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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何以被批评

2022-02-17周思明

文学自由谈 2022年6期
关键词:王蒙批评家文学批评

□周思明

一、批评的土壤存在问题

批评何以被批评?用哈姆雷特话说,这是一个问题。

当年,看莎士比亚名作《王子复仇记》,“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对此问题尚不能理解。这是哈姆雷特面对命运选择的困惑,他自己其实并没有决定的权力。

文学批评的情形虽不尽然,但也有些相似。

检视当下的文学批评,毛病实在不少。譬如:学养断供,东拉西扯;言必称西,主体阙如;匮乏真诚,拿腔捏调;丧失良知,甘为“钱奴”;趋炎附势,朝论夕改;心存杂念,为“情”而评;尽说好话,只愿栽花;言不及物,假话套话;看人下菜,如变色龙……如此“文学批评”,“笔无锋锷,无阵势,无纵横,其文窄而不大,单而不耸”(明·王铎)。难怪它动辄得咎,总是“被批评”,实乃木匠戴枷——自作自受也。如今,貌似可以照亮创作现场的“万能手电筒”的“批评”,其实早已风化成了一支乏力的“银样蜡枪头”。悲催的是,不少批评家仍以“理智”的姿态,现身批评“现场”,对作家作品进行全面肯定、极少或压根就没有否定的“批评”,以致人们对“批评”的冲动不断升温或索性冷却。

客观地看,我们的文学批评土壤是有问题的。

对批评的病变,孟繁华的评论可谓剀切。他认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批评比较诚恳,作家的承受力也比较正常。那时候有的作家面对很严厉的批评,会很苦恼、很痛苦,但不会因为文学批评而产生个人之间的恩怨。后来,文学批评蜕变成了文学表扬,大家都是在表扬;再就是恶意的攻击,甚至是人身攻击。现在非常学术化地去批评一个作品或一个作家的,几乎没有。实事求是地说,现在公开说哪个作家哪个作品有点问题的话,那个作家不是说痛苦,可能会是一种愤懑,一种极端的不快。孟繁华坦言,置身在这样一种文学批评的环境里,评论家不可能不受到这种影响。对一些过去的老朋友,还有杂志社、出版社,“我们年轻的时候他们都认真地扶持过我,现在人家说有个作品让你给看一看,写篇文章,我不可能无动于衷,评价作品的时候就不那么客观,好话说得会更多。”(李喆:《评论家孟繁华:现在非常学术地去批评一个作家的,几乎没有》,《北京青年报·天天副刊》 2022年8月9日)

二、批评的公信力呈断崖式下降

客观的情势,主观的怯懦,使批评变得越来越羸弱乏力。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则寥若晨星,批评的公信力遂呈断崖式下降。在第四届全国文学名刊专家论坛暨2021年四川省文学期刊联盟年会上,曾就“文学批评的公信力”议题展开了讨论。会上,《四川文学》执行主编、作家罗伟章直言:现今的批评越来越丧失了公信力,缺乏对文本的感受能力,他主张编辑们勇敢发声,因为编发本身就是一种文学批评,编辑有那么强的感受能力,都有自己的文学主张,应大胆说出来,甚至会比很多批评家说得更到位。《黄河》主编黄风对当下文学批评的批评更是尖锐:“现在的一些文学评论一个劲儿鼓吹,连小学生都读出很差,但是评论睁着眼睛说瞎话。差作品就是差作品,评论总是把差的说成好的,把臭的说成香的,唯利是图,说白了,一些评论就是拿钱买来的,为情为名为利却不为民,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文学批评!”《山西文学》主编鲁顺民亦一针见血地指出:“我见过好多评论,明明就是语言不好,批评家却说这个语言不好是作者故意而为之,人物形象也是故意扁平化,一味夸奖,批评家的地位没有确立起来,根子上批评家没有把自己当成批评家来看问题。”那么,文学批评如何建立公信力?《广西文学》副主编冯艳冰认为,批评首先必须是真诚的,比如,鲁迅一直在战斗,他是最深情的,他的批评是真诚、客观、直接的,说话必须是真诚的才会有力量。作家卢一萍说,余华的一句话给他留下印象,大意就是评论家从来没有试图去理解一部作品,永远是在盯着作家,其实作家是不重要的,作家永远站在作品后面。“批评是困扰我们的一个问题,批评的存在好像对文学没有产生什么作用,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其实就是公信力本身的丧失。批评没有了批评的功能,和编辑本身也有关系,很少有刊物能够容纳一篇真正批评的文章,真正的文学批评声音都承受不了,那么文学也是可疑的。”不独业内名家,许多关心文学批评的人士也纷纷发声,指出文学批评在说好的同时也要说坏,以便作家在今后的创作中有所改进。

“批评”之所以“被批评”,与某些批评家一边倒地倾心于无原则的吹捧不无关系。如此“文学批评”,用古人的话说,不知其可也,令人心生轻蔑!多年前,在一次全国文艺理论年会上,某位充满乐观精神的批评家情绪激昂地说:“当今批评界集中了中国头脑最优秀的人物,大家应该自豪而不必气馁。”可反观我们的文学批评,诸如批评家郜元宝在《南方文坛》撰文指出:“由于现时年代天命所限,批评总夹带着太多义气声势,情绪充沛却蕴藉不厚,长于论辩而多失理据,元气稍有积蓄,不久即发泄一空。”批评家们“总喜欢在气势上下功夫,雄辩滔滔,必欲使读者为之气抑,这大概是受了孟子、韩愈的启发,但也深受其弊同,即满足于造势,忘记理性应该远离这样那样的势,应该坚守从容镇定宽厚平和的反思态度。鲁迅当年曾告诫‘点火的青年’:对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须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须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而且还得偏重于勇气和理性,从此继续地训练许多年’,‘国民倘没有智,没有勇,而单靠一种所谓“气”,实在是非常危险的’,这话好像就是对今天而言。”(郜元宝:《我的批评观》, 《南方文坛》1998年第3期)

但颇有意思的是,饱学、犀利如“大批评家”的郜元宝,在他那篇《诡论王蒙》里,却“以热热闹闹、层出不穷的语言狂欢来复述、来分析、来颂扬王蒙导演的语言狂欢,不经意地给王蒙的小说配上一个精致而辉煌的‘副文本’”。郜元宝对他所尊重的资深作家王蒙的这部赞美华章,得到了王蒙的赞美性回报。作为批评家,郜元宝有诸多文学批评雄文问世。但是,不得不说,面对王蒙这样的“大作家”,他的判断力似乎变得失灵了,和许多“大批评家”一样,以“华彩纷披”的语言向作家折服了。比如,面对王蒙小说中“我想起了门脸儿很大的十门市部,第十与第二两个门市部是各门市部中最大的两个门市部,烟酒糕点,糖果罐头,曾经是应有尽有”(王蒙:《爱弥拉姑娘的爱情》)这段话里出现了四个“门市部”,却又没有特意强调门市部的意思,以及“他让老太婆把瓶子反复洗刷清洁,然后,他用煮过的白纱布挤压和过滤葡萄原汁,先用一个搪瓷盆子把葡萄汁盛起,再通过漏斗,将葡萄汁灌入两个玻璃瓶里”的冗长和啰嗦,有网友留言:“不得不说,王蒙老师的啰嗦是古今无二的。……实在不懂,将不必要的动作和心理堆积那么多到底有什么用?一直喜欢意识流,但像王蒙这样辞藻泛滥、胡乱堆积的意识流,到底有什么可取之处?只想说两个字:服了。看这本小说,很清晰的一个感觉就是,有意模仿《围城》的技法,却学了个东施效颦。”郜元宝这样的“大批评家”,不可能品不出王蒙的文学花腔,但何以道不出让人心服口服的批评真言呢?

故而,“文学批评”的“被批评”,根源就在于自身的羸弱和虚肿,在于某些“有私念”的批评家的不勇敢、不真诚。能够做到“修辞立其诚”的批评家,当直面并坦承自我目前的尴尬处境,坦承文学批评仍处于滞后的状态。承认尴尬,并不尴尬;否认尴尬,更显尴尬。我们不必夜郎自大,也无需王婆自夸。但身为文学批评工作者,每个人都要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执拗与激情、雄心与理念。应该看到,在这价值多元、流派纷繁的融媒体时代,从事文学批评愈发艰难,批评家们都是普通人,也要为稻粱谋。但饶是如此,我们也不要做事业中的懦夫、键盘上的滑头,我们要以自我的真诚和勇敢,把“被批评”的耻辱帽子甩掉,让文学批评的光荣与梦想尽洒于稿纸上,让我们的文学写作变成勇敢者的冲浪。真正的文学批评家们所做的,决不只是作家及其作品的诠释者和传达者,而是要借助后者找到创造性的突破口,大胆否认文学批评的从属地位,而把它变为文学创作大地之上的另一种腾飞。

三、批评如何走出“被批评”的困境

“批评”之被批评,已然钙化成了“老生常谈”。虽为老生常谈,但还是不得不谈。何也?盖因此问题迄今仍未得到满意的解决。文学批评如果自轻自贱,底线阙如,那就走不出“被批评”的阴影。因为,文学批评一旦被置换成胡言乱语或甜言蜜语,那么丢的只能是批评家的脸面,伤害的也只能是文学批评的公信力。当你不把文学批评当作严肃的事业的时候,抑或你企图用文学批评达到某种非文学目的的时候,结果必然会与你的初衷大相径庭。“文者,发乎情,止乎礼义”,违背此理,亵渎批评,就是亵渎从事这项事业的自己,这么做的结果,必然是自取其辱、唾面自干。

那么,文学批评如何才能走出“被批评”的阴影呢?窃以为,坚守被突破的底线至关重要。文学批评首先要做到“真”,应该对文学创作乃至生活的真实性负责。从创作的实际考察,一部文学作品,只有真实地反映了时代生活,反映了民众生活及其思想感情,才会有生命力,也才会有审美价值。文学批评的任务,就是为此把关、定位、校准。但是,文学批评的真与创作的真,是有区别的。文学批评的真,是真实地说出文学创作、文学作品的好与不好、优点和缺点,长处与短板。检视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创作,长篇小说繁盛,却没有几部能够叫得响、传得开、留得住的作品。为什么?最突出的弊病就是为写而写,却没有为读者留下几个能让他们记得住的人物,不再塑造典型人物,也不再描写自然风物,有的作者只是把自己从农村来到城市的经历复述一遍,加以所谓文学性的润色、装饰,而匮乏思想性、艺术性的升华。即便是如余华这样的作家,也有向生活屈服,比如照抄新闻,复制网络段子,写出类似《第七天》之类的东西,令读者吐槽。但我们看文学批评,对此类创作现象非但极少批评,反而是一片叫好喝彩声。还有,贾平凹近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明明出现结构散漫、思想灰色、宿命迷茫、夹带情色等毛病,可对其进行批判者寥寥无几,而唯恐追之不及捧不到位的“文学评论”,倒是不失时机连篇累牍地“闪亮登场”。如此这般的“文学批评”,大大损伤了自我的形象和公信力。

乔治·斯坦纳被誉为“当今知识界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一位“把批评作为一种高贵艺术”的大批评家。他从不低头哈腰佝偻着背去做文学批评,而是挺胸抬头,敢于冒犯权威,始终保持批评和被批评对象之间的平等。事实上,某些文学批评之所以叫人瞧不起,原因就在于批评家害怕得罪权威,不敢痛下“狠嘴”,而是扭捏身姿,说些看似有理实则不痛不痒乃至隔靴搔痒、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这些批评,看似逻辑严谨、阐述规范,犹如学术论文一般无懈可击,但高谈阔论中没有“作品”,只有“术语”,没有“作者”,只有“理论”。 一般来说,理论言说的关键点在于对问题的思考,但恰如金惠敏在《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中指出的,现在许多从事文学批评的人们,不是把理论作为文学批评的工具,反而是把文学当作证明理论的工具。这种所谓的“文学批评”,质言之,是要开出一份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的证明。用这样的“文学理论”来谈论文学,便会产生“强制阐释”的尴尬与牵强。如此“文学批评”,难怪“作者不服气,读者不买账”。

好的文学批评之所以能够流传久远、载入史册,就是因为它们勇于与真实、真相、真理站在一起,和它们所处的历史时代、民众生活、社会真相不隔膜,并且将批评者的得失、利益、后果置之度外。文学批评家们固然也有理由活得更好,但更要时刻想着文学,想着读者,想着社会发展、时代进步,而具有这种文化自觉、良知坚守的重要表现,就是要不断鼓励和鞭策自己大胆无畏地“说真实”。鲁迅曾说:“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

文学批评要走出“被批评”困境,须力排各种负面因素的干扰。文学批评被认为是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因为它担负着制定把文学限制在自身范围之内的准则之天职,优秀文学的创作依赖于严肃的文学批评。文学批评是文学创作乃至人类心灵路程上的路标,它的任务是从大量赝品中鉴别出“珍珠”来,把永恒和真正好的作品介绍给受众。作家如果没有接受批评家批评的准备或雅量,那就不该动笔写作,“正如出门的人不应该期望永远不会翻风落雨一样”。因此可以说,哪里没有对文学艺术的真爱,哪里就不会有真正的文艺批评。反之亦然。萨特说,在批评家心目中,作家、艺术家均是“嫌疑犯”:“任何人都可以拷问他、逮捕他并把他拖到法官面前。他的所有言论和所有作品都可作为起诉他的证据。”法郎士说:“只有敢于在杰作堆里问津的批评家,才是一个好批评家。”高尔基说,文学批评家“应该像火星一样放出光芒,燃起思想的熊熊巨火”。好的文学批评就应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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