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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

2022-02-07李春蓉

草地 2022年1期
关键词:枣红马吉吉营地

李春蓉

桑吉告诉我们确定了转扎依札嘎神山的日子的前几天,我就偷偷地做着对付高原反应的准备:思想上的、物质上的,身体上的……关键是如何说服家人同意,让我绞尽脑汁。

说到底,转扎依札嘎神山,是我必须完成的功课。为此,我孤注一掷。

先生知道我有写作任务,他也目睹了我为写作付出的努力和心血,知道他阻挡不了我的步伐。我说,我要挑战自己,就算高反了,怎么样了,这是我的命。他沉默了,久久地沉默。父母和儿子则再三阻挡,无果。叮嘱我带上速效救心丸,红景天、西洋参,带上巧克力,带上糖果。我的低血压和低血糖遇上海拔四千多米的扎依札嘎神山,着实让他们异常恐惧。桑吉说租了一匹马,带上了足够的氧气以及其他必需品。也许家人觉得这些基本的物资保障是我的救生符,也许在关键的时候会化险为夷,于是他们默认了。临出发前,先生说了一句:自己保重。这句话让我的脚步停了下来,几十年的夫妻,第一次他用了保重两字。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给家人造成了多大的心理负担。为此,我心里深深地内疚。

我知道,今夜他们无眠。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扎依札嘎,我来了。

农历七月十五是转山节。七月十四早上八点多,我们一行到达九寨沟景区内扎如沟山脚下的桑吉家里。我们在桑吉家重新整合行李,需要随身携带的食物、氧气、龙达,需要枣红马驮的衣服、干粮、摄影器材、还有桑吉给我们准备的雨衣、雨鞋、护膝等,分类归置妥当,准备出发。

转山对于藏族家庭是一件神圣的大事,送转山的人就像送别出征的勇士一样隆重。桑吉的父親次果叔叔和七岁的小女儿桑娜央金要送送我们。送到山脚,又执意要送我们到山上的分岔路口。分别时,桑娜央金躲在爷爷的身后,斑驳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照在她健康的黝红的皮肤上,大眼睛充满好奇和崇敬。受父母行为潜移默化的影响,也许在她的心里,转山不一定是一件辛苦的事,这么多大人乐此不疲,包括我们几个汉族人,山上有什么吸引我们,值得让我们如此为之努力的呢?

桑娜央金,我也在寻找答案。

队友小松用非常专业的语言说:桑吉、桑吉的妻子这马佐、宗琳、刘哥、我和他,加上枣红马,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不会抛下任何一个队员,安全上山,平安下山。

我们团队是摄影爱好群的群友组成。桑吉是九寨沟管理局的专职摄影师,他拍九寨沟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他爱九寨沟胜过爱自己。妻子这马佐美丽又贤惠,集藏族姑娘的贤良美德于一身,给人印象特别深的是声音如百灵鸟般的好听,是九寨沟漳扎镇国际小学的老师。我想,她的学生肯定喜欢上她的课。宗琳所学的专业就是环境保护,一生也在从事环境保护工作,她的微信号“专业拍花”,几乎可以认识常见的所有的花草树木,可见她对植物的钟爱。小松是摄影发烧友,无人机都玩坏了几个,喜欢徒步,喜欢登山,立志走完全县的每一寸土地。刘哥,中学语文老师,喜欢摄影,喜欢大自然。我,喜欢体验熟悉生活之外的生活,并把它记录下来。枣红马是土著,它的日常工作就是帮助转扎依札嘎神山的人,给他们驮必需品,让他们减轻负担轻装上阵。枣红马一生转了多少圈扎依札嘎,它不记得,谁也不记得,只有扎依札嘎记得。枣红马前额上白色的毛,随着旋的方向旋成白色的半圆,就像唐朝女人眉心的梅花妆,长长的睫毛,深不可测的黝黑的眼珠,枣红马显得特别妩媚。刹那间,我真认为枣红马是有灵性的人,是言语不多的队友。

枣红马驮着行李,我们轻装上阵。不一会,汗水顺着马肚子下的毛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我问桑吉:马出汗了,是马驮得太重了吗?桑吉笑了:是马老了。这是它驮得最轻松的一次。有时它要驮几大袋盐巴上山给牦牛吃,那才是重。我仔细一看,枣红马的脚力不如年轻的马那样有力,它的步伐没有年轻的马那样急促,看得出枣红马确实是老了。怪不得它由着我们牵着,由着我亲近它的额头,它像一个慈祥的老奶奶,看惯了世事,没有了性格。面对这样的一匹老马,我怎么能忍心骑上它,让它再负重百十斤走上山的路呢?况且还是几十公里的上山路。

我必须用自己的双脚爬上扎依札嘎的山顶!

可是,我能行吗?

桑吉随身携带着很重的瑞士腰刀。他用瑞士刀给我们砍了一米长的木棍当登山杖,有了这根木棍,好像多了一条腿,人轻松了许多,也稳定了许多。有了木棍的助力,也许登山会轻松一些。

在一片开满鲜花的空旷地带,就是转山的起始点曲也。桑吉说这里不止是转山人整装待发的地方,也是亡灵们转山的起点。桑吉拿出这马佐早上炕的干粮馍馍,掰下一块后吃了一口,放在了干净的地方。放眼看去,周围还放有很多带有牙印的馍馍。已故的祖先们也要转山,这是留给祖先们转山回来吃的食物。桑吉说,如果不先吃一口,祖先们不知道这是何物。藏族从骨头来区分亲疏远近,难道是桑吉的牙齿将骨头的信息留在了食物上?祖先们知道了这是本家的孩子来转山了,还给他们带来了食物。而我从小受的教育则是给先人们供奉的食物,凡人不能先尝,这是对先人的尊重。“先领生,后领熟”,只有先人吃过了,我们才能吃。明显的带有儒家思想,因此等级感、距离感油然而生。而桑吉的行为,多了亲人之间的亲近,食物上的牙印和唾沫,连接的是骨肉相连的血肉至亲。

同一地区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显然是巨大的。

上山的路面崎岖多石头子,属于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可走的人多了,曲萨低格山卡的这一段还是没有成路。路上堆满了石头,也许是地震震下的岩石,也许是雨季山体跨方,巨大的石头堆砌在又仄又陡的路面。翻越石头阵对我来说真有困难。走在这无路的路上,要看好从何处下脚,然后手脚并用,我狼狈极了。身体的重量不是分担在两条腿上,而是在两条腿加上两只手上。呼吸的节奏被身体突上突下的翻腾打乱,意念将气息沉到丹田下了,可是身体怎么还是这么重?

“嗡嘛智牟耶萨列德……”

是桑吉在唱。桑吉的声音浑厚,空旷、悠远,节奏固定。反复吟唱,像远古时代传来的缥缈的歌声,像蓝天上飘来的一朵清纯的白云,像饥渴时的甘露,让人精神一振,加上马蹄在石头上匀速的咵哒咵哒的伴奏声,在寂静的山林,这就是天籁之音。也许是注意力转移到桑吉唱歌了,还是歌声唤醒了麻木的神经,我好像在云里,有很多小鸟用喙拉着我的衣服、头发往上飞,顿时感到身体轻快了许多,我终于翻越完堆积在路上所有的石头,重新走到转山的路上。看我们走完了石头路,桑吉的歌声也停止了。

好听,再唱。

现在不需要了。

为什么?

八字真言在路途最艰难的时候,能助人一臂之力。当然更是为亡灵能顺利走过石头阵助力。

原来如此。又一次,我感到离神灵这么近,我甚至能感到神灵的力量。又一次,我得到了神灵的庇佑和帮助。

海拔越来越高。在曲萨沃岩洞下吃完干粮,休整片刻后出发,向曲布营地前进。海拔过了三千米,我感到呼吸越来越快,胸膛里像燃起了一堆柴火,胸口像压上一块石头,而且,更重要的是两条腿越来越重,大腿根像生了锈,关节像被卡住了,每向前迈出一步,腿像灌满了铅,上身向前,腿不听大脑的指令,仍然原地不动。过了海拔三千五百米,双腿彻底罢工。

抬头望去,扎依札嘎望不到头。

坚持,还有半小时就到营地了。今晚,我们在营地休息。桑吉鼓励我们。

坚定的信仰赋予经幡生命和灵动。沿途横着挂的、竖着挂的经幡在山野的微风中舞动,突然高出周围许多的,以中心为原点向四周三百六十度散射开来的一处圆形经幡,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蓝、白、红、黄、绿,各种颜色的色度更加饱和,更加灿烂。对于我来说,高高的经幡象征着一种高度,精神向度上的高度,身体极限的高度。我想重新认识我自己,不同于按部就班上班的我,不同于家庭主妇的我,不同于女儿、妻子、母亲的我,我终究要完成的转山是我生命中一次最冒险的行动,是一次全新的生命体验,更是体力心力的自我挑战。

无限风光在险峰!我会收获什么呢?現在,我需要的是更加坚定的意志和更加持久的耐力。

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被汗水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背上有了一丝凉意。这马佐遇到了转山的邻居,和邻居边走边拉着家常,已经走远看不见人影了。宗琳还是远远地走在前面,爬了这么久的山精神还是那么好。小松昨天午睡时被风扇吹感冒了,今天显得有点精神萎靡。但是,登山对他来说,是一件让他兴奋的户外活动。只有刘哥,在前面给我们拍照,一如既往地言语不多,凡事泰然处之,真看不出他累不累。刘哥的沉稳,压制了我们的狂躁。桑吉一直牵着枣红马,他不但要关心我们几个,还要关注枣红马能不能爬上这个坡,或能不能过这条沟。在桑吉眼里,枣红马和我们一样,众生平等。

桑吉看到我实在走不动了,就让小松牵马,他双手拿着木杖的一端,把木杖扛在肩上,让我拉着他背后木杖的另一端。这样走确实省力不少。我也能跟上队伍爬上的节奏了。小松第一次牵马,闹出了许多笑话。他和马之间需要达成默契,这需要时间和信任。我拉着木杖,像是被桑吉单挑着往前走。旁边的人看见我们这支队伍特像《西游记》里的情景,于是有人唱:我挑着担,你牵着马……我们环顾左右,谁说不像呢?所有人都笑了。笑过,好像疲倦被笑声带到了扎依札嘎山顶上,或者扎依札嘎神山被我们的乐观所感动而加持于我,此时我感觉浑身轻松,步履轻快。

当看到一个小伙子用十斤装的矿泉水桶提了满满的一桶水经过我们面前时,我们知道曲布营地应该就在不远处。翻过山梁,不远处较平坦的绿色坡地上,低矮的盖着木头塔板的房子冒出蓝色的炊烟,房子前两匹马低头吃草,青草发出脆脆的断裂声,眼前半人高的一树乌头,密密麻麻地开满淡紫色的花束……是曲布营地,营地终于到了。我们不约而同欢呼起来,一路的疲劳和艰辛,此时被激动和自豪所替代。我行的!我能行!虽然这只是胜利的第一步,但是,路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我们用脚步丈量了海拔三千六百米的高度,心底涌起无比得自豪,平生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检验了自己的勇气、耐力和体质,对第二天冲刺海拔四千多米心里有了一丝底气。我们欢呼,高调又放肆。云雾像打翻了的水,从山顶流下。桑吉说,快点回到营地,马上就要下雨了。没等到营地,果然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在头上,是我们的笑声振动了空气。原来,扎依札嘎神山不喜欢喧闹,这里是圣洁的地方,安静是对神山的尊重。营地里的牧人或者转山人,桑吉的妈妈扎西娜么和他的亲戚们,给我们竖起了大拇指。这一刻我猛然觉得,先前的辛苦值了。

雨中气温在下降,加之我们停止了登山,体温好像也在降低,我感到有了凉意。营地条件简陋,两边靠墙的地方是木头搭的通铺,可以睡十多个人,中间一个烧柴的大铁炉子,捡回山上枯死的杜鹃树枝烧火。两个大茶壶,一个茶壶煮的白开水,一个茶壶熬的大茶,都冒着白白的热气。人的热情,火的温暖,一杯滚烫的热水喝进胃里的一瞬间,身体从里到外被温暖包裹。这完全有别于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被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吸引,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新奇的,陌生的。

在曲布营地,每个人都是主人。营地门口的石头松动,桑吉重新砌石头培土,这马佐和几个大姐忙着做晚饭。在海拔三千六百米吃腊肉酸菜面块,没想到会这么香。我们手里端着满满的一碗面块坐在山梁边的地上吃饭,扎依札嘎被云雾完全遮盖,我们在云雾中的身影显得遥远而模糊,我突然觉得一个人在扎依札嘎是多么渺小和孤独,生命在扎依札嘎是多么短暂,我该为生命留下一些什么呢?我的思想随着翻滚的云雾纵横驰骋。

今夜,我们将在这里安营扎寨,呼吸海拔三千六百米的稀薄空气,在扎依札嘎的怀里或醒或睡,或想或听,感受扎依札嘎的脉搏和心跳。

云雾飞快地涌上山梁或一股脑地跌入谷底,极像一群顽皮的孩子。看云雾翻腾,也别有情趣。雾中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雨衣径直朝我们的营地走来。走近了一看,是桑吉的继父陆树桠叔叔。

今天是他转扎依札嘎神山的第一百八十八天,也是他转山的第一百八十八圈。

再转两圈就一百九十圈了。六十九的陆树桠叔叔略微沙哑的声音说。

天啦,一百八十八圈!我们所有人都失声叫起来。

188:1,在188面前,我们还不是1的1还好意思说什么累啊、苦啊这些话吗?我们团队平均年龄四十多岁,在相差二十多岁的年龄差距上,我们是壮年,陆树桠叔叔步入了老年,年龄的差距就是体能的差距,就是信仰的差距。

陆树桠叔叔说,去年他在尕米寺转了一百二十多圈,一天转三圈,早上四点至七点第一圈,吃早饭。八点至十一点第二圈,吃午饭。十二点至三点第三圈,吃住和僧人一起。那一两个月他感觉好极了。那个时间的转山给他今年的转山打下了基础,年轻时改大刀锯,不惜力,一个人往木头架子上木头,那可是几百斤上千斤的重量,身体累坏了,这么多年身体就没怎么好过。

陆叔叔,您还要转多少圈?我们好奇地问。已经一百八十八圈了,难道还要转百十圈?

不知道。陆叔叔回答得干净利落。

当然,我知道转山这话不能随便说,说出来的话,就是天上下刀子都必须兑现。桑吉说,他们来转山,不跟任何人说,自己就来了。路上可能遇上朋友或者邻居,遇上了,相视一笑,结伴而行。

陆叔叔,您为什么来转山?我终究忍不住问了这个让人有些忌讳的问题。

不知者无罪,原谅我的无知和好奇,以及对这位老人精神领域的探试,以及虔诚的高度和生命耐力的程度。我终究问出的这个问题,也是我来转山的目的之一,当然绝不是猎奇。藏汉之间千百年来的文化,互相之间有融合,也有各自的个性。

我来转扎依札嘎,目的是为了写作,写关于转山和扎依札嘎的文章。不问清楚这个问题,我就是转了一圈扎依札嘎回去,也领略不到转山的精神实质,更谈不上有收获。当然,在我这个年龄,我还想考察一下我身体的机能,看我能否登上海拔四千一百米的扎依札嘎。

为什么转山啊?前世有罪过,这世转山,为下世更好。说话、做事能力比不上别人,用这种行善的方式为下一世解脱。转山不一定为自己,也为宇宙万物苍生,更是希望世界和平。只为自己而转山的人,听不到法号的声音。听活佛讲经开道后,我有了转变。比如,有人将自己仅有的一颗糖给你,就是将善缘分配给你。陆叔叔试图解释转山的目的和意义。这就是读了小学一年级的陆树桠叔叔朴素的信仰,并指导着他转山的行为,支持着他继续转山的动力。

七点钟,当夜色让扎依札嘎朦胧而遥远时,视觉的空白被嗅觉的丰腴所替代。卤鸭子的香味袭来,笑声中夹杂酒味,吸引来了另一个营地的转山人。我们这个十来平方的营地两边的通铺上坐满了人。男士通铺那边,三个放牧的汉子用藏语说着什么有趣的事,引起一阵大笑。我强烈要求:说汉话!说汉话!我们也要听!他们一愣,连忙答应,好,好。可是没说几句汉话,又说起我们听不懂的藏话。他们的语速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声音像在翻越一座大山般,一字一句发音很重很用力,有时一连串的词语又像滑冰一样轻快而连贯。他们说藏话确实比说汉话顺溜多了。习惯真不容易改变,就让他们几个独自高兴去吧。

热闹属于年轻人的,连日转山让陆树桠叔叔觉得疲惫。也许,他的习惯就是在这个时辰睡觉。因为,他凌晨3点就要起床转山去。喝了一杯水后,他褪去腿上的绑腿,脱掉脚上的黄色农田鞋和袜子,扎西娜么阿姨像变魔术似的不知在什么地方拿出一双棉拖鞋让他换上,把袜子烤在火炉子边缘,把农田鞋的鞋带松开,侧着放在火炉子边的地上,让鞋里的湿气随着热气蒸发,让明天继续转山的陆树桠叔叔感到舒适。当我的目光再次转到男士通铺陆树桠叔叔这一头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下了,蜷缩着身子,墨绿色的军用被子在太阳能的灯光下,像是一座黑色的小小的山包。他确实是累了。支撑他走下去的是他的信仰和意志,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期盼。

我们营地的两个中年妇女,从我们上山就看见她们躺在女士通铺靠门边的床上休息,直到要煮晚饭时,才起来和这马佐一起煮饭。吃完饭,收拾完,又静静地躺进被窝,我知道她们没有睡着,如此愉快的夜晚,笑声如此狂放,她们俩怎么睡得着?但是她们俩如此文静,显得我和宗琳有些好动。也许她们在被窝里静静地听着,心里在笑吧。也许,她们在养精蓄锐,为明天冲刺海拔四千多米,做着心理上和身体上的准备吧。

小雨一直在下。此时此刻,我想起桑吉拍过的一张照片。如果不是下雨,这时的苍穹一定是紫兰色的,星河该是和扎依札嘎主峰同一個方向,星河稀疏有致地在天上,扎依札嘎巍然不动地在地上,互相遥望了不知道多少年。而我,心里念念不忘在扎依札嘎山顶看星河有些日子了,而扎依札嘎没给我这个机会,是不是之前我到底来不来扎依札嘎的犹豫,让扎依札嘎觉得我不够虔诚,故意留下遗憾?

扎依札嘎没有手机信号,已经十四个小时没有外界的任何消息,重山之外的那个纷繁嘈杂的世界好像突然消失不见了,那轰轰的汽车马达声、亮如白昼的灯光、仇恨或者挚爱、出生或者死亡,在扎依札嘎,只是生命的一瞬。

十点了,十多人的营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悄无声息。大家都躺在被窝里休息,我和宗琳本想再听听他们摆龙门阵,听桑吉讲某年某月的某个人在我们营地对面的扎依札嘎山腰的房子里过夜时,被川流不息转山的亡灵们的歌声和谈话声吵得一夜无眠,为给自己壮胆,他打开手机上的音乐,将音量调到最大,和外面的声音对着唱。当手机的电量耗尽,外面的声音没有停止,他吓得不知道怎么办。他们说一个人时阳火低,人多了阳火旺,人多就听不到不该听到的另一个空间的声音了。我数了数我们营地的十多个人,心想应该没问题吧。仔细听听,没有鼾声,更没有说话声和歌唱声,只有铁炉子里燃烧的柴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伴随着敲打房顶扬琴似的雨声,和雨声间隙石头缝里传来吹奏古埙似的风声,如大自然奏响的夜晚交响乐,世间万物显得如此和谐。

各位好梦。

凌晨三点,陆树桠叔叔起床了。他在长明灯前点起了柏香,一阵香味飘入鼻孔。上香,这是陆树桠叔叔一天的开始。铁炉子里的火被续上,一会儿大茶的香味也会飘入鼻孔。扎西娜么阿姨也起来了,给陆树桠叔叔准备早餐。喝酥油糌粑大茶,这是几十年不变固定的早餐。况且喝酥油吃糌粑在野外最耐饿。

吃完早饭,陆树桠叔叔和扎西娜么阿姨冒雨转山走了。

一夜的雨。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

桑吉也起来了,他在为我们今天的行程担忧。桑吉出去查看天色后,屋里多了男士浑厚的诵经声。在扎依札嘎,诵经声像是给云雾的奔跑声、枣红马牙齿撕扯青草的断裂声、炊烟钻出屋顶的欢快声配乐。扎依札嘎的神性和神秘,以及万山之主的地位,体恤生灵的慈悲,受万人敬仰的灵性,在桑吉口吐莲花般的诵经声中,我突然觉得转山的目的不完全是为了写作,也是为了心中对世间万物的怜悯和崇拜,更是扎依札嘎对我意志的磨砺。我知道登上扎依札嘎将是我生命的辉煌。

六点,我们起床。喝酥油茶,吃馍馍。等待着雨停。

绵绵细雨中,一个穿着雨衣的人走进营地。是吉吉大哥,藏名西如优仲。他凌晨三点钟出发,六点半钟到达营地。吉吉大哥吃了这马佐给他准备的酥油茶和馍馍后,我们交谈起来。太阳能灯光下,我看见吉吉面容清瘦,五官轮廓分明,属于美男子的一个类型。他六十多岁了身材没有多余的赘肉,这在当下显得少见。

不得不承认,人的一生被神秘的缘分左右。吉吉大哥的一生从他二十多岁开始,就和虚无缥缈的神话人物孙悟空扯上了联系,近四十年来,孙悟空成了吉吉的偶像,他无时无刻不在模仿孙悟空的动作,吉吉就是九寨沟内一个活脱脱的孙悟空。孙悟空对他的思想、言行产生的影响,可能要到吉吉生命的最后。孙悟空不近女色,他眼中的美女大多是妖精,吉吉一生不准备结婚。直到他年近六十岁时,才被一个美女妖精俘虏,步入婚姻。

为什么会这样?还得从1984年杨洁导演的《西游记》说起。

八四年版《西游记》在九寨沟的五花海等多个景点拍摄了镜头,在珍珠滩瀑布拍了片尾。吉吉是六小灵童的替身,除了正面镜头外,其余的镜头几乎是吉吉替身六小灵童拍摄的。每天工资五元,拍了一两个月。在别人眼里,吉吉从《西游记》剧组赚钱赚得盆满钵满,可是在吉吉心里,从此孙悟空好像附身在他的身体里了,他吉吉就是孙悟空,孙悟空就是现实生活中的吉吉。后来,吉吉在珍珠滩瀑布下穿上孙悟空的行头,扮演起生活中的孙悟空,吉吉非常满意这个工作,他学习化妆,每天一丝不苟地画到自己满意,扛起金箍棒来到珍珠滩瀑布,开始充满元气的一天。吉吉说起搭档猪八戒,表情和言语都充满爱心,这一点不像电视里孙悟空和猪八戒,在一起就是掐,好像八字不合似的。毕竟生活不是电视,对这一点,吉吉又区分得很是清楚。

每一个和孙悟空合影的游客,吉吉收十元人民币,一天下来也有两三百元的收入。九寨沟“8.8”地震后景区灾后重建,景区一度关闭,吉吉的收入大幅度减少,没有收入到后来一天能有几十元的收入就不错了。吉吉和所有热爱九寨沟的人一样,希望九寨沟能早日恢复到地震前的状况。毕竟,九寨沟景区内是他的家,他希望家乡好。其次,他的这一行有了竞争,特别是又有人扮猪八戒了。

冬天旅游淡季时,吉吉就去扎如寺念经修行。我在想,眼前的吉吉在寺院念经时会是什么模样?我问吉吉念经是为什么?他看了我一眼,对我的这个问题觉得小儿科,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给我说:保佑众生吉祥,保佑风调雨顺,保佑九寨沟平安。桑吉说吉吉念经的声音很好听,我给吉吉说,冬天来扎如寺听你念冬经如何?吉吉一笑。他不表态,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我问吉吉:旅游旺季时,有时间转山吗?吉吉看了我一眼:转啊,晚上转,白天挣钱。他金钱和信仰两不误。

雨小了,吉吉穿上雨衣雨鞋,转山去了。

等待,让人觉得时间格外漫长。扎依札嘎大部分的时间是晴天,我们遇上了早秋少有的绵绵秋雨。雨天转山,难度增加数倍,对此我们只有默认。是我们不够虔诚,还是扎依札嘎神山在考验我们决心,磨砺我们的意志,我们不得而知。

曲布营地里转山的人里除了我们几个,其余的都出发了。八点半,我们决定不论雨停不停,我们都不能等了。穿好雨衣,雨鞋,拿上各自的登山木杖,我们整队出发。抬头望去,扎依札嘎云雾缭绕,更显得神秘。在这种天气里今天要登上海拔四千多米的扎依札嘎山顶,更需要付出超常的勇气和毅力。从曲布营地的海拔三千六百米到扎依札嘎顶峰海拔四千一百米,理论上只有四百多米的高度差。四百多米的高度差好像不足挂齿,但是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将是整个登山过程中比较艰难的路程之一,将是对我们体力、毅力和耐力的多重考验。我如果能登上扎依札嘎山顶,能证明什么呢?至少证明我心肺功能正常,证明我的体力和耐力合格,证明我的勇气和决心的坚定。那么,对于从学生时代就跑不下八百米的我,将是终身的自豪,将是我生命里的辉煌与荣耀,更是我炫耀的资本。

挑战自己,加油!给自己坚强的理由,加油!

是桑吉诵经祈求,神仙听到了,还是我们的虔诚和执着,感动了扎依札嘎神山。我们惊喜地发现,临出发时雨停了。扎依札嘎满山云雾翻滚,沿着大于四十五度的山坡迅速向山顶爬去,我们不时被雾气包裹在其中,这时四周顿时变暗了下来,就像黄昏时的感觉。云雾里高饱和度的水分,附着在衣服上、头发上,就连脸上的汗毛都附上了细小的水分子而纤毫毕现,头发被雾水浸成一缕一缕的,贴在头皮上,看上去很沉重,显示出不同寻常的重量。

我不敢抬头看扎依札嘎山顶,怕看到这陡峭蜿蜒曲折的路会消磨我的意志。于是我一直埋着头一步一步地爬着。我坚信,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我每迈出的一步,就是离扎依札嘎近了一步。我也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就会打乱我的呼吸,让我心肺呼吸的节奏大乱,面临着再次调整,这着实需要时间。我要让思想转移,想我高兴的事,想我的某篇作品的结构,我要忘记正在登山,让身体成为会走动而没有灵魂的躯壳。神山,原谅我,我必须这样,这并未减少我对您的崇拜之情。我必须这样做,让注意力不再注意身体在高海拔的反应,让天马行空的想象簇拥着单薄的逐渐减少的意志,给它助力,为它补充能量。

山梁上随时可能迷路。除了向下的路外,前边、左边、右边的路都可以走。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当站在路口纠结怎么走时,总有经幡善意地树立在眼前。经幡就是路标,沿着经幡就能走到扎依札嘎。是谁这么善解人意?转念一想,转山本身就是一种善举,况且能为别人分担忧愁,这是转山人得到转山的真谛后行为上的实践,本身就是一种有意义的行为。

不知转了多少个弯,远远能看到扎依札嘎神山顶上的经幡了。这不由得鼓舞了我们快要消磨殆尽的意志,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一夜的雨水沁入土里,一踩一个坑,然后周边的水汇聚到坑里,就是一凼凼的泥水。如果是马蹄印,那周边的土圈更高,水凼凼的水更深。眼前快要胜利的念头把我冲击了一下,我有些得意,有些忘形,脚步快了起来。还没回过神,我被水凼凼高高的边缘绊倒,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倾斜,跪在了泥水里。顷刻,冰凉的感觉从膝盖传到了大脑。扎依札嘎,還没到您的跟前,我就给您跪下了。身体再累,也不忘给沿途的嘛智堆添上一块石头,撒向天空的龙达随风向谷底飘去。

再加一把油,扎依札嘎就在眼前。

随身携带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感觉不到热,也没有预想中爬山时如雨的汗水。背上甚至还有些凉意。忍不住用嘴哈出热气暖暖裸露在外冰凉的手,气温只有几度吧。桑吉说要穿薄羽绒服,还真有道理。

脚步越来越沉,黎明前的黑暗期。无限风光在险峰。让我为之孤注一掷努力的不光是绝美的风光,也许,过程的感受更重要。老天不作美,我们一行已经完美地错过了昨夜观看银河的机会,也错失了今天早上站在扎依札嘎山梁迎接的第一束阳光。那么,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是生命的体验和战胜自己的勇气和决心。

十点半钟,两个小时后,桑吉宣布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当登上扎依札嘎神山的那一刻,我们欢呼了,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二十六个小时与外界的失联值得,孤注一掷的登山值得,为年过半百时的疯狂值得。好一阵,我有些恍惚,竟然不敢相信我能徒步登上海拔四千多米的扎依札嘎神山,这个高度是我从未到达过的高度,徒步登山是我生命里前所未有的壮举。

今天的扎依札嘎山顶,没有如洗的蓝天,只有像野马一样奔腾的云海。当心脏不再猛烈撞击胸膛,当肺部不再贪婪地吸入稀薄的氧气,身体的安静让世界安静了下来。我竟然再次不敢相信,海拔四千多米是我们用脚步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高度。相对于先前陡峭的山路,山顶较平坦。此时人不多,先于我们到达的转山人早已煨完桑下山去了。白塔冒出阵阵幽蓝的烟雾,有时竖直有时不分方向地向四周飘去。偶尔有几颗散落在煨桑炉外的青稞,或者几片柏树叶,一动不动的姿势是被遗忘时的无奈。一阵风吹来,经幡发出啪啪的响声,像欢迎的掌声,又像孤独时的自娱自乐。

千百年来,扎依札嘎不都是这样吗?

桑吉和这马佐忙着挂经幡。也许,登这么长时间的山,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人生在某些时候会有个分水岭,承不承认分水岭都会存在。站在岭上,我将和逝去的青春、走失的朋友、付出的努力讲和。转过身,我会面临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只有站在扎依札嘎,我才会思潮澎湃。我也才有资格对自己的前半生做一个总结。

桑吉说,我们用过的木棍,不能平放甚至乱放在地上,要竖直地插在土里,吸收天地之灵气。自己用过的木棍,过世后将是灵魂的坐骑,转山时会助你一臂之力。桑吉虔诚地说。我突然觉得,我的木棍有了生命,它也在转山,插在地上,就像扎依札嘎在给它教化、给它充电一样,木棍不但记录自己在扎依札嘎的旅程,它还度到扎依札嘎的灵气,从此,这根木棍就不是普通的木棍。就像此时的枣红马,站在一边贪婪地吃着地上矮矮的青草补充体能一样。

好的。入乡随俗。

我们将木棍竖直插在面前的土里。透过木棍的空隙,我看见枣红马低头认真地吃草,不时打个响亮的响鼻,它的任务是吃草,好像它置身度外似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将木棍和枣红马放在同一个维度度量,想从这两个不同界的物种中发现它们的共同点,一个活动的一个静止的、一个动物一个植物,我浅薄的知识,怎么也无法将他们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这,也许就是文化的差异吧。对一个推崇万物有灵的民族,将木棍和枣红马放在一起思考,又显得多么正常。也许,正是万物有灵的思想,千百年来,他们不会摘一朵花,不会折断一株草,更不会将污物倾倒在海子里,九寨沟才被这一群原住民保护得如此美好,如此原始。

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从桑吉身上,我看到了一棵树一滴水一片树叶一只鸟生活在九寨沟的荣耀。

我们该下山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我和宗琳不以为然。桑吉、小松和刘哥给我们打预防针: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迎接下山的挑战。

十一

按照苯教的习惯,我们一直走在山梁的右边,按逆时针的方向上山、下山。桑吉叮嘱我们带好护膝,保护好膝盖。

上山时全部的精力和体力都用在爬山上,对眼前的美景顾不上拍照。心理上藐视下山的轻松,有了环顾四周发现美的心情。山呀、云呀、雾呀、花呀、草呀,此刻不停地出现在我们镜头里。不拍点花草,怎么对得起我们付出的辛苦?

从黄泥巴土和小石子混杂的路过度到全是大石头杂乱地混杂在一起时,我们发现下山的路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走。当所有人收起了相机或者手机,专心走路时,我还是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于是,我的膝盖、大腿、手臂到处都有扎依札嘎给我留下的紫色印迹。小松说这还不是最难走的一段。如果说眼前的路都不是最难走的,那最难走的路,就想象不到是如何艰难。无论如何,下山的路在前方等着我们。

走完石头阵,也就走完了高山草甸。当看到比人高的大叶高山杜鹃林时,脚下的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黑色。土里没有小石子,不用担心脚会被拐一下或者硌一下。一夜的雨水让腐殖土里的水份饱和到要溢出来的程度。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深坑,水从腐殖土里快速渗出,一会儿就填满整个脚印。加之我们是最后一批转山的队伍,前面已经走过了许多的人和马,早将不到一尺宽的路踩成一条黑色泥巴水路。鞋子被粘住了,使劲往上一拔,泥巴和脚较劲,发出呲呲的拉扯声,这是粘合后的撕裂声。不一会,我们的雨鞋套全坏了,冰冷的泥水直往鞋里钻。

快走完泥巴路了吧?什么时候才走完这烂泥巴路啊?

走完杜鹃林,眼前出现高大的松树,脚像踩着海绵一样柔软的黑腐殖土了。雨水渗入腐殖土底下被锁住,面上的土干燥柔软,所以有这种土的地方是森林植被好的地方,也是水土保养好的地方,不用担心发生泥石流。此时我才切身感受到为什么要种树,以及森林对于水土的涵养和保护的巨大作用。在这片树林里我再也不用担心会滑倒了。

走出松树林,已经是中午一点钟,该吃干粮了。这也是转神山的人固定吃干粮的地方。桑吉不时往身后的山上看去,山上雾大,他在担心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迷路了。当我们补充好能量准备出发时,远处出现三个小伙子的身影。他们刚要下山时遇上大雾,在该转弯的地方直行了。直到大雾散尽,他们才发现已经偏离了下山的路。这一迷路,至少多走了几公里。桑吉告诉他们,在最容易迷路的地方,都插有经幡,看到经幡走,就不会迷路。

我眼中看到转山的不只是老年人还有中年人,对于这几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不光是桑吉,我都感动欣慰。文化也需要传承,这几个小伙子转山,就是对藏民族优秀的古老文化的热爱和传承。

当我们回到出发点桑吉家时,我们的转山之路在GPS实时定位下显出一个圆形。是的,转山是圆满的。两天时间徒步近二十六公里,约七万步。虽然我们没有看到心心念念的银河,没有亲眼看到银河到底是紫色还是黑色还是紫蓝色,或者看到流星划过苍穹时耀眼和声响,没有听到星星们在头顶的窃窃私语,没有在扎依札嘎的山顶上看到日出,看到太阳的第一束光如何普照在群山时的壮丽,没有感受到太阳光照在我脸上时的温暖和炫目。但是,我们转山之行圆满而美好,一生都不会忘记。

三天后,桑吉带上他十七岁的儿子桑郎泽仁,七岁的小女儿桑娜央金,还有桑吉妹妹的十六岁的儿子泽旺雍扎再一次走在转山的路上。这一次是桑娜央金第一次转山,是桑吉和这马佐这半个月内第三次转山。桑吉告诉桑娜央金转山不是要證明自己勇敢,或是要征服什么,转山是体验,是敬畏自然,是心灵的历练。要尊重路上所见的每一个生命,包括一株草、一枝花、以及一只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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