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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耶茨《南瓜灯博士》的爱恨边缘

2022-02-19张航

文学教育 2022年1期
关键词:孤独理查德

张航

内容摘要:《南瓜灯博士》是美国新现实主义作家理查德·耶茨的短篇代表作,收录在《十一种孤独》中。整篇小说充斥着难以名状的孤独感。主人公文森特的孤独,根源于残缺的原生家庭,在同辈人的集体排斥中得以凸显。敏感自卑的文森特对普赖斯小姐产生了极端扭曲的爱慕与憎恨。在这种矛盾的情感氛围中,文森特为他的孤独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关键词:《南瓜灯博士》 理查德·耶茨 孤独 爱与恨

作为美国“焦虑时代”[1]的忠实记录者,理查德·耶茨用首部长篇小说《革命之路》揭开了美国中产阶级的虚伪面纱,出版后备受好评,以黑马之姿入围当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决选名单。紧随其后问世的短篇小说集《十一种孤独》,将视线投射至更加宽广的社会谱系,十一组边缘人物,境遇虽不同,却贯穿着同一个主题:“无可逃避的孤独感”[2]。《南瓜灯博士》便是《十一种孤独》中展示给读者的第一例切片。

小说的主人公名叫文森特·萨贝拉,来自纽约贫民街区的四年级转校生。耶茨用寥寥几笔,便对他的出身背景交代清楚: 孤儿,与养父母一起生活,抚养费用由地方福利机构承担。像任何一个转校生那样,文森特努力摆出中规中矩的姿态,坐在教室最后排,尽量不引人注意。然而,他不修边幅的外表和新旧混搭、极不协调的衣着出卖了他,甚至背叛了他。纽约的光鲜亮丽与他无关。

适逢周一早晨的汇报活动,例行的周末生活分享会。耶茨通过这个环节的叙述,将文森特的格格不入显衬出来。南茜·派克是班级里最受欢迎的女生,她从容不迫地对汇报规则进行了戏弄——故意用语气词“嗯”启头,逗引同学发笑。前戏之后,南茜迅速进入正戏,万无一失地完成了汇报。南茜的汇报透露出两条关键信息。其一,南茜拥有一个幸福完满的家庭:姐姐闺中待嫁,哥哥就读大学,周末全家人可以坐上新买的汽车去纽约近郊兜风。这点无疑与文森特的成长环境形成鲜明对照。其二,南茜在汇报中提到了自己未能观看的电影《杰凯尔博士和海德先生》。这是一部根据英国文豪罗伯特·史蒂文森(Robert Stevenson,1850-1894)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惊悚电影。在中文译本中,这部小说/电影拥有一个更为简洁响亮的名称:《化身博士》。这也暗示了此篇小说《南瓜灯博士》的名称由来。华伦·伯格第二个上台汇报,他和另一名男生比尔·斯金格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人的汇报往往大同小异。这与形单影只的文森特再度构成强烈的比照。第三个登台汇报的是亚瑟·克罗斯。他的汇报内容枯燥无味,甚至出现低级口误,令同学们哄堂大笑。然而,当文森特也加入到狂欢的阵容时,其他人的笑声戛然而止,集体用眼神逼退文森特,仿佛他根本不享有此项特权。文森特被心照不宣地孤立于集体之外。课间休息时的情形再次验证了这点:没有同学想起他来,即使想到他,“也只是确定他被排除在一切之外”[3]。

幸运的是,文森特遇到了善良的普赖斯小姐。她是尽职尽责的教师典范,体现着崇高的使命感。文森特的孤儿背景,让她的关怀异常热情,反而显得造作。比如,关于应该如何称呼文森特,普赖斯小姐明知故问,因为她内心十分清楚“男生们会叫他萨贝拉,女生们则根本什么也不会叫”[3]。文森特的一举一动,都被普赖斯小姐密切观注着。她极力克制前去帮他解围的冲动,对他功课上的错误宽容处之,对他取得的一丁点成绩大肆褒扬。她苦心孤诣地维护着文森特的尊严,却收效甚微,让后者“几乎快成为那种最糟糕的老师宠儿、老师同情心的牺牲品”[3]。

到达焦虑底线的普赖斯小姐,决定利用周五的午餐时间,与文森特进行一次私下会谈。然而,普赖斯小姐没有意识到的是,午餐连上午休的一个小时,是文森特“一天中最难受的时刻”[3],因为全班只有他会独自留下来,尴尬地吃着从家里带到学校的简便午餐。普赖斯小姐以美术课上的画作为切入点,由画说开去,试图让文森特放松下来。只是这交流过于勉强,文森特一边大口咀嚼着食物,一边敷衍地回应着她的问题。兜兜转转之后,普赖斯小姐谨慎涉入正题——交朋友。按照普赖斯小姐的交友观,“交朋友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只是时间问题而已。”[3]普赖斯小姐一厢情愿地希望在文森特心目中能够树立起亦师亦友的形象。文森特的懵懂,令她确信这次交流是成功的。

第一次面谈行将结束时,普赖斯小姐正准备从文森特旁边起身离开,在这里耶茨插入了一段意味深长的描述:“……如果她在课桌上再多待一分钟,文森特·萨贝拉会张开双臂抱着她,把脸埋在她大腿上温暖的灰色法兰绒里……”[3]。纯然的假想,乍一看有些突兀,让人困惑不已。借助这段伏笔,耶茨向读者透露了文森特对普赖斯小姐潜在的难以克制的爱慕。

小说的前半部分到此告一段落。尽管文森特在新学校被同学们集体排斥,无法找到归属,遑论交到同龄的新朋友,但普赖斯小姐的出现与靠近,仿佛一道曙光照进了他幽暗封闭的心底,让他不至于立马跌入孤立无援的深渊。可耶茨没有让故事就此了结。

第二次例行汇报,揭开了小说后半部分的序幕。文森特似乎为了感谢普赖斯小姐的关心,表现出积极踊跃的样子。他伪装的自信,被同学们一眼看穿,反衬了他真实的慌张情绪。至于他的汇报,语法错误不断,内容胡编乱造。他愚蠢地把电影名称中的“杰凯尔博士”(Doctor Jekyll)混淆为“南瓜灯博士”(DoctorJack-o'-lante

rn)。对于这种显而易见的参差,普赖斯小姐勉强替他辩解。但接下来,乘车兜风——警车追逐——枪击事件——现学驾车——送父就医,这一连串堪比电影桥段的刺激场面,出自文森特之口,不禁令所有人瞠目结舌。普赖斯小姐的刻意庇护被文森特的愚蠢和虚伪从内部击个粉碎。她竭力端持着师者的尊严和风度,没有在众人面前戳穿文森特的谎言,甚至还用“有趣”作评。言不由衷的普赖斯小姐,何尝不也是虚伪的牺牲品呢?

大约意识到自己的表演一塌糊涂,无地自容的羞耻感让文森特选择了课间时的躲避。而他误闯进的空间,带有强烈的象征意味:“一条狭窄的小巷……位于两栋教学楼之间……另一头不通,很是隐蔽……课间休息时的吵闹声像太阳一样遥远。”[3]这条死胡同所象征的,不正是文森特狭隘封闭的内心吗?他本以为可以通过课前汇报,给普赖斯小姐和同学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从此被新集体接受,远离孤独。然而,脱离真实生活的脚本,搭配上拙劣的演技,最后适得其反。他清楚逃離孤独的方向,可是那出口太过遥远,还是躲在这隐秘的角落更容易。

普赖斯小姐与文森特的第二次谈话,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普赖斯小姐委婉地指出汇报内容应具有真实性。她的善意提醒,触发了文森特生理和心理双重层面的过激反应。“他去到男厕所,吐了。”[3]普赖斯小姐的话语,竟然产生了催吐的功效,可见她的教诲在文森特心中产生了震荡。谈话之后,文森特溜到他的秘密胡同,用粉笔在水泥墙壁上工整地写下若干脏字。这样的反应是否过于夸张?显然,耶茨的这般描写,与小说前半部分的和缓趋势形成了某种叙事张力。文森特前后判若两人——从归顺到厌恶——这种180度的大扭转,让小说的戏剧性更加充实饱满。

文森特的涂鸦劣迹,很快传到了普赖斯小姐的耳朵,于是有了两人的第三次交流。普赖斯小姐单刀直入,挑明了他的恶劣行径,并让他把水泥墙壁擦洗干净。文森特为他的一意孤行受到了教训,可也不完全是教训。在训斥的末尾,普赖斯小姐用“亲爱的”来称呼文森特。这个自带安慰表情的词语“像她纤细的手随意伸出来……令他的头垂得更低了”[3]。软硬兼施之下,文森特屈服了,至少表面上像个知错的少年。

然而,耶茨没有打算让文森特获得温柔的救赎。从学校出来,文森特偶遇了两名同学。为了保持男性气概,他吹嘘自己受到了老师的严苛体罚,但转眼间,他的谎言不攻自破——普赖斯小姐优雅从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亲切地道晚安。他因此受到了两名同学的冷嘲热讽,并被冠以“南瓜灯博士”的绰号。恼羞成怒的文森特,原路折回学校,回到“案发现场”。他在水渍未干的墙壁上,用粉笔勾勒出一幅动人的裸体女人像,嘴边复原出他中午写过的每一个脏字。这幅他“以恋人般庄重的神情欣赏”[3]的裸体女人像,被命名为“普赖斯小姐”。极端的爱慕与憎恨,都被倾注在了这幅涂鸦上。如果说绘画是一种情感宣泄的途径,那么文森特复杂矛盾的心绪,在小说结尾处得到了畅快淋漓地抒发。

关于南瓜灯(即杰克灯笼,在英语中的说法是Jack-of-the-Lante

rn,或者可以简称为Jack-O'-Lante

rn)的历史由来,在这里有必要做进一步解释。在古代爱尔兰的民间传说当中,有一个名叫杰克的吝啬之人,不仅喜欢搞恶作剧,并且还有嗜酒的恶习。杰克在死后受到惩罚,灵魂无法顺利升入天堂。然而,由于他曾两次戏弄魔鬼,故而被地狱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无处可去的杰克,只能永久徘徊在两者之间。魔鬼出于同情,便给了杰克一些煤炭,杰克把那些煤炭装进挖空的萝卜,提着他的萝卜灯笼四处游荡。随着19世纪中叶爱尔兰移民来到北美大陆,他们发现南瓜比萝卜更便于作为灯笼的外罩,所以传说中杰克的萝卜灯就逐渐演变成了现如今的南瓜灯。人们为了在万圣节前夜吓走传说中的游魂,便把南瓜镂空雕刻成可怖的面孔,用来代表提着灯笼的杰克。久而久之,杰克灯笼便成为了被诅咒的孤魂的象征。

小说中文森特的境遇和掌着南瓜灯笼四处漫游的杰克,形成了奇妙的隔空呼应关系。理查德·耶茨似乎试图将传说中的的游魂野鬼杰克放置于现代社会的语境,观察其是否具有超越生存现实的可能。文森特身上被赋予了杰克的典型特质:喜欢恶作剧;有明显恶习——说谎。文森特的恶作剧,自然是指其在教学楼水泥后墙的肆意妄为——用粉笔涂鸦的脏字和裸体女人像。对于只有小学生年龄的文森特来说,如此这般恶作剧毫无疑问具有超出年龄范围的卑劣性质。而说谎的恶习,则从他在每周例行汇报的胡编乱造之举中足以体现。如果不是他的孤儿身份在隐隐提醒读者不要彻底抛却怜悯之心,我们几乎很难对他产生任何同情。此外,与南瓜灯传说中的杰克类似,文森特也徘徊于两种极端处境的边缘——天堂般的美好与地狱般的严酷。

普赖斯小姐的殷切关怀与同班同学的冷眼相待,似乎都让他无法适从。读者不难从普赖斯小姐的身上观察到天使一样的圣洁品质和超凡优雅的外表,因而她代表的正是象征着应许之地的纯真美好。普赖斯小姐向文森特敞开心扉,也希望走进他的内心深处,以仁爱之心接纳他的孤独。曾有那么一刻,文森特仿佛面对女神降临,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狂喜。然而童稚未褪的文森特,究竟是误解了普赖斯小姐的关怀。放学后的尴尬道别,亦如他的转身报复,都让自己与神圣的博爱渐行渐远。是的,文森特拒绝被普赖斯小姐拯救,他拒绝目睹天堂的圣洁之光。同班同学的奚落与嘲讽,对于文森特来说,则代表着地狱般的无情,但这与文森特的一意孤行不无关系。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有意为之,理查德·耶茨安排文森特戏弄同学的次数,与南瓜灯传说中杰克戏弄魔鬼的次数一致,皆为两次。第一次是课前的例行汇报上,文森特对之前两位同学讲述的内容进行了杂糅与戏仿,辅之以警匪片般的夸张叙述,无形之中暴露了他拙劣的演技和戏弄的本质,而电影名称的混淆则是他在众人面前溃败的导火索。第二次故技重演,则是放学后文森特在两位男同学面前佯装硬汉,无中生有地把普赖斯小姐诬蔑成严苛的体罚者,把自己塑造成刚毅的受刑者。然而在普赖斯小姐与他们亲切和蔼地道别后,戏弄之实已经毋庸置疑。文森特两次对同学的戏弄,不仅粉碎了他的人格信誉,也彻底粉碎了他被同龄人集体接纳的可能。

传说中漂泊无依的孤魂杰克,游荡在凡间时,只能依靠掌上的那一盏南瓜灯来为自己提供微弱的光和热。而在耶茨笔下,孤独的文森特,手中虽然没有南瓜灯笼,但他用半截白色粉笔,将自己在爱恨夹缝间跌跌撞撞的苦闷统统宣泄在了水泥墙壁上。渴望爱却误解了爱的传递方式,寻求同辈认同而终不得之,这便是少年文森特之烦恼。耶茨没有让文森特成功地摆脱掉孤独的生存现实,而是让读者切实体察到了他徘徊在两种极端境遇的边缘后坠入孤独的真实反应。不得不承认,这种安排对于少年文森特未免过于严酷。然而作为庞大社会部落中的个体,任何人都有可能被孤独的命运笼罩,发出绝望的呐喊。

《南瓜灯博士》这篇小说,体现出美国新现实主义特有的洞察力,“把对社会和历史的某种受压迫的反应与个人孤独的意识及道德的和超验的需要联系起来,不过在追求道德的和存在主义的生存现实之中它往往走向了极端和绝望。”[4]通过文森特与同学及老师之间的关系拉锯,我们不难看到孤独意识对社会个体的钳制。因孤独导致的强烈挫败感,让文森特选择了一条绝望无谓的反击路径。

参考文献

[1]O'Nan  S. The Lost World of Richard Yates[J].Boston Review,1999,24(5).

[2]Henry D. An Interview with Richard Yates[J].Ploughshares,1972,1(3).

[3]理查德·耶茨.十一种孤独[M].陈新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4]埃默里·埃利奥特等.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M].朱伯通等译.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

(作者單位:江西软件职业技术大学公共课教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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