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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身份》的音乐性探析

2022-03-01王文博

文学教育 2022年2期
关键词:对位复调编码

王文博

内容摘要:《身份》(又译为《本性》)是米兰·昆德拉用法语创作的第二本作品,小说运用“音符的组合”、“复调结构”和“对位”等音乐技巧描写了一对情侣的爱情体验,表现了当代人对身份的怀疑和自我的迷失。相比之前的作品,《身份》这部作品文本简洁洗练、结构明朗,清晰地体现了昆德拉将音乐与小说融为一体的创作乐思。

关键词:《身份》 编码 对位 复调

小说通过描写日常生活中一对情人的感情交织,表现了当代人模糊的身份意识和自我的失落感。昆德拉将音乐旋律、音乐结构和音乐技巧融入《身份》的创作中,意在通过用音乐这种更为强烈的语言来探求人类内心世界最本质的秩序及其无穷的变化。《身份》作为一部“音乐小说”,文本的音乐特征表现为“音乐话语形态”、“音乐结构类比”和“音乐大复调”。小说运用音乐复调结构、音乐对位旋律、重复、留白等音乐创作技巧谱写了一曲如梦似幻的爱情狂想曲。

一.小说《身份》话语形态的音乐化

1.符号编码——五线谱上跃动的音符

米兰·昆德拉作为一位高度自觉的小说家,他对人们“存在”的关怀都以独特地音乐谱写方式体现在文学创作中。昆德拉并不苛求小说的真实性而是着力从感觉上探索“存在”,这是他把握事物本质独特的思索方式。

首先,昆德拉认为“如果每个音符都是表现,那么就应该让每个音符都具有一个最大程度的表现上的明确”[1]。因此,昆德拉淡化对人物的外貌描写,把他们当作“存在”的外在表现形式,作为音符穿插在一起来体现主题。文中昆德拉通过“啊……”这种无止境的噪音符号来描述让·马克的祖父,意在表达人来自于偶然却无法选择死亡,生活的本质就是和厌倦无止境的对抗。让·马克的姑妈被表述为喋喋不休的“健谈”者,语言上的重复形式来表现时间是如何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被消磨掉的。这些声音叠加进行、来来回回探索了生命意义的主题。

其次,昆德拉认为“小说首先是建立在若干个基本的词汇之上,如同勋伯格的‘音符系列’”[2]。昆德拉对笔下的主人公进行“存在编码”,将这些编码作为基本的乐符通过重复、对位、派生等手法和谐的组织在一起谱成动人的变奏曲。如:主人公尚塔尔是由“遗忘”、“视线”、“玫瑰的幻想”等音符组成的一支迷幻跳跃的旋律。整部小说通过“玫瑰幻想”的消失、再现、绽放来表现尚塔尔对本性的探索;男主人公让·马克则是由“边缘”、“厌倦”和“错觉”等编码组织成的一支低沉、缠绵的旋律。主人公的“内部机制”直接被昆德拉用符号来表述。作者将这些编码自由组合成音列或是相互交织并行做成和弦来展示主人公双方在爱情中不断对身份的辨识以及情感之间的抗衡。

2.重复——回环往复的音乐旋律

音樂作为一种稍纵即逝的时间艺术,需要作曲家通过重复的手法将已确立的音响符号不断加强才能达到强化主题、形成节奏的目的。然而,一味机械的重复只会产生麻木枯燥的噪音。因此,作曲家通过“变化重复”创造出一系列有意思的乐曲,比如:变奏曲、随想曲、幻想曲等。所以,音乐可以看作是以音符为基础符号的组合排列,重复使音乐形成了旋律。

重复作为《身份》这部音乐小说的叙述手法,米兰·昆德拉不局限于对某一话语进行重复的叙述,而是着力借助时空的变化来刻画人物的心理性格特征和发展变化的过程。如:尚塔尔必须要从年轻男子的目光注视下经过的场景在《身份》这部小说中重复出现了两次,但她前后的心境是不一样的。当尚塔尔还沐浴在恋人让·马克纯白色的目光中时,她对于挡在门口面露谄媚笑容的年轻人感到羞耻,对于他谄媚的语气内心充满不安。然而,在之后相同的场景中,尚塔尔对年轻男子的目光充满了期待“而现在,她等待着他使用与那天相同的手段。”[3]同一背景下女主人公的心理变化,昭示了尚塔尔的本我欲望在一步步地觉醒,为后文尚塔尔的背叛做出暗示。这种前后呼应的旋律产生了回声的音响效果,情感的起伏将主人公在探寻身份过程中的心理变化宣泄的淋漓尽致。

昆德拉对同一主题不断地重复,这正是对生命存在的意义进行拷问“我们既是偶然,那存在的意义是什么”[4]。为了深刻展示尚塔尔寻找自我身份一波三折的痛苦历程,矛盾的重复在小说中多次出现。“两个情妇在同一张床上”这被尚塔尔称为“杂交”,这种情况在过去不能被她容忍,即使在梦里只是和一个女性亲吻也会让她在午夜惊醒,冲进卫生间不停地漱口。然而当她决定离开让·马克奔赴一场纵欲的宴会时,“杂交”被她命名为甜蜜的字眼。矛盾的重复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回环往复,层层递进,最终形成了尚塔尔迷失身份、寻找身份、确认身份一系列的主题变奏。同一主题重复地出现,打乱了叙述的连贯性,达到了延展时空的效果,或是将广阔的时空进行了收缩处理。从而使作品在这种张弛中形成了一种无形的节奏美,在重复的回声中留下了缠绵的余韵。

二.小说《身份》叙述结构的音乐化

阿尔都斯·赫胥黎认为:“小说的音乐化……在很大程度上在于结构的音乐化”[5]。对位法是实现小说结构音乐化最根本的手段。对位法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独立音调结合成一个单一和谐的结构,不同音调又各自保持其纵向和横向特征”[6]。《身份》这部作品采用了两条线索和多重叙述视角的叙述方法,使小说犹如一首奏鸣曲中多个乐题的复合,从而产生强烈的音乐效果。

1.叙述线索的对位

小说始终由尚塔尔和让·马克两条情感路线为线索交错并行。一条线索是伴随着玫瑰的幻想而展开的尚塔尔对于身份的探索之路。另一条线索是让·马克对尚塔尔身份的辨认过程。当尚塔尔还处于少女时期,那种关于两性之间的情欲就在她的心中萌芽了“她想成为一种玫瑰的芬芳,一种到处弥漫,压倒性的芬芳。”[7]在让·马克出现后,尚塔尔关于玫瑰的幻想在让马克纯白色的目光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随着充满爱慕之情的匿名信如雪花般从天而降,尚塔尔被遗忘的玫瑰芳香再次被唤醒“那红色的一小块化成一片玫瑰园。她几乎闻到了那快要被遗忘的微弱的芬芳,那向往吸引全世界男人的玫瑰的芬芳。”[8]跟随着玫瑰幻想的牵引尚塔尔冲破了最后的底线,她离开让·马克进入了一场纵欲的狂欢。然而这“代尼先式”的狂欢却让她彻底的迷失了自己“尚塔尔感觉自己正慢慢掉入一个陷阱之中......她奔跑着,似乎想拯救自己。”[9]最终,尚塔尔的身份又在让·马克的注视中得到了重生。对于让·马克,他一直活在世界的边缘甚至把路边的乞丐称作自己的兄弟。唯一让他与世界有联系的是尚塔尔,是尚塔尔将他从冷漠中救出。然而,在玫瑰幻想引诱下的尚塔尔却使让·马克难以辨认。“身份”的主题在主人公情感交织的“二重奏”下不断被追问,展示了情绪的冲突却不失整体的和谐。

2.叙述视角的对位

昆德拉认为作者以一种传统的“零焦距”视线对人和事的叙述进行善恶分明、黑白有序的裁决这是一种“媚俗”的态度。因此,在《身份》这部作品中,作者巧妙地采用了多种叙述视角交替叙述的手法,以多重视角对位的形式对主人公尚塔尔展开了叙述,以此展示尚塔尔复杂的现实身份。首先,对于尚塔尔前夫的家人来说,尚塔尔是一位顺从的母亲和妻子,“从不反抗,如果她孩子没死,她会一直那么活下去,直到她生命的尽头”[10]。其次,对于让·马克来说,尚塔尔是一个带着双重面具的间谍,“她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间谍,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一个潜在的恐怖分子”。[11]除此之外,为了探讨可能发生的事情,作者的声音会直接出现在叙述中。如:“这次没有拥抱的相聚是真的发生了吗?尚塔尔还记得那次(虽然只有几秒)误会吗?”[12]作者对于故事的思考割断了故事的连贯性,瓦解了作品的真实感,直接对可能性发问,这正是昆德拉的一贯手法。这种仿佛置身事外对故事情节毫不知情的委屈态度,产生了一种作者无法掌控故事发展的效果,使主人公从作者的态度中鲜活地独立出来。

作者从多变的叙述视角对主人公尚塔尔的身份展开探索,如同“变奏曲”中由几种声音相互呼应建立的多声部世界。这几个声部按照统一的艺术构思,围绕着“身份”这个主题变化和反复,产生了小说结构音乐化的效果。

三.复调技巧的运用

1.文体的复调

自古以来,存在一直是哲学家和诗人探讨的谜题。然而,在探究存在方面,哲学和诗歌都各有自己的尴尬,哲学的手段是概念和逻辑,诗(梦想)的手段是感觉和意象。昆德拉则成全了小说非凡的合并能力,他运用音乐的复调结构将哲学和诗歌(梦想)包容其中,在《身份》的叙述过程中渗入梦的吟咏以及哲思的流动形成了一曲探究存在的复调音乐。

《身份》对于存在的探索是围绕着“身份之谜”这一主题展开的。让·马克和尚塔尔这一对相爱多年的恋人,从没想过分手,但有些想象闯入了他们的生活,迫使他们对“身份”产生质疑。首先,马克在海滩上寻找尚塔尔时,居然把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误认为尚塔尔。当他回到旅店见到尚塔尔,她的表情让马克觉得形同路人。作者除了通过对让·马克一系列“错觉”的叙述来探究对于身份的疑惑,还在其中穿插着主人公深刻的哲思。弗洛伊德曾说“梦比现实更真实”[13]。梦让我们从现实生活中脱离,它以一种戏谑的态度试探事物的不可知性,用其荒诞的一面暗示事物的可能性。在小说中,让·马克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尚塔尔拥有一张陌生的面孔。这使让·马克感到恐怖“他紧紧抓住她,搂她入怀,抽泣着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尚塔尔,我的小尚塔尔。’他似乎想通过重复这句话使那副改变的面孔恢复从前的样子,恢复那消失的容颜,消失的本性。”[14]这暗示着尚塔尔的多重社会身份并不等于马克所爱,他自问“假如他只见过她展现给她同事,她老板,还有她下级的一面,他还会为她痴迷,为她心醉吗?”[15]昆德拉以文体杂糅的复调结构,把爱情的梦幻和现实的错觉联系在一起,对“身份”提出质疑:我们所爱的,到底是谁?沉浮于爱情中的我们,到底是谁?

2.悲和喜的复调

悲和喜的复调在《身份》中主要表现在滑稽的表象下人类对自我认识的局限性。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这样描写滑稽:“只有当丑力求自炫为美的时候,那个时候丑才变成了滑稽。”[16]尚塔尔和让·马克在探讨如何写出对于埋葬过世的亲友不是庆祝死亡而是赞美生命的广告语时。让·马克高唱到“命运将在广岛降临,正是小男孩担当起了命运之神的角色。他的毁灭带来了一些金色的希望。在战后的年代,重新开始了一切。”[17]这句话看似饱含激情,充满对战后生活的赞扬,其实是作者对人类盲目乐观的讽刺。对昆德拉来说,遗忘就相当于死亡,“遗忘是一件与生俱来的死亡形式”[18],尤其是人类对于自我的遗忘。战争带来的伤痛不该忘记,“小男孩”本身就是一场灾难,让·马克将它称作希望的开始,这表现了人们在生活利益的淫威下,扭曲本质,自欺欺人的虚伪态度。除此之外,作者还通过女主人公尚塔尔想到“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19]这件她自己都认为滑稽的想法來对身份进行追问:我们是怎样的存在?当人类的身份只能依附他人眼光的瞩目而存在时,我们难免落在记忆和遗忘抗衡的轮回中。《身份》通过尚塔尔这种荒唐的情感揭示现代人身份的迷失,感叹生命的软弱和可悲。“我们越是长久的欣赏一则笑话故事,就越是感到悲哀”[20]。总的来说,昆德拉的小说具有深刻的意蕴,这种意蕴潜藏在戏谑的语言下构成了一条隐秘的复调结构。

昆德拉面对被漠视的生命世界他以冷静的态度对人和人、人和自然、人和自我、人和社会之间扭曲的关系和畸形的发展做出冷静精辟的分析。并毅然走在探索“存在”的前沿,面对人类精神世界终将面临消失的危机,他以一种特有的幽默向读者敲响警钟。同时,他还是一位大胆的革新者,将音乐介入到小说的创作中为复调理论做出了不能磨灭的贡献。对身份和存在的追问引人深思。

参考文献

[1]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14.

[2]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94.

[3]米兰·昆德拉,董强译.身份[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67.

[4]李凤亮,李艳:对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1986—1996)[M].中国友谊出版.1999.133.

[5]瞿世镜.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1.

[6]赵德义.复调音乐基础教程[M].人民音乐出版社,1997:12.

[7]米兰·昆德拉,董强译.身份[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24.

[8]米兰·昆德拉,董强译.身份[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56.

[9]米兰·昆德拉,董强译.身份[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68.

[10]米兰·昆德拉,董强译.身份[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57.

[11]米兰·昆德拉,董强译.身份[M].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60.

[12]米兰·昆德拉,董强译.身份[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32.

[13]弗洛伊德,罗林译.梦的解析[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23.

[14]米兰·昆德拉,董强译.身份[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20.

[15]米兰·昆德拉,董强译.身份[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27.

[16]张玉能,西方文论教程[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81.

[17]米兰·昆德拉,董强译.身份[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57.

[18]李凤亮,李艳:对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1986—1996)[M].中国友谊出版.1999.126.

[19]米兰·昆德拉,董强译.身份[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6.

[20]李凤亮,李艳:对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1986—1996)[M].中国友谊出版.1999.156.

(作者单位:新疆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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