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以学

早上起来，看到毛泽东的女婿王景清逝世的消息，我不禁想起那年接待李讷、王景清夫妇的情形。

1995年12月，皖江上的第一座大桥——铜陵长江公路大桥即将通车。这对铜陵市甚至安徽省来讲，都是一件大事。市委经过反复考虑，并征求多方意见，最终把通车典礼定在12月26日，即毛主席诞辰。

11月，时任铜陵市委书记钱明高同志专程赴京请国家有关部委领导出席典礼，其中一位邀请对象是毛泽东的女儿李讷。钱明高同志原是马鞍山市市长，为人敦厚实诚。我当时任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钱书记带着我和时任市政府驻北京办事处副主任牛爱平，一同去万寿路李讷的住所拜访并传达邀约。李讷住的是一幢青灰色的公寓楼。我们到的时候，她和老伴王景清已经在门口迎接我们了。进门后，他们赶忙泡茶接待。趁他们寒暄时，我打量了下客厅。客厅不是很大，陈设简简单单，除了钱书记与李讷坐的两张蓝色棉布包面的沙发外，还有一张方桌、一个柜子、几张木椅和小凳。房间显得很空荡，墙壁也是素色的，墙上只挂着一幅毛主席在庐山的照片。

得知我们的来意后，李讷夫妇先是答应了，但听说要到大桥现场去，路途远不说，中途还得换乘，很不方便。原本一直在听钱书记和李讷说话，基本上不插话的王景清，这时却犹豫着开了口。他说李讷近来身体不大好，行走不怎么方便。我补充道：“铜陵人民特别怀念毛主席，铜陵市委党校前两年还专门新立了毛主席铜像，有两米多高呢。”李讷抬眼看着我说：“前年？真的吗？”那时，很多地方的毛主席像都被拆了，很少有新建的。李讷看看王景清，似在用目光征求他的意见，然后轻声说：“那就去吧。”王景清略一踌躇后，去铜陵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典禮筹备工作庞大而复杂。后来市委市政府又正式派专人给李讷夫妇送去请柬。12月24日，牛爱平同志陪同李讷夫妇从北京来到铜陵。因为这次来的嘉宾多，市里领导都有任务，考虑到上次在北京我与李讷夫妇已经认识了，钱书记便让我负责全程陪同。就这样，我和市委办公室的郝亚玲专门负责接待李讷夫妇。

当时天井湖宾馆是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处，但条件很一般。里边接待条件最好的是小别墅，其次是一号楼。但小别墅和一号楼都已经住满了。按接待级别，李讷排不上，再说北京和省里来的领导都集中住在那里，人来人往，也不方便。接待办便把他们夫妇安排在三号楼最西端的一个套间里。饭后，我把他们安顿好，与楼层服务员打好招呼后，便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我赶往宾馆陪他们用早餐。到了他们住的房间外，我略一停顿，正想敲门，门就开了。王景清微笑着请我进去，看来他们早就起了。不一会儿，郝亚玲也到了。她拿起早上服务员放在门口的水瓶，进来后就张罗着泡茶。李讷端坐在一边，眼睛从镜片后跟着她转，突然说：“这水是你去打的吗？应该自己去打。”小郝一愣，说是服务员早起打好放在门口的。我一看便知道不对，赶紧说：“小郝，你去开水间重新打一瓶来。”小郝张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就去打水了。

三号楼里没有餐厅，去餐厅要走好长一截路，因此不太方便。宾馆便专门给我们准备了一个小厅就餐，相对比较清静。用餐时，李讷问我：“今儿怎么安排啊？”我说：“上午去党校敬谒毛主席像，时间还很宽裕。”我本想听听她有什么想法，但是看到王景清不大想让她多跑，我便给她介绍了下铜陵的情况，说铜陵地方小没啥看的，但人淳朴，比方说新华书店，就从未卖过百货。她有些吃惊，说上次她回湖南时去了一个新华书店，里边不但有卖衣服鞋帽的，还有卖小吃的，自那以后她再也不进新华书店了。我告诉她新华书店就在去党校的路上，我们提前半小时走，可以顺路看看，时间是够的。她竟答应了。

12月的江南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李讷身体不太好，出门时，穿着宽松肥大的袄裤，从头到脖子围着大纱巾，只露出两只眼睛。乍看上去，很像是陕北妇女。我经常去新华书店，与经理吴中堂很熟，便给他打了电话，说我一会儿陪客人来逛书店，请他出面接待。吴经理性格豪爽，我们到达后，我还未来得及给他介绍来人，他便大手一挥，高声说：“随便看！”我们在一楼转了一圈。李讷看书店内确实没有卖杂货的，心情很好，但对书架上的各类书籍，多是一眼扫过，并没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我见时间还早，就说二楼有个发行科，里边还有其他书，可以看看。她没反对，跟着我们到了发行科。发行科像个仓库，里边除了新书外，还有些未来得及清理的各个时期的旧书。李讷静静地挑选翻看。过了一会儿，她手中拿了两本簿簿的小册子过来，说：“我买这两本吧。”吴经理又是大手一挥，说：“买什么，送你了！”李讷闻言，头一抬，目光在眼镜片上一闪，没说话，就把两本书往下一撂，意思是不要了。我伸手拍了下吴经理，说：“啰嗦什么，该付钱就付钱。”吴经理似乎被她的目光震住了，但他反应够快，马上大声说：“收钱！收钱！”接着弯腰把两本书拾了起来。李讷付款的时候，我在旁边瞄了一眼，都是70年代的旧书，价格极便宜，合在一起才一块多钱。付完钱，我们往外走，吴经理压住步子，拉着我的袖口小声问道：“谁啊？”我说：“你自己看啊！”他看着李讷宽大的背影和有些蹒跚的步子，若有所思。大桥通车典礼过后，全市人民都知道李讷来铜陵了，吴经理还专门打来电话埋怨我。

接着，我们去党校。事先我已和党校校长古亚伟说了李讷要来敬谒毛主席像，让他招呼下学员，不要围观。他看到只有我们一辆车，四个人，也没有带警卫，似乎很意外。他事先进行了清场，所以偌大的校园里看不到什么人。毛主席像建在校教学楼前的广场中央。走过草坪，李讷夫妇献上鲜花后，又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我们也上前鞠躬。然后，我们给他们夫妇俩留影。结束后，李讷向四周看了看，说：“党校建得挺好啊。”校长说：“我们条件还很有限。”她又说：“怎么没人呢？”我笑着说：“人都在大楼里呢。”这时她才仔细望向教学楼，她眼睛近视，估计只能看到教学楼里那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小郝在一旁提醒：“他们都在看您呢。”她说：“那让他们下来呗。”校长听到李讷这句话，便抬手朝教学楼挥了挥。顿时，呼啦啦，从教学楼里跑出一大群人来。他们先是跑上前来看李讷，接着有学员试探性地问能不能一起照个像。李讷欣然同意。

下午，我们又一起去了金牛洞古采矿遗址。路程比较远，路况也不好。王景清是军人出身，身板笔挺，五官端正俊朗，在外面他虽然紧跟着李讷，但总保持一定距离。此时在车里他握着李讷的手，似乎在安抚她，场面十分温馨。李讷历史知识极其丰富，到了金牛洞，她兴致很高，一边看，还一边问了不少问题。市文物所的同志都一一为她作了解答。他们比较有心，事先准备了纸张笔墨，请李讷题词。李讷用毛笔写下：历史的见证，民族的骄傲。她的字迹清丽娟秀，端庄有力，一看就是有家学渊源的。后来，市文旅局把字镌在石上，放在遗址旁，作为永久纪念。

大桥通车典礼在12月26日上午举行。市委车队队长杨训才同志专程跑来对我说，这次来宾多，车辆安排不过来，他特地从铜陵化学工业集团调了一辆车给我们，车况已检查过，司机也选好了。那是一辆普通的红色桑塔纳，看上去很新，但车内空间不大。李讷、王景清、小郝和我四人坐进去后，略显拥挤。

我们的车被编列在来宾车队里，从宾馆出发驶向江边大桥。车行驶到白鹤山林场时，我听到发动机的声音有些异常。过了一会儿，车忽然熄火了。好在司机经验丰富，在熄火前的一刻，把车移出车队，停在路边。司机手攥着钥匙，左拧右拧，可车子就是打不着火。他额上都沁出汗来了。杨训才是行车总调度，跟在车队后面押阵。见情况不对，他立即过来，隔窗问了下情况，然后就用对讲机呼叫调备用车。眼看着长长的车队从我们身边走光了，备用车还没到，我暗暗心急，担心时间来不及。这时，红色桑塔纳又突然可以发动了。我们远远地跟在大队人马后面，顺利到达典礼现场。

典禮在桥上举行，贵宾席、来宾席都是顺桥面和引桥排列。我们坐在十多排的位置上。刚一落座，司仪就宣布典礼开始。介绍来宾时，司仪刚提到李讷，观礼的人群就骚动起来。李讷微微一动，似想站起来，可能又觉得不妥，就没有动了。那边已有维持秩序的人要大家坐好。典礼结束后，我们跟着乱哄哄的人流往回走。我发现好多人都在找李讷，便和小郝赶紧引李讷夫妇回到车上。回到宾馆，我让他们回房间休息一下，便转到楼下把司机拉到一边，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他急着申辩，说车子他反复检查了，不知道那时怎么会出问题。这时，宾馆里到处是人，三三两两的都在谈论刚才的典礼。我侧耳听到有人在议论：“毛主席的女儿来了，给她安排坐辆好车，结果车在半路抛锚了，肯定是毛主席不让她女儿搞特殊。”

当天下午，市里举办庆祝大桥通车的文艺汇演。我问李讷去不去，她说去。演出地点在铜陵市体育馆。本来我和负责演出的人说好了不要介绍李讷，结果司仪忍不住还是介绍了。这下我们没法静静地看演出了，一时间看舞台上演出的人还没有看我们的人多。一些人有意无意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就是想看一眼李讷。我打算提前带着李讷夫妇离场，结果体育馆外早已有一群人在等候。我和小郝把他们夫妇俩送上车，这时有人拿着本子和大桥通车纪念首日封，请李讷签名。李讷说：“那就签几个吧。”我把车窗打开，接了几个本子和信封。她在里边签了，结果更多的手伸了进来，她又签了。最后王景清说：“万主任，可以了。”我们便催促司机快速离开现场。

回到宾馆，因为整个行程已结束，气氛轻松了许多。市委办公室的几位同志也过来了，和我们一道吃饭。几天下来，餐厅服务员也有些熟悉了，她们拿来一些纪念首日封，请李讷签名。她高兴地签了，并向她们表示感谢。其他餐厅的服务员闻讯也跑过来请李讷签名留念。签了一些后，她忽然看着我说：“你怎么不请我签名呢？”我向来不习惯与名人照相或是要签名，只好说：“我看您签得太多，怕您累着。”她说：“没关系，你去拿东西来签。”办公室的同志给了我一沓首日封。她接过去一连签了七八张，还说多签些可以送人，后又沉吟道：“得写点什么吧。”于是在最后一张首日封上签：“为人民服务，更上一层楼，李讷。”我注意到，她前面签的几张落款都是李讷、王景清，唯独这一张她只签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夫妇回程安排是经合肥飞往北京。事先我给省委办公厅有关同志打了电话，要求用机场的贵宾室。尽管我已经当了几年市委办公室副主任，但从未安排过领导出行用贵宾室。电话打通后，办公厅的领导很吃惊，说：“你们在接待李讷吗？你们是如何安排的？”我简单地汇报了接待情况，他沉默了好一会，没有再说话。后来我才知道，他觉得我不懂接待规矩，有点胆大。我们到合肥后，直接进了骆岗机场贵宾室。那时合肥机场都是过路飞机，在等飞机的当口，我同他们告别。王景清对此似乎没有思想准备，小声问：“你们不去北京了？”我说都安排好了，市政府驻北京办事处的人已经做好了接待准备。话刚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考虑事情太欠周到了。李讷本就抱恙，这时已显出疲倦的神态，路上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王景清一人怕是照顾不过来。我赶忙跑到贵宾室后台，请他们在飞机上多加照顾。他们一听说是李讷，毛主席的女儿，就说：“知道了，请放心！”然后，几个人就轮流过来倒茶，都想来看看她。

我感到候机时间有点长了，李讷看出我心中惴惴不安，便主动和我聊天：“下次到北京，再去我们家啊。如果你想见李敏和新宇，我喊他们过来，我们关系好着呢。”她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看来她对社会上的一些传言也都是知道的。一会儿，我们看到飞机降落，并滑到机位上，便开始收拾行李。突然，贵宾室的门开了，是机长和乘务长。他们一进来就立正，然后齐刷刷地给李讷和王景清敬了标准的军礼，又转向我们说：“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把客人安全送到北京，送到你们的人手里。”乘务长去扶李讷，机长则提着行李。李讷看着我和小郝说：“到北京来啊。”

送走李讷、王景清夫妇，我回到铜陵后就遇到工作调动，再也没能去北京看望他们夫妇。但不知怎的，我常常在心里“复盘”接待他们的细节，直到现在，那些场景在脑海里依然生动，宛然在目。在这里，我想说一句：景清同志，您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