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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有樛木

2022-03-12陈小雯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美凤文龙老爹

陈小雯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开了。

我已经209 岁了,平阳县人民政府2017 年在我身上挂了块牌,上面有我的名字、编号以及年龄,还详细地记录着我的身高、胸围、平均冠幅等数据,我是受保护、受祝福的。

“阿姊,三月三要再来吗?”

“阿姊,一串翅果耳坠,漂亮吧!”

三月三?到了吗?翅果……这是一个难得认得我的姑娘。

我忍不住睁开眼,见她瓜子脸,戴着圆边复古眼镜,身着白色衬衣、藏青牛仔裤,正探出身子伸手摘我身上一串串垂挂下的果实,清秀的身影倒映在睦源溪水中,十分灵动。被唤作“阿姊”的女娃则十分好奇地欣赏着我的果实,连声说:“好神奇啊,这翅膀!它的每一粒种子都想飞啊!这枫杨大概做梦都想飞起来。”我不禁笑了,真是天真,长翅膀难道就一定是为了飞吗?

同样,当地畲族已婚妇女头戴凤冠,额垂龙髻,不代表她就是“三公主”。

只是,雷老爹这几天上山下山盘笋,却的的确确想当“笋王”。他家丫头后天出嫁,日子看在三月初三,正好那天镇上举办“笋王大赛”,他還没找到好笋。女儿大了,嫁就嫁了吧,就这么个女儿,一定要嫁去省城,虽说现在车轮子滚得快,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但日子总归是自己过,能见就见,见不到就算了。为女儿的婚事,雷老爹和他妻子雷美凤没少吵架。雷美凤要女儿留在家里,招个上门女婿,凡事都能照应得上。雷老爹死活不同意,他自己已经是赘婿了,不想女儿也过她母亲那样的生活,没有婆家可去,没有娘家可回,一辈子都是女儿,一辈子都待在娘家。

雷老爹原来不姓雷,畲族族规一般同姓不婚配。雷老爹原是平阳民间“高昆乱弹,和调讨饭”中的一员,原名林翔。只是入赘雷家后改随雷姓,叫雷翔。林家兄弟姐妹多,父母也顾不过来,有一同族叔伯开馆收徒,时称“马灯戏馆”,林翔自幼嗓子好,便跟着这位叔伯四处卖艺了。开始只演些马灯班的小戏,后来戏班吸收很多外来曲调,并穿插少量高腔、昆腔唱句,发展成和剧。至于温州有名的南戏,与平阳土生土长的和剧也是渊源颇深。雷老爹林翔就是在三月初三这天认识雷美凤的。这天,平阳畲乡娘娘宫和旁边的杨府殿要整一出“弄堂会”,同斗一台《摆生祭》。《摆生祭》又称《洗马桥》,出自南戏《刘文龙菱花镜》。林翔当然不唱主角刘文龙,他唱的是刘文龙表弟宋湘。他没有“刘文龙”那样的俊俏外表,也苦于个子不高,他只能唱个配角。如果他唱主角,大致也就不去雷家入赘了。

林翔同情宋湘,讨厌刘文龙。他时常私下调侃“刘文龙”为人不厚道,为了一己私欲,一个大男人偏偏要守身如玉,为了自己的名节耽误了四个人人生最美好的16年。那时的雷老爹还年轻,他遇见雷美凤后,雷家要求他入赘,他是欣然同意的。一方面,他是喜欢雷美凤的,美色当前,一个单身男子绝无拒绝的道理。另一方面,许是出于对刘文龙的鄙视,对剧本人生的叛逆。他直到十几年后才想明白,为什么刘文龙不入赘匈奴,不当驸马,宁死也要逃回家乡。除了对发妻的承诺之外,还有那该死的对自由的向往。这种向往就像一片沼泽地,你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戏台上,林翔演完宋湘,黯然离去。这出戏他演了太多遍了,都麻木了。他管不了今晚的这个“弄堂会”哪家戏班更出彩,他有些厌倦了。他再不想和宋湘一样被人安排,守着无望的生活。从13 岁跑戏台,今年29 岁,已经16 年了。宋湘都离开了,他也不想待了。娘娘宫戏台下人群还没散场,林翔脱下戏服,摘下发饰,嫌脱妆麻烦,索性外套一披,带着妆容沿睦源溪独自踱步。我这棵百年老树除了遮阴外,还是能为年轻男女的相遇增添一点浪漫元素的。

古树下,迎面走来的那一姑娘,显得十分娇俏。时“三月三”,畲族的传统节日,畲族姑娘喜欢在这一天穿自己的传统服饰去野外踏青,各家吃乌米饭,夜晚祭祖。除此之外,几十里同宗祠的畲族还会云集歌场,对歌盘歌,怀念始祖。当然还有各种民间体育竞技活动,比如跳竹竿、千人押加、摇锅、稳凳等,这些,雷美凤都不喜欢。她最喜欢的是穿上母亲亲手做的畲族服饰,去戏台下钻一钻。青蓝色麻布上衣,衣领、袖口、右襟处都绣上彩色的花纹图案,下穿青蓝色麻布长裤,长裤外系上一条黑底花色围身裙,再在外面封上一条花腰带。这条花腰带是雷美凤亲手织的,她在腰带上绣的花是风车茉莉。我之所以一眼就认出这风车茉莉来,是因为这风车茉莉已几乎爬满了我的身体,它们的藤蔓缠绕着我,生长速度奇快。一开始我并不在意,一种清新的小花,攀附着我,我就暂且给它点依靠吧。

这风车茉莉花朵洁白,如旋转的风车,仿佛一阵风吹来,这花就会随风转动。开花时香飘两里地,实在讨人喜欢。只是令我意外的是,这小花短短两年间就长了十米,不怕冷,不怕热,不挑环境,有一点阳光就可以长得很好。这是雷美凤最喜欢的花,她常常来娘娘宫前找我,确切地说,是找风车茉莉。戏台下,22 岁的雷美凤却不像是风车茉莉,她斑斓绚丽,尤其发辫上的那条红色绒线,在人群中,雷美凤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一朵绚丽的“牡丹”在睦源溪边出神,风车茉莉在三月的夜晚送出幽幽的清香。年轻的姑娘碰到带妆的“宋湘”,大胆地问了一句:“你家住哪里?”林翔一愣,《摆生祭》第四出,萧月英问刘文龙:“家住哪里?”刘答道:“小生在府前街居住。”此时,林翔却不知道如何回答,面对年轻貌美姑娘的询问,林翔并不想沉默,他老实答道:“戏班住哪,我就住哪。”这个回答让雷美凤很满意,既符合了她的想象,又满足了她的好奇心。“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了!你是自己化妆吗?你们也唱别的戏吗?那么多台词,都能记着,好厉害啊……”那晚溪边的聊天,我都听见了,没什么特别,无非就是一只好奇的猫和一条鱼的对话。娘娘宫的戏唱了七天,那七个晚上林翔都和雷美凤在溪边聊天。雷美凤虽然穿了平常服装,但都不妨碍她成为林翔心里的大牡丹。最后这只猫把这条鱼带回家,养在了家里。林翔成了雷老太的上门女婿,改姓雷,叫雷翔。

小年轻的婚后生活倒也无忧无虑,除了结婚几年没有孩子这事让雷老太话里话外含酸带刺。一个戏台上的小生,自是不会干农活,就好摆弄花草,做些盆景。雷翔最好做的事就是上山下山,寻花问柳。他的花和柳是真的花,真的柳。山里的杜鹃、海棠、水仙、山茶都被他寻了个遍,一棵棵移回家里。榆树头、樟树根,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深埋土中的死根,都被他挖回家里摆弄。雷老太苦于没有孙子,自然藏不住怨气,总是没有好脸色。雷老太早年丧夫,就雷美凤一个女儿,生活练就雷老太一身霸气,说一不二。有一个强势的母亲,雷美凤自然乖巧懂事,对雷老太百依百顺。雷美凤结婚后,仍然战战兢兢,看雷老太脸色行事,就连雷翔餐前倒一杯醋,倒多倒少,都要过雷老太的眼。雷老太掌管家里财政大权,掌握一切大小事务,雷翔这个赘婿在生活上受到很好的照顾时,也被管得喘不过气来。一个成年男人,在开始步入一段新生活时,他是希望能自己做主的。生活中少不了矛盾,雷美凤夹在丈夫和母亲中间,苦心经营日子,两边都受气,两边都不讨好。雷美凤经常深夜在睦源溪边发呆,那情形连我这棵老树看着都瘆得慌。

经过多年寻医问药,雷老爹的女儿雷果在婚后第六年才呱呱坠地。孙女出生,雷老太心里虽不大高兴,嘴上却欢喜得很。雷老太重男轻女不假,但毕竟是自家骨肉,倒也用心照顾。有了第一个娃,还怕没有第二个吗?只是有关孩子的吃穿教育问题,雷翔是没有发言权的。雷翔唯一做出的反抗是坚决不要第二个孩子。雷美凤四十七岁之前没下过厨房,炒个蛋花都手忙脚乱。直到女儿带了男朋友回来,雷老太慢慢不记事了,经常炒菜忘记放盐,雷美凤才开始进厨房,练习烹煮。这一晃,就是32 年,两个16 年,雷翔变成了雷老爹,雷老爹60 岁,女儿26 岁,后天就要出嫁了。

这个雷老爹近年来纵情山谷,和满山的竹子、竹笋磕上了。青街畲乡的竹笋是出了名的好吃,笋体肥大,洁白如玉,肉质鲜嫩,美味爽口。雷老爹对今年的“第三届笋王评比大赛”志在必得。地点就在娘娘宫前面,不过,现在娘娘宫和杨府殿合为一殿,称双合殿。参评的竹笋有着严格的规定,必须是青街畲族乡本土5 公斤以上的鲜笋,笋尾出土、黑笋、黄笋、死笋以及竹筒笋皆不能参评。雷老爹寻思着后天清早五点就得出门了,他要上山把物色好的那棵笋锄出来。媳妇美凤也想着后天三月三,五点就得起床了,她要安排好女儿的出嫁事宜。女儿雷果掰着指头数着时辰,对,五点就得起床,她要去婚纱店化妆,八点杭州的迎亲车队就要来接人了。雷果想着后天的自己一身白纱,鸟儿出笼的心越发迫切。她想着母亲仍然反对这门亲事,对于雷果的出嫁心不甘情不愿,父亲虽极力赞成雷果做自己的选择,但“笋王大赛”似乎更加重要,他非得到这届的“笋王”不可。雷果想,反正以后经常回来就是了,不急这一两天非要父母陪着不可。此时的雷果心思怕早就飞到青街外头去了。

“ 阿姊,快过来,这里有一面大大的‘喜’字。”

“快去,给你拍张照,说不定今年就嫁出去了。顺便去娘娘宫里拜一拜,求个好姻缘。哈哈哈……”一串放肆的笑声在双合殿前爆开。

看着两个轻快的身影飞进双合殿,我又闭上了眼睛——我看见我的一颗翅果,垂挂在新鲜的春风里,两片透嫩的绿翅膀抖啊抖,扑簌簌的样子像极了从溪面上掠过的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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