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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在文章样式重大主题方面确立的范型

2022-02-08李炳海

跨世纪 2022年2期
关键词:灾异班固立言

李炳海

汉代是中国古代历史的辉煌期。汉承秦制,建立了以郡县制为基础的大一统封建帝国。这种体制在中国古代延续两千余年,是一笔重要的历史遗产。汉代文学在中国古代也具有垂范后世的作用,处于重要的历史地位。对某段历史进行评价,既要考察它做了哪些事情,更要考察它提供了哪些前代未曾有过的有价值的东西。汉代文学的历史贡献体现在多个方面,其中包括对一系列文学范型的确立。通过对汉代所确立的文学范型的考察,可以从一个侧面透视汉代文学的历史地位,即它在继承先秦文学的基础上又有哪些超越,这些超越又如何垂范后世。汉代对文学范型的确立是全方位的,可以划分为多个系列,下面主要从文章样式、重大主题两个维度切入,探讨汉代文学所确立的几个范型。

一、文章形态的凝结固化

汉代文学确立范型有些体现在文章形态方面,许多文章的形态在汉代进入稳定阶段,是文体的凝结固化时期。

汉代的主要文类是赋,章学诚在追溯汉赋源头时写道:

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诸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1]1064

章氏所持的赋类文章多源论的理念,其说可取。需要进一步探讨的是战国有些文类如何在汉代定型,中间经历了哪些转换方式。

(一)设辞:从无韵无题的短章到有韵有题之鸿文

汉代确立的重要文体形态是设辞。这类文章采用的是主客问答的方式,抑客而扬主。东方朔的《答客难》、扬雄的《解嘲》《解难》、班固的《答宾戏》、张衡的《应间》、蔡邕的《释诲》,均是属于这个系列的文章,文体形态基本相同,已经形成固定的模式。汉代设辞类文章的直接源头,可以追溯到以宋玉为主角的两篇对话文章,均收录在刘向所编的《新序》一书中。第一篇文章是“楚威王问于宋玉”[2]25,第二篇是“宋玉事楚襄王而不见察”[2]170-171。《文选》卷四十五收录上述第一篇文章,标题是《宋玉对楚王问》,楚威王,作楚襄王,应作襄王。如果把汉代设辞与《新序》所载以宋玉为主角的主客问答体文章相对比,会发现三方面差异。第一,《新序》所收录的与宋玉相关的两篇文章,原来均无标题,至于第一篇文章称为《宋玉对楚王问》,是《文选》编者所追加,或称为《郢中对》,题目亦是后人所追加。汉代设辞则是各篇均有标题,而且文题与文意相契,显然是精心设计的结果。第二,《新序》所收录的以宋玉为主角的问答体文章是两则故事,篇幅短小,而汉代的设辞则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属于巨制鸿文。第三,以宋玉为主角的两篇文章是无韵之文,而汉代设辞则追求声韵的和谐,往往句尾用韵,还有运用五言韵语的段落。由此可见,汉代文人是在以宋玉为主角的问答体文章为基础,作了三方面的增益,从而形成设辞体系列,并且最终定型。《骈体文钞》卷二十八收录的汉代以后设辞体文章,有晋束皙的《玄居释》、皇甫谧的《释劝论》、夏侯湛的《抵疑》,采用的均是汉代设辞的体式[3]559-567。

(二)九体:从章无标题到章末缀目

汉代骚体赋有九体,传世文献能够见到的最早的九体文章是王褒的《九怀》。全文共九段,每段末尾都缀以标题,依次是匡机、通路、危俊、昭世、尊嘉、蓄英、思忠、陶壅、株昭。继《九怀》之后,刘向有《九叹》、王逸有《九思》,所采用的体式与《九怀》相同。九体作为骚体赋的一种样式,它的形态范型在汉代已经确立。

提到九体,人们自然首先联想到篇名冠以九字的战国楚辞类文章,通常都从那里追寻九体的源头。屈原所作的《九歌》系组诗,共十一篇作品,诗篇的数量与组诗的名称不相一致。屈原的《九章》也是组诗,虽然诗篇的数量与组诗名称相符,但是,各首诗独立成篇,无法组合成一篇文章。宋玉的《九辩》在体式上与汉代的九体最为接近,朱熹把它划分为九段[4]119-131,其说可取。然而,《九辩》各个段落均无标题,如果加上标题,就与汉代九体的样式不存在差异了。汉代九体样式的直接源头确实是《九辩》,它是在《九辩》的基础上各段缀以标题,从而确定了九体样态的范型。

(三)七体:从变量到常数

枚乘所作《七发》是汉代散体赋的奠基之作,李兆洛称它:“楚人之遗则,源亦从《招魂》,《大招》出耳。”[3]569这是把《七发》的源头追溯到战国楚辞的《招魂》《大招》。鲁迅先生亦称:“然乘于文林,业绩之伟,乃在略依《楚辞》、《七谏》之法,并取《招魂》、《大招》之意,自造《七发》。”[5]53把《七发》的源头追溯到《招魂》《大招》,确实有其道理,因为这三篇文章都是列举多种美好事物进行诱导。《招魂》《大招》是诱导游魂返回故土,而《七发》则是吴客对楚太子进行诱导。不过,如果对三篇文章用以进行诱导的美好事物按照种类进行量化统计,会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的差异。《招魂》用以诱导游魂归来的美好事物共有三大类,即居处之乐、美食之乐、女乐游戏之乐。在铺陈居处之乐的前边一个段落,叙述的是进行招魂的方式,与后边三个板块出现的欲望对象的美好事物不属于同类,因此,《招魂》用于诱导游魂归来的美好事物是三大类。《大招》列举美好事物呼唤游魂归来,首个段落如下:“魂魄归来!闲以静只。自恣荆楚,安以定只。逞志究欲,心意安只。穷身永乐,年寿延只。魂乎归来!乐不可言只。”王逸注:“言居于楚国,穷身长乐,保延年寿,终无忧患也。”[6]219这个段落是叙述楚国安定的环境,对游魂进行呼唤,意谓返回楚国可以意定神安,能够终生欢乐,延年益寿。这是诱导游魂归来的第一种美好事物。《大招》在这个段落之后所列举的美好事物,依次是饮食之美、女乐之乐、居处之乐、政治昌明之美。这样看来,《大招》从正面诱导游魂来的文字共五个段落,列举五类美好事物,与《招魂》的以三类美好事物相诱导在类别数量上明显不同。

《招魂》《大招》所出现的用以进行诱导的美好事物或是三类,或是五类,数量上不固定,属于变数。再看《七发》及汉代七体文章。关于《七发》,《文选》李善注:“《七发》者,说七事以起发太子也。”[7]478枚乘《七发》列举七类美好事物用以启发楚太子,这种写法确实可以溯源到《招魂》《大招》。然而,《七发》并没有完全沿袭《招魂》《大招》的文章格局,而是作了调整:一是所列举的美好事物的总体数量增多,由三种、五种增加到七种;二是所列举对象的类别有较大变化,其中的广陵观涛,要言妙道等,都是《招魂》《大招》所未曾出现的。

从《招魂》到《大招》,对美好事物所作的铺陈,在类别数目上呈现的是变量,即数量不确定。而汉代自《七发》问世之后,七体文章的样态遵循相同的结构模式。傅玄《七谟序》有如下论述:

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若傅毅、刘广世、崔骃、李尤、桓麟、崔琦、刘梁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七激》、《七兴》、《七依》、《七疑》、《七说》、《七蠲》、《七举》之篇。通儒大才马季长、张平子亦引其源而广之,马作《七厉》,张造《七辩》。[8]1020

汉代文坛出现的这种状况,表明七体作为一种文章样式,它的基本形态在汉代已经牢固地确立,不再有大的变化。汉代所确立的七体文章样式,在后代一直沿用。《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在收录汉代七体文章之后,又对从曹植《七启》到萧子范《七诱》等八篇文章予以著录[8]1027-1035,采用的均是七段成文的结构模式。直到清代,由汉代确立的七体范型仍在沿用,李炁伯的《七居》即是其例证[9]907-909。

(四)连珠、先文后诗:从浑然一体到剥离成文

最先把连珠作为文章名称的是扬雄,而真正使连珠体得以确立的是班固。班固有《拟连珠》五首传世,其中四首只存片断,只有一首完整地保存下来:

臣闻听决价而资玉者,无楚和之名;近习而取士者,无伯王之功。故玙璠之为宝,非驵侩之术;伊尹之为佐,非左右之为旧。[10]111

这篇《拟连珠》属于袖珍型文体,篇幅短小,运用偶句,以比兴发端,多格言警句,累累如贯珠。关于这种文体的起源,通常把它追溯到《韩非子·内外储说》。李兆洛称:“此体昉于《韩非》之《内外储说》,《淮南》之《说山》。”[3]591近人林传甲亦称:“《内外储说》实连珠体之所昉,《淮南·说山》即出于此。汉班固以后,遂递相模仿矣。”[11]294把连珠体的源头追溯到《韩非子》,确实有一定道理,因为该书《内外储说》的各篇开头段落,所采用的表述方式确实与后来的连珠体相似。除此之外,《庄子》《文子》《礼记·中庸》等先秦文献中也可以找到类似段落。如《文子·符言》:

其文好者皮必剥,其角美者身必杀。甘井必竭,直木必伐。物有美而见害,人希名而召祸。华荣之言后为愆,先骋华辞,后招身祸。[12]177

把这个段落与前边所录班固的《拟连珠》相对比,两者相似之处颇多。连珠体的多种基本属性,在《文子》的这个段落中均已具备。在西汉文献中,《淮南子》的《说山训》《说林训》《说苑·谈丛》,也可以见到类似段落。不过,在扬雄正式以《连珠》为文章标题之前,这类段落是以散金碎玉的方式分布在文章中,是整篇文章的组成部分,还没有独立成篇。扬雄使连珠体具有独立性,班固则进一步从文章形态方面加以规范,从而形成固定的文章样式,为后世确立了文体范型。《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在收录扬雄、班固的连珠体文章之后,又依次收录了从东汉潘勖到南梁刘孝仪的一系列这类文章[8]1036-1039,体式基本相同。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连珠体已由附庸变为大国,文章数量颇多,蔚为壮观,所遵循的均是班固确立的文体范型。

汉代所确立的文章样式的范型,还有先文后诗的结构模式,这个范型最初是由刘向确立的。他所编纂的《列女传》每篇文章分前后两个板块:第一个板块对传主的情况进行叙述,援引《诗经》的句子作总结;第二个板块是刘向所作的“颂”,通常是八句四言诗,如卷一《有虞二妃》作为文章结尾的颂是如下诗句:

元始二妃,帝尧之女。嫔列有虞,承舜于下。以尊事卑,终能劳苦。瞽叟和宁,卒享福祜。[13]2

这八句诗主要是复述前边叙事已经讲过的内容,表达自己对传主的评价。这篇传说前边是散文,后边是诗,明显分成两个板块,两者形成相互对应的关系。《列仙传》也是出自刘向之手,这部仙话集各篇文章采用的仍然是先文后诗的结构模式。前边叙述传主的成仙故事,后边用八句四言诗加以复述。

先文后诗的文章格局在先秦典籍中可以找到它的雏形。《楚辞·渔父》前一部分叙述屈原和渔父的对话,后一部分是渔父唱着《沧浪之歌》而离去,基本是一篇先文后诗的文章。不过,这篇文章在叙述渔父所唱的《沧浪之歌》的后边还有如下交待:“遂去,不复与言。”[6]181真正作为文章结尾的不是诗,而是文章作者的叙述性语言。《战国策·楚策四》收录了荀子写给春申君的一封书信,前边是援引历史典故进行议论,然后是荀子所作的赋,其实是一首诗,《荀子·赋篇》所载的《佹诗》把这首诗收录[14]567-572,字句稍有不同。从总体上看,《楚策四》收录荀子的书信,呈现的是先文后诗的格局。然而,这封书信并不是以荀子所作的诗结尾,而是后边还有如下句子:“《诗》曰:‘上天甚神,无自瘵也。’”[15]567这是援引当时流传的《诗经》句子进行议论,整篇书信从是否自作的角度考察,不是严格意义的先文后诗格局。

先秦文献中已经存在先文后诗的文章雏形,但是,其中的文和诗无法分割开来,置于后部的诗是前边散文叙事或议论的延伸,如果把诗剥离出来,文章就变得残缺不全。另外,这类文章最终结尾的句子往往不是作者所写的诗,而是其他类型的句子。刘向所确立的先文后诗的结构模式,则是文章的文和诗作为两个板块,都有相对独立性,已经把置于后边的诗与前边的文作了剥离,两者不再是浑然一体,而是二元并立,相互对应。作为这类文章结尾的文字纯是作者的诗句,剔除了后缀。

先文后诗的文章结构模式在东汉得到广泛的运用。班固的《两都赋》结尾是五首四言诗,《封燕然山铭》结尾是五句骚体诗,张衡《思玄赋》结尾是十二句七言诗,马融《长笛赋》结尾是十句七言诗,王延寿《梦赋》结尾是六句七言诗,赵壹《刺世疾邪赋》结尾是两首五言诗。赋尾附诗是东汉文坛的一种风尚,这种先文后诗的文章结构模式对五言、七言诗具有孕育作用,“一旦这两种诗体成熟,就开始逐渐脱离辞赋母体,以独立的文学样式出现,诗赋之间的界限也由模糊变得清晰”[16]498。

班固所撰写的先文后诗格局的文章,还见于《汉书·叙传》。这篇文章前一个板块叙述家族谱系及自身经历,以散文为主,也收录了班固所作的《答宾戏》。后一个板块是对《汉书》各篇内容、主旨所作的总结概括,则是采用诗的形式,末尾一则是三言诗,其余基本都是四言。历史著作的书写采用先文后诗的结构模式,还见于《晋书》和《南齐书》。《晋书》的人物传记除《宣帝纪》《景帝纪》两篇之外,其余各篇传记结尾的赞都是四言诗,《南齐书》则是所有人物传记结尾的赞全都是四言诗。不过,这种先文后诗的文章结构模式,在后来的正史系统中没有延续下去。

在整个中国古代,采用先文后诗的结构模式,并且世代相承的文类是碑文。蔡邕撰写了一系列碑文,全部采用先文后诗的结构模式。前一个板块用散体叙述碑主的生平经历及谱系,第二个板块的铭则是用诗体,主要是四言诗。传世的东汉其他碑文,采用的也是这种结构模式。这种先文后诗的碑文样式,成为后代效仿的范型。韩愈的《平淮西碑》是古代碑文的名篇,尽管它是碑文的变体,所采用的仍然是先文后诗的模式,只是诗的板块篇幅加大,与前边文的板块平分秋色而已[17]284-286。先文后诗的文章结构模式是刘向在《列女传》《列仙传》中确立的,这两书系传记类文章的结集。这种结构模式开始是在传记类文章中得到确立,后来又在作为传记类别的碑文中世代延续,有其历史必然性。

二、文章重大主题的确立

中国古代文学许多重大的主题是在汉代确立的,这些重大主题有的是先秦时期就已经形成,但是处于萌芽、潜在形态,到了汉代才变得明朗,得以真正确立。还有的主题先秦时期根本没有涉及或很少提到,到汉代才真正形成并且得以确立。汉代文学对这些重大主题的确立,在具体文章中采用的方式多种多样,重大主题的确立经由多个渠道。

(一)悲士不遇与圣主得贤臣颂

悲士不遇作为文章主题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形成,屈原的《离骚》《九章》多数篇目,宋玉的《九辩》,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不过,明确把悲士不遇作为文章主题,这个进程是从汉代正式启动的。汉代文学悲士不遇主题的确立,是以对屈原的悼念发端。贾谊作《吊屈原赋》,仅从文章题目就可看出这是哀悼屈原的怀才不遇。文中称屈原“遭世无极”“逢时不祥”[18]410,也就是生不逢时,因此造成“乃陨厥身”的人生悲剧。

董仲舒作《士不遇赋》,所用的标题使得悲士不遇主题进一步明朗化。贾谊是通过哀悼屈原表达悲士不遇主题,董仲舒则是直接抒发自身的感受:“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19]146他感慨自己生不逢时,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司马迁是董仲舒的弟子,他的《悲士不遇赋》用篇题把这个主题进一步明朗化。文章慨叹“士生之不辰”,“虽有行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19]189。司马迁把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伸的抑郁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至此,悲士不遇作文章的重要主题正式确立,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

汉代涌现出一大批以悲士不遇为主题的文章,设辞、九体都属于这个系列。还有一些九体之外抒发个人情志的骚体赋,也以悲士不遇为主题。把悲士不遇作为文章主旨,并且通过文章题目加以昭示,这种做法在后代仍然可以见到。陶渊明有《感士不遇赋》[20]145-148,明代伍瑞隆有《惜士不遇赋》[21]卷三,显然是把董仲舒、司马迁的上述两篇文章作为范型,以悲士不遇为主题而以篇名道其志。

古代士人有怀才不遇之感,还有圣主贤臣相遇的企盼,两者往往交织在一起,屈原的《离骚》《天问》就是如此。战国时期其他文章也有这方面的内容。至于明确地把歌颂圣主贤臣相遇作为文章主旨,并且用篇题加以标示,这是在汉代开始的。王褒从蜀地被朝廷征招到长安,“既至,诏褒为圣主得贤臣颂其意”[22]2822。圣主得贤臣颂这个题目是汉宣帝所定,文章是王褒所写,属于命题作文。文中写道:“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22]2826-2827这几句话把圣主与贤臣之间互依、互动的关系论述得非常透彻,成为格言警句。韩愈《杂说四》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17]128这与《圣主得贤臣颂》给出的结论同出一辙。王褒这篇文章是颂扬君主得贤臣重大主题正式确立的标志,是后代同类主题文章的范型。

(二)盛世颂歌与刺世疾邪

歌颂与批判是中国古代文学具有互补性的两类重大主题,先秦时期已经出现大量这方面的文章。然而,通过文章题目明确标示对现实的颂扬和批判,这个进程还是从汉代真正开始。

司马相如的《封禅文》是事先为汉武帝到泰山封禅而作。所谓的封禅是天下大治、太平盛世的标志,因此,司马相如这篇文章的题目,标示出为太平盛世歌功颂德的主旨。文中写道:“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曼羡;旁魄四塞,云布雾散;上畅九垓,下泝八埏。”[22]2601对西汉盛世进行歌功颂德,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后来扬雄的《剧秦美新》、班固的《典引》,沿袭的是司马相如的路数。对现实社会歌功颂德而用文章题目明确地加以昭示,这种模式在东汉傅毅、崔骃那里凝固为对天子的赞美。《后汉书·文苑列传下》记载:“毅追美孝明皇帝功德最盛,而庙颂未立,乃依《清庙》作《显宗颂》十篇奏之。”[23]2613《清庙》是《诗经·周颂》首篇,是周族用于宗庙祭祀的歌诗。傅毅为祭祀东汉明帝所作的庙颂借鉴《清庙》一诗,篇名定为《显宗颂》,明显是为明帝歌功颂德。崔骃作《四巡颂》,即《东巡颂》《南巡颂》《西巡颂》《北巡颂》[24]99-108。所谓的巡,这里专指天子巡狩。这四篇文章都作于汉章帝时期,把汉章帝写成圣明天子,把当时的社会渲染为太平盛世。继崔骃之后,马融、刘珍都有《东巡颂》[24]108-111,是对汉安帝进行歌功颂德的篇章。把对现实社会的赞美聚焦在天子身上,这种做法始于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到东汉傅毅、崔骃等人的颂类文章而最终确立,成为歌功颂德的一种模式。北魏高允的《南巡颂》[24]112-114,明显是沿袭东汉的天子巡狩颂。这类为天子歌功颂德的文章在后代颇为常见,可以从上述汉代诸篇颂类文章那里找到源头。

从先秦到两汉,各个历史阶段都不乏愤世嫉俗之士,并且出现数量众多的针砭时弊的文章。这类文章绝大多数选择一个或几个侧面对现实社会进行批判,至于从整体上对社会作全盘否定,进行彻底批判,并且把这种主旨明确地用篇名加以标示,则是始于东汉的赵壹。《后汉书·文苑列传下》记载:赵壹恃才倨傲,为乡党所排斥,乃作《解摈》。后来几次入狱,险些丧命,被友人搭救,作《穷鸟赋》,感谢友人。“又作《刺世疾邪赋》,以舒其怨愤。”[23]2630赵壹这篇赋是在他屡经坎坷之后胸中愤怒的集中喷射,同时也是以批判现实为主题的意义指向的凝结强化,并且通过文章题目明确地显示出来。这篇文章的标题既是对以往批判现实文章主题所作的高度概括,也为后代这类文章确立了主题范型。

(三)立言不朽与激赏使者边功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鲁国叔孙豹如下话语:“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25]1088叔孙豹提出的“三不朽”价值观,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得到普遍的认可,但是把立言不朽和激赏使者的边功作为文学的重大主题,却是在汉代才开始真正确立的。

先秦时期有一大批追求立言不朽之士,确实有许多人实现了立言不朽。然而,先秦时期有立言不朽之人,却基本见不到以立言不朽为主题的文章。《史记·孔子世家》把孔子修《春秋》的动机归结为“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26]1943。这是司马迁所作的推测,孔子本人并没有明确地把修《春秋》与立言不朽联系在一起。《史记·吕不韦列传》称,《吕氏春秋》成书之后,吕不韦令人在咸阳市场悬赏,能增损一字者赏千金[26]2510,暗示吕不韦有立言不朽之意。可是,《吕氏春秋·十二纪》自序,根本没有明确提到立言不朽,只是说这部书是“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27]122。大量事实表明,先秦时期的文章还没有把立言不朽作为重大主题。

进入汉代以后,陆续涌现出一大批以立言不朽为主题的文章,这些文章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则是在文章或著作的结尾处点明主题,是篇末点题,卒章通其志,而不像以悲士不遇、圣主得贤臣等作为主题的文章那样以篇名道其志。

《太史公自序》是《史记》的叙传,放置在全书最后。这篇文章结尾称他对《史记》这部书有如下期待:“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26]3320显然,这是希望立言不朽,扬名后世。

《汉书·叙传》是该书最后一篇,是班固自述家世及撰写《汉书》的始末。文中称:“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22]4235这几句还是暗示立言可以使人生不朽,名扬后世,他撰写《汉书》的目的也在于此。《论衡·自纪》是该书的末篇,王充在文中称:“身与草木俱朽,声与日月并彰;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扬雄为双,吾荣之。”[28]287在王充看来,立德立言是人生的根本,立德是以孔子为楷模,立言要与扬雄比肩而立,以此实现人生不朽。王符在《潜论·叙录》也提到立德、立功、立言,他选择立言:“刍荛虽微陋,先圣亦咨询。”[29]193他相信自己的著作会有读者,产生反响,把立言作为人生寄托。

设辞是汉代确立的文章样式之一,这类文章往往在结尾表达立言不朽的理念。扬雄《解嘲》结尾称:“默然独守吾《太玄》。”[22]3573扬雄为什么独守《太玄》,班固称扬雄:“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22]3583扬雄是通过撰写《太玄》等一系列著作,用以扬名于后世。班固的《答宾戏》结尾把自己的人生选择锁定在“故密尔自娱于斯文”,颜师古注:“密,静也,安也。”[22]4233班固是把料理文章作为人生的寄托。他在《幽通赋》称:“要没世而不朽兮,乃先民之所程。”[22]4222班固追求人生不朽,又把写文章作为人生的选择,显然,《答宾戏》结尾表达的正是立言不朽的理念。张衡作《应间》一文,设主客问答以表达自己的心志。文章结尾段落写道:“愍《三坟》之既颓,惜《八索》之不理。庶前训之可钻,聊朝隐于柱史。”[23]1908这里所说的《三坟》《五典》用的是《国语·楚语》的典故,文中泛指古代文献。“柱史”指老子,老子曾在东周朝廷任柱下史,负责管理图书。张衡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与文章打交道方面,其实还是强调立言不朽。

综上所述,汉代文学把立言不朽确立为文章的重大主题,这个进程发轫于武帝时期的司马迁,经由扬雄,到班固而最终完成。其后王充、王符、张衡等陆续有这类文章问世。以立言不朽为主题的文章,无论在历史散文中,还是设辞类作品,主题的昭示均置于文章或著作末尾,几乎已成定制。立言不朽的意义指向是未来,把主旨的昭示置于文章末尾,与它的意义指向相契合,可谓顺理成章。“文章千古事”是古代文人的普遍理念,汉代文学确立的这一重大主题,在后代文学中不时地发出回响。

颂扬外交使者在边塞绝域建功立业,是汉代文学确立的又一个重大主题。清人赵翼称:“自武帝击匈奴,通西域,徼外诸国无不慑汉威……而其时奉使者亦皆有胆决策略,往往以单车使者,斩名王定属国于万里之外。”[30]57这种气象在先秦时期是见不到的,那个历史阶段外交使者的活动范围局限在中土之内,西域与中土基本上属于隔绝状态,当然也不会出现在西域建功立业的使者,更无法出现这方面题材、主旨的文章。《史记》《汉书》对于这些充满冒险精神的外交使者,予以充分的肯定,由此确立激赏使者边功的文章主题。

张骞是首位通西域的西汉使者,《史记·大宛列传》详细记载张骞出使西域的始末,并且用赞扬的笔调叙述张骞的历史功绩。司马迁称:“张骞凿空。”裴骃集解引苏林语:“凿,开。空,通也。骞开通西域道。”司马贞索隐:“案,谓西域险阨,本无道路,今凿空而通之也。”[26]3170所作的解释大意得之,但是不够确切,所谓凿空,指凿出窟窿,通道。空,通孔,窟窿。《史记·五帝本纪》称“舜穿井为匿空旁出”,张守节正义:“言舜潜匿穿孔旁,从他井而出也。”[26]35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这里出现的“空”字,指的是孔,《史记》本身提供了内证。司马迁在《大宛列传》中把张骞通西域的历史功绩从多方面予以叙述,展示出丝绸之路开通之初中土与西域交往出现的崭新局面。《大宛列传》初步确立了激赏外交使者边塞绝域建功的文章主题。

《汉书》卷六十一设张骞传,基本沿袭《史记·大宛列传》的相关记载。《汉书·叙传》称:“博望杖节,收功大夏。”[22]4256亦对张骞通西域予以高度赞扬。《汉书》卷七十是傅介子、常惠、郑吉、甘延寿、陈汤、段会宗六人的传,他们都是经营西域的著名外交使者。该传记结尾称:“自元狩之际,张骞始通西域,至于地节,郑吉建都护之号,讫王莽世,凡十八人,皆以勇略选,然其有功迹者具此。”[22]3032这是对西汉开启陆上丝绸之路阶段的外交使者群体作出总的评价,指出他们勇敢而又有谋略,是智勇双全的人物。该卷的主旨是赞扬六位外交使臣所建立的功勋,是把激赏使者边功作为文章主题牢固确立的标志。

东汉经营西域的著名使者是班超,《后汉书》卷四十七设《班超列传》,对于班超经营西域所作的叙述极其详细,时间跨度长达30 余年。篇末赞语称:“定远慷慨,专功西遐。坦步葱雪,咫尺龙沙。”李贤注:“葱岭、雪山,白龙堆沙漠也。八寸曰咫。坦步言不以为艰,咫尺言不以为远也。”[23]1549这几句赞词昭示了《后汉书》班超传记的主题,就是高度赞扬,充分肯定班超在西域建立的功勋,赞扬他的冒险精神和家国情怀,继承的是《史记》《汉书》同类传记确立的主题范型。

两汉是陆上丝绸之路开启阶段,涌现出一批在边塞绝域建功立业的外交使者,并且使得以激赏使者边功为主题的文章陆续出现,可以说是时势造英雄,也是时势造文章。两汉之后,往来于陆上丝绸之路的主要人物不再是朝廷的外交使者,而是商人和僧侣。由此而来,汉代确立的激赏使者边功的文章主题,在后代出现的频率很低。从严格意义看,它真正作为范型而被沿用,到《后汉书·班超传》就已经基本结束。不过,张骞、班超这两位在陆上丝绸之路开启时期作出巨大贡献的外交使者,作为历史典故仍然经常出现在后代的各类文章中。

(四)灾异示祸与符瑞显德

古人秉持的是天人相通、天人感应观念,认为人间万象与自然界的灾异祯祥存在对应关系,这种观念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形成,并且有明确的表述。《国语·周语上》记载东周王朝的大夫内史过有如下话语:

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于聆隧。商之兴也,祷杌次于柸山;其亡也,夷羊在牧。周之兴也,鸣于岐山;其亡也,杜伯射王于鄗。[31]29-30

这是列举有关夏、商、周三代的历史传说,把祯祥和灾异与国家兴亡联系在一起,认为彼此之间存在对应关系。《礼记·中庸》亦称:“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朱熹注:“祯祥者,福之兆;妖孽者,祸之萌。”[32]33《中庸》出自孔子之孙子思之手,属于儒学正宗,也是孔子家学的嫡传。先秦文献虽然对于灾异祯祥多有记载,但是不够系统、集中,而是零散地分布在各种典籍中,还没有成为文章的重要主题,当时人们对灾异祯祥所作的解说也比较简略,很少有长篇大论而构成独立的文章者。

进入汉代以后,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出现了一大批言说灾异的学人。对此,《汉书》卷七十五结尾写道:

汉兴推阴阳言灾异者,孝武时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则眭孟、夏侯胜,元、成则京房、翼奉、刘向,谷永,哀、平则李寻、田终术。此其纳说时君著明者也。[22]3194-3195

班固提到的上述诸人都是西汉时期的经师,研论“五经”,各有所长,学问上也有高低之分。班固在谷永传记中指出:“永于经书,泛为疏达,与杜钦、杜邺略等,不能洽浃如刘向父子及扬雄也。”[22]3472西汉推言灾异的经师有的学问渊博,推言灾异颇有学理性,所写的是学者之文。而学术粗疏者则近乎术士,推言灾异则牵强附会颇多。

在古人观念中,灾异和祯祥是相互对立的,因此,汉代的经学著作往往是兼顾两者。董仲舒《春秋繁露·同类相动》同时提到灾异和祯祥[33]45,班固编纂的《白虎通德论》则分别设立《灾变》和《封禅》两个栏目,后者主要论符瑞。推言灾异祯祥是汉代经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灾异示祸和符瑞显德理念是在经学框架内体系化、严密化,并且成为文章的重要主题。

祯祥和灾异在先秦时期就与国家的兴亡建立起对应关系,汉代以符瑞显德、灾异示祸为主题的文章写作背景,也与世道的兴衰大体构成横向对应关系。西汉最早把符瑞集中写入文章的是司马相如的《封禅文》,是为武帝到泰山封禅预先而作。这篇文章不但在正文板块中提到多种符瑞,而且在所附的五首诗中有四首展示符瑞,这篇文章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符瑞的萃集。班固的《典引》是受《封禅文》的启发而作,其中出现的符瑞数量较之《封禅文》有过之而无不及。崔骃和班固是同时代人,他所写的《东巡颂》《北巡颂》,也提到一系列符瑞。另外,班固《东都赋》后边所附的《灵台诗》《宝鼎诗》《白雉诗》,符瑞在三首诗中都是主要展示对象。汉代文学对符瑞集中加以表现的作品,一是出自西汉武帝时期的司马相如之手,二是东汉明帝、章帝时期班固、崔骃所作。这两个历史时期是汉代的盛世,也是以符瑞显德为主题文章的繁荣时期。以符瑞显德为主题,这类文章在汉代由司马相如首创,初步确立传统。到了东汉明、章之世,则由班固、崔骃等把这类文章的范型稳固地确立下来,基本已成定制,并且一直被后代所沿袭。

如前所述,班固曾对汉代推言阴阳灾异的主要人物进行罗列,总共十位,其中元帝、成帝以后的六位,在三个历史阶段中人数最多。西汉从元帝开始就走向衰落,成帝时期已经进入乱世阶段。与此相应,这个时期以阴阳推言灾异的风气也最盛,并且已经形成体系,代表人物是刘向和京房。班固称刘向:“刘氏《洪范论》发明《大传》,著天人之应。”[22]1972《汉书·艺文志》著录刘向的《五行传记》十一卷,他是用阴阳五行学说解释灾异,形成完整的体系。至于京房,“其于天官、《京氏易》最密,故善言灾异”[22]3472-3473。京房擅长以天象解说灾异,也是自成体系。汉代推言灾异的文章始于董仲舒,及至刘向、京房所处的西汉后期,这类文章已经确立固定的范型,是衰世乱世而使这类文章定型。东汉以灾异示祸为主题的文章集中出现在桓帝、灵帝两朝,也是乱世的产物。蔡邕传世的文章有《日蚀上书》《答诏问灾异》《答特诏问灾异》,都是以灾异示祸为主题。其中《答诏问灾异》序言称,光和元年(179年)七月十日,朝廷召集蔡邕、杨赐、张华、马日、单飏等朝廷大臣,传达天子指令:“朝廷以灾异忧惧,特旨密问政事所变改施行,务令分明。”[34]239蔡邕的《答诏问灾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的,篇幅甚长、其他人当然也要遵旨撰写,是以灾异示祸为主题文章的集中推出。这个事件发生在灵帝光和元年,当时正值乱世。《后汉书·方术列传》首列八位与灾异星占有关的方士,除排在前边的房檀、公沙穆之外,其余六位均是桓、灵之世的人。这也可证明东汉后期的乱世言说灾异之风颇盛,因此,以灾异示祸为主题的文章在这个阶段成批地出现。

灾异示祸、符瑞显德为主题的文章,分别初步定型于董仲舒、司马相如,而稳固定型于刘向、班固。司马迁生活在这两类文章的初步定型到稳固定型的中间阶段,灾异示祸和符瑞显德也成为《史记》的重大主题之一。《秦始皇本纪》列举许多灾异,暗示这是上天向秦始皇提出的警告。《高祖本纪》着眼表现刘邦对各种符瑞的心领神会,对上天启示所作的巧妙回应[26]369-370。这是灾异示祸与昏君亡国相对应,而把符瑞显德与明君兴国创统相贯通,这在后来的史书中成为一种模式。

汉代文人推言灾异致祸,多数把灾异与人间祸患之间的关系说得很清楚,所用的话语容易被人理解。也有的文章带有神秘色彩,用语艰涩,含义隐晦,不易理解,甚至产生误解。

谷永是西汉成帝时著名的推言阴阳灾异的代表人物之一,与京房齐名,他所写的奏书中有如下几句:

陛下承八世之功业,当阳数之标季,涉三七之节纪,遭《无妄》之卦运,直百六之灾厄[22]3468

这几句话的特点是用了一系列数字,破译这些数字的含义是解读的关键。“当阳数之标季”,颜师古注引孟康语:“阳九之末季也。”[22]3468成帝是西汉第九代天子,即前边所说的“承八世之功业”。九是阳数,孟康所言在这方面可取。至于把标季释为末季,则在情理上扞格难通。如果把标季释为末季,“当阳数之标季”就等于是说成帝处于第九代天子的末期,这无疑是对他的诅咒,谷永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标,应释为标志。季,谓朝代,代。“当阳数之标季”,意谓处在第九代天子的位置,标示的是西汉的第九代天子。“涉三七之节纪”,颜师古注引孟康语:“至平帝乃三七二百一十岁之厄,今已涉向其节纪。”[22]3468谷永的这篇奏书写于元延元年(公元前12年),上距西汉王朝建立已经190 余年,谷永在此前奏书中也提到“汉兴九世,百九十余载”。如果按照孟康所作的阐释去理解“涉三七之节纪”,就等于说西汉王朝只有210年的寿命,你已经步入王朝的灭亡期。这无疑是诅咒西汉王朝迅速灭亡,谷永如果真是这样陈述,难免招来杀头灭族之灾,他绝对不可能如此丧失理性。其实,这里所说的“涉三七之节纪”,三和七分别指十二地支的寅和午,它们在十二地支中分别排在第三、第七。古人对十二地支分别赋予象征意义。《史记·律书》:“寅言万物始生螾然也,故曰寅。”[26]1245寅是物之始生之义,具体指怎样一种状态呢?《说文解字·寅部》:“寅,髌也。正月阳气动,去黄泉欲上出。阴尚强也,象宀不达,髌寅于下也。”[35]745照此说法,寅字是物之始生而受到阻碍之义。髌,通“摈”。王筠称:“小徐说髌为摈斥之意(大徐本脱摈字,便难解),盖得其旨。”[36]258寅字指的出生受到阻碍,与寅对应的数字是三,所谓的“三七之纪”,三应指出生遇到障碍。

十二地支排在第七位的是午,《史记·律书》:“午者,阴阳交,故曰午。”[26]1247午指阴阳交,于人事指男女媾和。“涉三七之节纪”,意谓步入男女交媾而出生受到阻碍的时期,具体指成帝没有子嗣之事。此前谷永的奏书就建议成帝广纳宜子妇人,宁肯“得继嗣于微贱之间”[22]3453。由此看来,谷永的“涉三七之节纪”是专门针对成帝无继嗣而发,绝不像孟康所解释的那样是预测西汉王朝即将灭亡。后代基本是沿袭孟康之说,三七之厄被视为谶言。

三、范型之间的逻辑关联

汉代在文章样式、主题方面确立了一系列范型,各种范型并不是孤立存在,而是彼此之间存在逻辑的关联。这种关联既体现在同一系列范型之间,又反映在不同系列范型之间。文章样式系列的范型之间,主题系列的范型之间存在内部关联,文章样式系列和主题系列的范型还存在外部关联。它们之间的关联按逻辑划分主要有三种类型,即因果关系、依存关系、两极互补关系。

首先看因果关系。汉代文学确立的主题范型包括悲士不遇和立言不朽,是因为立功无门而产生悲士不遇情怀,又因为悲士不遇而把文章写作视为人生的寄托,因此把立言不朽作为文章的主题。立言不朽与激赏使者边功两个主题之间也存在因果关联。《后汉书·班梁列传》结尾有如下评论:

时政平则文德用,而武略之士无所奋其力能,故汉世有发愤张胆,争膏身于夷狄以要功名,多矣。祭肜、耿秉启匈奴之权,班超、梁谨奋西域之略,卒能成功立名,享受爵位,荐功祖庙,勒勋于后,亦一时之志士也。[23]1594

太平之世多出现一系列追求立言不朽之士,文章写作得到朝廷的重视。与此相应,那些有胆略和冒险精神的人就要另寻出路,到边塞绝域去建功立业。班超年轻时就投笔而叹:“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23]1571班超不肯久事笔砚间而投笔从戎,成为以激赏使者边功为主题文章的取材对象,这与班固的“密尔自娱于斯文”形成鲜明的对比。立言不朽和激赏使者边功两个主题的生成,彼此呈现的是互为因果的关系。

再看依存关系。设辞、九体是汉代确立的两种文体范型。综观这两个系列的文章,基本都是抒发悲士不遇的情怀,只是设辞类文章是作者直抒胸臆,而九体文章则往往以屈原为依存。这样看来,作为文体范型的设辞、九体,成为重大主题范型悲士不遇的载体,悲士不遇主题依存于设辞、九体。汉代确立的重大主题范型有立言不朽,这类文章也往往依存于设辞。汉代确立的文学重大主题有盛世颂歌和刺世疾邪、灾异示祸和符瑞显德,这两组文学主题之间也具有依存关系。盛世颂歌则铺排符瑞,刺世疾邪则推言灾异,盛世颂歌是以符瑞显德为依存,刺世疾邪则是以灾异示祸为依存。

最后看两极互补关系,这种关联主要体现在重大主题范型内部。汉代文学确立的重大主题范型主要有八种,可划分为四组。悲士不遇和圣主得贤臣颂,反映的是现实与理想的关联。悲士不遇是许多文人的现实处境,而圣主得贤臣颂表达的则是文人的普遍理想。士不遇经常可见,圣主得贤臣则是千载难逢,两者均成两极对立而又互补的关系。灾异示祸和符瑞显德这组重大主题也是两极互补。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又有逢凶化吉的愿望,这两个文章主题范型,体现的就是利与害、吉与凶之间的相反相成,对立互补。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同类相动》写道:“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32]445董仲舒秉持的是先秦时期就已经形成的理念,把祯祥、妖孽的出现与帝王的兴亡联系在一起,认为有其必然性。清人赵翼有如下论述:

汉兴,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宣、元之后,刘向治《穀梁》,数其祸福,传以《洪范》(《五行志·序》),而后天与人又渐觉亲切。[30]39

所谓的“天与人又渐觉亲切”,指的是天人相通、天人感应理念。灾异示祸和符瑞显德主题,是以相反的方式表现天人感应理念,构成的是两极对立而又互补的关系。立言不朽与激赏使者边功,这两个主题从生成层面考察,构成的是互为因果的关系,而从意义层面考察,呈现的又是立言与立功的两极互补,两者并不构成对立,而是同属于人生不朽系列。盛世颂歌和刺世疾邪,亦属两极互补。汉代文学所确立的重大主题范型每两个为一组,彼此之间存在两极互补的关系,有内在的逻辑层次,因此呈现为孪生形态。

汉代在文章样式和重大主题方面确立了一系列范型,而诸多范型之间又存在逻辑关联,构成比较完整的体系。就此而论,可以说汉代文学之所以在历史上处于重要地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确立了一系列范型。刘熙载称:“西汉文无体不备,言大道则董仲舒,该百家则《淮南子》,叙事则司马迁,论事则贾谊,辞章则司马相如。”[37]10刘氏对西汉文章给以高度评价,充分肯定它的历史地位。然而,并非“西汉文无体不备”,中国古代还有许多文体是在西汉以后生成的。汉代确立了一系列文学范型,但是,中国古代文学范型的确立并没有到此结束,而是还在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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