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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世纪的第一次牵手

2022-03-12施永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火车大海儿子

施永杰

儿子从县城跳槽到海南打拼快十年了,几年前在海口买房后,年年冬季到来之前,他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动员我们去那里避寒,过年。

这些年,河南人去海南尤其三亚过冬的越来越多,候鸟一样。按说到那里过冬很好的,尤其是老伴。她做过三次大手术——1979 年,计划生育结扎;1994年,患肝脓肿,肝脏局部切除;2006 年,患胆结石,胆脏摘除,以致身体虚弱,怕冷。安土重迁,旧家难舍,她总以种种理由推托不去,劝急了,就说,等明年再去,今年大家早早地开始劝说,就连早已结婚成家的两个闺女,甚至两个小外孙也轮番劝她到南方过冬,过年。在北京上大学的孙子,也几次深夜里打电话劝奶奶和他一块儿回海南过年。

挨到腊月中旬,她终于答应了!

可是,火车票却一天比一天难买,虽然几个人拿着手机睁大眼睛盯着抢票软件抢。眼看今年又去不成了,一个夜晚,孙子在回海口的火车上用手机抢到了第二天下午的票!

我们紧张地简单收拾好行李,于农历小年的下午走进了驻马店火车站。妻体力弱,我们不让她拿行李,她说,空着手走不稳,非要背一个包再掂一个包不可。进到站里,须下一个几十级的水泥的台阶,怕她跌倒,儿媳要扶着她,她坚决不让。我就伸手去牵她闲着的那只手,她竟然恼了,吼道:“别挨着我,一边去!”

我们三个人的票不在一节车厢里。儿媳的是硬座票,在另一节车厢里。我和妻在同一节车厢。妻下铺,我中铺,不在同一包厢,相隔好几个号。妻是第一次出远门,虽然我们结婚半个世纪了。我怕她有什么不适应,天黑之后,就不准备到另一个包厢里睡我的中铺,坐在她下铺靠走道的一端。夜里10 点时,她非赶我去睡我的铺,一直吵到我起身离开才罢休。天快亮时,我又回到她身边,问她夜里下床去方便没有,咋找到厕所的。她说去了,也找到了厕所,也打开了厕所门,虽然差点摔倒,虽然不识字。

离大海越来越近,旅客们都在兴奋地谈论过大海的话题。咋过大海呀?妻问。

坐船,我答。我是问火车咋过大海呀?跟我们一起坐船。我说。她惊奇地说,火车恁大恁长咋坐船呀?我说船更大,比火车大多了!她听后怔怔的,似疑惑又似吓着了。一列火车被分节,随后被牵引机车推到轮渡的铁轨上。她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海景,海风激荡,波叠浪翻,前涌后推,起起落落;夕阳依依,红霞半天,波光粼粼,幻彩迷人。她痴痴地看着,似忘记了是在现实世界,毕竟生平第一次见大海啊。

火车到海口站了。下车出站我走在她身边,她警惕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周围的人,总与我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下台阶时,我怕她有啥意想不到的闪失,总想去搀扶着她的胳膊,她依然不让我碰她的手。

一天,儿子儿媳带我们去游万绿园。

儿子租了一辆四轮双踏观光人力车。妻拒绝与我并肩坐。游园中,儿媳要给我俩照张合影,她死活不同意,说,又不是年轻人。其实,半个世纪前,我们刚结婚时,我曾几次跟她说,到县城照张结婚合影照,都被她严词拒绝。下午,我们坐公交,又去游览了一处著名的海滩。那个下午,有三男一女穿着泳衣,并排往海水里走,走到深处开始往远处游。妻的精神特别集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几位泳者。看不见其中某一位了,就担心地问,那个人呢?好在下一秒,那个女的从水里钻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又忧心忡忡地说,他们咋老往里头(深处)游,水浪子那么大,打跑了游不回来咋办? 替人紧张得不得了。儿子笑笑说,妈,你不用担心,人家是游泳运动员,就是这样在海里练,一点儿也不会有事!

夜晚我们到小区外散步,我在前边走,妻在后边跟。有时,我站住停一下,是想让她跟上来跟我并肩走。她就嚷,站住干啥?你要不走前头我就走前头!说着就匆匆走到我前边。小区大门里右侧草地上有几张木连椅,夜晚外出散步,看见没人坐时,我们也在上边坐一会儿,看看天上的缺月,吹吹凉爽又沁人心脾的椰风。但就是同坐一张连椅,中间也要留出一个人的距离。有时看着一对对男女牵手去跳广场舞,偶尔发现其中有一对老夫妻,就对我说,你看你看,都成老猴精了还牵着手,真不怕乖(方言:羞)!连續几天夜晚在小区大门里右侧连椅上坐,看着一对对牵手外出的不同年龄的男女,她也见怪不怪了。

结婚之前,我们没有见过面,哪有什么谈恋爱和婚姻的浪漫呀!

1970 年春天,我们第一次一道去赶集,跟着村里几个社员。村南清水河上有一座小型水库,水库旁有一条溢洪道,一场春雨过后,溢洪道里还有尺把深的水在流动,须赤脚蹚水过去。水凉,底滑,不少女子过河由男子牵着手才能蹚过去。我要牵着她,她执意不肯。牵着新媳妇吧,村里几个同路的青年男女也笑着说。她仍说:“我自己能过去!”我再劝,她说:“我自己蹚过去!”

有一个叫嫂子的说我:“兄弟,新媳妇怕乖,你得主动点。”另一个叫嫂子的也说:“你得背着俺弟妹过。”我就弯下腰说:“来,我把你背过去。”她羞红了脸,就往一边跨了两步蹲下脱鞋袜。她脱了鞋袜站起后,我对她说:“那我牵着你,省得滑倒了。”我还没牵到她的手,她就把我的手背打了一巴掌,说:“我不去赶集了!”就又要蹲下穿鞋袜,我才说:“好,你自己蹚水吧。”

一次,送她回娘家走到小陈庄地界,我扛着一编织袋甜瓜,被路边地里锄地的妇女们调戏:“驴怕驼南瓜,人怕扛甜瓜。”我不知该咋回应。她代我反击:“走路的怕狗咬。”锄地妇女说:“狗咬的是兔子。”她反击:“兔子在地沟里。”走到一块高粱地边,高粱地中间有条小路,我说:“小路近,咱抄小路过去吧?”就去拉她的一只手,她猛甩一下,挣脱了,又把我的手狠狠打了一下说:“要走你自个儿走,我走大路!”说完,在大路上昂头继续往前走。她怕被地里干活的社员看见我们牵手走小路,怀疑我们是什么关系,走高粱窠里干什么勾当。

1978 年考上大学后,一次寒假回家,我跟她说了想让她去我们学校看看的想法。

她坚决不同意。其实她心里也很想去——经常问我学校里什么、怎么的事儿——只是怕村里人说她“离不得男人”之类的闲话。

又一个寒假回乡,从镇外车站下车后拐到镇里街市上。那天镇上逢集,农民们该办年货了,街市上十分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无意中,我看到前面十多米外妻和村里一个同姓侄女拉着手,正和我相向而行(暑假结束分别时,她曾问过我寒假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她俩都看到我了!侄女用手指着我说,新婶,你看我老叔回来了!惊鸿一瞥,妻立即拉着侄女的手,转身钻进另一群人里。回家后,我问妻在街上为何视而不见,她说,我没见过你!你又不是来的客,想叫我接着你拉着你手排场些?

后来,妻进城和我一块生活了。一次晚饭时,我们说起学校一位退休老教师的新闻。那位退休老教师的老伴去世不久,他又续弦了一个小他20 多岁的女人。那位女子在县城里给一户人家做家政服务,早出晚归,很辛苦的。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退休老教师都要到学校大门口等着接“续弦”回来。有时站在大门口朝着“续弦”回来的方向凝眸,望眼欲穿的样子。

后来,离“续弦”还有几十步远,老教师就笑眯眯地快步迎上去,牵起她的手往回走。惊世骇俗!下午放学时,聚在大门外的老师和家属比较多。那一段校园内议论纷纷,尽是抨击之声。甚至有的中年男教师都说:“为老不尊,俺都不敢睁眼看呐。×老师真是晚节不保,七十多岁的老头子都快躺骨灰盒了,还想学小青年搞浪漫?”有的还说他跟原配感情不好。其实,他跟原配是在旧社会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的,两人又几十年分居两地,根本没有感情基础,老教师又是重感情追求浪漫的人。聊起这事儿我问妻啥看法,她说:“老不正经!他不光丢自己的脸,也不给儿孙盖盖脸!”还一副鄙视的表情。

但妻是负责任的,也是勇敢的,我上大学期间,她带几个孩子。分田到户后,更忙,半夜里孩子发高烧,她抱着孩子跑几个庄子找赤脚医生。晒红薯干季节,夜里天阴了,她把孩子挑到晒红薯干的地边睡觉,自己到地里捡收红薯干。她更是智慧的,为孩子的安全绞尽脑汁,想万全之策。村前有一条小河叫清水河,一到小麦黄梢开始,村里大大小小的男孩整天都泡在河水里耍。儿子当时九岁了,性喜戏水,也跟着发小们在河水里扑腾,妻问他下河没,儿子总回答没有。可大人们都说村里的小孩中,儿子在河里扑腾得最欢。

之后,每每早饭后,她就刮锅底黑灰,在儿子后背画上花朵图案,像现在年轻人身上做的文身。等儿子回来吃午饭晚饭时仔细检查是不是下河玩水了。一次,一位低一个辈分的发小恶作剧,用一罐头瓶水把儿子背上的花朵图案冲掉了,回到村里,走到我家门口,就大声嚷道:“新奶!今上午我小叔叔又下河了!你看,他身上你给他画的花儿都叫水洗掉了。”儿子吓得大哭。

往事如歌啊!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妻看了看周围,我们终于也牵手外出了——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牵手。因为既不是光天化日,又不是满月;更因为周围没人——门房里只有一个值班男子,眼睛盯的是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形迹可疑的人,手里操纵的是门房两侧起杆落杆的按钮,不会看谁谁牵手不牵手——还不算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的牵手。

返程。

我们坐在过海轮渡二楼旅客休息厅。

宽敞明亮的大厅,开着电视,响著音乐;两端甬道,两侧厅门,进进出出,男男女女,搂肩的,牵手的,容颜焕发,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妻也被深深感染,说,咱也到外边看看大海吧!她抓住我的手,让我拉着她站起来。我们坐在一排的中间,离走道还隔几个座位。我把她牵到走道上,欲松开她的手,不料却未能松开。她说,走吧。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往厅门走去。

我看了看她,她的表情自自然然,没有鲁迅小说中阿Q 把筷子别到头发上宣布去“造反”时那种羞涩、胆怯、慌张的神态。

在船舷栏杆内侧的走道上游走,看海,我们一直牵着手。人很多,好多年轻人、孩子都主动给我们让道,但没有哪一个刻意看或睥睨我们牵手。咱也到船那头看看吧,妻说。前面有一群游客正说笑着向船尾走去。我们就跟着他们来到船尾。艳阳高照,春光明媚。轮渡像一张巨犁劈开海面,形成一道两边呈白色的巨大浪沟。

远方海口市幢幢高楼在晃动。不!是因为船在晃动。高楼的影子慢慢缩小,慢慢变淡,慢慢模糊。

妻牵着我的手,望着远方海口的影影绰绰,抬起另一只手,指着远方,似自言自语:“那不是我们住了几十天的海口吗?”

“是的。”我说。

“小时候,妈妈……”她轻轻哼起来。

“你在唱歌?”我低声轻轻问。

“不是,”她不好意思了——因为她不会唱歌——说,“看着这望不到边的大海,我想起要是带着两个外孙来,该多好!小外孙从小就爱听大海的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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