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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鸳鸯抗婚”看《红楼梦》的叙事逻辑*

2022-03-01俞晓红

学语文 2022年5期
关键词:贾母鸳鸯老太太

□ 俞晓红

“叙事逻辑”的概念出自法国学者克洛德·布雷蒙之说。布雷蒙认为,故事的基本序列有三个功能:一是“以将要采取的行动或将要发生的事件为形式表示可能发生变化”,二是“以进行中的行动或事件为形式使这种潜在的变化可能变为现实”,三是“以取得结果为形式结束变化过程”。根据布雷蒙的说法,“这些功能在序列中并不要求前一个功能发生后,后一个功能一定可能发生”,叙述者可以将它实现,“也可以将它保持在可能阶段”[1]154。既然三个“功能”的组合是和任何变化过程的三个“必然阶段”相适应的,那么我们也可以将故事进程中的三个必然阶段作为这三个功能的载体予以关联,也即可以直接理解为“可能—过程—结果”。以这样的逻辑为起点来阅读和分析文学作品,可以发现,那些经典的长篇小说,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彰显它强韧的叙事逻辑,字里行间充溢着令人探究与沉迷的审美张力,让人读了又读,常读常新。《红楼梦》就是这样一部读之历久、悟之弥新的经典作品。本篇仅以“鸳鸯抗婚”情节为例作一阐析说明。

“鸳鸯抗婚”故事的主体发生在《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第四十七回又有半个章回的篇幅叙写了故事余波,因此可谓情节集中。

鸳鸯是一个“家生子”。所谓“家生子”,是对古时奴婢在主家所生子女的一种称呼。父母为奴,本身没有人身自由,其子女一落地便是天然的奴婢,终身依附主家,没有自由人的权利,没有独立人格。小说第十九回,袭人声称明年家人将赎自己出府回家,因为她不是贾府的“家生子儿”;第四十二回平儿为鸳鸯是“家生女儿”而痛惜。偏偏这个家生的女奴,却有出色的容貌和轻盈的体态:细柔的腰身、瘦削的脊背,身段既袅娜又挺拔;鸭蛋脸儿高鼻梁,既是符合古代审美标准的脸型,五官又很有立体感;乌黑油亮的头发昭示她健康良好的体魄;腮上略有几点雀斑,是她美得真实、美得生动的证明,正脂批所言“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1]334。

鸳鸯是贾府老太君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她侍候贾母生活起居,管理贾母的钱财物品,敢于驳老太太的回,处事公平,在老太太眼中比小姐还强,是老太太的一把“总钥匙”;她第一时间传达贾母的吩咐要求,来传贾母话、领宝玉请大老爷安,领话送果子给宝玉,代替贾母送刘姥姥出府门,听命找出压箱的孔雀裘赏给宝玉等,可谓是贾母最忠实的传令官和执行者;她关注府中发生的重要事件,当邢夫人当众训斥王熙凤致其暗泣时,她能敏锐感知并暗中索因,晚间无人时汇报给贾母知晓,借此平衡邢凤之间的婆媳矛盾;她常常和熙凤搭档唱对手戏,高兴时与熙凤恣意调笑,螃蟹宴上要拿腥手抹凤姐儿的脸,又和熙凤共同主持短小的园内娱乐节目,联手戏耍刘姥姥,引发大观园“众笑图”;她也会助力琏凤管理荣国府,在当家的少爷奶奶资金短缺时,会应贾琏诉求,悄悄将贾母暂时用不着的金银器皿运出,押个数千两银子以维护荣府财政的正常运转。因此,鸳鸯不独貌美出挑,且为人忠诚可靠,行事周密稳妥,是贾府首席大丫鬟,贾母的得力助手。

故事发生很突然。小说第四十六回用两句话结束林黛玉秋窗风雨之夜的凄凉与孤独之后,迅疾转入“邢凤会谈”场面。这是贾赦逼娶鸳鸯事件的第一个阶段。邢夫人名义上是商议,实际是要借助凤姐的势,能够让贾母首肯此事。王熙凤直接拒绝,说出三个理由:一是老太太根本离不开鸳鸯伺候;二是老太太反对上年纪的长子贾赦娶一屋小妾,不仅误了他人、伤了己身,而且耽误做官;三是自己不敢去触碰老太太的忌讳。但邢夫人一向贪啬懦弱,刚愎自用,听不得逆耳之言;又自以为是,要先去说动鸳鸯,不怕老太太不肯。这一场婆媳对话,反映出荣府内部的多重矛盾:贾赦渔色无度与贾母极端不满的母子失和境况,贾赦贪婪逼娶与邢夫人顺承自保的夫妻相处模式,邢夫人愚钝自是与王熙凤狡黠圆滑的婆媳交锋情状,以及心机玲珑的王熙凤对心气高傲的鸳鸯有可能恼羞成怒、迁怒于己的预判与预防等,无不描写得淋漓而细密。

经过一个小小的过渡,故事就进入“贾赦逼娶”的第二个阶段:邢夫人甘言利诱。邢夫人出了贾母处,径直来找鸳鸯。她拉着鸳鸯的手,笑容满面,从模样、性格、干净、温柔、可靠等多方面将鸳鸯满满地称赞了一番,将“老爷看重”、收作婢妾视为赐予鸳鸯的莫大恩典,并许诺一去就封为姨娘。婢妾制度作为封建贵族特权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清代是被国家法律认定因而是被允许和鼓励的,其本质仍是基于掠夺的奴隶制度的残存。在贾府这个贵族之家,婢妾称名并不复杂、级数也不算多,然而等级分明:最低等的是普通丫头,她们或买来(如晴雯),或家生(如鸳鸯),从最初的三等丫头做起,如今做到一等大丫头;普通丫头被主子看中,收而升为男性主子的通房丫头(俗称“屋里人”),她们或是男性主子的贴身丫鬟(如袭人),或是女性主子的陪嫁丫头(如平儿);生下子女后的通房丫头会被主子升作姨娘(如赵姨娘)。在通房丫头和姨娘之间,有一个特例是“准姨娘”:王夫人让王熙凤按周姨娘赵姨娘的待遇给袭人,但熙凤提议让袭人开了脸做屋里人,王夫人却没有同意。这是以普通丫头身份领着姨娘的薪资,虽未公开却是越级提拔,自是主子不寻常的恩典,因此黛玉湘云要来道喜,袭人要去叩头谢恩。邢夫人告诉鸳鸯,一进门就封姨娘,给予越级提拔;并承诺过一年半载,生下一男半女,就再提拔一级,和自己“并肩”。“并肩”就是“同等”的意思,当然,这不是要让出嫡妻之位,也不是要抬鸳鸯当“平妻”,而是许给她高于赵姨娘周姨娘一级、掌握实权的“姨太太”身份。邢夫人宣示:这是鸳鸯翻身当“主子奶奶”的绝好“机会”,一旦错过终生后悔;而若应允,则保管她“遂心如意”。

面对邢夫人的利诱,鸳鸯不予回应。于是逼娶故事进入第三个阶段:兄嫂劝嫁。先是邢夫人令鸳鸯的嫂子来说,继而贾赦又命鸳鸯的哥哥金文翔来劝。这一对夫妻也是贾府的家生子儿,既缺乏鸳鸯判断人品高低的眼光,也没有鸳鸯挺起脊梁做人的骨气,只以奉承贾赦邢夫人为要,把贾赦逼娶鸳鸯一事视为“天大的喜事”,直言“当家做姨娘”何等“体面”。在贾赦的逼迫下,鸳鸯兄嫂轮番劝说轰炸,其行径无异于卖妹求荣,本质上暴露出家生奴婢与生俱来的人身依附特性和不能自主的悲哀。

金文翔夫妇无功而返,“逼娶”情节随即转入第四阶段:贾赦躬亲逼凌。此前逼娶计划多由邢夫人出面执行,屡遭失败后,贾赦恼羞成怒,从幕后走到台前,露出狰狞面孔,威逼金文翔再去逼婚。他认定鸳鸯抗婚原因有二:一是恋着少年嫌弃自己年老;二是念着贾母疼爱,有朝一日外聘为正头夫妻。他因此大放狠话:如果贾赦大老爷要娶而不得,以后谁敢再要?即使将来外嫁为人正妻,又怎能逃脱得了自己的手心?除非鸳鸯死了,或是终身不嫁,否则一定要猎捕到手。鸳鸯由此陷入了绝境。

贾赦如此霸道,一定要娶鸳鸯为妾,表现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残忍心性与狠绝手段,原因究竟何在?当然,首先是因为鸳鸯貌美。在贾府众多丫鬟中,鸳紫平袭齐肩;但可以充作人选的貌美丫鬟多而又多,为何贾赦盯住鸳鸯不肯放手?这是因为在貌美之外,鸳鸯还有两个独到的优势条件,是其他丫鬟所不具备的:一是鸳鸯能干,贾母的朝夕调教,与熙凤的日常交往,养成了她治家的资质和才干,而这一点又恰恰是邢夫人的弱项,一旦娶鸳鸯为妾,恰好能弥补正室理家的不足及其智能的缺憾;二是鸳鸯虽然地位卑下但位置特殊,全面掌管贾母的钱财物品,一旦娶做妾室,相当于握住了贾母财产的一把“钥匙”,为自己能够开箱取宝提供极大的便利。这是贾赦要娶鸳鸯为妾的根本原因。

这三个原因可以视为“贾赦逼娶”事件的三个目标,而以第三个目标为最重要的终极目标。即此可知,逼娶事件其实是一个阴谋,一个圈套。贾赦嗾使邢夫人、金文翔媳妇、金文翔先后出动,以模样好、性格温柔、办事可靠等为名,以“当家做姨娘”为饵来诱说鸳鸯,显然是贾赦为了欺骗的目的而行使的伪装,他所要掩盖的真相,是要借鸳鸯的渠道打着谋夺贾母私房的算盘,并终将打击二房势力,夺得治家权力。贾赦不惟好色,而且贪财,为了达成一己之私可以不择手段:他为了谋取石呆子的十几把扇子而致对方家破人亡,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因此贾赦逼娶鸳鸯事件,是一桩显而易见的“恶行”,而且随着贾赦的步步紧逼,事件在不断“恶化”。贾赦声称,除非鸳鸯死了,否则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事件虽然还没有恶化到极致地步,但恶化的极端结果却已经可以预见。

鸳鸯面临的困境和所要解决的问题,是要在“逼娶”事件的恶化阶段,阻止它继续恶化,使事件得到改善。但鸳鸯的障碍有三:其一,鸳鸯以女奴而且是家生子的微贱身份试图对抗贵族权势之家的男性主子,对抗的权利与自由先天性缺失,这是一重障碍;其二,“嫁人”是女奴人生道路的必由之路,现在主子提供给鸳鸯一旦嫁人便翻身成为人上人的绝佳机遇,看起来是鸳鸯拒绝逼娶的一个不可越过的障碍;其三,鸳鸯生命中最大可能的倚仗是贾母,但在面对长子和女奴的对抗时,贾母也可能成为鸳鸯的障碍。

鸳鸯予以反击的“过程”有四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低头不语。作为贾赦“逼娶鸳鸯”的同谋和助手,邢夫人先是甘言利诱,道喜、称赞之后,许以姨娘位置,并承诺不久后与自己并肩,又要告知鸳鸯的老子娘。因为事出突然,鸳鸯还没想好对抗办法的时候,她的策略就是始终不语,不表态。第二个环节是问策姐妹。鸳鸯在园中遇到平儿和袭人,此时她心意已决,不管贾赦给出什么诱惑,哪怕是“大老婆”的位置她也坚决不从。当平袭二人出策,假说老太太已给了贾琏和宝玉,以此来搪塞贾赦时,被她断然否决。了解贾赦为人的平儿,担心老太太一旦西去,鸳鸯就会落到贾赦手中。此时鸳鸯“对抗”策略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守孝三年势必不能逼娶;“至急为难”时就剪发出家;终不然还有“一死”。第三个环节是叱嫂拒兄。因鸳鸯的嫂子是受邢夫人之命前来劝诱,所以她也是贾赦逼娶的帮凶。鸳鸯叱骂嫂子,是鸳鸯心志趋于明朗、决意抗婚到底的表现。贾赦再度派出鸳鸯之兄金文翔逼迫,鸳鸯“咬定牙不愿意”。贾赦获悉,恼羞成怒,推究鸳鸯抗拒的原因,并将她的去路全部堵死。

贾赦将“利诱”变为“威胁”,鸳鸯陷入绝境。于是对抗进入第四个环节:当众哭诉,铰发明志。鸳鸯听闻王夫人、薛姨妈等一众太太奶奶姑娘们和几个大管家媳妇都在,认定这是一个能够抵御贾赦威胁、对抗可能成功的一个良机,故而“喜之不尽”。由于消除障碍的过程就是反击敌手的过程,鸳鸯要维护自我的人格尊严,就得舍得一身剐,主动控诉贾赦“逼娶”恶行的各种手段,并且宣布:不嫁人;侍奉老太太归西;寻死;当姑子去。这些悖逆常道的人生选择,桩桩都针对贾赦逼凌时的猜忌和威胁,没有一条可以为自己留下后路。为确保反击效果,鸳鸯发下毒誓,并且掏出藏在袖里的剪刀,打开头发就剪。

这是一种很具风险的方法,但却是极具成效的方法。一方面,鸳鸯将一桩正在实施的恶行,暴露在荣府太太奶奶小姐和有头脸的管家媳妇们面前,令她们猝不及防,惊诧莫名,这为鸳鸯赢得了良好的舆论氛围;尤其是那位权位至高的老太太,本来就对胡子花白的大儿子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十分不满,现在对他算盘打到自己头上更是无法容忍,况且鸳鸯的当众揭露使她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另一方面,平日里以老太太一等大丫鬟身份,与在场诸位太太奶奶小姐们和大管家娘子们周旋,办事稳妥、为人温和的鸳鸯,此际偏以被霸凌、被欺辱的弱者角色大放悲声,赢得了众人的怜悯;而鸳鸯又发誓赌咒,堵住了自己的所有退路,让贾赦所有的逼凌手段都失去了重量。显然,鸳鸯抓住机会,采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反击”获得成功,障碍暂时消除,威胁得到改善,“恶化”没能完成。鸳鸯因此避免了一个“错误”的发生。

众人对此事的反应延长了“结束变化过程”的时间,使得故事的讲述从情绪紧张期进入了情绪舒缓期,场面仍然热闹,情节还有跌宕,情绪则由张到弛。这一阶段又有六个环节。

首先是贾母揭底。鸳鸯反击见效,最主要的原因是成功争取到贾母的支持。贾母一听鸳鸯的哭诉,立刻知道长子长媳逼娶鸳鸯行动的目标是自己的钱财,所以气得浑身乱战,痛斥这种“弄开了他,好摆弄我”[2]625的算计,并迁怒到次媳身上。贾母指破儿子媳妇表面恭顺、背地盘算的虚伪和欺骗,公开承认自己对鸳鸯好,并将这种信任置于长子长媳之上,等于宣告了自己的价值立场。老太太的迁怒,也可以视为一种超越打击对象范围的警告,昭示了荣府最高权威地位的不可动摇性。

其次是探春辩冤。老太太错怪了人,其他人或不便辩解,或不敢辩解,唯有探春走出来,陪着笑,用两个反问句、一个让步句向贾母进言,轻轻巧巧解脱了王夫人的冤屈,将场面尴尬化为乌有,贾母立刻笑转过来,以在薛姨妈面前称赞王夫人的方式,为自己怪错人当众道歉;见薛姨妈有保留的话语、王夫人又不吭声,老太太又以让孙子下跪方式逼二儿媳表态。这就是叙事高手对“场面”的掌控艺术,他调动了在场的大多数人来应和故事主角,从而不至于让鸳鸯用以把握反击时机的场面冷淡无趣。

其三是熙凤调侃。荣府什么事情是能够落下王熙凤的呢?当贾母话锋转向熙凤时,熙凤以老太太会调理人,将丫鬟调教得如此优秀,怨不得男主子要娶为妾为由,曲线逢迎,进一步化解了贾母的怨怒;当贾母故意让熙凤带去给贾琏做妾时,熙凤直接拒绝,说贾琏只配焦面黑颜的自己和平儿与他混,不配娶样样出色的鸳鸯为屋里人,在抬高鸳鸯地位的同时,终令贾母心花怒放。熙凤轻松运揶揄于自贬,化风险于无形,彻底改善了场面的尴尬。

其四是贾母责媳。好巧不巧,邢夫人偏在这时来请安,众人皆找借口避退了。贾母开口便批评长媳贤惠过度,由着子孙满眼的丈夫闹小性子;继而摆列鸳鸯的种种好处:体贴周到,能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妥帖恰当,不用长媳次媳操心,值得信任,不能放离;最后退一步,让长媳转告贾赦,一万八千的花钱另外买妾去,只不许打鸳鸯的主意。说完,也不等邢夫人有什么反应,直接叫人请回薛姨妈和众小姐回场斗牌。贾母的精明在此又一次体现:面对邢夫人,斥责的确是斥责,却丝毫不提贾赦夫妇逼娶鸳鸯的动机与目的,给他们留一点体面,不去扒他们的画皮,避免婆媳矛盾面对面爆发,也将长子的“恶行”轻轻揭过。

其五是众人斗牌。玩牌前的一段对话非常有意味。薛姨妈笑着递话:“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呢?”她这是提醒老太太要叫鸳鸯上场,却不明说。王夫人秒懂其意,配合薛姨妈说:“可不只四个。”凤姐儿火上加柴,说:“再添一个人热闹些。”三次铺垫后,贾母果然顺话发话:“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3]628品读作者讲述故事、写人心理的艺术,读者完全可以说一句:此处应该有掌声!鸳鸯上场后的表现,再次证明:贾母须臾离不开鸳鸯!没有鸳鸯伙同熙凤作弊,贾母赢钱的快乐从何而来?而整个斗牌过程中,邢夫人宛如透明人,作书人对她不置一词,这就更加凸显了贾母等人对“逼娶”行动的态度立场,鲜明地表达出作者的价值指向。

最后一个环节是贾赦买妾。在知道鸳鸯的反击强度和贾母的否决力度之后,贾赦羞愧难当,推病不见贾母,花了八百两银子另买了一个丫头做屋里人。第十九回袭人与宝玉对话表明,不仅袭人自小卖到贾府是几两银子的身价,她那两位表姐妹已经17岁,如今想要,也不过花几两银子就能买来;而贾赦买妾,竟要付出近百倍的银两。在这个贵族之家已经入不敷出、内囊尽倒的境况中,荣府大老爷为了遮人耳目、满足私欲而大肆挥霍,生活奢侈糜烂一至如此,其他男性主子也多是斗鸡走狗、荒淫无耻之徒,贾府焉得不败?

阐析“鸳鸯抗婚”情节,意义有三。一是可以领略小说叙事逻辑的完整性和有效性。纵览整个过程可知,作者以“邢凤会谈”为前奏,向读者展示了一桩欺骗恶行“可能”发生的态势;从邢夫人甘言利诱开始,欺骗行动持续恶化,又因鸳鸯的反击而得以改善,故事展开了一个逶迤曲折的“过程”,其中鸳鸯“当众哭诉”是情节的高潮;随后进入故事收束阶段,这一阶段也延缓了情节节奏,至贾赦“买妾”,行动截止,故事才告终结。读者自可由近及远,由局部而知全体,懂得如何从叙事逻辑视角观照《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

二是可以体悟小说悲剧主题的实然性和潜隐性。贾赦年过半百,渔色无度,对少女鸳鸯威逼利诱,不达猎捕目的誓不罢休,贪鄙无耻之至,是荣府后来事败抄家的主要原因。昏聩懦弱、自私狭隘的邢夫人助纣为虐,也助力了荣府的落败进程。“鸳鸯抗婚”证成了贾赦邢夫人的膨胀私欲,而男性主子的堕落与腐朽,是这个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走向没落的助跑器。读者自可以小见大,以一斑而窥全豹,感知全书其他相类似情节之于主题表达的共振作用。

三是可以品味小说语言艺术的生活化和个性化。这一情节的文字表述,其肖像描写简笔勾勒,纯净朴素,出神入化,对话描写则个性鲜明,自然传神,如在目前。鸳鸯的自尊自爱、机智刚烈,熙凤的机变诡谲、转圜周旋,探春的敏捷机灵、敢说会辩,贾母的明抚暗防、精明老道,以及平儿的心思细密、袭人的虑事周到、薛姨妈的世故机巧等,都在小说的叙事进程中得到或深或浅的体现。读者也可以少总多,见片段而覆全书,赏析《红楼梦》整本书的语言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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