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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

2022-02-24陈显明

躬耕 2022年12期
关键词:仁义

◇陈显明

1

他瞪圆眼睛,惊奇,心里一阵悸动。西边天空的太阳被云朵翳住,不透气,不透光,只有粉红、猩红的一片。霞光变幻,将云朵割裂组合,不时像长河,不时像秀岭,不时像人形,不时像宫阙,不时像迷宫,亦真亦幻,似乎在召唤着他。

他居住的小区,有百亩碧波,开发商命名为漪池。漪池边耸立着原有的一块巨石,巨石剪影像极了一位长发飘逸、翘首呼喊着的美女。巨石来源动人:相传这是一位痴情的女子等待远去经商的情人,呼唤他早日归来,日日长歌,经年所化。夕阳沐浴着巨石,清风阵阵,似美女的阵阵呼声,就有了呼归石。石头作证,苍山作证,呼归石承载了多少情人忠贞执着的爱情。呼归石与矗立着的一座三十多米高的悬崖相连,修有石板路,与悬崖上的一座凉亭相通,小区散步的居民,常常到凉亭流连。更多的是情侣们在此山盟海誓。

他站着,慢慢、轻轻转身,目光停留在凉亭一侧。那儿躺着一位气息奄奄的姑娘。

姑娘身段如昨:纤秀,匀称,柔软。修长的两条腿,并在一起,膝盖上段,结实劲健,下段,细腻光滑。如果它们像昔日那样迈动起来,就会流布着春意,洋溢着馨香。她的手摆在腰部两侧,细长的手指微微曲着,像十根乳白色的玉。如果还如往日般摆动、屈伸,那手中不是可口的食品、果片,就是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姑娘原本苍白的脸,被不时照耀的光泽洇润着,时而红朗,时而白嫩。如果它们恢复过去满月般的光亮,就会渲染出生活的辉光,生命的旺盛,享受到人生的圆满。他两眼中浸出泪珠,欲滚出来,又被紧紧噙住。姑娘无血色的嘴唇,一翕一合,没有声音,似有信息传出。如果嘴唇还红润,两片薄薄的嘴唇张合之间,有嗔怪,有埋怨,有关照,有期盼……

他俯下身子,抖动着布满松皮的手,托起姑娘的手,姑娘的手透出一股冰凉,经过他的手,直浸入他的胸腔,凉意突然消失,他感到热气宛转,身心都充满灵气。他便握住姑娘的手掌,想留住那股灵气。灵气忽忽悠悠,时而流通,时而跑走。她给我传递什么呢?他将相处三年多的日子仔细回想,捕捉一张张清晰的画面。“朵儿,你说!朵儿,你说!”他在心里喊。你冷吗?我给你挡着风,一丝冷风也吹不到你。他鼓起勇气,轻轻地摩挲着,再将自己的脸贴到姑娘的脸上。如刚才握着手一样,开始传递着凉意,后来又感受到暖流涌出。他记得,半年前,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时,朵儿就是这样脸贴着他的脸,不断地呼唤:“先生,你醒醒,先生你醒醒!”只是那时他感受到朵儿的热泪滚烫,点点滴滴都注入他的心。现在,无论怎么哽咽,眼眶仍然是一眼枯井。“她感受到了!她感受到了!”他惊喜地叫着:“朵儿苏醒了!朵儿不会离开我了!”

他跪下,俯身,脸贴着姑娘的脸,他听到朵儿喉咙里传出长长的“咕咕”声响!他熟悉这种令人恐怖的“咕咕”声响!五年前,他抱着病重的妻子时,妻子就是发出这“咕咕”声响后,离开他的!

他在朵儿身边站了很久!救护车还没到。他知道,这时正是堵车高峰期。即使救护车来了,救护人员要徒步赶到这儿时,至少需要二十分钟,也没有用了。

他看到西边的霞光仍变幻着。他刚才看到了云霞幻化成的似人非人的形象更清晰了,它们好像越飘越近了,直逼他的心灵。他的心灵震颤着,他的血液沸腾着……

他凝视着云霞,云霞太美。他似乎看到朵儿飘飞其中,颦着眉,显得很孤独;笑着脸,很灿烂;启着嘴,如倾如诉,欲言还休。他听不见,但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太可怜了!一股悲怆在他胸中激荡,泪水噙不住了,任凭它们顺着脸流着,浸渍着短须,浸入嘴唇。他再次俯下身子,盯着朵儿苍白的脸。轻轻拂着披在额头的发丝,整理着她的衣服,长长地叹息着。

突然,他清醒了些。人的本性膨胀起来,牢牢地占据着他内心的意念鲜活起来,一个大胆的似乎幸福的念头陡然升起,他将采取一个既惊惧又完美、既悲壮又决绝的行动……

2

钱仁义拽着孙子的手回家。孙子淘淘拼命抵抗,不走。“爷爷,俊俊还没有来,等等他!”

钱仁义与许松年,曾同在一所中学有过短暂的工作经历,后来三十多年的岁月,纠结在一起,结下兄弟般的情谊,退休后,又住在同一小区。现在,钱仁义的孙子淘淘和许松年的孙子俊俊,又同在一所小学,每天上学、放学,两个小朋友都要同行。

两个孩子本来不应凑在一堆。千禧之年,长江边的一片荒地,被开发商开发出来,建成了在市里很有声望的龙门小区,小区由“花样派”“花湖汀”“花千朵”等十多栋连排别墅和二十多栋只有五层的花园洋房组成。开发商又与市里的名校联合,建起了幼儿园、小学、中学,不久又有两所大学在此建起了分校。钱仁义和许松年,原本各住东西,退休时,从大学退休后的许松年搬迁到这里颐养天年,向钱仁义夸耀这儿环境如何好,钱仁义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向在公安局上班的儿子一说,儿子便将家搬迁到这儿了。

小区虽然环境好,但车辆太多,孩子们上学、放学,一般都有家长护送。钱仁义与许松年晚年仍然喜欢凑在一起,钱仁义借机嘲笑许松年是不叫的憨鸡公,迂夫子,许松年讥讽钱仁义仗势欺人。因此,两个人乐于在接送孙子时碰碰头,说说话,发发牢骚。

等了二十来分钟,还不见许松年爷孙俩,钱仁义不耐烦了,嘟嚷着“憨鸡公又不知到哪儿去花心了!”淘淘问:“爷爷,什么叫憨鸡公?什么叫花心?”钱仁义哈哈大笑,眼泪直冒:“去问你许爷爷吧!”

钱仁义正准备走,手机响了。“什么?小区呼归石边的悬崖上,有人跳下去啦?好,好,我马上去。”

钱仁义将淘淘托付给同时来接孩子的邻居,往小区漪池赶。

钱仁义退休后,很羡慕许松年退休后还能写点论文、隔三差五印一本书的生活,便央求儿子给他找点事干,向许松年显示他的余热烧得更旺。儿子大大咧咧说:“不是一句话的事吗?”钱仁义退休前是派出所所长,于是,又被学府街道派出所聘请为特殊协勤。

钱仁义赶到小区漪池边,心里刚紧了一下,又乐起来了:这不是老伙伴许松年常来耍的地方吗?现在有人跳下去了,大大的不吉利,看你憨鸡公还有什么心情去花心!

钱仁义挤进警察圈成的警戒线里,看到漪池岸边酱紫色瓷砖铺成的地上,躺着个人。钱仁义只瞄一眼,就大叫一声:“憨鸡公呀,你怎么就花心到仙界去找王母娘娘、嫦娥姑娘了呢?”

钱仁义赶紧拨了电话:“青青,出大事了!你赶紧到漪池呼归石处来!你爸爸摔下来了!朵朵在悬崖边也不行了。”

现场勘查即将结束时,许松年的女儿许竹青带着儿子赶来了。她看到呼归石边、悬崖下的步道上,围着许多人,还有警察,听到人们叽叽喳喳议论“许教授怎么会跳悬崖?”,她一边听着,一边慌慌张张拉着儿子往人群里挤。围观的人给她让出通道。

钱仁义看见许竹青,赶紧拦住她。

“我爸怎么啦?我出门接俊俊时给爸爸打电话,他说和朵儿一起散步,要到凉亭处耍呀,那时还好好的,爸怎么会跳下来?”

“竹青,听叔叔的话,带俊俊快离开,他看到不好,详情过会儿我告诉你。”

许竹青放声大哭,喊着“爸呀,你怎么这么傻呀,爸呀,你怎么丢下我和俊俊呀!”

俊俊明白了母亲和钱爷爷的意思,也哭喊着:“外公,我要外公!”

围观者掉着泪,帮助钱仁义将许竹青母子俩拉到旁边林荫下的条椅上坐下,不停地安抚。一个小孩问俊俊:“你外公怎么睡在地上了?”俊俊不停地哭喊,不回答。

黄小朵、许松年死亡现场勘查完,走访了几个目击证人,现场勘查告一段落后,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娄兴旺、刑侦大队队长吴德刚、所长刘名以及特殊协勤钱仁义等,在小区物管公司办公室,开了简短的碰头会,简要分析了情况,梳理了几个疑点问题,决定吴德刚、刘名、钱仁义询问许竹青。

许竹青母子被邻居扶持着回到家,邻居走后,她坐在沙发上,搂着儿子,低垂着头,泪水如线。但她没有哭泣,显得出奇的冷静。

她恨自己太粗心大意了。明明发现近段时间父亲的行为举止有些异常,怎么就不问问呢?怎么就不能将心头的郁闷向父亲说说呢?

在家里,母亲是疼自己的。她事无巨细,整天絮絮叨叨,一时一刻不把嘴巴放在女儿身上,好像就没有动力了,管得她感到发闷,感到压抑。对母亲,她只有感恩,只有怜惜,只有服从。对父亲,她崇敬,她亲近,她依恋。父亲出身贫寒,全靠自己努力,成为一名大学教师,不说什么荣耀,在他这一辈人中,也算是活出自己的范儿,活出自己的尊严的了。父亲对自己的关爱不像母亲那样,他不是在物质上给予自己多么丰厚,而是在做人、立身、立言等方面,给自己很大影响。现在父亲不明不白地走了,没有一句遗言,她百思不得其解。

吴德刚、刘名、钱仁义进来后,许竹青连起码的礼节都忘了,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带泪的玉雕。

钱仁义说:“青青,节哀顺变。说说憨鸡公,啊,你看我嘴太臭!说说你爸爸出事前的情况吧。”

许竹青捧着儿子的脸说:“钱叔叔,当着俊俊的面,说那些合适吗?”

钱仁义一脸尴尬。

吴德刚示意刘名说:“你不是玩游戏的高手吗?带俊俊去玩玩?”

刘名左哄右劝,将俊俊带进了书房。

许竹青还是不愿意谈父亲,恳求着说:“钱叔叔,你最了解爸爸,你说是一样的。”

钱仁义说:“我晓得的都是过去的事,说那些没用,我们要知道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许竹青绞着一团湿透了的卫生纸,不说话。

吴德刚开导她说:“竹青呀,你是知识女性,道理我不多说,只要你据实说明,才能对你父亲坠崖作出准确的判断……”

许竹青无奈回应,她字斟字酌、条理清晰地谈的情况是这样:

母亲病逝后,父亲身心疲惫,老态龙钟,不说话,不外出,完全不像其他刚刚退休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一年前,父亲将女佣工黄朵儿带回来后,有黄朵儿的照顾,父亲特别兴奋,容光焕发,精神振奋,恢复了活力,又开始了他坚持了三十多年的读书、写作,家里一派祥和欢笑。今天下午四点多钟,父亲说,他要到小区漪池边散步,要去爬爬悬崖步道,要到凉亭走走,看有没有棋友在那儿下棋,叫我去接俊俊。黄朵儿就陪着父亲出门了……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摔下来的,如果是他自己的行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摔下去……”

刘名说:“竹青姐,谈谈你了解的黄朵儿的情况。”

许竹青说了黄朵儿基本情况后补充说:“半年前的一天,黄朵儿突然发病,倒在厨房地上,喊胸闷、胸痛、憋气、心慌等。我是学医的,曾在医院工作五年,后来才调到区妇联工作。因此立即对黄朵儿进行简单抢救,然后送医院检查,诊断结论是:黄朵儿患有心源性缺血性心肌病,因我简单抢救及时,她才没有出事。”

吴德刚问:“黄朵儿家里还有什么人?我们好通知他们。”

许竹青说:“她父母都去世了,无兄弟姐妹。她也没有家。”

刘名问:“你们相处了一年多,关系好不好?”

许竹青说:“很好呀。爸爸将她当女儿看待,全家人吃穿用,都交她管。爸爸给她的钱,每月五千,高出其他佣工一两千呢,她很满意的,将我家当自己的家。”

吴德刚问:“你爸爸生前,有没有什么反常行为?你们家里发生过矛盾没有?”

许竹青很肯定地说:“没有!肯定没有。你们知道的,我丈夫在区政府机关工作,周末才回来。平时就我、爸爸和俊俊。哦,后来多了女佣工黄朵儿。我们相处很融洽,我们家庭很和睦。你们不会怀疑我的……”

吴德刚摆摆手说:“例行公事,走走程序,你别介意。”

第二天上午,法医初步鉴定结果出来后,召开了案情分析会。娄兴旺主持会,刑侦大队队长吴德刚、所长刘名以及特殊协勤钱仁义参加。

刘名汇报现场勘查:一、我们详细勘查了死者坠落现场,提取了痕迹。说明许松年是从凉亭处摔下来的。凉亭建在三十多米高的悬崖上,下面是坚硬的石板步道,摔下来肯定是要命的。二、由于坠落点在凉亭处,这儿除了几个喜欢下围棋的闲散老人外,小区人员极少到那儿,坠落后,没有人去过,现场呈现原始状态。三、从许松年脸上、嘴唇处提取到粉红色印痕,经鉴定,与黄朵儿的口红一致。说明许松年跳崖前,与黄朵儿有过亲昵的行为。四、是小区保安巡逻到此发现有人坠落的。保安受过培训,懂得保护现场常识,保护了现场,现场没有遭到破坏。五、走访了群众。住在凉亭对面、距离有近三百米的牛圣民说,他当时正在阳台上为花草浇水,看到对面凉亭处有一个像人影的东西掉下来。

两名法医谈了鉴定情况。许松年跳下时,他的头部撞击在瓷砖铺成的地下,脑部破裂,当即死亡。对黄朵儿尸检结论是:第一、黄朵儿患有心源性缺血性心肌病,发病过程是急速发生的心脏停止搏动,失去排血功能,导致重要器官,如脑部严重缺血、缺氧等,死亡时间在许松年死亡之前。第二、法医经过鉴定,发现黄朵儿已怀孕,胚胎已经有两个月了。这坯胎与谁有关,目前没有鉴定,是否需要作鉴定,请领导指示。

吴德刚说:许松年跳崖前两次打过120 急救电话。一次是跳崖前一个小时时,要求120到呼归石处抢救病人;一次是十五分钟后,询问救护车什么时候到。120回复因堵车,要迟到一会……这说明,黄朵儿在陪许松年爬上凉亭时,既要自己爬山,又要扶持许松年,因剧烈运动,诱发了疾病;或者许松年对黄朵儿有过分举动,比如亲吻黄朵儿,引发了心源性缺血性心肌病……

刘名说:“我读了黄朵儿原籍大都镇派出所传来的资料,了解到黄朵儿是独生子女,父母去世了,也没有其他直系亲属,因突发疾病而死。许松年属于自杀,结案算了。派出所事情多,没必要花费太多精力。”

刑侦队长吴德刚表示同意:“我想,许松年的女儿也不会纠缠她父亲的事,我们手头的大案要案一大把……结案吧!”

娄兴旺点钱仁义的将说:“老爷子,听说你与许松年相识几十年,很了解他吧?”

钱仁义:“我知道,我明白……”突然改口,“哎呀,那些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不说它。再说,这与他自杀没有多大关系吧?我了解松年的为人,我不相信你们说的什么亲昵行为引发疾病的说法……但是……”他“但是”后不再说了,想隐瞒什么。

娄兴旺明白:钱仁义可能知道些什么,既然他说与案情无关,也不追问,何况他仅仅是因为有个自己的顶头上司的儿子,才聘请的。尊重他就是尊重顶头上司才叫他发言的。于是他问大家:“即使许松年是自杀,有两点需要弄清楚:一是许松年是大学教师,受人尊重,生活优裕,家庭和睦,为什么要自杀?二是据许竹青讲,黄朵儿做佣工,很认真,很尽责,如果黄朵儿突发疾病而亡,她死之后许松年为什么要这样做?”

刘名说:“许松年是退休大学教师,一无贪腐行为,二无违法前科,不想活了吧?”

吴德刚见局长不同意马上结案,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娄局长的意见一针见血,高屋建瓴,点到案子的死穴,关系到两条人命,慎重点好。刘名,我们再找许竹青了解情况,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再作处理。”

娄兴旺征求钱仁义的意见说:“老爷子,你和许家关系好,你能不能去给许竹青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先把尸体火化了,再谈案子定性问题,顺便再深入了解一些情况?”

钱仁义很高兴说:“没问题。竹青嘛,我看着她长大的,我的话她还是要听的。”

“晚辈拜托老爷子了。”娄兴旺拱手作揖。

娄兴旺最后说:“为了对死者负责,对黄朵儿子宫内的胚胎,要做科学鉴定。那胚胎也是新生命呀,我们不能草率从事。”

3

吴德刚一通电话,将许竹青叫到办公室。刘名和他一起参加询问。钱仁义坐在一旁记录。

失去亲人的悲痛,还残留在许竹青的脸上,眼圈一道黑晕,大眼睛的目光虽然显得有些怅惘迷离,但仍然幽幽发亮。她的衣着仍然入时,显得端庄秀丽。

吴德刚是刑侦老手,他善于察色观色,思维既缜密又犀利,常常剑走偏锋,从当事人想防守、想隐瞒、想躲闪的隙缝间楔入,让人防不胜防,慌乱中道出端倪,逃逸中透出漏洞。他突然问:“许女士,记得昨天你曾经说过,你们一家与黄朵儿亲密无间,那么,你父亲为什么会在黄朵儿死后跳悬崖?”

许竹青心里一颤,但面部的肌肉仍如常,微微注视着吴德刚的目光仍然温暖如春阳般朗照着。只有放在膝盖上的手掌轻轻弹了几下:“一个感情健康的人,一个时时为他人着想的老人,看到视如女儿般的黄朵儿突然发病,或者断定她已经离开了人世,可能会失去了理智吧?何况善良的父亲、伤痛的父亲、年老的父亲承受着突如其来的打击,哀莫大于心死,会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事吧?”

许竹青说得很客观,也符合常情,但也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刘名对此提不出什么疑问。

刘名岔开话题说:“竹青姐,我们今天来主要是征求你的意见,是不是马上火化。”

许竹青心存疑虑,说:“马上火化?是不是急了些?待我征求一下丈夫的意见?”许竹青说着要打电话。

钱仁义制止说:“别着急,等会儿打吧。”

刘名说:“你是不是有顾虑啊?”

许竹青马上决定以守为攻,说:“这两天,邻居啊,社会上杂七杂八的人啊,议论很多。爸爸虽然不是社会名流,也没有一官半职,但俗话说,好事传不走,坏事传千里,有人说是爸爸害死了黄朵儿,对爸爸名声伤害很大。公安机关能不能有个说法,这样爸爸才能瞑目九泉,我们也少些精神负担?”

刘名心直口快:“我们也听到一些传言。我告诉你,我们鉴定你父亲跳崖前,黄朵儿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她的死与你父亲无关。只是黄朵儿怀孕了,我们认为有必要……”

钱仁义示意刘名打住:“少开腔!”

许竹青吃了一惊,打断刘名说:“什么?黄朵儿怀孕了?”

刘名对钱仁义的干涉,很反感,说:“老所长,向许女士说明白不好吗?我们正可以调查一下黄朵儿生前和什么男人接触过,对事件的定性有好处嘛。”他转向许竹青,“许女士,你能谈谈黄朵儿男朋友的情况吗?”

许竹青反应很快,她知道这事的利害关系,想了想说:“我只了解一点信息,详情没有过问。尽管她在我家当佣工,无论怎么说,她也是外人吧,我们不好说,也不应该说,是不是?”

吴德刚恢复了常态,带着命令口吻说:“许竹青同志,这对黄朵儿死亡定性很重要,你说说具体情况。”

许竹青表达得流畅自然了:“记得春节前一天吃晚饭时,爸爸对黄朵儿说,你好久没去看你男朋友了?你抽空去看看吧,恋爱恋爱,要恋,要经常来往交流,请他来我家,让我们替你斟酌斟酌……黄朵儿似有难言之隐,没有回答爸爸。我没有想到,黄朵儿瞒着……”

刘名说:“这就对上号了嘛。知道她的男朋友叫什么?在哪儿?你认为需不需要告诉他,请他来处理黄朵儿的后事?”

许竹青说:“我不清楚呀。通不通知他,要不要他参加,是你们的事。如果他不来,黄朵儿后事的费用,我会解决的。昨晚我丈夫打电话叮嘱我:朵儿在我家生活了一年多,我们应当尽好责任。”

刘名赞扬道:“据我们了解,黄朵儿无亲无故,你们这个态度好。给我们减少了麻烦。”许竹青说:“刘所长客气了。应该的。”

4

钱仁义将许竹青送出派出所,对她说:“你不要信他们胡说八道!他们只要无中生有,玷污松年的清白,我会向国强反映,还事实的真相的。”国强就是钱仁义的儿子。许竹青说:“人都走了,还要什么真相啊?”

回家的途中,钱仁义脑子不得空了。他认为:许竹青关于黄朵儿有男朋友的说辞,可能不真实。这一年多,他与许松年经常接触,特别是在接送孙子时,要走一公里多路,摆不完的家长里短,道不完的人世沧桑,说不尽社会逸闻趣事。许家家里的事,大到添了什么物件,小到吃了什么新鲜饭菜,许松年都要说得一清二楚。唯独谈到黄朵儿,他就支支吾吾。他对许松年跳崖,也有自己的想法。

黄朵儿到许松年家做佣工,钱仁义是清楚的。

一天吃过晚饭,钱仁义和许松年在江边大道上散步,在江边赏月。秋夜,玉宇碧澄,月光如水。这时,一个三轮车夫拉着三轮车,滑行在宽阔的大街。车上没乘客。车夫不时左右打量,希望有人光顾。

钱仁义来了兴致:“憨鸡公,我们坐三轮车慢慢逛,怎么样?”

许松年同意了。他们上了三轮车。拉三轮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她问:“到哪儿?”许松年回答:“江滨大道月夜很美,想看看长江边的月亮。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许松年没有料到,三轮车夫竟笑着问:“叔叔,你念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吧?”许松年吃惊了:“姑娘……你拉三轮……还会背唐诗?”“我读中学时,我们陈老师教我们背诵过许多唐诗。”

三人正说笑着,两个城管人员拦住他们:“下来!有营运证吗?”

姑娘下来,不安地站着,拿不出证件,解释说:“这车是朋友的,他生病了,叫我帮他拉几天!”

城管说:“罚款!车没收!”

姑娘要哭了:“罚款我交,车不收吧,是朋友的呀!”

“不行!你想阻碍执法吗?关你几天就老实了。”

钱仁义说话了:“我看算了吧。姑娘挺可怜的。”

一城管说:“你敢干扰执法?想一起进牢房?”

另一城管拉了拉同伴说:“老王,他是钱老爷子,是一名协勤!”

城管走了,许松年还愣着,仔细盯着姑娘。姑娘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还有脸庞两盏浅浅的酒窝,小巧玲珑的嘴唇,特别引起他的注意。他脑子里不时叠现着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两个身影重合着,竟惊人地相似。他擦擦眼,再仔细审视着。

钱仁义拍拍许松年的肩说:“憨鸡公,看什么呢,没见过漂亮女人?姑娘快回家,我们不坐了。”

许松年自言自语:“好面熟呢。”

钱仁义打量了一下姑娘,哦了一声:“憨鸡公,好记性!像你多年前的相好紫卉妹妹?”

“你又多喝了马尿吧?胡说八道什么呢!”许松年责备了钱仁义,又问姑娘:“叫什么?能告诉叔叔吗?”

姑娘说:“黄朵儿。”

钱仁义笑了:“好名字,憨鸡公就喜欢花呀卉的!”

“闭上你的臭嘴!”许松年又问:“家住在这附近?”

姑娘回答:“朋友开了家‘来一碗’小面馆,我暂时住那儿。”回答后又补充道“是她男人开的。两人关系不好,朋友便拉三轮车挣钱。”

就这样,许松年与黄朵儿认识了。

后来,钱仁义经常发现许松年呆呆地站在街道的林荫下,盯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一天黄昏时,钱仁义看到照着夕阳余晖的开三轮车女子过来了,余辉照得她细长的影子投在斑马线上,十分轻盈;晚风轻轻掀起长短适中的裙脚,光鲜的腿肚格外鲜亮。

突然,许松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越过一些车辆,将三轮车拦住。许松年眼神异样,目光如火,燎得那个叫朵儿的车夫有些惊慌、警觉。她要躲避,再细瞧,发现许松年深幽幽的目光只有和善,没有邪恶,她忍住了,问:“你要坐车?”许松年赶紧跨上了车。

第二天,钱仁义缠着许松年,要他坦白从宽盯着三轮车女子的邪恶用心。许松年只得说:那女子长得和我认识的一个女子一模一样,仔细分辨,气质和举止上还是有区别。我只想与她说说话,只想看看她……我看到她,只想减轻一点挂念的痛苦。我的行为有些轻浮、草率,影响了她的正常生活,对不起她。老钱,不要笑话我,不要鄙薄我……

“你呀,憨鸡公,一把岁数了,还不退心火?”

“你想到哪里了,我只想看看她好好看看她。”

“开玩笑。开玩笑。”钱仁义说。“我在城管局的朋友告诉我,这个叫黄朵儿的姑娘很可怜的。想听听吗?”

“吞吞吐吐的干啥?说来听听。”

钱仁义说:黄朵儿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家境贫寒。经人介绍,她认识了男朋友小全。小全的父亲早逝,母亲带着他从农村到城市打工。在农贸市场摆了个菜摊,小全便跟着母亲摆菜摊,会经营,待顾客厚道,又勤劳,收入比黄朵儿家好一些。两人恋爱不久,小全的母亲得了重病。小全很孝敬母亲,特别是很精心地照顾生病的母亲,让黄朵儿很感动。他们虽然没有结婚,但黄朵儿看到小全一个男孩照顾母亲不方便,就主动去照顾小全的母亲……没想到,农贸市场也有菜霸。一天,菜霸来捣乱,小全推了菜霸一下,菜霸倒在地上,跌成严重脑震荡。小全因此被判刑五年。黄朵儿不离不弃,继续照顾小全的母亲。后来,小全母亲去世了。菜摊也摆不下去了,黄朵儿便四处打工,等着服刑的小全……

“这姑娘很善良啊。”许松年感慨道。

后来,许松年要黄朵儿到家做佣工,曾征求钱仁义的意见。许松年说:“那姑娘没爹没妈的,一个人流落到此,四处找事干,多难。对男朋友尽情尽义,很难得的。”钱仁义说:“是的,是的。你老婆走了,谁来侍候你?你姑娘么,又忙,还拖个外孙,请个佣工,好。”

5

其实,许竹青说了两句谎话:一是她父亲从未说过黄朵儿有男朋友的话题。她对黄朵儿怀孕,有自己的猜测,但不宜多说;二是她丈夫打了电话。家里的事情要与丈夫商量,也是假话。像父亲不明不白地离她而去这样哀莫大于心死的大事,她是不会与丈夫沟通的,她心里只有痛,这样的痛,她不会让丈夫分享,更恐惧丈夫与她分享。

许竹青医学院毕业后,先在一所医院妇科工作。她能干,兼任医院团委书记,协助党委开展一些活动,得到领导认可。不久,她就调到区妇联工作。调动前,征求父母意见。母亲反对她丢了专业,父亲则说:“我干了一辈子专业的事,没有一件感觉得舒心畅意。让青青转行,到机关混一下,或许是好事,至少改变下我们家的从事职业的结构……”许竹青就调到区妇联了。

许竹青的丈夫叫沈力行。沈力行因“笔头来得、文字功夫好”,从乡里调到区发改委。一次,区妇联要在省妇联作经验介绍,便请沈力行帮忙润色文稿,就认识了刚刚从医院调到区妇联的许竹青,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许竹青追到手。许竹青贤淑、善良,沈力行潇洒、能干,机关男女都羡慕他们这对“金童玉女”。

刚结婚不久的一个晚上,沈力行因刚刚提拔为科长,同事要他请客,他不便推辞,便宴请同事。许竹青一直联络不上丈夫,就到他工作单位找他,值班人员告诉她沈力行宴请的事。许竹青赶往餐厅,同事已经散去,只有丈夫和在餐厅推销高档酒的女子在包房喝“交杯酒”。许竹青气得打了那女人一巴掌。她没有想到的是,沈力行也赏了她一巴掌,打得她的半边脸都是淤青。

许竹青哭啼着回到家,沈力行跟着挤进门,跪着解释:“逢场作戏!”

“你外表文雅,却有暴力倾向,我们离婚吧。”

“刚刚办了证,就离婚,别人怎么看待?我破罐破摔,就算了,你呢,听说马上要提拔你当副主任了!因逢场作戏,就毁了你的前程?”

沈力行先认错,后忏悔,许竹青原谅了他。

自从“开打”后,许竹青像被洗脑一样相信他。沈力行醉酒后,虽偶尔也施暴,但认错快,双方父母苦口婆心劝解,她隐忍着,想与他恩恩爱爱过一生。为了儿子,她一次又一次重新站起来,带着孩子向前走,并一再原谅丈夫。

可是她再坚强也经受不住一次又一次冷暴力的折磨。她想和沈力行好说好散。她首先回娘家,与父母沟通,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她讲了沈力行的行为后,最后说:“我原以为是我上辈子欠他的吧?他总有能力把一切解释成是我的错,我也无形中被洗脑,觉得真的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他才会这样对我。一直觉得只要做对的事,有一天他就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爸爸……我总觉得可以改变一个坏男人,但其实那根本不会发生。我曾觉得死了更好,为了儿子,我才坚持到现在。”

许竹青的父母都是教师,为人师表,最讲传统操行,讲夫妻恩爱。听了女儿想离婚的话,一下子懵了。母亲问:“是力行提出来的?”许竹青摇头:“他不会。他就想用这办法来折磨我。”母亲说:“没有打,没有骂,这点委屈都受不了?”最后,母亲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离婚,我就死在你面前!”

父亲一个电话,将沈力行叫到家。他装着一头雾水:“爸,妈,我们家会发生那种不可思议的事吗?我会做那种不尊重竹青的事吗?竹青呀,我是反对你整天去应酬,但也没有干涉你的自由呀。爸,妈,你们知道,我在家里,坚持不要工资卡、不吸烟、不打牌的三不主义,坚持下厨房、下市场、下班回家的三下准则……”父亲说:“别说那些废话。你在篮球上贴上标签,一下一下地击打,威胁竹青,怎么解释?”“爸,我是锻炼身体呀。哪有什么标签啊。有段时间,我是冷落了竹青,我向她道歉,我向你们二老认错。”说着,跪在地上,不起来。

离婚的事,就搁置下来。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一个人住,太寂寞。许竹青将父亲接到家里来住,沈力行才终止冷暴力。否则,她将不管不顾,与沈力行离婚,从婚姻、家庭的深渊里挣脱出来,寻找新的生活方式。她既感谢父亲在关键节点挽救了婚姻、家庭,又埋怨父亲为她的生活继续挖了深坑。父亲走了,留下令她难以解答的疑问,她只有自己寻求答案。

冷静下来,许竹青前思后想,将父亲这一年多时间的生命历程,对他的一举一动,都认真过滤了多遍。她虽然有些想法,但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自杀!更不解的是在黄朵儿死后自杀!她感觉父亲就是一只魔盒,她不知道打开它,是对父亲的安慰还是亵渎?

许竹青的母亲临终前,曾和她谈起她与父亲的结合,谈起她对婚姻的理解。那时刻,母亲神智很清醒,语气很淡漠,像说别人的婚姻,别人的家事。

母亲说:我和你爸爸是凑合着走到一起来的。她说:人生是痛苦的,为了果腹,为了遮体,需要不断地接受体力劳动、脑力劳动的折磨,说白了,为了生存,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会按照生存第一要义来衡量该不该做,该怎样去做。当温饱没有解决,是没有什么精神上的追求的。逆来顺受,是人们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颠扑不破的真理。我经人介绍认识了你爸爸。他在中学教书,我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人们常常把坚贞不渝的爱情视为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之一,把夫妻和谐作为幸福指数高低的标准。但是,现实生活中,外在因素的制约,这些追求都化为乌有。人们不得不改变初衷,以适应生存的需要。我们当然不能逃脱这样的命运。

那年月的城市女青年,找对象大都不看人怎样。主要看对方的身份。一般说:城市女青年找对象,解放军(尤其是排长以上的军官)为第一人选,其次是工人,再次是各类机关人员,第四类是从事商业的店员,最后是老师。你爸爸选择女人的首要条件是:有城市户口的女青年,最好是有固定工作的。其次才考虑女子是否长得端正,是否能识字念书,是否性格合得来,是否会料理家务等等。在此世俗的规则下,你爸爸考虑的就是找个有工作的女人。我听说你爸爸曾经追求过学校的教师,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走到一起……后来,我俩经人介绍认识,你爸爸认为我这个民办教师,至少也是有城市户口,就降格以求。我们没有恋爱过,更无情书传递等令人向往的事情。两人到公社办个证,将被盖一卷,就生活在一起了。

“这么说,你不爱爸爸,爸爸也不爱你?”许竹青很痛苦,为了解真相,当时一针见血地问。

母亲回答:“竹青,人世间哪来那么多的真爱?能凑合在一起,没有争吵,没有算计,没有波澜,平平淡淡,不是很好吗?何况你爸爸后来在大学教书,受人尊敬,工资、奖金什么的,他全都交我管,他从来没有出过轨,从来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这样的男人,很少有啊,我很知足的。有这样的父亲,你也应知足了。竹青,这就是生活的真相,这就是人生的希望……”

许竹青听了,心里涌起一浪又一浪的酸楚。母亲长得端正大方,身材也纤纤秀秀的,虽然是民办小学教师(工作了二十多年后,在90年代末才转为正式公办教师),但获得过多次县市三八红旗手、优秀教师称号,也属于知识女性了。但她心目中的终身伴侣却只是可以凑合的男人,她获得感情满足,仅仅是平平淡淡,没有以沫相濡的心灵沟通,没有志趣爱好的心心相印,没有性别差异带来的人格尊严。他们就这样无大爱也无大悲地终老一生。这与自己受到沈力行的冷暴力,没有什么区别。自己有时还想抗拒一下,还想结束无爱的婚姻,但妈妈呢,她似乎连这样想的念头都没有……

从那次谈话后,许竹青再也没有与母亲谈论过父亲,但她知道父亲是个感情细腻、丰富的人,是个追求无止境的人。他的生活里,一定经历过感情波澜,一定发生过她不知道的事。否则,他不会形同路人般与母亲“平平淡淡”地凑合着。现在父亲走了,她想找回一个真实的父亲。

许竹青突然想起,父亲的书柜里,有一只掩藏在一大摞旧报纸里的小纸箱。记得有一次,她找书,翻到这只曾经装过皮鞋的小纸箱。那是父亲在她上大学那年,为她买的装一双价值上千元的白色皮鞋的纸箱。她很好奇,准备打开时,父亲发现了,很气愤,坚决不同意她打开,后来她就忘了它。

许竹青怀着惴惴不安,寻找那只小纸箱。

6

钱仁义回到家,老伴喋喋不休地问他许松年的事,问得他心烦。他不断解释,老伴不断追问。老伴说:“你不是说,那个叫朵儿的佣工,长得很像徐紫卉吗?凭我对老许的了解,他是不是把朵儿当徐紫卉了?”

钱仁义脑子电光一闪,说:“哎呀,老婆子,还是女人心细,把我点醒了!憨鸡公肯定是为徐紫卉殉情了!”

钱仁义转业时,被安排到一家国防企业保卫科工作。那年,县里组建工作队进驻学校。钱仁义随工作队进了在长石镇的县二中。他文化水平低,但对有文化的人心存敬佩,和老师们打成一片。闲时一起下下棋,喝点苦涩的红苕做的酒,借机向老师们讨点字墨,长长见识,与老师们的关系很融洽。其中的牌友、酒友就是还未成家的许松年。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有个爱好盯人隐私的女教师对他说,她看到有个女人进了男教师宿舍!那里面正在干伤风败俗的事,强烈要求钱仁义去抓“现行”。

钱仁义似乎猜测到女教师检举揭发的人是谁,他不愿意去。女教师吼着:“这么大的事啊!你们管不管啊!”

钱仁义踏着泛白的、烤人的日光,只得跟她走。

他们来到学校围墙边一所土坯房前。土坯房背靠着一堵石头砌的墙。墙里斜斜地长着一棵大黄葛树,树枝将土坯房掩映着,一片浓荫罩得严严实实,使土坯房透不过气来。树下墙基处,还有一眼清冽的水井,水井溢出的清水,鲜亮明净。

女教师指指一扇破损的木门说:“他们就藏在里面!”

钱仁义知道,许松年和另一个教师就住在里面。

钱仁义找到借口,说:“许老师和屈老师住在一起,怎么藏得住女人?”

女教师说:“你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屈老头回家了?”

钱仁义隔着门两三丈远,停住了,说:“门锁着呢,你看错了吧?”

“哼!”女教师哼着,怪怪地笑了说:“我观察了他们好多次了。他们鬼得很呢,既要苟且,又要防他人看见,将连着锁的锁门扣扳直了,插进门洞,外表看是锁了,里面没有人,实际那门扣不起作用了,一推就开。等人进去了,再在里面用插销插上,伪装成门是从外面锁了,里面没人,好干肮脏勾当呢。等完事了,再将门扣恢复原状。我看见那个女人一推门就开了。不信你去试试,那门扣一扯就扯出来,推门却开不了。”

钱仁义异样地盯着女教师。

钱仁义指指门,“你去扯门扣,演示看看?”

女老师果然拔出了门扣,再推门,推不开。果然从里面拴上了,“信啦?快吼他们呀!”

“许老师,你在宿舍里吗?”钱仁义喊。

门开了。许松年通红着脸出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

钱仁义看看许松年。他穿着圆领白汗衫,领子处已经裂口,几眼小指头大小的破洞在胸前张着。下身穿着西式短裤,脚上笼着一双塑料凉鞋。他一惯略带苦涩的笑挂在瘦削的脸上,平静的目光里没有慌乱。他似乎对自己刚刚过去的行为感到很惬意,很满足。

女子高挑着个儿,白底红碎花的连衣裙束缚出她大小适中的腰身,露出细腻白皙的长腿。她像刚刚剥了壳的嫩白鸡蛋的脸上,点缀着淡淡的红晕,罩着浓浓的忧郁,平时闪烁着月华光泽的眼睛,目光内敛,低垂着头,流瀑般舒畅的长发,披在胸前,不停地颤动着。

女子是学校的代课老师徐紫卉。徐紫卉也是长石镇的人,与许松年是邻居,同年高中毕业,后来下乡当了知青。学校差老师,就叫她来代初一年级的语文课。徐紫卉人很漂亮,很养男人的眼,性情温柔,落落大方,很吸引男人亲近。徐紫卉能歌善舞,是学校宣传队的辅导教师,她不仅指导学生排练、演出节目,难度大的节目,她还亲自领舞,亲自领唱。学校几个年轻未婚教师,不计较她的代课教师身份,都愿意和她说说话,时时相处。钱仁义经常看到,徐紫卉在羽毛球场与男教师打球的身影,她清脆的笑声,时常溢满球场。许松年与她约会,太正常不过了。

“许老师啊,干啥子嘛。”钱仁义问得平和。

“我们只是关着门,说说话。”许松年解释。

“烧心了吧?心野了吧?大白天的,男女关在一起,说话?这地坝多宽敞,这阳光多灿烂,不适合你们说话?”女教师义正辞严,咄咄逼人。

散落在土坯房四周的低矮的教师宿舍房门先后打开了。有的门刚刚伸出一颗头来,又缩进去了;有的面带午睡后的慵懒,趿着拖鞋,快步来到土坯房前。他们不说话,都明白此时无声胜有声。

关着门与异性相处,是大忌。何况还有另一女教师捉了“现行”。钱仁义尽管同情许松年和徐紫卉,他也得做做样子,问问情况,说说处理意见。钱仁义说:“许老师,小徐老师,我们到办公室坐坐?”

到了办公室,钱仁义说:“我去请我们队长来听听。”他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队长刚刚午睡起来,冲个冷水澡就来。许老师,别紧张,只是,只是方式问题,只是地点问题……”

队长进来对钱仁义说,避免他们订攻守同盟,分开问!仁义,你把小徐带到你办公室去。

面对队长的质问,许松年坚持说,他和徐紫卉只是在寝室里商量语文课文《愚公移山》的备课事情,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你们躲在阴暗角落里,鬼鬼‘崇崇’,偷偷摸摸,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正常?”队长是领导,词语丰富,锋芒尖锐。

“队长,是鬼鬼祟祟。”许松年纠正队长。

“你说得好!不打自招,是想睡!孤男寡女,狼狈为奸,道德败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是那个睡!”

“你还想怎么睡?”

许松年哑口无言,无论队长怎么启发,他都不开腔。气得队长抽了半包烟,也没有问出什么新动向。

钱仁义同情许松年和徐紫卉,他的询问就像聊天了。徐紫卉说:她到许松年寝室,是向他讨教怎么备好语文课文《愚公移山》课的事情。

“小徐呀,备课是好事。但你们关着门,关门的方式也特别,还有那个女教师盯着呢,闹得大家都看到了。谁愿意听你们解释?谁敢替你们说话?……如果领导追究起来,恐怕你不能代课了,松年的饭碗也要除脱,你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吗?”

徐紫卉惊恐了,“我就是怕影响松年,也担心学校不让我代课,才叫他这么做的。我们没有做出格的事。钱同志,你们怎么处理我都行,放过松年吧!”

钱仁义说:“你和许老师都是未婚,交往交往,很正常。你说说,你们是不是在恋爱啊?”

徐紫卉沉默了。

钱仁义点拨道:“承认是恋爱,你们这样见面,只是方式不当……这样,他们才不在作风啊、道德啊上面揪住不放。我才好替你们说话。”

徐紫卉叹了口气,像自言自语,又像乞求:“哎,人的心思越细,想的办法就越多;人的欲望越强,做事的胆子就越大。我们真不该那样做,真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啦。”

“能不能说具体点?我也好以事实为依据,说服他们。”

徐紫卉见钱仁义态度诚恳,不想再隐瞒了。

她说:“我和许松年是街坊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小时候,我爸爸在城里冠生园做包子馒头,做比包子馒头更好吃的饼干、糖果。爸爸只要带回来糖果,我就偷偷给松年吃。我们一起做作业。松年记性好,成绩好。常叫他听我背诵课文,要他检查我列的算式,检查得出的计算结果……可惜后来他上了大学,我落榜了。”

松年为了我,千方百计想法,分配回到母校教书,我十分感动。我下乡当知青,生活苦,我受得了,但心里有事,却没有倾诉的地方,也没有人听我倾诉,这种寂寞、苦恼,常常逼得我整夜睡不着。严重的时候,有一周没有合过眼,我绝望了,甚至想到早早结束一生!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松年回来了,我们又可以像几年前一样,经常见面了,我又看到生活的希望。

“这些事,你和许松年说过?”

“只有他理解我啊。他听了,伤心得哭了一场。”

我常常向许松年借书看。一次,我将书用报纸包了一下。松年发现包得不规整,书皮有些凸起。打开书皮,才发现里面夹着我写给松年的信,或者是我看了书的感想。后来,用包书的方式传递信件,就成了我们间的秘密。

后来,学校叫我来代课,我就天天能见到松年了。

“看电影时,你们坐在一起?”钱仁义狡黠地笑笑。

“这个你也知道?”徐紫卉睁大了眼睛。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反映过呢。”

徐紫卉说:那时,很少放映电影。一年有一两次。每次放电影,都在学校操场进行。放电影消息一传来,学校及街上的观众,都会抢先在操场合适的地方安放各式板凳、座椅。许松年选择在银幕后面,安放好两三条板凳。因一般观众不会在银幕背面看,观众很少。放电影开始三五分钟后,徐紫卉便和许松年一起,悄悄来到银幕后面看电影。看电影时,徐紫卉和许松年的心思都不在电影故事里。他们躲在银幕后面,有时夜风阵阵,有时月明星稀,在此环境中,心心相印的一对青年男女,耳鬓厮磨,互相能嗅到身体发出的气息,能感受到对方心律的跳动,真是不可名状的激情洋溢。半明半暗中,互相你看看我,我紧紧盯着你,有时徐紫卉嫣然一笑,比银幕上的女演员好看多了。许松年很想吻吻那张脸,但他不敢。徐紫卉有时会将许松年的手抓住,在她的脸蛋上轻轻挨一下,有时将头倚靠在许松年的肩膀上。置身其间,许松年感到十分快乐、十分满足。

“你回去写个情况说明吧。要简单些,重点是你们在谈恋爱。”钱仁义交待后,让徐紫卉走了。

钱仁义来到另一间办公室,队长还黑着脸,许松年还低着头。

钱仁义说:“队长啊,大热天的,太累了。小徐老师说,他们是正当的谈恋爱,没什么出格的事。叫许老师写个情况汇报再说。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喝茶,下下棋,放松放松。”

队长是个面黑心善的人,钱仁义一提议,就说:“问题很严重啊,许老师。论知识,你们是老师,我们尊重有文化的人的。眼下……你好好写个检查。”

由于那位捉了“现行”的女教师四处反映,一周后,对许松年、徐紫卉的处理出来了:许松年不适宜在高中工作,调到一所公社初中教书,学校不再聘用徐紫卉作代课教师。事实上,出事的第二天,徐紫卉就离开学校了。事后,钱仁义了解到,那位女教师,暗恋着许松年。

7

许竹青翻箱倒柜寻找那只小纸箱时,丈夫沈力行回来了。父亲走了,许竹青打电话叫丈夫回来一下,安排父亲后事也有个照应。没料到一见面,两人又针尖对麦芒了。

自从父亲搬来住后,许竹青与沈力行关系有所缓解,夫妻俩看在老人的份上,不公开吵闹,但两人仍然冰火两重天。偶尔过夫妻生活,许竹青也怕父亲担忧,勉强让沈力行暴虐发泄一下。在父亲面前,他又是那样谦卑有礼,照顾得细致周到。

她声若蚊蝇鸣叫般说:“现在爸爸走了,我再也不担心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这样说,她感到自己的软弱,感到自己的卑微。但生活就是这样,想得到的不是那么圆满时,总希望通过忍让让它圆满,想追求的有缺陷时,总想用另一种缺陷来弥补失去,这样的努力,让人生进入一个圈子,从起点拼命奔跑,以为终点能回报自己的努力,但最终又回到了原点。

“好。我满足你的荣耀,维护你的自尊。但我不能容忍你一副冷若冰霜的孤傲,不能容忍你自诩高贵的做派!”沈力行一甩房门离开了。

许竹青啜泣了一阵,冷静下来。她给钱仁义打电话说:“钱叔叔,我实在忙不过来,看在爸爸的交情上,你能不能帮忙办办父亲的后事?”

钱仁义说:“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你放心。我马上到派出所叫几个协勤来帮忙。对了,我还叫你婶子过去,帮你照管俊俊。”

钱仁义见许竹青一个人忙里忙外,问:“力行呢?这时候还出差了?”钱仁义曾听许松年叹着气说起过他的乘龙快婿,隐约中感觉他们夫妻闹危机了。所以这样问。

钱仁义是许竹青尊重的长辈,父亲走了,她心空荡了。见钱仁义关心,忍不住告诉他沈力行回来又走了,末了补充了一句:“他单位忙,今年换届,据说上头在考核他,他不得不丢下家里的事……”

“他这样薄情寡义,你还护着?何苦呢。”

“俊俊还小呢。”

钱仁义不再劝了。

在钱仁义一帮协勤的张罗下,父亲的后事办妥帖了。许竹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许竹青找到一只装香烟的纸箱,从装满父亲留下的各类手稿堆里,找到了她曾见到过的装白色皮鞋的小纸箱。打开纸箱,她发现里面放着几本不同大小、不同厚薄、不同纸质的笔记本。笔记本里,记载着父亲大半辈子的生活。

突然,她发现日记本里夹着两张照片。都是淡淡发黄的老照片。一张是五寸的集体照。从题字上知道,这是父亲高中毕业时班上的集体照。她看看,放下了。第二张为两寸双人照,仔细看,她大吃一惊:照片上的男子,是二十多岁的父亲,清瘦的脸,深沉的目光,穿一件青色的中山装。令她吃惊的是那女子,竟然长得和刚刚去世的黄朵儿一模一样。大大的眼睛,椭圆型脸蛋,细长的眉毛下圆圆的眼睛,略带忧郁的目光……看年龄,与父亲一样二十多岁。

这是怎么回事呢?四十多年前的父亲怎么会和现在二十多岁的黄朵儿照相呢?再看看照片后面,留下一行清秀的字:不作春蚕丝千缕,宁化烛光照君行——紫卉生日赠松年。

紫卉是谁?她开始翻阅几本纸质发黄的日记。第一本日记,是从父亲读高中时开始写的。

9 月12日

紫卉与我都考上高中了,又能天天陪着她读书了。想起往事如烟,彻夜难眠,百无聊赖,开始将过去时光记录下来。

读小学五年级时,我像往常一样,赖在床上不起来。篾席被我睡了一晚上,不仅没有一点热乎乎的感觉,反而冰冷得浸骨头,还多了一些湿渍渍,粘糊糊。我知道,自己又流尿了。

隆冬时节,太阳拱破厚厚的白云,从破絮般的缝隙里笑出脸来时,山坡上、草房屋顶上的白霜还赖在那儿,哭哭啼啼地流着泪,但散发出的寒气,和浓浓的大雾一起,钻进我单薄的衣服和浸着尿液的裤子里,冷得我紧紧地抄着冻成红萝卜般透亮的小手,慢慢到学校上课。

刚进校门,两个同学围上来,拉拉我的裤子:“许二娃,又流尿啦?”我被吓得腿有些哆嗦。我那条只能遮住膝盖处的破裤子,还依稀可以看到湿渍渍的尿留下的痕迹,便下意识地将已经冻成红萝卜状的腿退了一步,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肚子,低垂着头,不敢看老师和同学们,怯生生地走向教室。

一个同学大声吼:“流尿狗来了!”同学们轰的一声笑起来。有的同学则吼:“流尿狗,臭死狗!狗流尿,无人要!”我的同桌吼起来:“王老师,许二娃一身尿臭,我不让他和我一起坐!”

我挤过两个同学的位置时,同桌的一只手捂着鼻子,嘴里直叫“臭得很”,一只手便扯我的裤子。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老师厌弃,同学们讨厌,一身尿臭的我,陡然间竟也多了点自尊心!我拼命不哭出声来,使出浑身力气,把破桌子狠狠推倒,提着裤子,转身往外面跑。

我跑到小学外一片竹林里,不知道是继续上学,还是逃回家里。这时,穿着花衣服的紫卉走来了。紫卉的父亲在城里食品厂工作,条件比较好,身体长得结实,脸色总是红彤彤的。她穿得整洁干净,常穿一件有学校外那棵茶花树开的花朵样式的花衣服。热天,露出白里透红的脚腿肚子,很扎眼睛。我喜欢看她高高的个儿,看她有一绺匀称刘海儿的额头,看她笑起来有一对小酒窝的圆圆的脸,看她细长细长的腰和腿。紫卉也喜欢和我一起做作业。我的记性好,成绩好。她常叫我听她背诵课文,要我检查她列的算式,检查她得出的计算结果。紫卉毽子踢得好,那毽子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儿拴着,在她的脚背上、手臂上、头顶上,甚至后脚跟和背上翻飞,她的身子无论怎么扭动、摇摆,那毽子粘着身子,就是掉不下来。那毽子像一朵朵鲜花,开得五彩缤纷,又像一片片彩云,飘来飞去,令人眼花缭乱。紫卉像翠竹枝儿般柔软的腰枝,像嫩藕般鲜活的长腿细臂,像苹果般红润的笑脸,像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吸引着同学们。

紫卉对我说:“进教室吧。”我不去。紫卉从包里掏出三颗糖,那可是稀罕得很的食物!紫卉红着脸说:“你只要进教室,我就给你糖!”那糖太诱人啦,我接过糖,跟着紫卉进了教室。

善良美丽的紫卉,给我带来童年的快乐,带来继续读书的希望!

8 月6日

高考录取通知书发下来了。我被渝城师范学院录取了,紫卉则落榜了。

我知道紫卉心里很苦,多次约她出来说说话,但她都拒绝了。我和紫卉既是街坊邻居,又是从小学到高中都形影不离的同学,她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要安慰她,我要劝她鼓起勇气,直面现实,好好生活下去。我还要告诉她,即使我上了大学,我也不会离开她!几经周折,紫卉同意晚上在中学外的小园圃里相见。

月光很嫩,水溶溶地渗透在夹竹桃花片间,那淡淡的乳白与粉红,像紫卉刚才吐露的心声般令人不可捉摸;那桃枝与桃叶上,裹着一层层幽幽的黑绿,像紫卉心灵般令人黯然神伤。我在小径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突然,一声嘤嘤啜泣传来,凭第六感觉,那哭声一定是紫卉发出来的。我循声悄悄走过去,果然发现紫卉穿着那件淡黄色的连衣裙坐在一丛凤尾竹旁的条石凳上。她曾经撩拨我心田的十根“红珊瑚”般的手指,没有发出莹莹光泽,而是胡乱地插进蓬松的像一朵翻卷的云彩的黑发里,圆润的背弓成半圆弧。

我想用双手捧起那张已被泪水洗濯得狼藉一片的朗润的脸,但我不敢冒紫卉大叫“抓流氓”的风险,只将手轻轻放在那“圆弧”上……

紫卉没有推开我的手,也没有抓住我的手,但我感觉到,那泪水还在流淌。

“紫卉,别伤心了。我会帮助你的。”我柔声劝道。

“你怎么帮?我不要你管!”紫卉抬起一汪泪眼,泪光映衬着月光,幽幽的,哀婉悲戚,令人不忍卒读。

我递过手帕:“擦擦吧!”

紫卉没有接手帕,而是捧住我的手,将它贴在温馨的令我心儿战栗不已的脸蛋上。

我的汗津津的指肚柔柔地按住了那一盏装满温情的酒靥上,酒靥荡溢出的热流,迅速渗透到我的心中,我的周身异样地燥动起来,俯下头吻着紫卉的头发。

我的指肚又移到了紫卉平时十分高傲的鼻梁上,棱角分明的鼻梁和柔软的大小适中的鼻翼,是那么滑润……

我没有抽出手,让紫卉把哀怨倾吐出来,把闷在心头的、不可名状的情感宣泄出来。

我无法克制心中的冲动,正准备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把紫卉搂到怀里……

突然,我感到手臂传来一股灼痛!

紫卉在我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紫卉站起身来,对我说:“我要你永远记住今天!我要你永远记住我们相处的小学、中学的日子!”

我没有急着抽出手来,我理解紫卉当时的心情,我希望紫卉通过这种十分奇特的方式,把我们这段交往铭记在心中。我说:“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在我另一只手上,不,在我的心上刻下你的心愿!”

这时,我已经下定决心把自己对爱情、婚姻、家庭的理解权、解释权、拥有权都交给紫卉了,我愿把一切的一切,都统统交给紫卉!

紫卉像一头受伤的小鹿,站起来对我说:“松年,我忘不了今天!”说完,紫卉撩起那散发着香味的裙子,将我手背上的血迹轻轻地按了按,“我把它视为霍桑笔下的《红字》,已经烙印在我的心中!”接着,紫卉慌慌张张地逃出了小园圃……

2 月20日

春风料峭时节,我回老家中学教书不久,知道紫卉仍然在公社海棠大队当知青,生活很苦,但我们又可以经常见面了。

我们只能偷偷聚会。紫卉担心因为恋爱,影响她被招工回城。我们聚会的地方,就是距中学有十五里远近的温泉风景区。风景区最好的地方有四:花溪泛舟山滥情、铧园长廓蜜语、曾公馆丛林携手、建文峰幽谷拥抱。风景区其他地方无处不酣畅淋漓,无处不山盟海誓,无处不倩影留芳,无处不情深意长……

那时温泉的花溪,最适宜约会。花溪河清流潺湲,柳条柔媚,修篁青翠。我与紫卉租一艘舴艋小舟,辞去有窥测他人隐私瘾的艄公,双双把舵,徐徐前行,青山缓缓后移,流水叮咚脆响,看着紫卉姣好容颜映在碧波中,看着她的笑靥随波荡漾,我用桨击起波浪溅她的脸,她还我一脸灿烂;因波澜掩饰了恋人脸上的瑕疵,比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着的她漂亮许多呢。我掬一捧雪亮亮的清水,就等于捧着恋人的笑脸,将清水抿一口,就等于亲吻恋人了,其感觉比亲她的樱桃小口还令人回味呢。小舟行到滟滪归舟处,我们一起上小岛,掐一朵小花,给紫卉戴上,虽是小殷勤,却能获取芳心,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然后,再次上船,沿着“三峡奔雷”前行,让崔巍的青山为我们的爱恋作证,让溪水为我们祝福。人在画中游,情在溪间淌。

长廊蜜语,是我与紫卉互相倾诉的好环境。长廊虽然不长,但花草繁茂,树木葳蕤,我们穿行其中,将花香与紫卉散发出的幽香比较,我惊喜地发现紫卉的美。我替紫卉揩揩条凳上是否有晶莹的露珠,看看是否有只小虫了在爬,我们坐其间,窃窃私语间,诉诉相思之苦。我说什么辗转床箦,夜不能寐呀,描述什么茶饭无味,形销骨立呀……紫卉听着,显得娇弱无比,含情脉脉。我还念了些“春蚕到底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的誓言。

风景区有合抱巨柯,浓荫蔽日,树林中,还有块块干净无尘的大青石,静寂无声。我和紫卉坐在大青石上,紫卉枕着我的腿,我托着紫卉的头,两人你俯下脸,我仰起脸,两双火辣辣的眼睛里,究竟是你的脸,还是我的脸,谁也不能分得清。我削了苹果,切成薄片,递给紫卉。我梦呓般说:“紫卉,你会离开我,飞到别人怀抱吗?”紫卉带着羞怯说:“飞,飞,飞,飞到你怀里了。”我们时而互相牵着手,表达我的温柔体贴,展示紫卉的小鸟依人;时而揽着对方的腰,彼此感应对方的温馨与甜蜜,欣赏对方的仪表堂堂或万种风情。在林间小道上,我们窃窃私语。紫卉说:我不会背叛你,因为我爱你,我爱你的缺点,爱你的过失,爱你的错误,爱你的潦倒……我在疯狂、甜蜜的拥抱中说:我寻求的不是你的肉体,而是你的感情,你的幻想……

5 月8日

在我的竭力推荐下,学校叫紫卉到学校代课,教初中语文课。我和紫卉就天天能相见了。

清晨,我和紫卉踏着依稀晨雾,又在校园操场上迈开了前进的步子。

“哈哧、哈哧。”才一圈儿,紫卉就气喘吁吁了。肌肉松弛的腿,有些酸;丰腴的腰,有些胀……说不出的情味在心中涌动,似清冷的山涧,似无声风儿,依偎在校园怀中的跑道。

看到紫卉有些累,我想起高中读书时,紫卉参加短跑训练的情景:“嘻嘻……”“哈哈……”扎羊角辫、穿大红运动衫的紫卉,随阵阵欢笑,点燃朝霞,染红林荫,载着活力,逐着理想,向前奔驰。那时,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她朝气蓬勃,奋然前行。

我跑到她前面鼓励道:“坚持,再跑两圈!”

紫卉甩甩长发,回答我:“我在农村干了三年多农活,艰辛、饥饿、贫困,没有压倒我!跑跑步,算什么!”紫卉说着,继续往前跑,腿软,喘息,眼花。一棵梧桐树向她扑来,又一棵……她踉跄了一下,想扑在那梧桐上歇会儿。她需要扶持、依靠。我跑到她侧面,想扶住她,甚至想用我有力的双臂揽住她的腰,想用我宽厚的胸脯让她靠一靠……

我说:“你是船,我是岸,跑道是缆。”

紫卉挣脱我说:“你是弦,我是箭,跑道是弓。”她向往既定的目标。

6 月15日

因我和紫卉选择了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约会,隐私暴露后,紫卉不等学校处理,就离开了学校。当她得知我因这事,也被学校“发配”到公社中学后,执意要见我一面。我们约定步行到渝城去玩一天。

乡中学距渝城直线距离只有十多公里,翻过一座燕尾山,下坡就到了位于长江边的渝城。

那天,我在燕尾山的石板大道上等她。我看到紫卉款款地从山下爬上来,激动得气都出不均匀了。那天,我穿着平时很少穿的没有补丁的蓝布衣衫,还特别穿了皮鞋。紫卉则穿了件白底红花的衣服,也穿了双农村姑娘很少穿的皮鞋,还有一双十分好看的袜子。“皮鞋、袜子都是妈妈的。”紫卉告诉我。我看着徐紫卉丰腴的身材,圆圆的眼睛,光鲜的脸蛋,就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抱得紫卉喘不过气来。紫卉紧张地说:我出不来气了!我说,别说话。

那天,我们逛了解放碑,进了三八商店,然后,在建设公寓旁边的饭店吃了豆花饭。吃饭时,服务员对我俩说:看长相,你们俩是兄妹吧?我回答:是,她是我紫卉妹妹。吃了饭,又从储奇门乘轮渡过长江,爬上燕尾山往家里赶。

从渝城回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紫卉了。开始,她还给我写信,后来,信也中断了。假期,我回到老家。父母告诉我:你害了紫卉姑娘。我一问才知道,紫卉回到农村后,大队的干部认为她作风不好,勾引学校的老师,歧视她。一些农村妇女,当面羞辱她。在落户的大队无法生活下去,紫卉的父母将她送到远在宁夏的叔叔家了。没有地址,我联系不上。紫卉也没有给我写信。我失魂落魄了一年多,初恋就此结束了。三年后,母亲告诉我:紫卉嫁人了,她的男人是个钢铁工人。年龄比她大十多岁呢。两个月前,她回了一趟老家,还抱了个女儿。你忘了她,安个家吧。我听了以后,心如刀绞!

读了几本父亲的日记,许竹青一缕缕怅惘涌上心头!她没有料到,父亲还有这么刻骨铭心的初恋,还有这么深沉的情感!令她失望的是:这初恋,这情感与他在黄朵儿死后去跳崖有什么关系呢?许竹青继续翻找小纸箱里的日记本。

她翻到一本崭新的日记本。里面只写了大半本,留下小半本空白。显然,这是父亲退休后又恢复写日记习惯后写的。

3 月16日

今天是老伴去世100 天祭日。

我和妻子的结合,是从只有婚姻没有感情开始的。那年,因我与紫卉约会,被学校抓了“现行”后,我被赶到一所公社中学。妻子是公社一所小学的民办老师。经人介绍,她嫁给我,是要完成人生的宿命,我接纳她,是要让人们不再轻视我,鄙薄我,是自我慰藉人生是圆满的。

自从女儿青青降临后,我们的感情发生了质的变化,不仅仅是因为要尽父亲的责任,不仅仅是青青给家庭带来的快乐,更重要的是我看到妻子无怨无悔的付出,对我以沫相濡的关爱,事无巨细的艰辛劳作……从那时起,我强迫自己:要和老伴厮守一生!但是,我们仍然没有共同语言,没有真正享受到夫妻恩爱的可贵,享受到和谐美满家庭赐予人的博大与深厚。只有丈夫、父亲的责任……

青青刚刚考上大学时,我对妻子说:我们人生的大事完成了,我想到外地走走,甚至想要踏遍地球,单挑世界,独战人生,要感受生命的原汁原味之存在。我想走过沙漠,走过草原,亲近大江,贴近高山,让这些景致洗刷自己的灵魂。喜欢在流浪中做人性的巅峰对决。我不做锁了双脚的贵族,我天生是夜无隔粮的鹰燕。我的生命,在路上;我的歌声,和着马蹄的脆响;我的行迹,在天空;我的画卷,画着风云。我不在乎故事是否传奇,我不在乎山水是否秘景,只与释放身心有关,却与流浪无涉。

但是,妻子说:“老夫老妻了?还要那些虚幻的浪漫,有什么意思?不去。把那些钱留给女儿吧。”

我黯然神伤,无言反对妻子的建议。

不久,我在多家教学杂志上发表了诗词鉴赏、考证的论文,渝城工学院要调我到大学教书。接收学校说:你是中学教师,书教得好还不行。得有一两部有分量的著述,或者发表多篇全国有影响的论文……我正在冲刺阶段。我将想法告诉妻子,妻子却说:“这辈子,我都是围着你转。我是陀螺,你是鞭子,你怎么抽,我就怎么转。你还不满足?你是不是嫌我文化低,要离开我和青青啊?”我说:“我想改变一下生存环境,改变一下人生道路。”“你不是评上了中级职称了吗?在乡中学教书是数一数二的,到大学,算什么呢?工资能多多少?两地分居,多那点钱,还不够每周往返的路费呢!”

妻子的话,大大地刺伤了我的自尊。我想实现自我解放,不再有任何压抑,我想积极地追求理想自我,摆脱一切约束,要求自己“更高、更快、更强”。但是,妻子挫败了我的追求。

对于到大学工作,我没有屈从妻子,经过努力,我调到渝城工学院了。不久,学校将妻子调到总务处,干些服务工作……

到大学工作,我泰然了。我觉得泰然是人生的一种态度,是一种胸襟,更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泰然,基于慈悲、智慧、宽恕、忏悔。泰然,是一种思想的文章,心的工夫。于是,我安心工作,生活上,很少管家,感情上,很少与妻子交流。交流什么呢?我只有情感窒息,只有身心疲惫,只有精神重负,但是,我不能违背良知,离开她。有时这个念头冒出来,我都有一种负罪感,有一种羞耻感,哎,我太传统了吧……

许竹青读到这则日记,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般剧痛。她没有想到,父母的婚姻,是如此无爱的苦海,父亲一辈子生活在早已死亡的婚姻里。他或许值得珍视的,只有珍藏着的与紫卉的真爱了……

许竹青继续读日记。

7 月18日

今天看到那个拉三轮车的姑娘时,我惊呆了,我震颤了:自称叫黄朵儿的姑娘,竟然和徐紫卉长得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她们的名字也相似!难道是上苍眷顾我,让这个叫黄朵儿的姑娘来到我身边?

看到黄朵儿,我彻夜难眠。满脑子都是紫卉的身影!

9 月12日

我征求青青的意见,想请个佣工。青青善解人意,很高兴地支持我的想法。我决定明天就去找黄朵儿,无论她提什么条件,我都要她来我家。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想天天能看见一个长得和紫卉一样的姑娘。

11 月22日

黄朵儿来我家两个多月了。这姑娘,像她的名字一样,纯朴、清秀,勤劳。有她在家里,欢声笑语多了,乐趣多了。我的生活又充满希望了。

她的音容笑貌,承载了我魂牵梦绕的思念,她的言谈举止,引发我矢志不渝的向往,她的善良纯真,寄托了我追寻美好圆满的情趣。

12 月18日

朵儿陪我在漪池散步。她要我讲讲呼归石的故事,我讲了这个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

她听完后,仰着头,很专注地望着我。我很奇怪问她:“我脸上有老年斑吗?鱼尾纹很深吗?”她说:“不是。你很有气质,一点也没有老年人的味道。”“那你看什么呢?”她说:“我看到有的书上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对吧?”我说:“对。”她说:“你知道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吗?”“老眼昏花吧?”她说,“不是。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你很喜欢我!”我说:“不。不。”她说:“许老师,你别这样。几天前,我在超市买菜,碰到钱伯伯,他说,你让我到你家当佣工,是因为我的长相很像你初恋的情人?是这样的吗?”我说:“老钱哟,这个老家伙,胡说八道!我是看你勤快呢。”她说:“许老师,你太封闭自己了。我和你相处了近一年了,我也开始喜欢你了。”我说:“不要这样想,更不能这样想。”她说:“这没有关系的。喜欢就是喜欢,我说的是实话。现在,老少恋的人不仅很多,而且他们获得了真正的幸福。”我说:“不,不。”

回来后,那晚我失眠了很久。我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让朵儿再产生那样的想法。她这样想,是她的权利,但我不能丧失作为长辈应遵守的道德底线,更不能毁了朵儿的幸福……

1 月28日

在我的劝导下,在青青的支持下(青青也劝她,还替她准备了外出的衣物、用品等。)朵儿春节期间外出游玩后回来了。今天陪我散步时,她告诉我:有男朋友了。我听了虽然感到失落,甚至有些妒忌,但还是为她高兴……

2 月22日

这一周,发生了两件令我痛不欲生的事情。

周二,我高中同学柳敏,组织了同学会。一周前,她告诉我:经过多方打听,终于联系上了徐紫卉,她答应不远千里,从宁夏带病回故乡参加活动。我激动万分,乃至血压攀升到180以上。岂能失去与紫卉重逢的机会!我执意参加了。岂料,到了会场,迎接我的是毁灭性的打击!柳敏告诉我:紫卉不能回来了。我问为什么?她说:紫卉的女儿告诉她,她妈妈激动了好几天,去买机票时,患脑溢血,经抢救无效,两天前去世了!我听到这个晴天霹雳消息,呆了傻了!但在会上,我坚持朗诵了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我还没有从紫卉去世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今天,朵儿突然发病了!还好,青青是学医了,懂得救护,朵儿很快恢复了健康。知道朵儿患有心源性缺血性心肌病,我心痛极了。万一朵儿再突发这要命的病,万一她突然离开了我,我怎么办?我想到自己的病。早在半年前,单位组织体检,就发现我患有严重的高血压,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敢告诉青青,我不能让她承受这样的压力。如果哪一天,朵儿离开了我,我怎么办?我还有勇气活下去吗?

我暗暗祈求上天:让朵儿生活好,身体好!

读完日记,许竹青才知道,父亲挚爱了一生的徐紫卉走了!这是父亲跳下去的原因之一!父亲患有严重的高血压!这也是父亲要殉情自杀的原因之一!她责备自己太不关心父亲了!悔恨、自责撕咬着她的心。自责后,她悬着的心落下了:父亲是清白的。父亲只是想看到黄朵儿,寻找失去的爱恋,寻找过好晚年生活的勇气。他跳崖,只是殉情,这情,不是对朵儿的爱恋,而是对那个徐紫卉的怀念、追寻和信守。父亲的人品是高洁的,父亲追求的情感是坚贞的……

她想把日记交给公安机关,但很快就否定了:这是父亲的秘密,她应当守护着。

8

法医对胚胎的鉴定结果出来了:与许松年没有关系。公安局对许松年、黄朵儿死亡案的结论是:许松年自杀身亡,但警察没有弄明白许松年自杀的原因。黄朵儿因病死亡。

又一个夕照霞满天的时刻,梦幻般景致依然迷人。在父亲的墓前,许竹青将父亲的日记烧了,和日记一起化为灰烬的,还有父亲当年和徐紫卉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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