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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

2022-03-09叶桂杰

西湖 2022年3期
关键词:万金油小希骆驼

叶桂杰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我给颖发了条微信。我说,今晚我们好好谈谈。颖好久没回。这不是她的风格。她是一个手机不离手的人。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一般来说,她不看手机最长时间不会超过五十五分钟。但这一次,她竟隔了两个多小时还没回复我。我知道她一定是不愿意回复,或者至少是还没想好怎么回复。总之,她不会没有看到。她只是在回避,就像她一直以来干的那样。但是我不管。我想,这么日复一日地拖下去,一定不是办法。我必须跟她把话说清楚,我必须有所行动,我必须有所改变。我有我的理想,我在等一个来自北方的消息。

我靠在窗边点了一根烟,吸了几口,我把灰烬弹在铝制的窗轨上,然后抓着烟头来回碾。一边碾,一边刷微博,了解一下最近那起离奇的丈夫失踪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吸烟是我近两个月才学会的。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算起,我从没碰过这玩意儿。一直以来,我都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好男人、好丈夫。这些标签,我既不反感,也不排斥,只是已经比较习惯罢了。但是当颖第一次看到我抽烟的时候,我对她的惊讶表示不屑一顾。我认为她对我生活习惯的干预和限制,超过了我可以容忍的范围。这太残忍了。

你想跟我谈什么?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洗好澡坐在沙发上吹头发。当她开口的时候,那吹风机就像心有灵犀似的,瞬间安静下来。我听她这么说,知道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于是从卧室走出来,到客厅沙发的对面,在一张高脚凳上坐下来。在我的左边,是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面塞着满满的书籍,书被擦得光亮光亮的。从书架顶部悬垂下来的绿萝,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在夕阳光的照射下,氤氲出一片绿色的光雾。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这个家越是整得鲜明而有生气,就意味着我陷在这个小地方越深刻而无法自拔。

我想离开这里。我用坚毅的目光盯住颖,我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愤和反抗。她的吹风机停了一下。但也就停了一下。这表明她听到了我的话。我说,这个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必须在两个月内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不走,我一定会发疯的。发疯这个词,太像小说里的用词了。当它从我的口中蹦出来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这让我们的对话变得更加严肃而紧张。

于是颖开始问我,说,那你想怎样?我已经收到面试邮件了,说是这几天随时可以过去试课,我说。那你就去呀,颖说。你没意见?她的反应令我惊讶。意见?颖熄掉吹风机,稍稍侧过脸来,用淡然的目光望着我。我觉得整个客厅咚的一声掉进深水里。我从来就没有反对过你。你所有的决定,我都是支持的。难道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我几乎要吼出来,但是又忍了回去。真的,好多好多次了,每次没说上两句,彼此都各执一词,但又不说透彻,半明半暗,影影绰绰,然后互相吼来吼去。我早就厌倦了。颖嘴角一撇,向我冷笑了一下。我待要进一步追问,她却重新把吹风机打开,咔咔两声,调到了二档。风吹到我腿上,还是热的。大热天的,至于开热风吗?我说。要你管。颖差不多是尖叫了起来,手臂一扯,吹风机的插头唰的一下从插座上拔出来,砸在钢化玻璃的茶几面上。我愣住了。我想,就冲着这吹风机的一下,我他妈也要赶紧滚蛋。

夏日,天光亮得早。颖早早地就起床赶去上班。昨天晚上,我们抱在一起做了一次。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做了。做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脸颊滚烫滚烫的。我知道她太累了,但是我也很累。我从她身上下来的时候,她用一种平静而刚毅的语气对我说,明天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里,不准出门。我说,凭什么?颖说,不凭什么,你出个门试试看。我懒得搭理她。我迷迷糊糊地胡乱想着什么。在我快睡着的时候,颖好像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似的,向我发出警告,我知道我明天拦不住你,但是你休想离开我。你试试看。颖最后补了一句。我很想跳起来问她凭什么,但是我太累了,困意像一个黑暗的深渊将我拖下去。我没气力,也来不及回答她。我想,这样下去,我们迟早都会完蛋。

等我起床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夏天的八点半,小镇已经被毒太阳紧紧地抱住。我收拾好东西,背上双肩包去赶车。从我家到小镇的汽车站,有一段两公里脚程的镇心街道。沿着街道走下去,两边都是一排排的六层楼房。镇里镇外,忽忽悠悠,这条街我已经走了三十多年。街道上的镇民,一代又一代,我都熟识。它像一棵千年的老树,盘根错节,非常复杂,却又简单得要命。你每走三五步,就会有人跟你打招呼。

十八岁前,我在镇里的学校或县里的高中读书,他们就会这么说,阿妙囝,去学堂啊?他们几乎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既然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他们又只认识我父亲,那他们当然用“父亲的儿子”这样的语式来标识我了。事实上,在这个小镇里,人的意义也就两种:一、谁的伯母,谁的舅妈,谁的儿子……二、教师,公务员,警察,厂长……二十一岁那年,我考取了省城的大学,放假回来后,他们就这么说,大学生,放假回来了呀。二十五岁那年,我大学毕业,继而考取了县城中学的教师,他们就这么说,呦,教书先生欸。三十岁那年,我考取了北方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便辞职北上。一年后放假回来,他们好像齐刷刷地都不认识我了,竟不再跟我打招呼。看见我间或顶着大太阳从街上走过,他們就停下手中的活计,男人把烟从嘴巴里抽出来,女人则熄灭粘布纽扣的胶枪,然后望着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

研究生,而且是北方某大学(他们怎么也记不住那长达八个字的大学名称)的研究生,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知识范畴。他们的词汇库里再也找不出合适的语词,与我发生勾连。三十三岁,我研究生毕业。说起来,时运不济,加之我的年龄比同届的同学又都大了些,可恨我非但没有在那里站住脚,甚至在老家县城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两头不着边,两头落空,就这样,命运把我残忍地打回了这个小镇。赤条条归去来兮,古语说三十而立,但我却什么都没抓住。就这样,我在家里赋闲了整整一年,像一个塑料袋似的,轻轻薄薄,楼上楼下地飘。

然而,当我走在镇心街道上,我竟奇异地感觉自己回到了童年时代,只是心境大不如前。那些童年时期非常熟悉的街坊邻居——他们大多已变得老态龙钟,气喘吁吁——看见我时,不自觉地扭过脸去,偏过身去,就好像不好意思看见我一样。他们这样害怕与我发生对话,不知道是因为担心我尴尬,还是因为担心自己尴尬。他们不知道,其实我比他们还害怕。对于他们的语言系统,我早就感到陌生;对他们间或有之的问候,我常常措手不及。

试课和面试都很顺利。听课组长对我在课堂上的侃侃而谈,以及完全是自然生发的灵光乍现表示惊异。他们当场就向我抛来了橄榄枝:马上就签合同,合同五年。然而提到年薪的时候,他们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学校教学成绩好、环境好、福利好,新来的同事学历都很高之类的,稀里哗啦讲一大堆。最后在我再三再四的追问下,他们终于说出了一个数字。

十二万?我尽量克制地表现出我的惊讶。招聘公告里不是说三十万吗?那都是名师,资历深,经验丰富,像你这种情况,我们已经开到最高档了。校长嘴角一闪,露出了资本家的笑容。我便开始盘算。十二万的年薪,跟我当年工作时的薪资根本没区别,要是算上课时量,还吃亏了。我现在三十四岁,再加五年,差不多四十岁。那时候我就可以带上一笔小小的启动资金继续北上,去追逐我的理想,不像现在,穷困潦倒,裹足难进,谈什么都是空谈。

虽然,四十岁还谈理想,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那个民国女作家张爱玲给国人严重地洗过脑,说什么成名要趁早,但不也有很多人是大器晚成吗?——无论如何,只要我现在入职,就能每个月拿到一笔钱,解决生活的燃眉之急。古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时候为了克服眼下的困难,迂回曲折,绕道而行,是没办法的事儿。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终于可以摆脱掉颖了。那是我眼下的一个噩梦。

我这样想着,忽又想起颖在昨天夜里说过的话,于是说,请让我回去思考几天。校长表示理解,说,那成,反正也快放暑假了,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超过一个月,我们可不敢保证了。年轻人一定要学会抓住机会呀。校长在我临走的时候,握住我的手,不无遗憾地说。

我不同意。

颖斩钉截铁地给了我这样的回复。与其说是回复,毋宁说是命令。不同意差不多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她说不同意,说得还不够多吗?但她回复得这么直接,这么果断,这么决绝,这么不留情面,却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干吗要听你的?你有什么资格否定我的人生计划?一连串的问题从我的喉管里咕噜噜地滚出来,我只觉得我的上下排牙齿在打颤。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对于这份工作,我原本也没太大兴趣。但是颖这么果断地拒绝我,让我感到很难堪。我不是为争这份工作而提出抗议,而是因为她轻慢的态度。

沒为什么,我不准你离开我。就这样。颖清汤寡水地说。你是跟钱有仇吗,我说。跟钱无关,我就是不准你离开我。钱不钱的,不重要。颖说。就你那点工资,还想包养我吗,我嘲讽地说。我说了,钱不钱的,不重要。颖再次强调,仿佛我完全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不必多费解释,只是我有些淡忘了,需要她重申。重要的是,我们是夫妻,我们要在一起。

在一起,在一起,一天到晚泡在一起,不嫌碍眼吗?我咣的一声跌坐在办公椅上。办公椅是皮质面料的,因时间久远,里面的棉芯有些腐败了。我跌坐下去的一瞬间,棉芯里的空气一下子被挤出去,噗的一声作响,像放了个闷屁。你觉得你把我拴在这个鬼地方会有出路吗?我望着颖的眼睛,严厉地质问她。那你觉得,你把我扔在这个地方会有出路吗?颖毫不示弱地盯住我,反驳说。我跟你说了八百遍了,我几乎要暴跳如雷,我说等我先一步走出去,然后再带着你走出去。我们一步一步来,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步一步来?一步一步来?颖像中了魔怔似的重复着我的话。自从我们结婚以来,哪次不是一步一步来?你走了,我留着。然后你一直走,一直走,我一直留,一直留。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我跟了你来到这个鬼地方,你却一个人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把我丢在这里。你觉得你对得起我吗?你觉得这样合适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颖越说越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绷紧了,两个肩头不停地颤抖。你知道你在北方读书的三年里,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每天一大清早就起床,赶最早的早班车去上班。我为的是什么?你替我想想。这个小镇我没有一个人认识,但是他们都认识我,知道我是谁谁谁的老婆。走在路上,他们冷不丁地就跟我打招呼,我一点儿也没有防备。他们在背后窸窸窣窣地议论,说什么从这么远的地方嫁过来,却被一个人抛在家里,自己买菜买肉,自己烧饭,自己倒垃圾,守着一整幢空房子,自己跟自己玩,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在这个小镇里,我就是一个异类、怪物、奇葩。他们看我从街道上走过,就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住我不放,眼珠子从这边一直转到那边,就是不肯放过你,直到你远远地离开了,消失了,看不见了。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我就像一只老鼠,见人就躲……

颖说到躲字的时候,我突然被触动了。对于这一点,我很有共鸣。在我赋闲在家的整整一年时间里,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小镇正在以其强大的传统力量排斥着我。这股力量如此坚硬而顽固,以至于我完全无法、也不敢与之相抗争。当然,我也认为与之相抗争毫无意义可言。它就像被上帝遗忘了的一块空间,里面有山、有水,有飞禽和走兽,还有世世代代绵延不灭的人。人不少也不多,像爆竹在空中炸裂后的硫磺颗粒与纸屑,毫无规律地洒落在各个山体的褶皱与缝隙里。这些人从来没有一个统一的信仰,但却不约而同地遵循着高度一致的道德伦理规范。这种道德伦理规范是怎么形成的、怎么发展的、有什么利弊,从来没有人去追问,甚至于只要摆在桌面上讨论一下都会觉得是一种忌讳。他们会把指头竖在嘴巴前嘘灭你,叫你噤声和闭嘴。他们听不得这种讨论,也不敢听,每次一听到,大概就会心脏狂跳。

意识到我的无能为力以后,我就很识趣。赋闲在家的这一年来,出入小镇,我几乎都是打从防洪堤的对面过。这个小镇沿河伸展,是狭长型的。河流穿镇而过,一侧是密集的居民区,一侧是大片的农田,河两岸各是一条防洪堤。居民区这边的防洪堤,大清早的,经常会碰到很多熟人。我想一不做二不休,虽然会绕老大一个圈子,但索性就走对面的防洪堤算了。从镇尾的桥上回到居民区这边来后,我又像做贼似的,在各条狭窄的小巷子里穿来穿去,进到一些冷僻的、脏兮兮的苍蝇馆子里胡乱吃碗面,填饱肚子便回去躲起来。神不知鬼不觉,我竟在这个古老的小镇里整整躲了一年。没错,就像颖说的,就是躲,像老鼠一样地躲。

但我还是觉得颖把话题扯远了。我感到很没劲儿。我说,你这说的是哪儿跟哪儿,我最后再跟你强调一遍,我不想再浪费口水了。我说,我先一步走出去,然后我再带——你——走——出——去。说完,我偏过脸去,望向窗外,窗外的阳光太刺目了。知了在房子对面的那棵老梨树上宋押司——宋押司——地直叫唤,吵死了。

正在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手臂上一紧,一个突如其来的力量拽紧了我,将我硬生生地掰扯过来。是颖。她已经丢开手头的工作,跨到我的身边来。她直僵僵地立在我的正对面。我坐着,她站着。她像一个审讯官。好,那我最后信你一次。你给我个明确的时间,两个月,半年,一年?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逼问我。

两个月?半年?一年?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份工作连我自己都瞧不起。它不但收入微薄,还充满了不确定性。马克思说,资本家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们是资本家,根本没有人性,除了让你连续加班,便是说把你炒了就炒了,不会有一丝的犹豫和同情。天知道我能不能在这种凶险的地方站住脚跟。一年?一年时间能检验出来吗?我心里直打鼓。至少也得两年吧?我琢磨着。

况且,我们还有房贷呢。主要是我们还有房贷。我们早年昏了头,才千里迢迢去北方买了房子。那时候我们太想离开这里了,一旦有了些积蓄,就急吼吼地跑去买房。好像一旦房子有了,工作也能顺顺利利地跟过去。现在想起来,懊悔不迭。说到底,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了啊。一年又一年,我们越陷越深。现如今,一边是北方的房子,买来后闲置着,房贷一个月一个月准时地喂它;一边又是这头不敢在城里租房子。我们这个小县城,地方虽小,土豪却多,房子烂到土里去,房租高到天上去。就这样两头拴住,两头不敢动弹,就像手和脚同时被拷住。

我望着颖的脸,我说,两年半。两年半你看行吗?从今年九月份开始,到大后年的十二月。给我两年半的时间,在那里稳定下来,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那时候不管什么情况,你都辞职,跟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颖都不屑于最后看我一眼,转身坐到书桌前继续备她的课。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颖要给她的学生上最后一堂考试重点强化复习课。我深知这最后临门一脚是很重要的,但我还想逼她说点儿什么。她把手从笔记本键盘往上一抬,说,刹住,今天到此为止。望着她那副冷漠、固执而愚蠢的神情,我觉得真他妈没劲儿。

第二天,我给颖发了一条微信。我说,我去城里透透气。我所说的城里,指的是我们这个小镇所属的县城。我哥就在县城工作。自从我哥和我嫂有了宝宝以后,我爸和我妈也跟着搬到城里去住了。我妈在我哥家照顾我的侄子,我爸则出去工地里找一些零工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个日子,但也比在乡下守着几块地强。

大热天的,去什么城里透气?乡下喘不过气来吗?过了半小时后,颖给我回了一条消息。我去看看我妈,我说。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去看你妈?颖马上回了一条。三十多岁怎么了,三十多岁就要跟妈闹决裂了吗?我真想骂娘。但颖随即给我回了一串龇牙咧嘴的笑脸表情。我看了后心里咯噔了一下,原来刚才那条,颖是在跟我开玩笑。在一刹那间,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这个念头也就一闪而过,随即又觉得她这样捉弄我,挺恶毒的。

我哥早上跟我发消息说,我爸又跟我妈打起来了。我说。发出这条消息后,颖好久没回。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回。逻辑上来说,她这个时候很有可能在忙,没空回复我,但我心里又很不愿意这样去认为。我总觉得她好像在思考怎么回复我。我焦躁不安地等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焦躁。事实上,她回不回这条消息,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甚至于我去城里的目的,也都完全不必要向她解释。

你爸你妈打架的时候还少嗎?你天天管,次次看,每回都去劝,你管得过来吗?颖很不客气地说。打就打,看还是得看。我说。干吗打起来?还是因为楼下那个卖窗帘的阿姨吗?颖问。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多问。我哥说,两个月以来,我妈已经好几个晚上又哭又闹,我爸经常大半夜气呼呼地离家出去,麻将桌一坐上去,就是天光亮。我哥我嫂早出晚归上班,根本没时间管,劝也劝不住。我说。你哥都劝不住,你就劝得住?颖说。看到颖这样回我,我心里是有些不爽的。但我还顾不上不爽,因为去往城里的巴士已经从车站开出来了。在滚烫的阳光下,我被乌泱泱的人流卷过去。

小镇人少,又是老人居多,因此县城公交公司安排的车次也少,间隔时间也长。等我上车的时候,车里已经挤满了人,全是气喘吁吁、弓背缩肩的老头老太。他们的脸上黑黝黝的,头发又枯又干,皮肤上布满了皱纹,两条小腿瘦得皮包骨头,就像两根小木头棍。他们挨挨挤挤,或坐或站,过道里塞满了扁担、箩筐、锄头,以及各种鼓鼓的蛇皮袋。我在车头引擎盖的位置拣了一处缝隙,两只脚往里面分别一插,就算是固定住身体了,然后我想起来要给颖回复一下。我想说,劝得住劝不住是一回事儿,劝不劝是一回事儿。我已经把这句话在输入框里打好了,正准备发送的时候,忽然又觉得这样的自我解释又是何必呢?踌躇了一下,就哒哒哒哒地全删除了。

隔了一刻钟的时间,颖又问我,那你是去城里透透气,还是去看你妈?我看了这消息,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复她了。我特别烦这种在生活中揪住你说话的逻辑小漏洞不放,然后沾沾自喜、自鸣得意的人了。这种小聪明对于我而言,就像大颗的蚊子趴在亮堂堂的玻璃窗上,忍不住就想去拍死它。不过我承认,我压根儿没想好这一点。天知道我是去看我妈,还是去透透气?说不好,我是想带我妈去透透气呢。这种潜意识里的东西,你怎么说得清楚?

要你管。我说。颖又给我回了一串龇牙咧嘴的表情。但我觉得好没意思,不想理她。颖说,那你今天晚上回来吃饭。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去到我妈那儿,也差不多两点半了,要是赶回家吃晚饭,怎么着五点钟也得起身了。这样的话,我就只能在我哥那儿坐两个半小时。这两个半小时里,我哥和我嫂还没下班,我爸不知道在不在家,很可能我妈还在外面呢。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一想到这里,我就憋了一肚子的无明业火。凭什么?我说。没凭什么,限你六点半之前到家。我今天监考完,早点下班,回来给你烧酸菜鱼。你要是迟到,我们走着看。颖说。

我很想穿过屏幕给她一拳,真的。但是我太累了,我感到全身的肌肉都酸酸的,没一点力气。车里又热又闷,司机根本舍不得开空调。大家伙儿都把玻璃窗打开。车子在破碎的水泥路面上颠簸,江风从窗洞外面灌进来,呼啦啦一片混响。老头老太们在车里聊着今年的降水和杨梅的收成,个个都扯破喉咙,怼着耳朵拼命喊。我的眼前一团糟,耳朵里一团糟,胸口也是一团糟。凭什么?我说。但是颖再也没回。

到我哥家的时候,我哥和我嫂都还在上班,就我爸和我妈在。我妈在客厅里带宝宝,我爸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刷抖音。我妈给我开门的时候,我爸吱都没吱一声儿。我猜我妈和我爸正在闹脾气呢。我想我这资深的消防员倒是赶得很及时。

你今天怎么来了?我妈一边给宝宝摇着扇子,一边不冷不热地问我,好像也是没话找话,好歹要说上两句。宝宝躺在摇篮里,蚊帐合着。我掀开蚊帐的一角,看看宝宝头歪着,睡得香甜,还流着口水,我的胸口涌起来一股柔情。这样恬静的时光,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人世间的一切纷繁、喧嚣和嘈杂,在婴儿的酣睡面前都会瞬间融化。我在他脸蛋上轻轻地刮了刮,把他露在外面的小手塞回小毯子里,然后合上蚊帐。

我哥说你们又吵架了?我一边摇着摇篮,一边问。没吵,好着呢。我妈头撇到一侧去,不看我。吵了就吵了,没吵就没吵。吵了也说没吵。我淡淡地说。但是话一出口,我也感到奇怪。我好像要逼着我妈承认他俩的关系不好似的。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工地也不去,自家孙子还顾不过来呢,给人家孙女儿使劲搬东西去。我妈赌着气说。什么东西搬出去?我问。什么都搬,作业本,铅笔,画画本,什么不搬?

我沉默,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爸就在屋子里,屋子的门关着。屋子里传来抖音的声音:亲爱的朋友,今年入伏的时间,是某年某月某日,农历某月某……还有呢?我说。……三伏是一年中人体体表气血最旺盛的时候,也是养生避病的最好时节,千万注意这六件事。否则伤心伤脾又伤肺……屋子里的抖音播放着,声音一本正经,好像教堂里的布道。……还给人家买百香果、芒果,买龙眼,买火龙果,买椰子,买榴梿,倒是自家舍不得買的,全给买齐了。

买榴梿?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买榴梿了?抖音暂停,听到我爸在屋子里辩白。随后抖音又响起来:一年仅此一次,错过再等一年,赶快分享给身边的朋友,让更多人知道……要不是我在门口撞见,你还不是买了?我妈嘀嘀咕咕,声音又不敢大声。还有呢?我说。我妈想了想,说,还买了一台英语点读机。还有呢?我说。我妈皱起眉头,又想了想,有些想不起来,就说,还有很多,反正家里缺的都不买。我家里缺的都不买了?我爸在屋子里喊,家里的锅碗瓢盆,哪样不是我买的?说到锅,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卡车运过来的便宜货,假货。说什么亲眼看见人家半杯油倒进去,粉干、番茄、猪肉来回炒,一点不粘。买回来一用,小油菜都粘。你还好意思说。蠢货。我妈冲着屋门怼回去。屋子里立时间不响了,抖音明亮起来。抖音真是个好东西,我忍不住侧耳倾听:一,颈椎最怕吹。对着空调吹凉风,损伤阳气。尤其对颈部,会造成持续痉挛,还有后背酸痛等后果。建议,在室内空调温度不要低于二十六摄氏度,要尽量穿过肘过肩的衣服。女性注意不露腰。二,头发最怕湿。三伏天人洗澡特别勤,如果未擦干头发就坐在空调屋里,会导致湿邪入侵身体。因此,伏天也一定要把头发擦干,再入睡……

还有呢?我说。

……三,肠胃最怕凉。三伏天是肠道疾病的高发期。一定要少吃太凉的食物。尤其早上起床和晚上临睡前,建议为了及时给肠胃保暖,吃凉拌食物时不妨加点姜,可以有效暖胃杀菌……还给人家修水管,修抽油烟机,通下水道,换灯管,清洗空调。我妈见缝插针地说。我修抽油烟机了啊?我就是打了个电话,我哪会修什么抽油烟机啊?屋子里赶紧辩白。家里的抽油烟机坏了,也没见你打个电话呀。还不都是你哥上着班约的工人来修。什么都不管……后一句话,我妈是对着我说的。……喝水最怕快。如果喝水太快,水分会快速进入血液,使血液变稀,血量增加,有心脏不适的人,容易出现胸闷、气短等症状。因此,伏天喝水要慢饮,少量多次,每次只喝……

还有呢?我说。

我妈眼皮抬起来,奇怪而胆怯地望了我一眼。想了好一会儿,我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于是脸部肌肉都颤抖起来:还有,还有很臭美,一辈子没见这么臭美过。说是看到手机上有种染发剂,一个疗程染下来,头发再也不褪色了。五千块钱,买过来一箱。我一看就不相信,哪有什么染发剂一辈子不褪色的?怕里面有毒。让你哥拿来网上一查,倒是也没毒,就是一普通杂牌。但是染发本来也就不健康。劝了半天,就没染了,丢在那儿一瓶都没开过……眼睛最怕晒。眼睛喜凉怕热,不注意防晒,容易提前老化,并引发各类眼疾。建议,多吃养眼的食物,如桂圆、山药、胡萝卜。流水洗脸。尽量少用手揉眼睛。六,晨练最怕早。日出之前,积存了大量二氧化碳,对健康不利。因此,三伏天晨练时间,不宜早于六点。再送大家一份三伏天养生口诀,真的太精辟了,请一定要收好……

我顺着我妈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箱染发剂。纸板箱上已经落满了灰尘。我掀开盖子,取一瓶出来,对着窗外的光线仔细看说明书。什么地方生产的,成分是什么,使用方法怎么样,生产地在哪里,生产企业叫什么,有效期哪年哪月哪日到哪年哪月哪日。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过去,就连条形码上的数字也不放过。最后我把它转到正面来,上面赫然写着“骆驼”两个字的品牌名。品牌名的上方是一头褐色的骆驼,下方是英文单词camel。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染发剂叫“骆驼”。

一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卷鸡蛋,伏天心静自然凉,早睡早起午休躺,暑伤精气炎热防,切忌饮食过寒凉,户外防晒讲着装,神清气和胸宽敞。一宝黄鳝补中气,二宝莲藕营养膏,三宝绿豆解毒汤,入口养生身体强。伏天来临,热火朝天。此时养生最关键,用一份关心,给亲人朋友们送去百般祝福,千般关怀,万般情意。祝大家凉爽过伏天,看完的老铁们,请动动手指分享传递出去。伏天过好,保您平安健康,万事顺遂……

我用手机查了一下“骆驼”。百度百科上说:骆驼,被称为“沙漠之舟”,头较小,颈粗长,弯曲如鹅颈。躯体高大,体毛褐色。极能忍饥耐渴。骆驼可以在没有水的条件下生存两周,没有食物可生存一个月之久。驼峰里贮存着脂肪,可在得不到食物时,分解成身体所需养分,供骆驼生存需要。另外,骆驼的胃里有许多瓶子形状的小泡泡,用来贮存水。骆驼可用作骑乘、驮运、拉车、犁地等,是沙漠戈壁地区人们和地质勘探、考古工作者不可缺少的伙伴……

看他就是一头骆驼。我妈很生气地说。骆驼,骆驼,你才是骆驼。我爸突然在屋子里吼了一声,随后听到乒乒乓乓地响,门吱嘎一开,我爸已经穿好衣服出来了。妇人家不要脸,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我爸很严厉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摔门而去。我看到眼泪在我妈的眼眶里打转。我妈转过头去,不给我看见。但我看到她的鼻翼一抽一抽的。

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也就是说,我迟到了整整四个小时!四个小时。自从我失业以来,违背颖的时间期限超过一个小时已经是极限了。这次竟然整整四个小时。当我开门进屋的时候,我看到颖就坐在餐厅里,手机架在面前,戴着耳机,低头看电视。手机上接着数据线,一直充着电。餐桌上围了三盘菜,两盘都用另一个盘子扣着,防止变冷(但显然已经冷掉了),一盘是我平日里就爱吃的提子,已经洗净,还挂着水珠。三盘菜的中间,是一大盆酸菜鱼,也用大盘子扣着,露出一柄大搪瓷勺子。桌边是一锅饭,桌两侧的碗筷也已经摆好,饭也打好了,筷子端端正正地架在碗缘上,像小学生上课时架在课桌上的小手。

我回來了。我一边坐到换鞋凳上换鞋子,一边跟颖报告。颖不响,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低着头看手机。我走近颖,坐到她对面去,拿起筷子,碰了一下碗,叮的一声铃音响,余音袅袅。怎么了?我钻到她的眼皮底下,试图赔个笑脸,从而感染到她,让气氛不至于这么紧张。但我失败了。我明显感到我只是很奇怪地干笑了一声,涩涩的。

不要生气了嘛,最后一班班车没赶上,顺风车也打不到,还是拦了一辆小货的回来的……我努力去解释。我发现我在客观陈述一件事情的时候,那种认错的语气也随之荡然无存,变得僵硬而委屈,同时好像还是在指责对方的小家子气。

颖仍然不看我。沉默。我拿起她面前的筷子,往她手心里钻。她轻轻地甩开了。我又试了试,她啪的一下打在我手背上,我疼得丢开了筷子。筷子落在地上,噼里啪啦响。我就钻到桌子底下去捡。这时候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抬头斜刺里去看她,枝形吊灯下,只见她头都仰起来,肩膀笑得一颤一颤的。

我想起我们大学相恋的时光,我最爱看的就是她爽朗的笑容和大笑时候颤抖的肩膀。她从前总是笑得那么开心、爽朗,无所顾忌。我就是被她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笑给吸引住的。然而,自从她拼着跟母亲决裂的风险和狠心,嫁到我这个小镇里来,在此落脚、扎根以后,她的笑容渐渐地变少了,也变涩了。每次她大笑的时候,都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感觉。

我把筷子捡起来后,重新坐好,再一次往她手里递过去。我戳了戳她的手背,她没反应,我又戳了戳,再戳了戳,突然感到虎口一疼,筷子飞了出去。啪啪啪连声,筷子砸在厨房的玻璃窗上,然后就是叮叮当当地滚到水槽里。我收了手,心口燃起来一团火焰。

你到底要怎样?我放开嗓子吼了一声。

颖发作了。她啪的一声将手机砸在桌面上,拔下耳机,狠狠地望着我,你说我要怎样?你迟到了这么久,你还有理了?打你电话不通,发微信不回。你想跟我玩失踪吗?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不许你离开我半步。你整整迟到了多少时间?你没点儿数吗?四个小时。我坐在这里整整等了你四个小时。你一进来,嬉皮笑脸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也没道个歉。你还问我到底要怎样?

凭什么道歉?我终于抢到一个缝隙,抢断了她的话。我已经受够了。你处处限制我,控制我,凭什么要我道歉?难道我连看我妈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我双手撑着桌面,站起来,同时冲着她咆哮。

这时候她也站起来了,上半身向我冲过来。我们隔着桌子,怒目相视。我跟你说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发微信你不回。你明摆着跟我过不去是吧?颖也咆哮起来。她的声音比我尖利多了。

我想起下午我爸赌气离开的时候,我妈止不住眼泪簌簌下落。我不忍心就这样离开,于是一直陪到我哥我嫂下班回来。我们一家子相对默默地吃了顿饭。饭后,我跟我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剥着开心果,一聊聊了两个多小时。自从各自成家以来,我们兄弟俩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聊天了。小的时候,我跟着我哥架梯子到屋顶揭人家瓦片,爬到树上摘杨梅,夏天去水塘游泳的时候用竹竿子去够树上的板栗,还一起养过鹰。说到游泳,我还想起我哥第一次教我在水里闭气。我哥从岸上找了一块椭圆形的大石头,抱在胸前,然后一步一步地往深水区走进去,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水面没过他的肩膀、脖子、耳朵。我看到水泡在他头顶消失的地方咕噜噜地冒上来。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至今想来仍然历历如在目前。后来我跟我哥一起去楼下卖窗帘的阿姨家把我爸领回来,我才回家。

这个时间点,公交车早已经没有了,出租车也很难打到,我在桥头一直等一直等,最后一辆小货的路过,被我强行拦下。从县城到镇上,跑快一点儿也需要一个小时。车里坐着一大家子人,我被挤在推门边的旮旯里,粘着小板凳将就坐。车里人都睡着了,我却清醒得很。车从高架上过,高架全程架在江面上。大型的运沙车、油罐车和省际长途客运车,都是跑夜路的,全部打着大灯,在江面上排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然后一辆跟着一辆,像子弹似的从你身边呼啸而过。江上起雾了,这里一团,那里一团,要塞满这空旷的夜。这样的景象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忍不住胸中悲恸。后来小货的下了高架,驶入镇级公路的时候,我终于抑制不住情绪,要求提前下车。这时候离我家还有三公里的脚程。两边是连绵的山脉,黑影幢幢,路面上的水泥破碎不堪,我迎着厚厚的黑夜一面走,一面嚎啕大哭,一切都顾不得了。

你说呀,你解释呀。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屏蔽我?你为什么要躲着我?颖不依不饶地大吼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气势咄咄逼人。

对,你说得对。我就是要屏蔽你。我就是要静音,我就是不想回你,我烦透了。你要怎么样?我也毫不示弱地冲她大吼。我们俩的鼻尖都快碰到一起了。

……你根本就不爱我!颖突然大哭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带上了哭腔,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都是骗我的。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一直在欺骗我。你把我骗到这个生不生、死不死的地方来,让我受尽折磨……

对,你说得对。我根本就不爱你,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你这样折磨我,我也要折磨你。我不会便宜了你……我把鼻头往前拱了拱,顶到了她的鼻尖。

我早就知道,这样下去,我们迟早要完蛋——一起完蛋。

每次热战的时候,颖都会很痛苦地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很重很重地呼吸,然后隔一阵子就全身抑制不住地抽泣。我抱住她,把她的脑袋埋进我的怀里。她就像一只小狗似的在我的胸口颤抖。我们各自想着事情。我会想起她曾经给我讲过的童年故事。那时候她的父亲已经跟人跑了。她的母亲带着她,来到新的城市。她的母亲是一个极其倔强的女人,一面带着她在新城市里安顿下来,一面开始创业,办阀门厂。厂子刚刚起步,再加上是独立女性创业,干的又是男人的生意,因此非常艰难。她母亲成天不在家,甚至好几个月都在外面忙活。她就独自一人去上学,有时候也会被寄养在母亲的朋友家里。夏天的时候,时不时会下暴雨,天空中电闪雷鸣。放学的时候,她要走过一段非常长的漆黑的巷子。閃电有时候会一屁股坐到屋顶上。她要大声地唱着歌,假装镇定地走回家。据说魔鬼和厄运都害怕镇定之人,她是信这个说法的。到了冬天,下着大雪,地上都是雪水和碎冰渣。人踩在地上,走一步,滑两步,湿漉漉黑乎乎的,全是烂泥。回到家后,她要上上下下地换一整套衣服,因为衣服已经都潮了,冻得不行。换好衣服后,她才独自一人去厨房下一碗面,或者炒个饭什么的,然后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雪花,吸溜着面条,或扒拉着炒饭,默默倒数着母亲回家的时间……

七月初,颖总算放暑假了。我们俩天天泡在一起,从早泡到晚上。我们的关系渐渐地也没那么紧张了,有时候还会互相打闹逗趣,时不时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欢乐时光。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肯定这是不正常的。后来我发现,我们之所以不紧张,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互相给予了对方一种特别的安全感。我的安全感来自于走在路上,可以把注意力只聚焦在她身上;这样我也不用太在意小镇里熟人的怪异的注视了。也就是说,我的恐惧源于这里的一切对于我都太熟悉了。而颖呢?恰恰相反。这里的一切对于她都太陌生了。可以这么说,自从她嫁给了我,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融进这个小镇里来。她是融不进来的,我很肯定地认为。这个问题,我早先就思考过,并且已经想得很明白了。然而,我很清楚,这种安全感也只是暂时的,它像玻璃一样,一碰就碎,脆弱得很。

那段时间,我特别关注那起离奇的丈夫失踪案。我几乎每天刷一下微博,密切跟进案情的动态。我了解到,案情中的那个男人,像我一样,也是出身于一个小镇里,后来读大学的时候,才认识的他的女朋友,后来的妻子。他的妻子父母都是公职人员,家境还算不错,对于女儿的婚姻,也比较支持,说是只要女儿幸福就好。后来丈母娘到女婿家拜访亲家的时候,才知道女婿家生活条件的艰苦。但是老丈人和丈母娘也并没有嫌弃,回去后商量数日,便说愿意拿出五十万的彩礼作为首付,让女儿在他们所在的城里买一套房子,房产证上可以写双方的名字,只要将来他们好好过日子,他对他们的女儿好。对于一套房子的总价来说,五十万并不算多,但小两口刚毕业步入社会,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有这么一笔钱启动全新的生活,也算不错了。男方的父母自是很高兴,男人也没意见,于是二人结了婚。婚后三年来,年轻的夫妻生活上也很和谐,一有假期也常常去老人家里看望,倒是颇为孝顺,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一致认为二人是天作之合,难得的一对好佳人。直到在一个暴雨的夜晚,妻子一觉醒来,丈夫从此不见踪影……

在一个阳光明媚、空气湿润的下午,一辆红色的轿车停在了我家门口。滴滴滴滴。轿车急促地摁着喇叭。是小希,我高三的前桌女生。车里还坐着老马和夏斌,也是我高三的好同学,好哥们儿。高考失利以后,小希不得不出了国。有一段时间我们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知道她在意大利南部一个偏远的小镇里,帮着爸妈开酒吧。那个小镇濒临地中海,她常常跑去海边的礁石上躺着晒太阳,然后就给我发QQ语音通话,跟我说最近都在做什么,去了哪里,这里有多美,那里有多美,真希望我也能跟她一起去欧洲,去瑞典看雪,去荷兰看风车和郁金香,去巴黎品红酒,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在地中海晒太阳。后来我们渐渐地失去了联系,直至再也没有联系了。

女人对女人,确实嗅觉灵敏。颖似乎看出了一点儿什么,但大约因为我们最近关系还算稳定,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早点儿回来,且也没限制几点到家。嫂子也一起呗,车上有位置呢。小希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颖招手。不了。你们是高中同学,难得你回国,聚在一起叙叙旧。颖很礼貌地向小希笑了笑。

就这样,我坐上了车,跟小希、老马、夏斌一起出了小镇。整个下午,我们在县城的高中校园里兜圈子,瞎聊,回忆那段青葱岁月的种种。那时候我们四个人逃课,翻墙去网吧打游戏通宵,互相串男女生公寓楼,还偷偷去别的寝室里把阳台上晒着的衣服藏起来。总之,什么都做得出来,做什么都好玩儿。到了晚上,我们又一起在学校东门口的渔人码头吃了一顿大餐。这个渔人码头是我们学校的老师经常聚餐的地方,菜价比较贵,是我们学生轻易吃不起的。现在我们吃着这顿大餐,就有种翻身农民做地主的感觉。吃完饭后,我们又去散了散步,继续瞎聊了大半天,然后看见一家中式、很古雅的茶座。小希说,好多年都没喝过正宗的中国茶了。于是我们又坐下来吃了半天茶。这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天空中洒满了星辰。老马和夏斌说要回去了,改天再聚。小希坐在我旁边,捏了一下我的手,跟老马和夏斌说,那好,你们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我俩反正没事儿干,再待一会儿。老马和夏斌会意一笑,就先行离开了。

你要找我聊什么?小希一边走,一边貌似很放松地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不似我记得的高中时那样娇俏玲珑。我们走在江边。江风习习,吹过来许多凉意。星光落在江面上,江面平静但波澜还是有的。星光被摇碎。你怎么知道我想找你聊?你刚回国,应该是你想找我聊还差不多。我说。就你——我还不知道?小希说。快说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不过,禁止聊人生聊理想聊感情哦。什么意思?我说。你不记得了?高考前,校长在主席台上明确规定,男女同学之间保持一米距离,禁止夜里在校园里一起散步,禁止聊人生聊理想聊感情。你忘了?小希说。我想起来了,觉得特别有趣。那时候学校是认真的,還专门组建了五支巡逻队,半夜三更举着手电筒,专门往花坛、草丛和楼间缝隙里照。我和小希就被抓包过,三条禁令全犯;还一起写过保证书。

一切还好吗?小希说。

嗯嗯,还好。我说。

怎么样?做成功了吗?小希说。

没成功。两次了,都失败。我说。

要是决心要的话,还是得趁年轻……不过,要不要,我现在去看,也是两可……需要我帮你打听打听欧洲那边吗?小希说。

嗯,不用了,谢谢。我沉吟了一会儿,表示拒绝。我们换个话题吧?我说。

有些事儿不是我刻意瞒她,而是不想多作解释。那些事儿解释起来,都是病理学的事儿,一方面是我们根本说不清楚,也说不明白,讨论来讨论去,都是白搭;另一方面,我也不想把我们的谈话引到这个方向去。我们聊天的时间并不多,要好好珍惜。那些讨论无非是让我们相互之间确证、纠正或者补充医学知识罢了,而这些知识,网上一查便知,无需在这么珍贵的时间里去探讨。我们需要更多的精神交流。现代人都需要更多的精神交流。现代人的精神交流就像患了哮喘症,哼哧哼哧,呼吸窘迫。

好啊。小希把包带从右侧肩膀拉到了左侧肩膀,单肩挎包变成了斜肩挎包,这样她的两手就腾出来了。她前后前后地甩着手臂,显得很放松,很自在,很欢乐,但我知道她其实是在找话题。过了一会儿,小希感慨地说,想想那年,我坐在你前面,每天都翻过来趴在你的桌上,跟你学数学。什么双曲线啊,抛物线啊,二元一次方程啊,圆锥表面积啊,你别说,学得可真不少。是啊。我悠悠地回忆起来。你也经常教我英语啊。都高三了,我还是没搞懂off、to、of、for有什么区别。那时候真是自由啊。想睡就睡,想学就学。我在你的课桌上学。你专门给我腾出一片地,把试卷和课本全部叠在桌子下面。可不是?我笑。我看着你口水流到我的书上,我用纸巾给你擦口水来着呢。哪有?哪有?不要诬陷本姑娘好吗?我可是古典优雅的淑女。小希辩解说。

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不答应呢?我忽然间死死地盯住小希,生怕她目光游离。江面上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摇曳生姿——她真的太漂亮了。

做你的女朋友?我才不要呢。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但是我不要做你的女朋友。小希很肯定地说。为什么?我问。不知道为什么,反正那时候不高兴。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女朋友,我自己开心就好了,我干吗要成为谁谁谁的女朋友?我……我喜欢自由。小希说。小希停住了脚步,双手扶住江堤的栏杆,望着江边,换了一种特别理性的语气,对女朋友这个概念做了进一步的解释。女朋友是一种契约。我是很讲契约精神的。如果我答应成为你的女朋友,我就会守住这份契约,绝不背叛。如果我想跟其他男生玩儿,你又不高兴,我就会感到内疚……婚姻也是。我拍了拍她的后背。拍完以后,我想起来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竟有种久违了的感觉。

怎么样?这么多年没联系,在国外一切还好吗?我说。嗯嗯,还好。小希说。说完以后,我们一起看江水,看江对岸的灯火阑珊。然后就是久久的沉默。我回头望她的时候,看到她的脸颊上闪烁着泪花。我拍了拍她。我猜,她所说的“嗯嗯,还好”,跟我所说的“嗯嗯,还好”,本质上是一样的。人生是一个结构复杂精密、含混不清、具体而微、流动不居的东西,人生是一场无序的绵延,根本不能用一句简单而机械的“一切还好吗”就撬开它所有的真谛。我不要成为你的女朋友。我们是好朋友,好吗?小希说。嗯嗯,好的。我点头。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我说。

转眼间就八月份了。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假期已过去一半,颖很快就会开学。一想到她天天早出晚归,我则一整天一整天地在家里宅着,熬着,虚空地等待着,我就开始焦虑和恐慌。自从那天跟小希分别以后,回到家,颖对我的态度又不一样了。她既没有争吵,更没有咆哮,她变得沉默而冷酷。在生活上,我们就像一对合作伙伴,搭伙过日子。她总是用彬彬有礼的方式,与我发生日常中必不可少的接触。你好。烦请。谢谢。对不起。这些敬辞成为了她的口头禅。请帮我拿一条毛巾,谢谢。抱歉,磕到你了,请原谅。今晚麻烦你洗一下碗。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表达得不准确,还请你及时指出,我会纠正,并保证下次尽可能把意思表达到位,谢谢。颖常常用这样一种语气和方式跟我说话。

与此同时,颖的失眠症也变得越来越严重。她每天都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然后就是隔一阵子抽泣一下,流泪,时不时还坐起身来擤一下鼻涕。餐巾纸永远放在她的枕边,不许我动,都是她自己收拾自己狼狈的局面。我问她话,她也不回答。总之是整夜整夜的沉默。

对于颖的变化,我感到无所适从。我认真回想我跟小希相处时,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颖的举动。那天夜里,小希跟我讲了很多很多。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在欧洲生活的孤独和艰辛。她对她所谓的契约精神的坚守,让她只能选择默默地隐忍和承受。败落的生意,变得暴戾的丈夫,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同乡,以及欧陆人对华人的歧视。生活的坎坷就像滑坡、泥石流一样,滚下来一大片,带下来一大片。我为她扼腕叹息,与她当年美好的生活比起来,她如今的生活简直如同炼狱一般。但是真的,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颖的事情。

起初,我怀疑是因为气味。颖向来对气味有着异常的敏感。女人对气味都有着异常的敏感,特别是女人对女人。这一点我在上面也提到过。但颖没有说破这一点,我也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渐渐明白了她对我态度发生变化的原因——而这个原因是否以小希在我身上留下的气味为导火索并不重要。或许,从颖礼貌地答应我跟小希一起出去叙旧(并且不限定归来的时限)开始,颖就已经想通了。她是在说服自己,同时也是向我证明,即使没有我,她照样可以过得好好的。她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在生活中如此,在精神上同样如此。她努力地训练自己,对任何人都不产生依赖的心理,她完全可以独自应付生活的一切不友好和粗粝之处。

一个礼拜二下午,何君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是在北方,还是回来了。我说在家里。何君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回来一年多了。何君好像有些不高兴,说回来这么久了,好歹打声招呼,即使不和他招呼一声,至少也要跟海荣告知一下。我心中原本有愧,但听他这么说,不免有些不忿,就不再多说。何君提到的海荣,当年是港区开发建设中心的副主任,年龄上比我大了整一轮生肖,但对我向来以兄弟相称,倒是很性情。他的口头禅我至今印象深刻,说是“年轻人十二点前睡觉是对生命的亵渎”。四年前我辞职北上,海荣十分高兴,亲自设宴为我饯行。席上,海荣邀请了一众好友,都是多年来玩得比较好的。海荣不胜酒力却贪杯,那日开怀畅饮,红酒尽兴,换白酒,白酒痛快,换黄酒,黄酒淋漓,又换啤酒,一直喝到十二点才散。

何君跟我说,海荣已经从港区开发建设中心副主任升任县文联主席的位置。事实上,在政府机关的秩序里,县文联向来是个闲差,没什么实权。文联主席这个位置一般都是仕途想上也上不去,只能退而求其次,抱着退休心态的领导干部才会愿意调来聊度余年的。而这一次,海荣却向组织主动申请来此赴任,可见海荣并非不知这个位置的轻重。我不知这是海荣穷则思变的一步战略,还是已经放弃了仕途经济,打算就此颐养天年了。

见面之前,何君给我发来一篇海荣的文章。我认真地读过了。文章里写到了一些小地方行政机关的弊病,也写到了个人嵌在这个系统里缚手缚脚、无所作为的一些无奈。文章的整体格调比较暗沉,幽微处若有批判,但以冷静而克制的叙事为主体,鲜少露出笔者对一些顽疾的看法和态度,其立场摇摆不定,若即若离,暧昧得很。何君说,海荣对这篇文章颇为自得,但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看来,文章里渗透出来的那种貌似批判的东西,倒更像是一种哀怨,而那种进退不得、徒剩唏嘘的东西,恰恰暴露了作者萎靡的心境。

海荣早已备好酒宴,见我与何君推门进来,膝盖就像条件反射似的,跳到我面前要跟我握手。海荣很高兴,脸上洋溢着红光。海荣说,阿君说阿凯回来了,我激动得不得了,赶紧让阿君帮忙邀请。正好今天张局长、陈书记也在,还有季大夫、夏检察官两位大才女也来了,大家谈笑有鸿儒,有的聊了,哈哈。那张局长、陈书记、季大夫、夏检察官,都是小县城里各个机关单位的,我与他们一一“幸会”过来,然后在海荣的引导下落座。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这样的聚会太过寻常,大家窜来窜去,其实都是这些人。他们往往不是因为某一个共同的项目、兴趣、价值观而聚在一起,是因为大家闲极无聊,才隔三岔五找个名目出来会一会,互相打听一些花边消息,权为谈资,同时巩固一下关系,增进增进感情。

热菜逐一上来,酒杯逐一满上,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一眨眼已酒过三巡。海荣隔着桌子,与我对面碰杯。杯鸣声中,海荣问,阿凯,你以为如何?海荣是想征詢我对于他文章的看法。我还在心里头掂量其他诸位客人对他的恭维与客套之辞,琢磨着要把话说到什么尺度上才好,听他这么一问,便不及细想。我说,文章之道,跟你们这些专业人士比,我是外行。但是我认真读了,感觉还是很有见地,受到了启发,只不过,我觉得文章里的锋芒少了一些。海荣微微一笑,说,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什么都逃不过阿凯的眼睛。说到锋芒,我在下笔之前也确实思考过。这里有一个尺度把握的问题。到了我这把年纪,再谈什么锋芒,倒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哈哈。

听海荣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暗暗地把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他好像变胖了,也变矮了,啤酒肚圆鼓鼓的,塞进裤腰里的衬衫扣子绽裂开来。我望着他那张油光光的脸盘,脸上弥漫着浓浓的酒气,呼吸很重,说三句话就要喘一口气。臭气。这已不是我印象中常说“年轻人十二点前睡觉是对生命的亵渎”的海荣了。眼前的这个海荣,不知是在官场里泡久了,变得油腻而狡猾起来,还是在经过严厉的规训过后,变得颓唐下去,以至于终于服了输。我想起当年何君非常兴奋地把海荣引荐给我时,他身上那种年少轻狂、任性肆意的气象真是太迷人了。他特别爱看《三国演义》,每常聊起,便唾沫横飞,痛惜诸葛亮六出祁山没有采纳魏延子午谷袭取长安之计。海荣坚定地认为那是诸葛孔明疑心作怪,而这种疑心殆非大帅襟略。现在回头去看、去比较,我感到海荣整个人像一只漏了气的、磨光光的破旧轮胎,太可怜了。

我一手举着分酒器,一手举着酒杯,绕着桌子走到海荣身边。我站着,海荣坐着。海荣侧仰起头来看我。我用酒杯轻轻撞了一下海荣的酒杯,眼睛里放出挑衅的光。我说,精神和意志是从来不讲什么年纪的。年纪这个词是人类虚构的一个故事,本来并不存在。只有相信了这个故事的人,才会承认年纪的存在。

海荣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明白我的意思。但隔了一会儿,海荣反应过来了。海荣说,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会变的,而且一直在变,永远在变。变,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相。谚语说,我们永远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样来看,我反而觉得年纪这个词儿,恰恰不是人类的虚构,而是世界真相的表征。年纪这个词儿,是人在看清了世界的真相以后,才发明出来的。这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我知道海荣是在为他的堕落做辩护,我完全不认同他的看法。我说,我承认,世界确实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但是人之所以是人,你之所以是你,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在这场变的暴风骤雨里,我们依然屹立不倒。为什么“人”这个字,一撇一捺,像两根棍子往中间一撑?人就是因为站起来了,立定了,没有在变的暴风骤雨里东倒西歪、到处飘摇,才能称为“人”。

海荣把椅子往后一拉,站起身来,与我两相对视。海荣说,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保持固定不变。石头会沙化,河流会干涸,高山可以变成深谷。只有人,对永恒和终极着迷。这就像“人”这个字……海荣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人”字。“人”是一个三角形的结构,三角形是平面几何图形里最稳固的图形。人也一样。人对永恒和终极的迷恋,是变态心理作祟。人应该学学水,水从山上流下来,随物赋形,对什么都没有成见,所以水才能滋润万物。水在石头的缝隙中找到了自己的意义,建构了自己。人也应该像水一样,在历史与现实的缝隙中找到自己的意义,完成自己。

听到这里,我忽然明白,海荣之所以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具皮囊的腐爛,而是经历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彻底向现实投降了。我想起他曾经的少年意气和神采飞扬,越想越来气。我已经感到我的脸颊都在发烫了。我说,不要把你的水性杨花当作你的人生智慧。没错,水确实是随物赋形,但水却是哪里低,往哪里流。你明知道,我讲的是“精神和意志”,而不是你那种庸俗的求生之道和生活哲学。其实你心里也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但是你就像一个被关了几十年紧闭的囚徒,门一打开,光线一进来,你就本能地用手去挡。你已经见不得光了……在精神和意志的层面,你就是一只缩头乌龟。

你错了,你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海荣冲我大吼,不要把你那套哲学强行灌输给我。我就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并不是你恶意如此,这不过是你保护自己的方式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彻底想通了。不管你认为我是水性杨花也好,缩头乌龟也罢,反正我认为人就应该如此,要在历史与现实的缝隙里完成自我的塑造和确证。大千世界,包罗万有,但宇宙永远朝着无序的方向膨胀和碎裂。就像这只杯子……海荣突然将手里的红酒杯往桌缘上一磕,啪的一声脆响,酒杯破碎,玻璃片散落在地上,所有人都紧张地朝我们这边看来。海荣继续说,这只杯子磕在桌子上,碎成了一片一片,碎的时候毫无章法可言。所有的杯子磕在桌子上,掉在地上,都可能是这种结局和下场……你见过地上、桌上一片一片的碎玻璃片,自己往中间攒聚、合拢,然后粘合成一只杯子吗?只有人是个异类。他们要在这无序而多变的世界里找到一个至高的、稳固的、坚实的存在。甚至于这个存在,到底存不存在,都是一个问题。或许,就像你说的,它就是人类虚构的一个故事而已。

我看出来,海荣很激动。我能理解,这么多年来,他给自己建构了一整套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三观之间相互印证,互为补充。他靠着这套哲学支撑起了他的整个精神世界。这让他的内心感到些许的踏实,也让他对自己那篇文章感到满意。我想起四年前他给我大办饯行宴的时候,他喝得烂醉如泥。我打车送他回家,车上,他四肢瘫软无力地斜躺着,但是意识好像还算清醒。他牙齿打颤,不停地流着口水,跟我讲了好多他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是压在他心里多年的故事。他说他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曾想辞职北上,一度拟好了辞职信。只是后来因为家庭的缘故(后来他纠正过,根本上来说,那是他内心软弱的结果),才放弃了。他想起他在辞职前倒数最后一次北上的经历。火车卧铺一躺就是二十四个小时,却没有一分钟睡着。他望着窗外的月光,听着下铺老兄的呼噜,脑海里像万紫千红的春天一样畅想和绽放。他太激动了。这一切细节,虽然已经隔了二十多年,但他回忆起来,仍然如此鲜活。

想到这里,我认为今天的海荣彻底背叛了昨天的海荣。他这种背叛,让我觉得完全不可饶恕。我从桌上拣了一片玻璃片,玻璃片上还残留着酒水,红的,像血滴。我把玻璃片举到他的眼皮子底下。我说,我大声说,你知道这些碎裂的玻璃片有多难看吗?你知道,如果我们不把它们拼接起来,粘合起来,它们只会越来越碎,越来越无序,越来越难看吗?你知道,一只完整的杯子,多么圆润,透明的,映着光,多么漂亮;敞口的,可以装红酒,也可以装甜点和水果,多么考究;细腰的,捏在两根手指里,多么优雅。你知道,这一切精心的设计,难道只是为了简简单单的实用功能?如果是这样,我们何不随便拿个碗,拿块瓦片,舀起来就喝得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世界的多变和无序吗?在这个乱离的世界里,我们要重新建构秩序,并不是为了要跟宇宙、历史和现实做抗争。一只漂亮的杯子,也不是什么反动派。我们纯粹是为了自由——自由与尊严。自由就是尊严。自由与尊严,从来都是从创造、建构与突围中夺取的……

海荣静默下来,瘫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我也坐下来。大家都坐下来。战时状态得到解除,酒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跑掉了,变得空旷而萧索。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海荣也喝了很多酒,我俩都喝得一塌糊涂。我的脸上热辣辣的,但我的脑子里还非常清醒,尖锐的清醒。意志、水、无序、碎裂的杯子、尊严、自由、优雅、建构、水性杨花,一连串语词和概念在我的脑袋里嗡嗡嗡地响,就像一群苍蝇,我挥手一抓,全扑空,但它们就在那儿。后来回到家,我仿佛想通了一些事情。我有些懊悔了。我觉得是我喝醉了,才口出狂言,瞎说八道。我觉得海荣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为什么我要对他这么残忍?他在进取无望的困境下,依然通过心理重建,来达成自我与外界的谐和。他没有任何攻击性,也从不怨天尤人,他是一个遇到一切尖锐的阻挠,都往内收、往后退的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我却对他如此残忍?后来散席,何君送我回家。在车里,何君扶住我软塌塌的身体,有些伤感又不无抱怨地说,你就是一只刺猬,见到谁都要扎他一下。我反复咀嚼这句话,觉得何君批评得是。我就是一只刺猬,精神的刺猬。我用扎别人的方法,来保护自己。实际上,我扎别人的时候,自己同时也缩成一团了……

“丈夫离奇失踪案”已经过去三个月,却仍然没有实质性的突破。有人在网上爆料,说丈夫失踪后,妻子不但没有特别强烈的悲伤、恐惧,以及重新找回丈夫的积极行动,而且还多次跟某男性同事单独出去约会,推此及彼,此间必有隐情,应该从妻子身上寻找线索,甚至最大的嫌疑对象就是妻子。但是这样的主观臆测很快就不攻自破了。一方面,妻子对于悲伤的压抑,是外人无法体验到的;另一方面,那个某男性同事,确实多次约她出去,也向来倾慕于她,但也只是在其情绪低落、精神颓靡的时候给予安慰而已,并无其他。这些都得到了亲人和同事的佐证。然而,网上对于该案件仍然吵得沸沸扬扬,说是曾听闻杀妻案,丈夫杀害了妻子,然后用妻子的手机微信,以妻子的口吻,跟亲戚朋友和同事继续保持着联系和互动。但纸包不住火,事情在一个月后终于败露。面对审讯时,丈夫终于说出了杀妻的动机,那是因为自己好赌成性,把家底都输光了。为了还清赌债,走投无路,唯有变卖房产。但这一点妻子坚决不同意。为此二人争吵了快一年有余,最后丈夫铤而走险,才动了杀念。

而另一个杀妻的案件,也发生在不久前。那是男人有了外遇以后,跟妻子女儿的关系就发生了矛盾。但矛盾并不剧烈,也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冲突。矛盾在垃圾袋、砧板、抽水马桶、洗衣机、台风、电风扇、空调温度这些细碎的事物中一寸一寸地展开。它们的严重性一点都不大,伤害性也不强,但却像蚂蚁一样在身上爬来爬去,教人疼痒难当,做任何事情都静不下心来。终于有一天,丈夫忍受不了那种钻心的麻痒,而把妻子杀害了。警方起初遍寻整个城市都找不到受害者的踪影,后来在警犬的敏锐嗅觉下,才发现了地下的化粪池里有蹊跷。警方叫来一辆抽粪车,在小区里抽了一个上午,果然骨块在里面。事件曝光以后,整个网络都炸了。如此凶狠的杀人狂魔、心理变态,竟然是枕边人,只要稍稍想象一下,就会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当记者问起这个丈夫为什么要杀害妻子的时候,丈夫却用一种麻木的语气说,她说我洗碗没有洗干净,上面还有油腻,一定是没有用洗洁精,但是我确实倒了洗洁精,怎么说她也不信……除了让她见鬼去吧,我已经没有办法让她相信了,我也没办法让她闭嘴,不一天到晚窸窸窣窣嘀嘀咕咕。丈夫最后用一种迟钝的语气总结道。

不过,相较于上面两个案件,这起案件的诡异之处在于,是丈夫失踪了,而且一失踪就是三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任何可靠的线索显示丈夫被杀害,或者被绑架,也没有任何线索显示丈夫离开了这座城市。就这样,丈夫无端端地从人间蒸发了……

八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我哥一家子带着我爸我妈回乡下住了两天。就这两天时间里,我跟我爸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执。我妈听说了我去面试的事情,就问我薪资多少、成功了吗、什么时候去入职。我含糊其辞,不想正面回答,因为我也想不好到底要不要去。去,那不是我的最终理想,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或者说是逃避的行为;不去,赋闲在家空等无益,我只会发疯。我在等一个来自北方的消息,但是好像等了一整年还是没有任何眉目。

都现在这样了。甭管多少钱,先去了再说。等有了好去处,再换嘛。我妈一边用勺子把汤上面的西红柿和鸡蛋拨开,舀清汤,一边劝我。不去了。我说。为什么不去呢?我妈好奇地问。不去就是不去,不想去,就这样。我不耐烦地说。都成年人了,怎么能这么任性呢?我们家又不比人家,使不得性子。我妈说。我放下碗筷,两只手掌合起来架在桌面上,望着我妈。我妈被我看得打了一个冷颤,嘴巴里的饭都不敢嚼了,圆睁着双眼,慌乱地望着我。我说,合同签五年,毁约罚款三十万,一次性付清。五年就五年嘛,五年以后再找嘛。我妈很不解地回答。她一辈子没有正儿八经地参加过工作,从来都只是打打零工,做做家庭主妇,对于职场的事情一窍不通,毫无概念。我曾经跟她上过很多次课,但是发现没有感性认知作为基础的概念理解,全是空中楼阁,没有意义。你看现在,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能赚一点是一点,为什么不要呢?我妈很真诚也很无辜地提出了她的困惑。但我不想跟她多做解释。

这时候我爸听不下去了。我清楚地看到,我爸白了我妈一眼。我爸说,书都读这么高了,还去当个老师。老师就老师了,还是私立学校的。私立学校也就算了,工资也是没进步。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去考个公务员呢。没出息。我爸这话是看着我妈说的,但我知道他是指桑骂槐。这是我爸我妈和我哥一家子回家的第一次正式家庭聚餐,本应该和和气气的。既然我爸这么不给面子,那也休怪我不客气了。

你以为公务员就这么好考吗?我嘲讽地说。

难考吗?那莲底垟周爱福的女儿就考到林业局了。和尚口碾米家的女儿就考到国税局了。万岙寮那家,以前住你外婆对面的孙女儿也去了镇政府里。东坑口姓季的儿子,从那边山洞口搬过来的,去年也考到了县委办。就这么难考吗?……

我爸一条一条地罗列出来,脉络清晰,描述扎实,好像做足了功课似的。这一点我完全没有想到,同时也感到很难反驳。我想让他明白,考研跟考公务员根本就是两种考试系统,不能相提并论的。但事实上,公务员考试我根本都没有参加过。

多少年来,我爸一提公务员三个字,我就来气。我完全理解我爸的意图。他认为我此前当一个教师也还算体面,但真要图进步的话,那就去考个公务员。公务员多好呀,收入又高,还清闲。我爸仿佛是这么理解的,也好几次试图把他的理解灌输给我。但我很排斥,别问我为什么,那不是我的志趣所在。

况且,我心里非常清楚我爸为什么会对我有这样的期待。他是所有小镇里都会有的那种小市侩,年轻的时候比同龄人多读几年书,增长了知识,却又是半桶水,自以为比别人聪明,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他对公务员的理解,压根儿不是因为收入高、清闲之类的优势(这个判断也不完全正确),而是像大多数农民理解的那样,认为公务员有权力,能产生影响。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儿子进了官场,老爸也会连带着成了小镇里的新贵,一张张热脸都会贴上来的。说白了,他迷恋的就是这个。

当年我很兴奋地跟我爸官宣说我已经考上研究生,不日就要北上報到。我本拟我爸会替我高兴,没想到我爸却问我研究生是干吗的。我一时语塞,竟答不上来,然后就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再去大学读三年书。我爸当即问,那读完书以后呢?我说,工作呀。我爸很吃惊地说,你现在不就在工作吗,干吗又去读书?我心里想着,此工作非彼工作,此读书非彼读书,不一样的。但是这样的语言太绕了,根本不是我爸这种知识水平的人能够消化得了的。他又蠢又骄傲,讲不灵清的,我不愿跟他多做解释。

我想起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爸就在镇里闯了祸。他以为儿子端着公家的饭碗,能有多能耐呢,于是因为一块地的边界问题,跟镇口的另一个汉子争执起来。两边抄家伙干架,我爸的鼻梁被砸歪了,手臂被砍了好几处,血淋淋的,住院住了半个月,缝了十几针。那时候我正教着毕业班呢,忙得要死要活。忽然家里生了这么个变故,教我两头好生忙活。

那是我工作以来最累的时候,我爸却像一个毫不懂事的孩子,在医院里跟我置气,说什么我不能替他摆平事情、挣回面子,又说什么那地界横竖都是抛荒不用,争来争去,还不是为了留给你们。我爸好像很委屈,但我听着都嫌烦。他不知道,他那点儿破地,我压根儿就不在乎。我根本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一寸一厘我都不关心。我有我的志向。我还在等北方的一个消息呢。

他们离开的那天,我妈一手抓住车门,一手抓住我的手臂,红着眼,说了一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我妈说,凯,我知道你在家里难受,所以才希望你出去工作的。我能图你什么呢?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别去了,在家里好好的。望着车辆掉头,开走,远去,然后消失在明亮的夏日阳光里,我发了好一阵子呆。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妈情商很低,但是她这句话听来,好像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回事儿。或许,我对我爸我妈有许多自以为是的误会和偏见,也未可知。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妈,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事情很快就会结束。我安慰我妈说。

直到八月下旬,颖对我依然保持着刻意的疏远和冷淡。我明显感到,我的焦灼与恐慌在加剧。我不知道颖是在试探我、考验我,还是激将我。但我惊奇地发现,其实在我们之间,对于对方的需要,以及对孤独的恐惧,我比她尤甚。我记得有一个礼拜,颖要去参加培训。当她跟我提出这个日程安排的时候,我就心里本能地咯噔了一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是又说不出来问题在哪里。我几乎像她的同事一样回应她说,好的,你去吧。就这样,我们在一种既没有任何留恋、也没有任何庆幸的氛围中告了别。我把她的行李箱提上巴士的时候,她很快就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那个位置在我下车的这一面的对面。我为了能够多看她一眼,就从车尾绕了半圈,到对面去。隔着窗户和公路,我站在樟树下跟她打招呼道别。我的声音很大,但是她好像没听见。她低着头看手机,好像在回复谁的信息,脸上很放松。她的左手手肘靠在窗棂上,玻璃窗开着。按理,她完全能听见我的呼喊。但是她没有。

第一天,冰箱里有各种食材,我简单地做了几样小菜,把肚子打发过去了。第二天,食材还有,剩菜也有两样,我弄弄热,一天时间又过去了。第三天,食材消耗得差不多了,不过蔬菜、水果、零食拢一拢,也能将就着凑合过去。同时我还跟进了几条丈夫离奇失踪案的最新动态。但大多是二手的线索梳理和逻辑演绎,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进展。夏天的衣服,丈夫就带走了几身,手机和银行卡都没带,但是家里的现金却少了一些,不过也不多,小十来万。那是丈夫失踪前两个礼拜,特意从银行里取出来的,说是要借给一个做生意的朋友。妻子问为什么不直接银行卡汇过去,丈夫的说法是对方的银行卡不能使用,只能给现金。妻子以为那人是做生意失败了,欠债不还,被法院判成了老赖,所以才用的现金,就也没怀疑和拦阻,只是提醒丈夫注意财产安全。丈夫很淡定地说没事儿。失踪以后,妻子用丈夫的手机多方联系和确认,才知道丈夫根本没有这样的老赖朋友。妻子报了警。连日来,警方查遍小区内外方圆五公里的所有监控摄像头,一概没有线索……

第四天,我必须得出门采购了。一大清早,我踏出房门。阳光依旧明媚耀眼。我走在街道上,忽然产生一种恐惧的心理。我想起颖还没放假那段时期,我每天像老鼠一样在镇口的苍蝇馆子里窜来窜去地觅食。而后颖放假了,我便跟着一起出入。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世界的沉重就会减去一半,这样一来,我就能承受得住了。但是现在的情形却全然不同。现在,我既没有颖作陪,同时还感到心理承受能力已大不如前。我忐忑不安地走着,心里七上八下。

熬过第四天,到了第五天,我再也无法忍受。我感到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火球在肆意地乱窜,热辣辣的,野蛮而粗鲁。但是我控制不住它。家里实在太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说的声音是指人类的声音,那种能够让我放松下来的声音。但是没有,一点也没有。整个空旷的房子被窗外的知了完全殖民,宋押司——宋押司——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發生。我给颖发了条微信,我说,在吗?但我没说什么。颖没回。我不愿再发。我好像在赌气,又像在自我考验,或者说,是自我折磨。

到了第六天,我默数着颖回来的时间。按照惯例,培训的最后一天,一般下午都会比较早就散,算上路上的时间,四点之前很可以到家了。但是颖没有。直到晚上八点,她才到家。这让我很不高兴。我本想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但是想想又算了。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同时又有那么一点点希望颖能够看到我正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颖佯装没有看见。我知道她是佯装的,以她的敏锐,她还不至于连这一点气氛都察觉不到。但她偏偏视若无睹。我想,这样下去,我们迟早都会完蛋。

离颖开学上班还剩一个礼拜了。我想珍惜跟颖在一起最后的时光。我想起来我妈临走的时候,还跟我说过镇口那家卖五金的万金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头骆驼,让我有空跟颖一起去玩一下,放松放松。我知道那个万金油。她是小镇里特别有生意头脑的,什么生意经都想得出来。她家是从推着一辆自行车到处卖油条起家的,后来卖过豆腐,开过馄饨店,摆过冷饮摊,再后来开网吧,现在是开五金店。差不多整个镇子的水管都是他们家出的。我们这个沿海的南方小镇里,大家几乎都没怎么见过骆驼,见也是在电视或手机里见。看着那高大的褐色毛皮的骆驼在沙漠上行走,我们觉得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现在万金油弄来这么两头骆驼,虽然收费贵了点儿,但我们还是愿意去体验一把。这再一次证明了她的生意头脑。

我们这骆驼啊,可吃香了呢,每天都有十几波人来,我都怕它们身子骨吃不消。万金油在五金店里面搓麻将,见我们来,就赶紧起身,引着我们穿过一条小巷子,钻进一个停电瓶车的水泥砖砌的仓房里。房顶上吊着电风扇,电风扇慢悠悠地转,扇叶上绑了红带子,是驱蚊用的。骆驼确实只剩一头了,见到仓房门打开,光线进来,便警惕地站起。骆驼很高大,毛皮也确实是褐色的,像沙漠的颜色,但身上并不干净,苍蝇蚊子裹住它。什么时候回来的?万金油打来一桶水,一面给骆驼擦身体,一面问。我也找了条毛巾,在桶里打打湿,帮着一起擦。一年多了。我说。也没见你来婶婶家坐坐。万金油说。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一眨眼,就这么高了。万金油感叹。是呀,很快。我说。印象里你还是这么点儿大,趿拉一双宽大的人字拖,蓝色的,鞋后跟长出来一巴掌大。穿一件白衬衫,扣子还不齐全。大风天,白雪地,大年初一跟在你妈屁股后面追赶,替你妈拎去祭祀用的香烛烧纸。叫人心疼啊。万金油开始回忆,很有优越感。我特烦别人提我“乖巧而寒酸”的童年形象了。那形象是他们眼里的我,而不是我眼里的自己。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我妈逼着我给她拎东西,我急于完成任务,好去放鞭炮,才匆忙间这身穿着的。我都不怎么记得了。我说。这么小,谁能记得?万金油替我辩护。你爱读书,不像我家那混蛋,只知道捉天牛往人家小姑娘后脖子里扔。每次我卖油条从你家经过,你都坐在门口,就着一张板凳埋头写,太阳不下山,都不肯进去。天色越暗,头埋得越低。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出息。万金油说。没有没有。我说。已经擦好骆驼,万金油要去板壁上抱鞍具。做什么工作呢?万金油说。闲着。我说。还是你们读书人好啊,坐在家里就能赚钱,不像我们,劳苦命,一块钱一块钱攒,没什么出息。万金油说。我笑。看她样子,那鞍具很沉,两块铁制的脚镫碰在一起,能发出沉闷的金属铮铮声。我看她人矮,就帮着她把鞍具抛上去。鞍具挂下来,我抓了一把脚镫,那脚镫用皮带扣着,可以调节高度。我掂了掂,一只就有十多斤重。这扣子结实吗?我说。万金油抹了一把,脚镫就从带子上脱落下来,又抹了一把,脚镫又系了回去,然后死命扯也扯不下来,越扯越紧,就像变戏法似的。你放心,从小到大,你婶骗过你没?万金油说。我笑了笑,学她的样子,抹了两把,果然结实。听说你当大官了?别忘了婶婶。万金油突然盯住我不放,瞳孔里放出悲欣交集的光。我差点吓了一跳。

一人一小时50元,两人80元。这是万金油开的价。我扶颖上去,万金油扶我上去。坐稳后,万金油把绳头向我抛上来。我接住。你不牵着走吗,不怕我们跑了?我说。万金油在水龙头里冲洗了把手,冲去洗手液。这镇子就我屁股那么点大,你跑哪里去?万金油打趣说。慢慢骑,沿着水边走,别往水里去,你这头骆驼吃过水患的亏,怕水,见着就慌。万金油提醒我们。骆驼一步一步地走起来,步子很小,步伐很慢,仿佛还是保持着在沙漠里行走的习惯,小心翼翼,深怕陷到沙子里去。但其实我们这河边的堤坝,都是做过深度硬化的,不要太结实。想去哪里转转?我说。随便吧。你想转哪儿就转哪儿吧。颖说。好的。我说。

防洪堤是近年来镇政府投了大财力美化过的,算新农村建设的一项重要工程。挨着公路的一侧树了一排很漂亮的路灯。可惜没一年工夫,电线都被人剪走了,灯泡哑了一大半。靠河的一面拆了原先的破栏杆,换了全新的花岗岩栏杆,倒是很结实,显气派。地面也贴了瓷砖,踩在上面,硬邦邦的。我们是吃过晚饭出来的,霞光满天,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前阵子刮过一场双眼台风。我们这个小镇,四面环山,受风力的影响小,雨水倒多。人们出门的时候,有些已经套上了长袖。你觉得怎么样?我说。还好。就这样。颖说。颖坐在我后面。你几号去报到?我说。二十八号就要开一次会。颖说。那我们还有四天时间可以在一起。我说。不算开会那天的话,可以这么算。颖说。

我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刻意地拐到镇心街道去。街上有很多人,都是吃了晚饭出来散步、纳凉、聊天,打发时间的。骆驼踩在水泥地面上,啪嗒啪嗒响,声音清脆,很有节奏感。驼铃在楼宇间也有了很响亮的回音。两边的目光都被我们吸引过来,就像一块大磁铁从中间穿过,两边的铁制品都从门洞、窗洞里飞出来一样。街道很窄,还停满了各种汽车、摩托车、电瓶车、小货车和拖拉机。我引着骆驼在小镇的几条巷子里走了一圈,看到了那几家我在两个月前经常偷偷摸摸去的苍蝇馆子,竟有种恍惚和久违的感觉。才两个月,就像度过了两年似的,真是奇妙。

然后我又引着骆驼,沿着防洪堤往小镇外面走。越往外,人越少,天地一片血红。我听见背后广场舞的音乐在小镇上空盘旋,悠悠扬扬,像上个世纪穿透过来的。接近一处水坝的时候,我说,我们到对面的防洪堤上去吧?老板娘不是说骆驼吃过水患的亏,怕水吗?颖说。骆驼是沙漠之舟,哪个骆驼不怕水?我说,但这一点是我臆想的。我还不知道她?你听她讲?好吧,随便吧。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把缰绳往左一拽,让骆驼掉头往水坝方向下去。骆驼脖子梗了梗,很倔。我死命地拽,一边还用脚镫去刺它肚皮。骆驼屈服了,小心翼翼地踏着乱石和玻璃碎片,往水坝下面去。

水流很急,耳朵里灌满了瀑布的声音。放眼望去,水坝上面的水库宽阔而丰盈。晚霞落进水里,水面像失了火。十几个白点在水面上、石尖上、芦苇丛中,以及悬崖峭壁上滑翔、跳跃、闪烁和扑腾,好像被烫着似的。那是被镇政府明令禁止捕猎的白鹭。另一侧,则是轰隆隆的瀑布,瀑布下面又冲刷出了一条长带状的水潭。红红白白的水花在坡面底部和河床的连接处翻起很高的浪花。水坝的坡面很宽很陡也很滑,几条银白色的大鱼在坡面上拼命往上游,但是屡战屡败。密密麻麻的蜻蜓和蝙蝠在低空盘旋。台风过后,这条河已全然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和颖从骆驼上下来,踩在坝面上看水。防洪堤上确实没什么人,这证明了我对小镇动态的判断之准确。颖,我想问你个问题。我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有问题藏着?颖懒懒地说。你觉得婚姻是什么?我说。婚姻嘛,就是一纸契约。颖说。那两个人真的要好,为什么要这张纸呢?我说。可能是不信任吧?颖说。如果很信任很信任呢?我说。我在骆驼鞍上抹了一把,脚镫已经拽在我的拳头里,有些沉,但还好。颖哼了一声,说,怎么可能很信任很信任?信任是个伪命题。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会变的,信任从来不是一锤定音的事情,信任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有时候一点点信任,有时候很信任,有时候一點也不信任。既然信任并不存在,为什么还要这张纸把他们硬捆在一起呢?说着,我肩头一麻,脚镫已经被我举过头顶。这个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有可能,我们每个人都害怕不稳定,害怕动荡,害怕变化,害怕失去。一张纸,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至少能让我们放心一些,踏实一些吧。颖说。这真的只是恋人互相之间的需要吗?还是整个社会都需要有这么一种纸?我说。这事你别问我,这是个社会学的问题。不管怎么样,时间在流动,世界在变,稳定感对于人还是很重要的。颖说。是吗?我说。假如这张纸不是无限期的,而是有限期的,比如五年、三年、十年?就像你跟单位签合同一样?那又怎样呢?我大胆地假设。限期不限期的,现在对我已经不重要了。颖说。为什么?我说。我以前确实很在意稳定感,但是我现在不需要了。我想明白了,所谓的稳定感并不建立在他人身上,稳定感从来都来自于内心。颖说。

我从颖后背望去,水面一片血红,仿佛她整个人都跌进火海里。

我突然想起来,颖曾经跟我说过她小时候跟同班同学去游泳的故事。那是她第一次跳进野河里。当时也像现在,刚下过暴雨,河水涨满,水流很急。她什么都不会,冒冒失失。在急流里喝了一肚子水后,才被一个骑黄包车的伯伯救起来。溺水的感觉,用她的话说,就像被人硬生生灌了一碟芥末,又呛又辣,满眼都是黑暗,全身每个细胞都痉挛起来。唯一的理性就是,触到任何非流体的东西,都会下死力去抱住,拽住,抓住,攥住,夹住。后来她的母亲赶来现场,抱住她,当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呼天抢地地哭。她母亲是个要强好胜的女人,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但那次她完全失控了,崩溃了。也就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私自跟人外出过。

我是在真空里长大的。颖后来跟我说。

对面的防洪堤上,满地都是又粗又长的蚯蚓,火红火红的,大部分已经被踩死踩扁踩碎,肠子都挂在外面。该死的腥气一股一股地涌进我的鼻腔。那是两边的土壤被雨水灌满后,蚯蚓为了喘口气钻出来的。但是没想到,比起土壤里的缺氧,外面的世界也充满了凶险和不确定性。命运的脆弱,好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驼铃当啷,我的脑海里还在思考那起丈夫失踪案。失踪案过去这么久,警方都已疲惫,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后来网上的热度降低,案件干脆被挂起来了。微博上已没什么人讨论,知乎上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分析。这时候,丈夫出现了!丈夫就在自家正对面那栋楼的五楼租了一套房子,然后独自在里面住了整整四个月。起初,警方在附近紧锣密鼓开展调查的时候,丈夫凭着早已储备好的粮食,勉强度日。食材耗尽后,便每隔几日,在深夜里跑到很远的地方去采购。熬过了半个多月,警方将调查的重点转移了,他慢慢地开始像一个正常的社区居民那样自由出入小区。他唯一需要避开的是小区里的熟人,以及他的妻子。但实际上,熟人几乎没有,而妻子早出晚归,是很容易避开的。案件冷却下去,丈夫有一天吃过晚饭下楼散步,晃晃悠悠,看到广场上的男男女女热情澎湃地跳着广场舞,他也忍不住加入进去。跳着跳着,他突然感到惊讶,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认识他?想着想着,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涌上了心头。丈夫突然又想回家了。就这样,他又重新出现在了妻子的生活里。

当被记者问及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在自家对面租房子,一住就是四个月时,丈夫嘴唇翕动,鼻翼一抽一抽的,似乎有千言万语涌上来,却又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很显然,这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但内心的感情却极其充沛。沉吟半晌,丈夫忽然抑制不住潸然泪下,说,在这边,我晚上打开窗户,起码还能望见她的背影……丈夫的话,激起了网民激烈的议论。有人说他一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人说他一定在撒谎,有人说他是个变态,还有人说他很可怜,就像一条狗。我觉得最后一种说法说得没错,他就是一条狗,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么多年来,这条狗经历了什么。

回来了?还好玩吗?万金油说。好玩。我说。这头骆驼是很温顺的,走路也稳当,很能体贴人。万金油说。万金油跟我唠了一会儿,然后把绳头接过去。你们超时了,两个人,婶婶收你100元。我看了看时间。没超啊?万金油把手机递给我看,时间正好超了两分钟。你看,这不超了吗?万金油说,从小到大,婶婶骗过你没?随便吧,100元就100元。我懒得跟她计较,拿出手机,扫她递过来的微信收款码。你老婆呢?她把骆驼牵进水泥砖仓房。另一只骆驼已经回来,两只倒是可以团聚了。我往防洪堤下游的文体中心广场上指了指,广场上的大灯已经亮起来,有人在跳广场舞,有人在拉伸,还有人在打太极、抽陀螺、滑旱冰,颖则坐在冷饮摊上喝椰子汁。

我说,她累了,在那边等我呢。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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