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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文共欣赏”:李白、陶渊明与《山海经》

2022-02-10范子烨

名作欣赏 2022年2期
关键词:山海经陶渊明李白

对李白这位喜欢搜奇猎异的浪漫诗仙而言,他的诗文广泛摄取《山海经》的故事和语言是很正常的现象;李白对《山海经》的接受与陶渊明的影响也分不开。根据清代学者王琦的注释,《李太白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中的作品至少有35次化用这部上古奇书的掌故,不仅如此,李白的诗作还直接提及《山海经》一次。我们读《赠闾丘处士》诗:

贤人有素业,乃在沙塘陂。竹影扫秋月,荷衣落古池。闲读《山海经》,散帙卧遥帷。且耽田家乐,遂旷林中期。野酌劝芳酒,园蔬烹露葵。如能树桃李,为我结茅茨。

“闲读”等二句,意本陶渊明“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以及“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且耽”等四句,意本陶渊明“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如能”二句,意本陶渊明“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归园田居》五首其一)和“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以及“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畬”(《和刘柴桑》)。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固然可以说李白喜用陶诗之典,善于融化陶诗,但是,这种用典实际上已经涉及诗歌文本的建构问题,也就是说,李白将若干陶诗内置于自己作品的文本中,陶诗作为其“前文本”,实际上乃是“文下之文”,或者说是“诗中之诗”,这就是西方学者所说的“互文性”。当然,用典也是“互文性”的表现之一。

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即是“互文性”文本建构的杰作,当然,其“前文本”是《山海经》。李白对这组诗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尽管李白接受《山海经》的背景与陶渊明有很大差异,但是,在这一点上他无疑受到了陶渊明的影响。李白的《古风》有两首诗与《山海经》有关,同时也与陶渊明有关。如其三十:

玄风变太古,道丧无时还。扰扰季叶人,鸡鸣趋四关。但识金马门,谁知蓬莱山。白首死罗绮,笑歌无休闲。渌酒哂丹液,青娥凋素颜。大儒挥金槌,琢之诗礼间。苍苍三珠树,冥目焉能攀。“苍苍”句,王琦注引《山海经》卷六《海外南经》:

三株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一曰其为树如彗。

而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七“粲粲三珠树,寄生赤水阴”,也是这句诗的“前文本”,可见王琦的注释尚有未达一间之处。“渌酒”而句,王琦注引陶渊明《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诗:“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案陶渊明《岁暮和张常侍》诗曰:“素颜敛光润,白发一已繁。”而玄风二句,意本陶渊明“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饮酒》二十首其四),同时也与陶渊明《示周掾祖谢》“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道丧向千载,今朝复斯闻”有关,而“大儒”二句,则直接脱胎于这四句陶诗。《古风》其三十二:

蓐收肃金气,西陆弦海月。秋蝉号阶轩,感物忧不歇。良辰竟何许,大运有沦忽。天寒悲风生,夜久众星没。恻恻不忍言,哀歌达明发。

首句王琦注引《山海经》卷七《海外七经》: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郭璞注:金神也,人面、虎爪、白毛,执钺。

但是,王氏忽视了陶诗在此诗文本中的存在。我们试将此诗拆分,并与陶诗加以对比:

秋蝉号阶轩,感物忧不歇。/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陶渊明:《和胡西曹示顧贼曹》)

良辰竟何许,大运有沦忽。/丹木生何许?乃在密山阳。(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四)

良辰入奇怀,挈杖还西庐。(陶渊明:和刘柴桑》)

天寒悲风生,夜久众星没。/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

恻恻不忍言,哀歌达明发。/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和刘柴桑》)

显而易见,例证中有若干诗句文本的语词是雷同的,出现这种大面积的雷同现象,绝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诗人精心设计的结果。

李白《古风》其三十四: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专城。喧呼救边急,群鸟皆夜鸣。白日曜紫微,三公运权衡。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借问此何为?答言楚征兵。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怯卒非战士,炎方难远行。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

此诗是否与陶诗有关,前人争议较多。末二句王琦注引《艺文类聚》所载《帝王世纪》曰:

有苗氏负固不服,禹请征之。舜曰:“我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吾前教由未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而舞之,有苗请服。

《帝王世纪》是晋人皇甫谧编纂的史书,属于晚出的纂辑旧文的历史文献。《韩非子·五蠹》云:“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淮南子》卷十《缪称训》:“忠信形于内,感动应于外,故禹执干戚,舞于两阶之间,而三苗服。”因此,王氏引《帝王世纪》,虽足以表明这句诗的“本事”,但并不确切。李白的这两句诗正是用《韩非子》的这个典故,表达其希望天下太平的情怀,如萧士赟所言:“此诗盖讨云南时作也。首即征兵时景象而言,当此君明臣良、天清地宁、海内澹然、四郊无警之时,而忽有此举。问之于人,始知征兵者,讨云南也。乃所调之兵,不堪受甲,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如以困兽当虎,穷鱼饵鲸,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师之入矣。末则深叹当国之臣,不能敷文德以来远人,致有覆军杀将之耻也。”这首诗与陶渊明本来没有任何关系。但清朱亦栋《群书札记》卷十一“舞干戚”条指出:

李太白《古风》:“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吴昌祺云:“‘干羽’改‘干戚’,本渊明‘刑天舞干戚’句,沈确士因之。”……案陶诗自是“形夭无千岁”,曾特据《山海经》以改之耳,非渊明真本也。而谓太白本渊明句,岂非痴人说梦乎?考‘干羽’二字,自《尚书》以外,凡子史所引,无不作‘干戚’者。即渊明有此句,而谓太白本诸渊明,可乎?归愚为一时宗匠,其说诗之纰缪有如此者。(清光绪四年武林竹简斋刻本)

“刑天舞干戚”本是宋人曾纮擅改陶诗“形夭无千岁”的恶果i,所以朱亦栋指出:

曾君此解,即强陶从我,亦自绝世聪明。第后人以之注青莲。曾君有知,当齿冷矣!

“强陶从我”,是说强迫陶渊明服从自己改动陶诗文本的意愿,“以之注青莲”是说用这种改动的结果注释李白(李白号青莲居士)的相关诗作,其内在逻辑是:《山海经》→陶渊明“刑天舞干戚”→李白“如何舞干戚”,结果自然是荒唐可笑的。沈德潜(1673—1769),字确士,号归愚,是清代著名的诗人和学者。以沈德潜的诗学造诣,竟然也落入“曾纮说”的陷阱,实在令人费解。

“干戚之舞”是上古时期的一种乐舞。《山海经》第七《海外西经》:

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晋郭璞注:“干,盾;戚,斧也;是为无首之民。”《山海经》卷五《中山经》:

干儛,用兵以禳。

郭璞注:“禳,祓除之祭名;儛者,持盾武舞也。”这种乐舞在夏商周三代有极大的发展。作为流行三代的宫廷大舞,实际是一种武舞,具有原始巫术、礼乐教化和示武耀兵三种意义。舜的干戚之舞,是礼乐教化、怀柔远人之意,而自修德政是礼乐的基础,所以“有苗乃服”。干的原型是盾,戚的原型是斧,礼乐中的干戚在形制、材料上已经不同于作战中使用的兵器了。《詩经·公刘》:“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说的也是这种乐舞。宋蔡卞《毛诗名物解》卷十六“舞”条:

先王之制舞,文以羽籥,武以干戚。盖羽,容也,籥,声也;声名以昭之,文物以纪之者,文也,故于文舞用之;干以捍其内,戚以诛其外者,武也,故于武舞用之。此大舞也。干与戚并陈,羽与籥兼用。

宋陈旸《乐书》卷一百六十八《乐图论》:司干掌舞器,祭祀,舞者既陈则授舞器,既舞则受之,宾飨亦如之。司兵祭祀,授舞者兵。

司戈盾祭祀,授旅者殳,故士戈盾,授舞者兵亦如之。言兵则不止于干,言干则一器而已。《郊特牲》曰:“朱干设锡,冕而舞《大武》。”《明堂位》曰:“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乐记》曰:“乐者,非谓干扬也,乐之末节也,故童子舞之。”《祭统》曰:“及舞,君执干戚就舞位。”则干者,自卫之兵,非伐人之器也。自天子达于童子,未尝不执是舞之,所以示其有武事也。

同书卷一百七十《乐图论》亦云:

《礼》曰:“朱干玉戚以舞《大武》。”盖干,盾也,所以自蔽;戚,斧也,所以待敌。朱干,白金以饰其背,《记》曰“朱干设锡”是也;玉戚,剥玉以饰其柄,楚工尹路曰“剥玉以为戚柲”是也。舞《武》执干戚,则舞《夏》执籥翟矣。然朱所以象事,玉所以象德。《武》以自蔽者为主,而待敌者非得已也,故其宣布著尽以为事者,欲自蔽而已。至于持以待敌者,温纯之德耳,此武舞之道。

以上记载,已经足以表明干戚之舞的功能和形式。所谓“朱干玉戚”,正是典型的礼乐之器。周代的干戚之舞是合乐、舞、歌于一体的规范化的宗教礼制形式,也是周人的一种宗教乐舞艺术。陈旸所谓“自卫之兵,非伐人之器也”,是对干戚之舞的准确阐释。干戚是用以自卫的,不是用来攻击人的,有武而不动武,正是舜帝干戚之舞的意义。李白借用这个历史故事表达了他的政治理想。

总之,李白对《山海经》的接受与陶渊明的影响是分不开,就此而言,李白作为一位伟大的浪漫诗人,也是陶渊明的异代知音。

作者:范子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首席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有《魏晋风度的传神写照——〈世说新语〉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中古文学的文化阐释》等。

编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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