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荣蓉 王亚亚 蔡正坤

从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到2018年中美经贸摩擦，再到2020年以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我国外贸企业面临的外部环境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不断上升。外贸企业与风雨同行，历经考验不断焕发生机。来自海关总署的数据显示，2022年7月以美元计价的我国出口额同比增长18.0%，进口额同比增长2.3%，贸易顺差达1012.7亿美元。

一方面是严峻的现实挑战，另一方面是亮眼的数据。广大外贸企业如何攻坚克难？为此，本刊记者调研了多家外贸企业以寻求答案。记者调研看到，以“三来一补”起家的东莞外贸企业，经历了次贷危机之后“腾笼换鸟”的蜕变，部分外贸企业逐渐拥有了一批自己的品牌，产品结构不断优化。而在小微民营外贸企业的大本营——浙江，“船小好调头”的民营外贸企业定位细分领域，深耕细作，在产品竞争力方面不断保有自己的优势。尽管外部环境严峻，但我国外贸企业主动求变、逆势突围，再一次彰显了其发展韧性和强大生命力。

上半年：经营承压 总体运行平稳

“因为供应链的问题导致我们工厂出货受阻，加之疫情影响了产品的运输物流体系，所以2022年上半年东莞工厂销售收入减少约10%。”创科实业有限公司（下称“创科实业”）东莞基地相关负责人对《中国外汇》表示，2022年上半年创科实业整个集团的销售收入仍保持增长，有望再创历史新高，不过由于受疫情导致的供应链问题和下游产品运输影响，东莞工厂销售额有所降低。

同样，位于浙江省金华市的金华卓远实业有限公司（下称“卓远实业”）也受到疫情拖累，上半年业绩出现较大起伏。“今年国内疫情导致我们上游原材料供应地被封，供应链中断，因此公司4月份停产一个月。全年来看，2022年产值可能会比2021年下降35%。”卓远实业总经理项灿告诉记者，不过他也补充道：“2021年市场是爆发性增长，海外客户担心疫情中断供应，囤积了大量的货品。2022年客户需要消化库存，预期的增速也会回调。”

作为致力于特种纸研发、生产和销售的企业，位于浙江省衢州市的华邦古楼新材料有限公司（下称“华邦古楼”）既做出口也做内销，20%—30%是面向海外市场，70%—80%面向国内市场。“上半年北美市场需求还比较稳定，但是占据企业一半出口份额的欧洲和南美市场需求比较疲软，这导致不少订单被推迟甚至是被取消。与此同时，国内需求也较疫情之前疲软，目前企业大概释放了七八成产能。”华邦古楼财务总监凌仕华对本刊表示。

上半年，疫情下的企业供应链紧张，既扰乱了企业正常的生产秩序，也带来订单的不确定性；与此同时，能源、材料价格上涨、运输物流费用居高不下也抬升了企业的生产运营成本。“1—6月，华邦古楼销量增长3.1%，销售额增长11.5%，但利润下滑了68.4%。”凌仕华补充谈到：“上半年公司造纸所需的原材料国际木浆价格持续上涨，从约4000元/吨上涨到7300元/吨，涨幅为82.5%，造纸所需的蒸汽，价格也从200元/吨涨到了400元/吨。此外，运输成本也在上涨。虽然企业销售量、销售额保持增长态势，但整体增速较往年放缓，且利润空间被压缩。”

不过，企业仍交付了一张不错的答卷。位于浙江省绍兴市的绍兴柯桥木林盛贸易有限公司（下称“木林盛”）董事长黄勇对本刊记者表示，公司上半年整体运行良好，货物出口同比增长8%，销售额突破一亿美元。

上述企业整体经营平稳的主要原因来源于企业对于外部环境有了充分的认识和准备，其较强的产品竞争优势为企业保有了良好的市场份额。“近年来，我们深切体会到外部环境越来越复杂，特别是2022年尤为突出。所以在公司运营上，我们为应对随时出现的危机，做出了相应的调整与变革。”黄勇谈到，绍兴柯桥是中国最大的纺织企业集聚地，汇聚了一批纺织企业，木林盛充分利用绍兴柯桥的产业聚集、配套完善优势，引进人才，不断提升公司产品附加值与差异化特征，以稳固市场。与此同时，为了防范风险，木林盛参保信用保险，“能保尽保”，也降低了外部不确定性的影响。

“2018年以来，我们经历了欧洲反倾销、美国加征关税等外部挑战，但是由于我们前期底子比较好，开发、生产实力比较强，公司依然保持了业务的增长。”项灿告诉本刊记者，受益于疫情对个人出行交通工具的拉动，2021年卓远实业美国市场销售增长了一倍，预计2022年海外市场需求仍会增长。

除了终端消费市场需求不稳直接带来订单的减量，全球产业链格局的调整也是影响我国外贸企业顺畅接单的另一个重要“关卡”。

华邦古楼聚焦于细分领域特种纸生产，为适应疫情带来的需求变化，该公司及时调整产品结构，加大了医疗用透析纸的生产，并在该领域保持了较强的市场竞争力。“我们预计2022年公司全年销售额会增长11.5%。”凌仕华对本刊表示。

创科实业早期业务集中生产手动工具的电池组，后转型为原设备生产商（OEM），为不同品牌进行代工生产电钻及螺丝刀套装，之后进入地板护理市场，与美国吸尘机制造商Bissell合作。随后，该公司通过收购、自创，现已经拥有了近20个自主品牌，公司成功实现了从原设备生产商（OEM）到设计生产商（ODM）再到品牌生产商（OBM）的转型。

“有了自主品牌，公司在产品创新、市场拓展、生产布局和产品定价等重要方面有了自主权。目前集团公司每年大约有300个新产品推上市场，公司不断为市场带来创新、效能提升和技术更先进的新品，这不仅有助于我们成功拓展市场，也持续提升了公司的毛利率水平。”创科实业东莞基地相关负责人对本刊表示。创科实业于1988年就在东莞厚街镇成立了首个生产工厂，2008年位于东莞的亚洲工业园正式投入运作，2011年开设亚洲创新中心。历经三十多年发展变化，东莞由最初的3个来料加工厂变成现在4个进料加工企业、1个研发公司和1个供应链管理公司，东莞现已成为创科实业的重要、成熟生产基地和研发、创新辅助中心。8月11日，创科实业公布中期财务报表，2022年上半年公司营业额70.34亿美元，同比增长10%。

下半年：挑战持续 企业主动应对

2022年行至过半，俄乌冲突正在向持久化演变，多个发达经济体通货膨胀的压力高企，市场需求前景不容乐观，涉外企业依然负重前行。

首要的挑战就是订单减少。“现在已经感觉到市场的需求在下降了，最明显的就是订单要么被取消要么延迟，我们预计2023年公司订单很难出现高速增长。”项灿谈及。卓远实业主要面向欧美市场出口电动自行车，欧洲市场占40%，美国市场占60%，欧洲通胀会拖累市场增长，公司预计2023年欧洲市场的电动自行车消费增长会大打折扣。目前金华卓远实业订单排到2022年底，而华邦古楼的订单排到2022年10月份。凌仕华表示，“目前国外市场订单需求不稳，这对我们公司本年度经营目标的达成带来较大挑战。”

除了终端消费市场需求不稳直接带来订单的减量，全球产业链格局的调整也是影响我国外贸企业顺畅接单的另一个重要“关卡”。

“目前最让我们挠头的就是，全球产业链重塑加之美国关税给我们订单带来的挑战，如果这方面的问题没有应对好，未来公司业务就会萎缩。”项灿谈到。项灿所在公司生产出口的电动自行车目前纳入美对华关税豁免产品清单之中，不过这批产品关税豁免政策截至2022年12月31日，2023年其产品否继续纳入美关税豁免政策仍存有较大不确定性。

“如果关税不豁免，我们美国的进口商会额外增加25%的成本，这样的话，订单就会跑到东南亚和我国台湾地区。”项灿解释道，“自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以来，加之新冠肺炎疫情加剧了全球产业链供应的紧张，不少国外品牌商推出‘供应链安全’概念，计划减少对中国供应链的依赖，目前已经有国外客户在中国以外的国家和地区寻找供应商，海外替代效应近两年逐渐显现；即使2023年我们的产品继续列入美对华关税豁免产品清单之中，预计美国市场部分订单仍会转向东南亚，这是进口商实施供应链安全策略的需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海外生产基地的建设就成为我们是否能持续发展的关键。”项灿说道。

2020年，为应对关税壁垒，提升产品竞争力，卓远实业启动了海外生产基地计划，选址越南，公司一期计划投资1亿元，预计2023年正式投产。“其实，目前越南生产，除了人工、电费能比国内便宜一些，此外其他的运营、管理成本并不低，且当地配套有限，不少零部件需要从国内运输过去，所以总体生产成本比国内还要贵5%—8%，不过考虑对美25%的进口关税问题，在越南生产依然能够为客户节省17%—20%的成本。”项灿分析。黄勇也表示，作为纺织服装企业，木林盛这几年也深刻感受到部分低端产品订单向东南亚转移的压力。“这也是经济发展的规律，我们公司也在印尼建设了工厂，下一步将加强对印尼工厂的投入”。

除了加强海外生产基地建设，牢牢稳固自身在全球供应链中的位置，涉外企业还不断加大产品研发力度，以优势产品进一步把握其在全球供应链中的话语权。“一方面是建设好海外生产基地，另一方面就是做好产品的开发与优化。”项灿谈及，“卓远实业推出的电动自行车属于应用层面的产品，很难设置较高的市场门槛，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内总部就要进一步提升自身产业垂直整合能力，借助多年的市场积淀，对市场诉求及时捕捉、及时反馈，提升综合竞争力。”

与纯外向型的卓远实业、木林盛不同，华邦古楼是面向国际市场和国内市场两条腿走路。“目前，欧洲、南美市场需求疲软，公司进一步加强了对国内产业链和供应链的优化。”凌仕华说道。为应对海外市场的挑战，公司一方面借助其股东之一——德国古楼集团在全球的销售渠道，积极扩大出口；另一方面针对运费不断上涨的趋势，和国外客户协商分担运费。“我们公司在细分领域确实算是规模比较大的，产品有技术含量，所以我们与客户谈判也有一定的话语权。”凌仕华解释。与此同时，华邦古楼不断优化供应链。“我们的原材料有70%是从国外进口，为了保障供应，减少大幅波动，公司积极寻求上游原材料的国产化，希望部分特殊化工品能够实现国产替代。”凌仕华补充谈到。

面对目前全球产业链调整的风向，凌仕华有自己的判断，“首先市场在哪里，企业就在哪里。其次，企业进行产业转移，考虑的是综合成本、综合因素。浙江衢州业已形成特种纸产业聚集地，在这里已经建立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上下游配套完善，汇集了一批专业技术人员。尽管有些行业产业转移比较明显，但是目前特种纸行业并没有发生产业转移。”

其次金融市场持续震荡，企业盈利面临侵蚀风险。“前段时间，我们和欧洲、南美客户签订的合同是用欧元结算，收款合同一般都是60—90天账期，货已经交了，但款还没收回来。目前来看，损失比较大。”凌仕华说到。其实，当时公司在签订出口合同的时候，欧元汇率已经出现了一定区间的贬值，企业预计未来欧元进一步下跌的空间有限，不过欧元的超预期下跌给企业带来了一定损失。为此，华邦古楼正在与客户积极沟通，一方面看能否将应收款项按照现在汇率行情进行调整，跟客户协商共同分担欧元贬值带来的损失。另一方面，华邦古楼也在积极与客户沟通未来改用美元或人民币结算。

黄勇则表示，“近两年，发展中国家购买力不足,许多国家的中央银行没钱,也导致订单后续不足,应收款回流较慢。”木林盛近几年依托印尼市场，积极拓展“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的市场。

2022年外部市场震动，多国货币对美贬值，给以非美货币为结算对象的涉外企业带来一定风险。以欧元为例，自2021年下半年以来，欧元兑美元汇率整体呈下跌趋势，2022年7月14日更是跌至近年来的新低点。不过，部分涉外企业的汇率风险意识已经逐步养成。

“尽管我们也有欧洲客户，考虑欧元波动较大，公司绝大部分订单都采用美元结算。我们不去做任何的汇率博弈，订单下来后我们就直接通过银行进行远期锁汇，也会根据订单预期情况变化，在订单较多时，多锁一些远期。”项灿告诉记者。黄勇也谈及，木林盛坚持汇率中性原则，理性看待汇率波动，按需挂单结汇，分批锁仓，保全了订单的利润。

除了主动规定汇率敞口，管理汇率风险之外，越来越多的涉外企业开始从源头控制汇率风险——更多地采用跨境人民币结算。凌仕华告诉记者，“我们很多客户，不仅仅是东南亚客户，包括欧洲的客户目前都非常乐意接受人民币结算，这是公司近几年开展跨境人民币业务中的一大变化。”

展望后市：政企合力 共克时艰

今年以来，面对国内疫情多点散发和国际不确定性风险加剧等内外部环境，我国宏观经济面临“需求收缩、供给冲击、预期转弱”三重压力。党中央、国务院统筹全局、科学决策，出台了一揽子稳外贸的经济措施。

1月11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做好跨周期调节进一步稳外贸的意见》（国办发〔2021〕57号），对挖掘进出口潜力、保障外贸产业链供应链稳定畅通、稳市场主体保订单等做了一系列部署，要求人民银行、外汇局进一步发挥海外仓带动作用、新培育一批外贸创新发展试点、提升外贸企业应对汇率风险能力。4月18日，人民银行、外汇局发布《关于做好疫情防控和经济社会发展金融服务的通知》（银发〔2022〕92号），出台了加大对受疫情影响行业、企业、人群等金融支持、抓好金融支持实体经济政策落地、优化外汇和跨境人民币业务办理等23条举措。5月20日，外汇局印发《关于进一步促进外汇市场服务实体经济有关措施的通知》（汇发〔2022〕15号），提出金融机构应持续加强服务实体经济汇率风险管理的能力建设、丰富对客户外汇市场产品等一系列举措。5月26日，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推动外贸保稳提质的意见》（国办发〔2022〕18号），提出加强外贸企业生产经营保障、促进外贸货物运输保通保畅、支持加工贸易稳定发展等政策，并提出一些列有关应对汇率风险、做好出口退税、加大出口信用保险和出口信贷支持政策。

一系列政策措施接连出台，给外贸企业送去了“及时雨”，受到了企业的欢迎。

“政府出台的23条举措，极大便利了我们的生产经营活动。出口退税3个工作日内到账，极大缓解了我们的资金流。出口信用保险补贴从50%提升至60%，我们也从中受益匪浅。我们企业能想到的政府都想到并为我们企业做到了，非常感谢。”黄勇对本刊记者谈到，木林盛在相关业务开展过程中，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政府纾困政策给企业带来的实惠。

“这些政策让我们公司特别受益，”凌仕华表示，“一是跨境人民币业务办理，为了规避汇率波动风险，公司和国外客户协商改用人民币结算，得到不少国外客户的积极反馈，东南亚客户、欧洲客户跨境人民币使用的便利化程度不断提高，这也得益于人民银行、外汇局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二是出口信贷扶持政策也有利于缓解企业短期资金压力。”

项灿也表示，最近几年政府对企业的扶持力度前所未有，政府在积极转变工作方式，服务意识也不断增强，企业感受到了切切实实的政策红利，尤其是汇率避险工作。“作为民营企业，公司近几年在当地外汇局汇率政策的宣导下，在金融机构的帮助下，逐渐建立了一套良好的汇率风险中性管理机制，企业不搏弈汇率变动，整个汇率风险控制良好。”与此同时，公司在日常资金结算方面的也感觉到日益便利化，企业融资环境也比较良好。

不过也有企业表示，希望个别的帮扶政策能够进一步延续和细化完善。凌仕华补充道，“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企业生产运营成本增加较多，公司面临一定的资金周转困难，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初期之际，金融机构推出过一年期的短期‘疫情贷’，该产品对企业帮助较大，但是在2022年该短期‘疫情贷’产品没有延续，我们觉得有点可惜；另外目前特种纸，其不能享受出口退税政策，毕竟特种用纸跟普通纸还是不同，我们希望能够纳入出口退税扶持政策中。”此外，他还谈及，2022年度金融外汇市场波动加大，建议地方外汇管理部门进一步有针对性地对企业进行国别/区域货币汇率风险预警培训，提高企业汇率风险防范意识、进一步指导企业增强汇率风险管理能力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