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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湾四时

2022-02-24刘汉斌

躬耕 2022年12期
关键词:南湾雨水土地

◇刘汉斌

南湾荒寒,无名小村,却有四时,也有我们。

我或在初春的南湾,凝视积雪遁隐处被一滴水替换出来的春草,或立于夏日的草丛中,目睹蜂蝶从花心里取水饮露,看一滴水是如何被飞燕草的花蕊一点点吐出来,又被蜂蝶一点点地吮吸;到了秋日,我在劳作的间隙抬头看看袅袅水汽萦绕在山间随风轻舞,或热烈,或悠闲,我便笃定,一滴水从南湾的土地上获得了足够的热情;待到雪花纷飞时,天寒地冻,一滴水夹在天地间,实在是忍受不住了南湾的深寒,就变成一朵朵雪花盛开,被凛冽的寒风随手撒进了南湾。南湾湖在大雪的掩盖下,以冰封的形态替我们留住一湖清冽的水。

春草

初春,硕大、平静的南湾湖和蜿蜒、修长的溪流,以冰封的姿态在昏黄的土地上突兀,银白色的冰将溪流与南湾内在的脉络全都呈现出来。冰碴坚硬、僵直,溪流似一条冻着粘在了地面上的银蛇,冰面下的溪水却是活的,在潺潺流淌,流水的声音一天比一天高涨,这是春天来到时,南湾的土地上发生的最为显著的变化。天若晴好,到了黄昏时,冰层边缘的土结了冻,浸出水迹来,鸦群归来,分列排在溪流的边上,或从泥水中取水,或啄碎薄冰而饮,饮水的鸦群给银白色的溪流,镶上了一道道黑色的边,溪流、湖面越发的寡白,土地越发的昏黄,在外游荡一天的夜幕扑来,一口吞下了南湾。

背风处,屋顶上沉积了一个冬天的雪,铺下厚厚一层。冰锥像新生的芽,从檐口上探出来,逐天长大,生长得过于卖力而大汗淋漓,冰锥只在白天生长,到了夜里,它就停止流水,也停止了生长,长大的冰锥和滴落的水,都是在消解着屋顶的积雪,此长彼消中,春寒料峭,而我心中的春意已浓。雪沉积在阴面坡上,很难发现它的变化,无论积雪是厚的还是薄的,远远看去,总是一片白,我只记着,凡是沉积过雪的土地,都曾为我们出产过粮食或者生长过野草。阳坡地里裸露已久的土地,表层的冻土已经消解,在阳光下洇湿的土皮,由内而外地传递着一些春草在暗处生长的信息。

我常盯着积雪消融的土地出神,难道雪是土地的种子吗?每到春天,南湾将从土地上遁隐的雪,化作了种子,在春风和阳光紧锣密鼓地催促下,悉数登场。

小辣辣和红根根,是只属于南湾春天的词汇,葶苈子、老鹳草是这两种植物的学名。在南湾,葶苈子叫小辣辣,老鹳草叫红根根。小辣辣顶土散叶时,南湾的土地一片昏黄,稀稀拉拉的幼叶贴在地皮上,像稀疏的雨滴。春日天干地燥,雨水落地即刻消失,而小辣辣的叶子,分明就是执意留在地皮上不断长大的一滴滴水。红根根显然要比小辣辣长得迟缓,辣辣根无论粗细,都是浓郁的辛辣味,红根根太细了苦得吃不成,因此,细的红根根就从我们的手底下获得了继续长在春天里的机会。

这时候的小辣辣和红根根,都是仅显露出了纽扣般大小的一点新绿,别看它们小,在初春昏黄的土地上,一星半点的绿,突兀而显眼,我们是一群提着铲子跪在土地上寻找春天的孩子,这时候,我们眼尖、手快、鼻子灵。一个个跪在地上剜小辣辣的孩子,将小辣辣一再从人们的视野里放大。

早晚的天气依然寒冷,炭火继续在炉膛中燃烧,寂寥的夜里,守着炉火喝罐罐茶似乎还不够尽兴,不如再烤上几颗土豆,就着土豆再咀嚼几根小辣辣,瞬时感觉熨帖不少,肚子在顷刻间便有春天的气息在涌动。

小辣辣的味道充盈口腔的感觉令人迷恋,却不敢多吃,空腹吃上辣得人心疼,站在遍地都是小辣辣的土地上,每一个瘦弱的身影都在经历着腹中翻江倒海的辛辣。我突然不再热衷于描述挖小辣辣的过往,而是习惯了在每一个春天,去田野里徒手拔小辣辣,甚至会因为徒手拔出一两根完整的小辣辣而洋洋自得,感觉自己的手艺还并未生疏,随手捋一捋辣辣根,放进嘴里咀嚼,味蕾被瞬间激活,无法自已。三十几年过去了,小辣辣依然保持着它原有的滋味,我竟然忍不住热泪盈眶,记忆的门徐徐打开,俱往的人与事,都寻味悉数立在眼前。我却无法释怀,时光并未冲淡小辣辣的滋味,惭愧的是,一些人和事,非要再咀嚼一次南湾春天的辣辣根才能重新记起。

红根根大概是因为太红了,才将叶子也染红了。我常常在咀嚼红根根的时候,打量散落在地上的那些半红半绿的叶子,红根根甜,它把苦涩藏在甜里,甜味消减时,苦涩在舌根和口腔里蓄积,吃多了红根根,就感觉苦涩在口腔里越积越厚,为了尝一口红根根的那一点甜,就必须承受它绵延的苦涩。

拔几根小辣辣和红根根,将它们并排放在手心里,然后轻轻握住,感觉就握住了南湾植物的红白事。每一种色泽,每一种气味,都能精准地指向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些事情。恋爱、新婚或婴孩出生时,由心而生的那份甜蜜,我们从红根根上早就尝过了,而日子里的酸涩苦辣,却远超出了小辣辣和红根根,小辣辣和红根根只是让人来到南湾时,给人以指引,让人通过初尝春草的滋味,获得立世的分寸。只要你在年幼时拔过南湾的小辣辣、红根根,无论你长大后在哪里活人,都是在延续着南湾的香火。

小辣辣开始猛然长高,开出娇小白嫩的花时,我把自己埋进半尺高的玉米地里,被地里绵密的野草纠缠着,时间就这样从我拔草的手中悄悄溜走了,当我再次从玉米地里抬起头时,小辣辣的白花隐去,换作了果实挂在了枝头。

红根根把鹳嘴伸进乱草中时,我把它当成了另外一种草,每一棵老鹳草像九头鸟拖着沉重的身子,它伸着尖利的喙,拼了老命要向高处飞,却总是飞不起来。南湾的土地是不是觉得太沉闷,就自己变出老鹳草来逗乐,我一把揪住它的喙,一使劲,把头拔掉了,庞大的身躯还留在土中,依然没能帮它完成飞翔。断了头的老鹳草,根仍然在不断地膨大。

一场春雨又将我送回了南湾,随手拔一根小辣辣,不用洗,洗得太干净了,就吃不出小辣辣的味道了。在南湾的土地上长大成人,吃几口南湾的土又算得了什么呢?阳光正暖,小辣辣带着泥土的辛辣味让人顿时血脉偾张,我面红耳赤地仰面躺在春草上,躺在暖阳下,躺在春风里,感觉心里身外的春意都在悄然滋长。

夏花

似有花蝴蝶恍然飘进了葱绿的豌豆地,悬停在了豌豆的枝头上,振翅欲飞。却是豌豆伸在空中的卷须已经探嗅了干旱,遂停止了继续长高,在枝头上吐出了一朵花,它们用一朵朵豆花迎接夏天的来临。

到了夏天,南湾以豌豆为首的植物,渐次进入了花季。干热风时时来袭,掠过麦芒时,都在嘶嘶喊疼。缺少雨水浸润的土地上,每一种植物的生长都成了一件疼痛的事情,开花的植物以繁花的方式警醒,还没开花的植物以花蕾或孕穗的形态醒着,却终是躲不过干旱缺雨的梦魇。

南湾的旱季已然来临,南湾湖像深邃的眸子向天打开,将蓝天和白云全都装进湖水里,有时也装进几只翅膀扇得呼呼生风的鸟雀,湖水时刻都在替南湾鉴别着飘过天空的云彩,它们知道哪一朵云能为这片土地带来雨水。云朵时常像繁花一样在天空中盛开,却都是无果而终。蟾蜍拖着丰腴的躯体躲进湖畔阴湿的洞穴里,日夜不停地替南湾喊叫着水,从初夏不住声地一直喊到了初秋,越喊天气越溽热,终是没喊来一丝雨。

天气再炎热,我依然要起早贪黑地出去到地里薅草、拔杂,南湾的人不会因为天气溽热而停下奔忙,我不知道其他人都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消磨着溽热的夏天,我每天顶着烈日,就是陪着地里的庄稼晒一天太阳,把地里的杂草拔掉,拔草仅仅是个说法而已,常常被我拔在手里的却是一把盛开的花。

整个夏日,我们都是经由一条路或在地里忙着,或回到家里。无论我经由哪一条路归来,身上都会沾满花香。

我背着一捆开花的苜蓿往回走时,几只花蝴蝶绕着颤抖的紫花一路尾随我回到家里,放下苜蓿我扭身坐在上面纳凉,一只花蝴蝶轻轻落在肩上,似乎它这一路飞来比我背着一捆草走还累,它急速蠕动的小腹,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在麦地里拔麦秆的时候,看到一只蜜蜂从缠绕在麦秆上的打碗花里钻出来,提着两腿蜡黄晕乎乎地飞走,又见一只蜜蜂轻盈地落在打碗花上,然后一个倒栽葱钻进花里不见了,我就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从南湾土地的这朵大花中钻出钻进的一只工蜂,往复劳碌,这是我像工蜂一样的命数。一朵花有一朵花的命数,一只蜂有一只蜂的命数,它们的命数何尝不就是我的命数呢?

我带着一身的疲惫躺在窗户大开的炕上,夜风阵阵,送来清凉,也送来了花香,花香甘甜,有蜂蜜般的香甜,这是晚风掠过槐树枝头时带来的花香。槐花盛开时,正是南湾青黄不接的时候,一树槐花,诱发了我与蜜蜂的争夺。为了让蒸好的槐花更加甘甜可口,我拌了许多白糖。我深知槐花蜜远比此刻的蒸槐米更加香甜,我却等不及了。我只是借槐米调剂一下寡淡的口味而已,又不拿它当饭吃。

干旱依然在持续,立秋还早呢。本该在这个夏日长高的一些草,迫于干旱没有长高,植物们在干旱时停止长高而开花结果,是它们在这片土地上经久不绝的生存之道。旱季的夏花依旧绚烂,植物体内的液浓于水,它们就在夏日散发出更为浓郁的花香。

收完了豌豆的土地,野草趁机长高,谷莠子、香薷、白蒿、旋花等兀自开了花。谷莠子、白蒿、旋花开了花也鲜有花香,香薷却将浓郁的香味散布出来,遮蔽了所有花的香。七月,稠密的香薷遮掩着土地皴裂的伤,我不止一次从香薷蓝色的花海中扶犁耕过,把一半的花香翻埋进土里,另一半的花香依附在我的身上,被我随身携带。

一抬头,春天开过粉嫩的杏花儿的杏树,杏子繁硕,向阳面的杏子红彤彤的,像杏树在仲夏盛开的另一种花,杏子的色泽太诱人,我忍不住抓住杏树使劲摇,熟了的杏子纵身一跳,跌落在地上,摔疼了,咧开大嘴哭嚎,泪水打湿了我的双手,甘冽入口的瞬间,心里不由升起莫名的酸楚来。

麦田外是一片荒草滩,野草织成一片繁花的海洋,与一滩草花独处时,我发现了开着蓝色花的甘草,掩映于众花之中,一眨眼,它便消失在了花海中,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从飞燕草的叶子底下揪出来。我从众草中翻找出甘草,并不仅仅是想从它的根上获取舌尖上的那一点点甘甜,我不止一次在生活中遇到过甘草的妙用,就一直视它为珍宝,我从甘草的根上尝到了南湾不会轻易给我的甜头。它的甘甜夹裹在粗粝的根皮内,不放进嘴里咀嚼,根本无法得到的。

夏日,南湾的野草开不开花跟我关系不大。我只负责看春天的土地上有没有庄稼和草有没有发芽,只要在春天发了芽,我根本不担心它们会不开花。干旱也只是暂时的,每一种在南湾的土地上发了芽的植物,都做好了在夏天抵抗干旱的准备。我只管顺应着它们,从南湾的土地上顺手获取食物,顺便在心情大好的时候,坐在一滩草上,嗅嗅花香、看看繁花,并为每一朵花儿能安静地隐于花海中独自盛开而释怀。

秋色

南湾,清秋,烟雨村庄。

烟雨笼罩着山头,似云、像雾,却是雨。南湾,这个旱塬上的小村庄,也只有在入秋后的日子里,才会被雨水宠幸,让小山村得以安享几日温湿的时光。

塬上的糜子熟了,荞麦也熟了,烟雨罩不住熟透了的庄稼,斜风细雨中,总有一些人在抢收粮食,熟透了的粮食要趁着雨收,等干了就收不回来了。抢收的人,若置于水墨画中,它让静态的南湾充满了生机。烟雨浸湿了村庄,也打湿了庄稼,收过糜子的土地上,青草铺下厚厚一层,几头牛站在细雨中,悠闲自得,它们抬头望着远处,山间烟雾缭绕,在秋风中轻舞。牛不住地咀嚼着青草,嘴巴上沾满草汁和泥污,眼神中全是满足和慵懒。不用刻意去看着这些牛,它们只挑可口的青草吃,沾满了雨水的青草,却从不多吃,它们在南湾生活多年了,年幼时胆气足,吃多了沾满了雨水青草,涨过几次肚,便获得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经验。

泥泞中出去,或者回来,都要路过一截老土墙,墙头上长满了苔藓,雨水打湿了苔藓,也从墙头上渗下去了半尺,水渗到那里似乎被什么挡住了,再也无法渗下去了,这一截被反复捶打过的土,雨水显然是拿它没有了办法。

时间之手似乎从未停歇过劳碌,轮回中,我显然还觉不出自己有多大的变化,而在阴雨连天的日子里,看到秋风从杨树的枝头将叶子一片一片揪下,还给土地,心里顿时升起一种淡淡的哀伤。一棵杨树立在根上,在时光中静置,每一年都在用一树繁密的叶子致敬时光。

南湾静默,只有雨在簌簌落下,雨太细,密集的雨化作轻烟在空中摇曳,把秋日的南湾装扮得分外动人。雨水打湿了野菊花,菊花满颜水色,雨水也打湿了蝴蝶的翅膀,它无可奈何地贴在菊花上歇息,一朵菊花、一只蝴蝶,就是秋日里的一个凄美的故事。细雨如织,雨中的蒲公英,每一个高凸的茎秆上都顶着毛茸茸的花球,种子的尾翼被雨水打湿了,毛茸茸的花球自成一景,花球在风中轻轻摇曳,只摇落了种子尾翼上的雨水,蒲公英的种子不再轻盈,在细雨的夹持下,每一枚种子都呈现着生命的厚重。油菜花依然怒放,雨水洗刷过的花儿更加艳丽,似乎这秋风中的凉意,正暗合了它喜欢冷凉的本性,薄薄的雨丝,只是它们在热火朝天的绽放中的一丝清凉,并不足以将它们赶进深秋。好一幅烟雨村庄的水墨图画,每一个细微处都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多了一丝甘甜和清香,自是花香,亦是果味,活色生香的南湾此时就是粮仓,遍地皆是众生的仓粮。

细雨中的震湖,仿佛带着一丝丝忧郁,秋风悄然将沿岸的杏树染上了霜红,层林尽染的湖岸,让湖水在秋色中显得越发深邃。

雨后天晴,秋阳正浓时,地里泥泞下不了地,猛然闲下来的男人们,不管老少都围在南湾湖边上钓鱼,密密匝匝的人围湖而坐,阵势很大。听常钓鱼的人讲,南湾湖里有生长了十几年的草鱼、鲤鱼和彩鲫,就看钓鱼人的本领大小了,我亲眼看见有人在清晨时提着一条半人高的鱼回去了,这仅仅只是佐证了南湾湖有大鱼,而要钓到一条大鱼,似乎要比在夏天遇到一场雨更难。南湾湖却不会让钓鱼的人空手而归,一拃长的鲫鱼还是会让来钓鱼的人钓上几条的。在南湾湖里,小鱼儿奸馋,仅仅是为了尝一口鱼钩上的鱼饵,结果被钓鱼的人钓走了,总有一些鱼儿花费了时间在南湾湖里长大,长成了大鱼以后似乎就变得聪明了起来,钓鱼的人没有足够的诚意,鱼钩上没有令它们心动的饵料,它们是绝不会贸然去咬鱼饵的。围湖而居,却不靠捕鱼而生,我们只从土地上获得食物,钓鱼仅仅是一种娱乐,一种情怀,仅此而已。

我们会在秋天沉浸在庄稼的收获里,南湾这一泓幽深的秋日之水,就像是珍存在自己家里的一件宝贝,就让它安静地放在那里,无论生活富裕还是艰辛,它只是珍存在我们心里的那一份底气。

南湾湖与震湖遥相呼应,它们都是地震后形成的堰塞湖,如果群山林立的南湾是一张大大的脸庞,那么这两个湖泊就是生在这张脸面上的一双警醒的、明净的眸子。南湾因为有了这一双明净的眼睛而显得生机勃勃。

薄薄的早霜掠过白杨树顶梢时,我正在草地里抢收最后一茬苜蓿,我只从苜蓿一碰就纷纷落叶的茎秆上,感知到了早霜的浸染。站在坡地里再看南湾时,杨树的树冠还都葱绿,只是顶梢的叶子在秋阳的映照下,溢出点点金黄,似有金黄色的果实挂在上面,在微风中轻轻抖动,闪闪发亮。金黄的叶子从绿色的叶子中凸显出来,而脚下的一朵苜蓿花在苜蓿零零星星的紫花中遁隐。

早晚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夜里,我习惯了从床角拉开被子,我把双腿伸进被窝,斜躺在床上看书一直到深夜,小花狗突然从门外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把嘴伸进我的鞋中,趴在地上就睡熟了。

冬韵

在南湾,有多少场雪落下来沉积在土地上,土地就为我产出过多少粮食。

草木萧瑟时,突兀的庄院全都紧挨在了一起,它们都拖着长长的白气,似在说,这个冬天太寒冷,挨近点暖和。

村庄里看不见人影,一缕缕乳白色的烟气,从一幢幢的瓦房顶上倾斜着升起来,在离屋顶不远的空中汇合在一起,从房顶上的天空中消散。中国北方的农村,在农闲时节,大都是一样的,就像是加了夜班的兄弟一样,在每一个清冷的冬天酣睡。

唯有缠绕在村庄周围、镶嵌在铁路两边的翠绿的冬麦田,绿着,也醒着,以欢畅的翠绿,把素有“四季常青”美称的松树逼得顿时暗淡了许多。

北方的天气,常常以低至零度以下的气温,向一切正在生长着的植物宣布使其停止生长的指令。裸露在外面的植物们,大都被大自然的指令所屈服,在生命的生存临界点到来之际,大都就像完了工的工地上领了薪酬的农民工,满心欢喜地消受起了和农人、村庄、瓦房以及大地一样的农闲时节。

绿色是生命的颜色,在万物皆枯,冬麦独青的南湾的冬日里,即便是它们也冬眠了,停止了生长,但是它们依然用自己裸露在大地上的那一抹青绿色,守护着埋在地下的根系。

你看,满田的绿色,以殷实的肢体语言向这个寒冷的冬天宣战,翠绿的叶鞘林立于坚硬的土层外面,向这个萧瑟、清冷的季节展示着它们根系的壮实。无论你在疾驰的汽车上,在瓦房里,还是漫步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当你看到眼前这串像翡翠一样的绿色,你一定会忍不住心头一热。心头的这点热,往往会把沉积在心里的灰暗即刻一扫而光,似有一盏灯将眼前点亮。

为生活劳累到深夜的人,在每一个清晨来临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给自己一点时间,把炉火烧旺,喝上一口浓酽的罐罐茶,就着新麦烙的饼子或胡麻油炸的油饼,日子就热气腾腾地又展开了一天。喝完茶,裹衣走出温暖的瓦房,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或挑一担粪土,或仅仅是笼着手只身走出村庄,到田野里,再看一眼冬日里翠绿的冬麦田。

如果不是接连下雪,南湾的雪是不会沉积下来的,向阳处的雪总是会在几个晴朗的天气中消失不见。只留下背风处的雪,一直沉积在那里。深冬的夜里,如果我不急着赶路,我会停在南湾的某个地方仰望星空,一片一片散落的积雪,让夜色不至于黏稠到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星空与四周的山峦紧紧地连在一起,南湾是星星的故乡,在我仰望星空时,地上的星星和天上的星星也在对望。天地在深寒中令我心生敬畏。

冬日萧瑟,却处处都有暗藏希冀的景象。在寒冷而又寂静的清晨,立在屋檐下看院外的一排排苹果树,挂在果树枝条上的玉米果穗,用一抹金黄的色泽执意让灰头土脸的果树显得庄重美好,这真是极好的,挂在枝头的玉米果穗脱水、干燥,果树枝条在玉米的重压下开枝,等来年开花结果时,通风透光好,有利于产出好的苹果来。

在一片银白色的南湾,如果眼前闪现一点红,要么是挂在屋檐下的一串干红椒,要么就是门楣上的春联,村庄里的这点红色,都是日子正向着红火迈进的引子。若是在皑皑雪野里碰见红色,一定是一树的蜡梅花开了,冬日的腊梅只开花,不长叶子,枝条通红,立在腊梅前,觉得腊梅哪是傲雪啊,它们分明是无家可归的女孩,立在冰天雪地里,冻红了双腮,却依然孤傲!

雪落在南湾,让天地显得更加辽远,感觉是天空一下子升高了,或者是大地经不住雪的厚重,向下沉降了,落在了实处。大雪封山了,不时有飞鸟从天空划过,它们无论从哪个方向飞来,都要在为我出产过粮食的土地上停留片刻或者栖在耳房后的柳树上。我为了走人方便而扫开的路上,麻雀撒下一地。

母亲常在大雪纷飞的腊月,在案板上支起擀面杖,把囤积了一年的白面倒进罗床,在母亲拉扯罗床的时候,面粉纷纷落下来,堆积如山,这时候,我立在门外的雪中,感觉天上此刻也有一个母亲在罗面,准备过年了。

南湾湖和溪流全都封冻了,被白雪覆盖,邻村的人从对岸过来取水,他们从湖面上径直往来。自溪流汩汩流淌的水,是南湾不分四季一直涌动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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