法、篆刻、音乐、绘画,莫不本色当行,对于传统京剧、新兴话剧,亦曾粉墨登场,轰动一时,但出家后则毅然一切放下,专心弘扬佛教南山律学,只是考虑到社会大众对他书法作品极为推崇,如果用以抄写佛经,或者能使人爱屋及乌,在欣赏其书法艺术的同时,对佛教产生蕲向,故而单独保留了书法一艺,广结善缘,为后世留下了大量“弘一体”书法珍品。1920年,“七月弘伞法师丧母,为书《梵网经》,以资冥福”[4]109。弘伞法师对这一墨宝极为珍爱,珍若拱璧,1924年他遇到马一浮,遂以相示。马一浮遂赋《弘伞大士出音上人写梵网经属题率缀短句》,其诗云:

要识如来种,应观孝顺心。拨炉知有火,废井乃无禽。

教陵惟扶律,情亡在饮针。毫端留舍利,万本示丛林。[5]650

如来种,即佛种、佛性,即众生成佛的内在根据。佛教传入中土,其出家修行与中土特重孝道多有抵牾,时常引起儒家学者的攻讦,高僧大德们为了调和佛教与中土固有文化传统的冲突,遂对《梵网经》“孝顺父母师僧三宝,孝顺至道之法,孝名为戒”的说法加以发挥,将儒家孝道纳入佛教戒律之中。马一浮对此极为赞同,故于首联指出,要认识成佛的内在依据,须体会自己的孝顺之心。沩山灵祐参百丈怀海禅师,怀海禅师让他拨旺炉火,灵祐拨了两下,便谓炉火已熄,怀海禅师躬起深拨,遂见火星[6]215。《周易》井卦初六:“井泥不食,旧井无禽。”高亨注云:“汲水之井为有泥,则其水不可食;捕兽之井破旧,则不可得兽。”[7]304此诗颔联意谓人心虽陷溺于欲,但只要深加发掘,良知总在。理虽然如此,但如果任其废弃,难免终无所成。后秦姚兴以鸠摩罗什聪慧过人,逼令受伎女十人,以便广留子嗣。罗什由此别住廨舍,弟子亦欲效之,“什乃聚针盈钵,引诸僧谓之曰:‘若能见效食此者,乃可蓄室耳。’因举匕进针,与常食不别,诸僧愧服乃止”[8]2502。此诗颈联意谓佛教衰微,若欲振兴,必须坚守戒律,难行而能行,虽在情欲之中而能忘怀于情欲。佛教称佛祖或高僧荼毗(焚化)之后从骨灰中捡出的坚硬物为肉身舍利,而将佛祖的经法称为法身舍利。所以马一浮尾联意谓弘一大师挥笔抄写的《梵网经》,是其笔端留下的佛祖舍利,他希望能复制万本,以便天下丛林共同瞻仰学习。马一浮在这里十分赞同中国传统佛教行孝即持戒的观点,大力表彰弘一大师和弘伞法师的孝顺心,将坚守戒律、笃行孝道视为中国传统佛教重新振兴的契机和关键。

除《梵网经》外,弘一大师抄写过多部佛经。如1923年,“为杭州西泠印社书《阿弥陀经》一卷,该社为刻于石幢,以为纪念”[4]130,并有纸质拓本流通于教内外,同样受到人们的重视。马一浮见后,欢喜赞叹,遂成《题月臂师书阿弥陀经用啬庵韵》一诗:

身似匏瓜岂系予,谁能郁郁此久居?末法已无三代礼,群迷赖有西方书。

天台山下客骑虎,大庾岭头人网鱼。莲华若见金台相,功德休计恒沙如。[5]34

月臂,亦弘一大师之一号。啬庵,即马一浮好友谢无量之号,曾有诗寄示马一浮,马一浮步其韵而成此诗。《论语·阳货》载,晋大夫赵氏之家臣佛肸以中牟叛,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阻之。孔子引诗明志:“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朱熹引张敬夫之言释云:“夫子于公山、佛肸之召皆欲往者,以天下无不可变之人,无不可为之事也。”[9]258孔子在强调自己一定会坚守节操的同时,也道出了要寻找机会发挥作用的心声。马一浮用此典意在说明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此身虽似匏瓜,却无所系属,因此谁也不能郁郁寡欢地长久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净土宗认为现在是末法时期,社会已完全没有可能,而且也不可能恢复夏商周三代的礼乐,但幸运的是,迷惑的众生还可以依赖释迦牟尼佛所说《阿弥陀经》的指引,专念阿弥陀佛名号,往生极乐世界。而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阿弥陀佛,也与中土极为有缘。那位经常骑虎出入天台山国清寺的丰干禅师,据说就是阿弥陀佛的化身。中土盛行禅宗,讲究顿悟成佛,但只有利根上智才能由此获得解脱。因此在净土宗看来,希望由禅宗得到解脱,就像在大庾岭头撒网捕鱼一样,定无所获,因此只有一心念佛,临命终时,阿弥陀佛就会手持金色莲花台前来接引往生极乐世界;弘一大师书写此经,功德之大,逾恒河沙数。这里马一浮站在净土宗立场上,对弘一大师书写《阿弥陀经》的功德和意义做出了高度的评价。

除书法作品之外,弘一大师的照片也深为获赠者所珍爱。1929年六月间,“印西上座以所藏师之影像,请马一浮居士题偈”[4]173,马一浮因此做六言偈《题弘一大师影像》:

看取眉毛拖地,何妙鼻孔辽天。一任诸方□邈,还他法尔依然。

如来叵见色相,普贤遍出身云。若问观音正面,更无一物呈君。[5]652

这本是两首偈颂,但意义连贯,可以连起来看。慈眉善目意味着主人的和蔼可亲,因此禅宗往往以“眉毛拖地”称扬老和尚的慈悲心重。眼光高的人多轻视他人,看人时往往仰脸朝上,鼻孔向天,故而禅宗多用“鼻孔辽天”形容其心高气傲。诸方□邈,原文缺一字,笔者感觉上可能是“诸方缅邈”,意谓大家的想象离事实太过遥远。法尔依然,就是本来的样子,即禅宗所谓“本来面目”。佛在《金刚经》中有“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的教敕,意谓如来作为真理的化身并不局限在具体形象上。而《华严经》的主角普贤菩萨则是无刹不现身,现种种身而行菩萨道。观世音菩萨与中土最为有缘,信徒众多,因此人们都想瞻仰观世音菩萨的慈容。但是究极而论,佛教是解脱法,故而禅宗有“本来无一物”的说法。这两首偈颂大意是说,大家从照片上看到弘一大师慈眉善目,以为他必定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和尚,其实他眼光非常高,一般人很难入他的法眼。他也不管各个方面的人们如何不切实际地想象他、评价他,他只管以自家的本来面目,按照自己的真实想法待人接物、为人处世。在马一浮看来,弘一大师随时随地都在运用任何可能的方式做弘法利生的事情,其慈悲深意,是要人彻底摆脱烦恼的束缚和纠结,而不是得到什么。马一浮对弘一大师照片所做的这一番禅学化解读,充满了对弘一大师的尊崇和爱护,深得弘一大师的本意,非马一浮不能道出。

1940年阴历九月二十日,弘一大师年满六十周岁。中国人自古以甲子纪年,每六十年一个轮回,故称六十周岁为“周甲”,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人生大事,因此其弟子李芳远致书弘一大师的朋友,乞诗祝寿。也许是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马一浮避寇入川,在乐山举办和主持复性书院,通讯不便,故而马一浮于次年才收到来函。他随即写下《童子李芳远乞书为弘一法师寿即以代简敬问法师安隐》(二首):

世寿迅如朝露,腊高不涉春秋。宝掌千年犹驻,赵州百岁能留。

遍界何曾相隔,时寒珍重调柔。深入慈心三昧,红莲化尽戈矛。[5]87

这两首六言偈颂大意是说,人生在世,寿命短促,就如早晨的露珠一样,太阳一照就消失了。教界所谓的僧腊多少,其实和世俗的年龄并没有直接的关联。传说中宝掌和尚就活了一千岁,而赵州从谂禅师在一百多岁时还能住世弘法。现在虽然是抗日战争时期,烽火遍地,但是他与弘一大师却可以心心相印,如同从来没有被分隔过。天气变冷,马一浮希望弘一大师多多珍重,在这个极易被强敌侵略激起愤怒之心的时刻,一定要调柔自心,深入慈心三昧之中,时常保持内心的慈祥和蔼,将战争的武器变成象征和平的红莲。马一浮此处第二首偈颂的意思虽然符合《华严经》“心造诸世间”的教义,符合佛教不分敌我一律慈眼观视的原则,但也寓有在遍地干戈中对弘一大师保证自身安全的真诚祝福,在生灵涂炭中对人类实现永久和平的殷切期盼。同时,马一浮还特意做了一首《赠童子李芳远》并附小序:“芳远承事音公,宿根不浅,以师命来乞书,寄此勖之。佛日行茶得悟缘,沙弥有主定才贤。请看大士舒千臂,何似俱胝一指禅。”[5]87意在叮嘱李芳远珍惜师事弘一大师的因缘,应当像佛日本空在云门道膺门下行茶一样,像赵州从谂初参南泉普愿一样,弘一大师虽然多才多艺,但其实与俱胝和尚只会一指禅没有什么两样。很显然,马一浮爱屋及乌,对李芳远的叮咛告诫实际上也是他与弘一大师深厚友谊的集中体现。

古人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9]250作为生前好友,马一浮写给弘一大师的诗真实地反映了他们两人之间交往的深情厚谊,而且我们也可以据此判断,马一浮绝对称得上是弘一大师生前“直谅多闻”的“益友”。

二、灭时哀悼

1942年,弘一大师世寿将尽,“九月初一日书‘悲欣交集’四字与侍者妙莲,是为最后的绝笔。九月初四日(即阳历10月13日)午后八时,安详圆寂于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4]304。讣闻传来,马一浮悲痛难抑,接连写下几首诗,以抒发哀悼之意。

其一即《哀弘一法师》:

高行头陀重,遗风艺苑思。自知心是佛,常以戒为师。

三界犹星翳,全身总律仪。祇今无缝塔,可有不萌枝?[5]132

马一浮在诗中高度赞扬了弘一大师的品行高洁。弘一大师出家后,自奉俭约,如同一位坚持苦修的老头陀,深受佛教界内外敬重。他本是一位难得的艺术大师,是中国现代音乐和美术的奠基人,在教学中爱生如子,其流风遗韵,也为中国艺术界所怀念。他出家后,通过刻苦钻研,深明义理,虽然深知自心当下与佛相应,但却终生奉持“以戒为师”的遗教。现在时当末法,三界蒙尘,明星光芒遭到遮蔽,而弘一大师立志弘扬和实践佛教戒律,其精神如同一座无形的宝塔,不知哪一位高僧大德可以将其永远传承下去?全诗气氛凝重,出语沉痛,既写出了弘一大师佛学修持的特点,又抒发了自己对方外知交逝世的难抑之痛,允为中国悼亡诗中的精品杰作。

其二为《有人传示弘一法师吉祥相因题其后》:

彩笔依空绘,隤山示肋眠。夜长犹选梦,诗至乃通禅。

叶落归根近,花开见佛先。涅槃非有相,错被世人传。[5]135

有人将弘一大师示寂于温陵养老院晚晴室中的照片传给马一浮看,再一次激起马一浮的悲痛之心,遂在照片背面写下了这首诗。马一浮看着这张照片,感到是用彩笔在空中画出来一样富有立体感,使他产生身临其境的幻觉。弘一大师右肋眠卧,如同玉山倾倒。马一浮觉得这应该是从长夜中选出的梦境,是弘一大师吟诗后进入禅定的状态。无论马一浮多么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这确实就是真的。俗话说,人死灯灭,叶落归根,弘一大师归心净土,期望命终往生极乐世界,莲花为胎,花开面见阿弥陀佛。因此,马一浮坚信,此时弘一大师已经见到阿弥陀佛了,那才是彻底的解脱烦恼,真正的涅槃境界。但人们偏偏说这张照片是弘一大师的涅槃相,其实在马一浮看来,涅槃标志着从烦恼尘劳中解脱出来,并无具体形象,人们以此照为涅槃相,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很显然,这首诗中既透露出马一浮对弘一大师的深厚情谊,还包含着他对弘一大师终极归宿的衷心祝愿。

其三为《题弘一法师本行记》:

僧宝空留窣堵砖,一时调御感人天。

拈花故示悲欣集,入草难求肯诺全。[5]135

马一浮于诗下自注云:“师出家不领众,临灭手书‘悲欣交集’四字示学人。”

竹苇摧风知土脆,芭蕉泫露识身坚。

南山灵骨应犹在,祇是金襕已化烟。[5]136

马一浮于诗下自注云:“师持律为诸方所推,远绍宣律师,为中兴南山宗尊宿,人谓末法希有。”

佛教崇重三宝,而作为僧宝的弘一大师已经入灭,如今只剩下几块塔砖。他这一生刻苦修行、教化众生的事迹感动了人类,也感动了天仙。临终之际,就像佛祖拈起一茎青莲花一样,他还留下了“悲欣交集”四字。弘一大师出家之初,就曾立誓弘律,不当方丈,后来他讲经说法于各地,一直都坚守诺言,这是非常难得的。风吹竹苇,尘土飞扬,这是国土危脆的表现;芭蕉叶上,露水浸满,人们身体的坚牢程度其实也不过如此。弘一大师立志弘扬南山律学,佛教界视之为南山道宣再来,尊其为律宗一代祖师,其灵骨虽然还在,但他身上所披的那一袭袈裟却已在荼毗中化为云烟了。马一浮这两首绝句高度评价了弘一大师作为宗教家的品格,并为中国佛教界损失了这样卓越的一位高僧感到惋惜。

其四即《童子李芳远写寄音公临灭二偈征题因约偈中语应之兼呈音公灵位》:

春到花枝满,天中月相圆。一灵原不异,千圣更何传。

室淡心如水,身空火是莲。要知末后句,应悟未生前。[5]681

弘一大师入灭时所留偈颂二首云:“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4]315其弟子李芳远将这两首偈颂寄至乐山,马一浮依据弘一大师偈颂之意,写下这两首诗,并希望李芳远代他呈上灵位,以当吊唁。在马一浮看来,弘一大师入灭,意谓他今生修行圆满,就像春天枝头花满一样,就像一轮明月当空一样,弘一大师的灵明之性与佛祖本无差别,从上以来,千圣相传,无非是此。弘一大师居室淡雅,一身本空,他将在荼毗之火中获得新生,就像在极乐世界里花开见佛一样。如果我们想真正理解弘一大师最后留下的这两首偈颂的话,那么就应该努力去参究、领悟“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这两首偈颂十分推崇弘一大师所证得的佛法境界,认为已经完全达到了与佛祖不别的境地。

另外,陈星先生还曾提到有一幅马一浮手迹照片,其文云:“音公迁化,诸大弟子因丰子恺来请为做传,书此谢之。音公若在,定当微笑相肯耳。南山已续高僧传,摩诘新题六祖碑。自有儿孙堪付嘱,顶门何用老夫锥。壬午冬季蠲戏老人。”[10]203这首绝句是马一浮回复丰子恺先生的,意在阐明自己不为弘一大师做传的理由。也许在丰子恺等人看来,马一浮素为弘一大师所重,其书法、义理、词章均诣妙境,又负盛名,如肯执笔为弘一大师做传,可增逝者之哀荣。但在马一浮看来,当时已有僧人和文学家为弘一大师撰写传记和碑文,而弘一大师对后事也有详细安排,他不必多此一举。在笔者看来,马一浮居住杭州西湖,1937年又避寇入川,而弘一大师则弘法于闽南一带,二人虽然深心相契,但实际上聚合无多,纵使马一浮愿意为弘一大师做传,除了抒发自己的哀挽之意,也很难提供新的材料,这可能是马一浮不愿为弘一大师做传的真实原因。

弘一大师的入灭是当时中国佛教界、文化界的重大损失,很多人都以各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哀悼之意。马一浮在闻讣之后所写的这几首诗,是其悲痛心情的自然流露,同时也充满了对弘一大师生平事业和修持境界的高度赞扬,故而成为当时诸多吊唁和哀悼文字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三、身后怀念

抗日战争胜利后,马一浮返回杭州,居住西湖,直至终老,这期间他又写了多首怀念弘一大师的诗。

1947年,马一浮来到弘一大师当年落发剃度的地方,遂赋《重游虎跑寺》一诗:

二士栖禅地,桓魋伐树余。今来寻虎迹,不复似僧居。

尚饱伊蒲馔,空驰下坂车。泉声无处觅,苔翠掩崖书。[5]361

马一浮自注云:“二士,谓安仁、弘一。山壁有‘滴翠崖’三字,予二十年前所书。”安仁(1876—1946),俗姓彭,名俞,字逊之,“1910年在杭州与马相识,在30余年的交往中,虽持论不尽相同,但马重其人及其为学之专且勤。其亦视马为可信赖之友,在学术、思想、生活上遇到困难,均求助于马”[1]75。1918年正月间在虎跑寺落发,法名常仁,字安忍,自号安仁大士。弘一大师即是目睹安仁法师出家而大为感动,遂发心皈依佛教,并于当年7月正式披剃。当年孔子过宋,演礼树下,宋司马桓魋扬言对孔子不利,派人伐树。孔子不得已,逃宋而之陈。马一浮这里以桓魋伐树比喻日寇占领杭州后,他及二位方外知交不得不避往他乡,如今劫后再到,欲寻虎跑寺当年旧迹,所见无非兵燹余烬,不再像僧人曾居之地。幸好还有人提供素斋,可以填饱肚子,然后驱车而回。颇负盛名的虎跑泉声是听不到了,而自己当年题写的“滴翠崖”三字,如今也掩没在翠绿的苍苔之下。马一浮重游故地,想到两位好友于此出家修道,如今二人皆已作古,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弘一大师入灭时抗战方殷,纳骨塔极其简陋,实为暂厝。1953年夏,弘一大师生前友好及门人弟子欲重新建塔于虎跑寺,马一浮于是与友人们一起前往寻觅新址,祭奠旧塔,遂赋《虎跑寻弘一律主塔和苏庵》一诗:

塔样今谁觅?书名久尚传。青山空满目, 白浪竟滔天。

暑入双林灭, 人来白鸟先。残僧知热恼, 十斛与烹泉。[5]446

马一浮抚今追昔,不禁感慨万千,他想到弘一大师入灭将近十一年,如今都有谁还来寻觅弘一大师塔样?弘一大师的英名书写在塔上,虽然很久了,但仍在流传。放眼望去,青山满目苍翠,西湖白浪滔天。释迦牟尼佛入灭之地为双林,马一浮以之喻弘一大师的存骨之所,暑气来到这里,也就消除了,白鹭来到这里比大家还要早些。如今虎跑寺中剩下的几个僧人知道天气炎热,因此煮了十斛山泉水供大家饮用。这几句如同白描似的话语中,却寓有马一浮对弘一大师深切的怀念之意。

几个月后,时至冬季,新塔落成,马一浮遂赋《虎跑弘一律主塔成子恺约往观礼是日寒雨至者甚众苏庵有诗予亦继作兼示子恺》一诗:

扶律谈常尽一生,涅槃无相更无名。昔年亲见披衣地,此日空余绕塔行。

石上流泉皆法乳,岩前雨滴是希声。老夫共饱伊蒲馔,多愧人天献食情。[5]452

中国佛教天台宗判释如来一代时教,谓《涅槃经》为“扶律谈常”之教,即佛入灭时告诫诸大弟子应以戒为师,依波罗提木叉住,涅槃佛性,众生悉有。弘一大师出家之后,直至圆寂,一直都以弘扬南山律宗为职志,故马一浮谓其“扶律谈常尽一生”。从烦恼之中彻底解脱出来,达到烦恼不生、患难永灭的涅槃状态,既无法用具体的相状加以显示,又没有具体的语言可以描述,此是弘一大师所证得的高深境界,非凡俗所能知,故马一浮谓之“涅槃无相更无名”。弘一大师1918年7月出家于杭州虎跑寺,马一浮曾到场随喜,故说“昔年亲见披衣地”。佛教以塔安置佛祖或高僧舍利,信众见塔礼拜旋绕,即是敬佛敬法敬僧,有诸多功德,当时前来观礼新塔落成典礼的弘一大师生前友好及弟子即以绕塔的佛门礼仪表达对弘一大师的崇敬和缅怀,故马一浮说“此日空余绕塔行”。高僧大德讲经说法,滋润众生饥渴、焦灼的心田,使其心田中埋藏的菩提种子得以生根发芽,马一浮看到石上呜咽流淌的清泉,听到山岩上雨点滴落的声响,想起弘一大师出家后一直乐说不倦,苦口婆心地教诲僧俗大众,故云“石上流泉皆法乳,岩前雨滴是希声”。佛教居士,梵语音译为伊蒲塞(男),伊蒲夷(女),后来译为优婆塞、优婆夷,伊蒲馔即居士所吃的素斋。礼成之后,寺院为大家提供素斋果腹。但马一浮觉得自己没有给弘一大师作出什么贡献,故云“老夫共饱伊蒲馔,多愧人天献食情”。这首诗语言优美,对仗工整,音韵和谐,感情真挚,足可以见出马一浮内心之中对弘一大师保持着一种历久弥坚的深情厚谊。

1956年,弘一大师曾经教导过的李芳远曾赠马一浮寿字一幅,马一浮赋《李芳远惠寿字答谢》:

龙门字势最雄奇,何况南山法乳滋。

只恨人间僧腊短,如来寿量渺难思。[5]742

马一浮是书法大家,也是书法鉴赏的行家。他认为,《龙门贴》字势雄奇,而弘一大师习字,于《龙门贴》用功最深,受益最大。李远芳字迹中颇有《龙门贴》的字势,很显然是其深受弘一大师影响的结果。弘一大师一心弘扬南山律宗,马一浮故以南山称之。只可惜大师住世时间太短了,而佛的寿量是非常长久的,远不是人的思想意识所能考虑的事情。在这里,马一浮睹字思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弘一大师,并将这种思念形诸诗中。

1965年,弘一大师入灭已经二十三年,马一浮也已过八十二岁高龄,在即将走向他生命终点的时刻,他看到了《弘一大师全集》,再次触动心绪,遂发而为《题弘一大师全集》一诗:

名句文身示法空,一花一叶总神通。

会看遍满尘沙界,万行庄严在此中。[5]599

古梵文法认为,著作如“身”,由一段一段的“文”组成,“文”由一句一句的“句”组成,“句”由一个一个的名相概念术语词汇即“名”组成。在马一浮看来,弘一大师所说的每一个名词、每一句话语、每一段文字,乃至全部的著述,无不在阐释、演说着诸法性空的佛教真理,他所描述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是这种精神的流传。如果善于阅读,就能够领会到遍满恒沙世界,无非都是弘一大师的著作,佛教信众们各种各样的修行,无非都是为了证悟和领会弘一大师著作中所要表达的这一真理。

1967年阴历六月二日,马一浮与世长辞,他与弘一大师今生今世的深情厚谊至此算是获得了最终的圆满。

马一浮致弘一大师的诸多诗篇,固然是二人在才学、性情、品格、观念等诸多方面相互欣赏、相互推崇的体现。但在笔者看来,还有更深的意味在于其间。因为马一浮和弘一大师除了是有血有肉的特殊个体之外,马一浮是现代新儒家的巨擘,弘一大师还是近现代中国佛教的著名高僧,他们都有非常广泛的思想文化代表性。弘一大师生于1880年,马一浮生于1883年,洋务、维新、革命、西化等思潮的此起彼伏强烈冲击着他们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使他们深刻体会到儒学和佛教的花果飘零和彻底没落。从思想文化认同上看,他们两人虽然分属于儒佛两家,但都具有非常深厚的儒学素养和佛学功底,分别为儒学与佛教在近代的发展转型作出了非常卓越、非常重大的探索和贡献。在中国儒学和佛教逐渐转化为现代学派和现代宗教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儒学和佛教作为时代思想和文化潮流的弱势群体,自觉放下历史的恩恩怨怨,惺惺相惜、肝胆相照,在相互扶持中共克时艰,努力将中国传统文化的两大支柱——儒学和佛教——带入近现代的社会生活中。因此,笔者认为,马一浮致弘一大师的这些诗篇,还是儒佛两家在中国近代语境中共同探索、相互扶持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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