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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歌

2022-02-07白林

草地 2022年1期
关键词:寨子牧场老师

白林

“狼又回来了。”

邓加忧心忡忡地说。

邓加说话慢条斯理,一句话总是要停顿分成几截才能讲完,就像口里含着一坨干牛肉,咬嚼不断,却又要吞咽下去所造成说话的停顿,既要不停地咀嚼吞咽,又要顾及说话一样。但邓加不是结巴,他说话断断续续的痛苦是因为转译,将本族的语言在头脑中完成对应的汉语词汇,寻找转换与表达所造成的。

不知道从哪一辈人开始,邓加及先人为着生存这个理由,需要掌握一门别族的语言才行。而在本族内交流时,他却不是这样,可以用一口流利的本民族语言表达。

造成邓加这种口头表达障碍的原因,在多年以后,邓加认为是身份问题。

而探究邓加及其部族的身份问题,势必难免会牵扯到历史的渊源。

最初,邓加的先人和部族的身份并不复杂,就是游牧民族。

大约一千多年前吧,这支游牧部族从甘青高原往黄河上游地带迁徙。迁徙的原因一是人口的增多,原来的草原不足以养活那么多的嘴,人的嘴和牲畜的嘴。二是部族内部的兄弟之争,兄长这支部落不得不离开。三是本部族与其他部族之间的战争。

这支离开大西北的部族,在长达数十年的辗转迁徙过程中,又与当地的土著发生战争,结果屡战屡败。一支部族的生存法则,便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那些肥美的草原,尽管诱人,但当本部族无力用武力来征服时,只能继续朝大西南迁徙。

如果不是数次外力作用的迫使,或者是在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中巨大的惯性驱使,那么,邓加的身份仍然还是牧民。战争是最初的外力,面对强大的对手,在无法战胜对手,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最明智的策略则是避让,逃进类似“避风港”般偏远的角落继续生活。

只有生存活下来才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这个世界其实并不是完全孤立的存在,没有一个地方真的就是世外桃源。

狼不是这支部族的图腾。但是,狼却像幽灵般始终与这支部族如影随形。狼并不一定就是这支部族离开遥远出发地的狼,狼的故乡在草原、山林,在这支游牧部族不断地迁徙过程中,始终处于生物链的顶端动物。因而,狼与牧人之间,始终贯穿于整个部族的迁徙史。

当然,狼在遭遇生态危机的时候,也一样可以选择逃离,跑到鲜为人知的犄角旮旯里躲起来,先活下来。趋利避害,既是人的生命本能,同样也是狼的本能。

在邓加出生后的十几年里,甚至在更长的时间范围内,狼突然不再回到这个曾经每天面临杀戮而提心吊胆的领地。

然而,人却不能。尤其是历经几十代人的定居繁衍生息之后,最终得以生存下来的地方,牧人自然会依着生存的法则,逐步建立起内部严格而封闭的秩序,形成新的习惯,新的法则。

或许是从那个遥远的第一场战争开始,整个部族因为落败而元气大伤,一直就没能恢复元气。所以,战争肯定不是优先的选项,剩下的就只能是适应。适应自然,适应部族内部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和适应与这个世界始终存在的相处和循环。

“狼是冬天回来的。”邓加打着手势,仿佛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在虚拟中握着,朝下使劲挥砍一样,很气派地特意强调这点,“是在冬天的夜晚。我咋知道的呢,先是一匹狼,站在牧场那边的山岗上嚎叫,听到狼嚎叫的声音,我就知道狼回来了。”

“你能肯定?”珠塔将信将疑地眨着眼睛,还是有点不相信。

“这个肯定假不了的。”邓加轻声地叹息了一声,就跟心里装着的东西苏醒似的。他察觉到自己所叙述的狼的故事不被人相信,就如同自己失去了人们的信任一样。

这多少让他有些生气,脸部的肌肉突然痉挛起来抽动着,像是把内心的痛苦从身体内部某处隐藏的地方给逼出来了似的,可他不想过早地暴露出来,竭力想要掩饰一个男人的镇定与从容。

因受到打击,于是,他固执地用近乎独白式的自言自语起来,一改边思考边说话,说一截留一截的习惯节奏,说话也变得流畅起来,“那天下了场雪,大约是快到年底的样子,具体是几号记不清楚了,我去县牧场的庵房内收拾东西,就听见了狼嚎叫的声音,不,不,不是一匹狼,而是一群狼,只不过嚎叫的只是一匹头狼,距离也较远,加上又在下雪,只能看到狼模糊的影子在山岗上游走。”

邓加跟珠塔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次年的初春。老寨子里的女人和部分青壮年又都准备去牧场,将淘汰剩下的牦牛从圈养了一个冬天的棚子里赶出来,沿着老寨子背后的曲折牧道上山。

望着这批年龄跟自己相仿的女人,及少数身体还行的老年人,仍然顽强地想把什么东西给保持下来的倔犟,不像过去这个时节来临的时候,寨子里的男女老少,臉上带着兴奋喜悦的神情,开始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劳碌。人们带着帐篷和生活用具,骑在马背上,宽大的氆氇怀中抱着孩子一起去牧场的情形,在邓加的心目中仿佛历历在目。

邓加在心底感叹道,变了,一切都变了。

邓加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一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好久,觉得再不讲出来,自己就憋不住了。于是,他就找到了珠塔。

珠塔听了他说的话之后的反应,令邓加倍感失望。在邓加的眼中,狼又回来了,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随着畜牧业的衰落,有关牧场的话题让人觉得沮丧,感觉这是另外一种生活一样。

邓加不想答理珠塔。

他觉得跟一个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的人站在一起,完全就是浪费时间。他背过身子,强调了最后一句,大声地说道,“我相信声音是不会欺骗人的!”

珠塔显然被邓加自说自话给惊到了,他尴尬地笑了笑,捋了一把自己卷曲而油黑的头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狼不说是多少年没有出现了么,随着社会的进程发展,不说是匹活生生具体的狼,就是狼这个词汇也都好久没有听人提起了。就跟寨子里许多的陈年旧事渐渐在遗忘的过程中,仿佛已经消失了一般。

珠塔竭力回忆着。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自己还是个五岁的小孩子时,听在世的爷爷提起过狼。在七十年代几匹壮年的公狼,半夜冲进他家的牛圈,将一头半拉子大的牛犊拖走活生生地给咬死了。

狼在攻击牛的时候显得很有章法,狼与狼之间有着明确的分工。所以,爷爷说,看见了狼,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命,不要轻易地去招惹一群饿狼。除非你手中有枝自动步枪,才能与狼抗衡。

珠塔对狼几乎没有什么概念,突然听到邓加说起狼回来的事情,无异于听到邓加说看见了蜘蛛侠从电影虚拟的场景里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半农半牧的地方一样,禁不住“咯咯”地大笑了起来,冲着邓加离去的背影调侃道,“邓加,你真会编故事。”

说起蜘蛛侠,那还是珠塔在少年时代跑到县城看电影的事情了。

邓加离开,因不相信他讲的故事而发愣的珠塔,来到自己将要建新房的宅基地前,望着那还是一片蒿草的坪地,他知道这里与珠塔的宅基地毗鄰,只不过珠塔俩兄弟已经将长满蒿草的宅基地给平整了出来,也打算建一所房子。

这片坪地在老寨子山坡底下河谷公路堡坎上边的一处台地内。本来,邓加是想将自己在老寨子的旧房子给拆了,原址原建一幢水泥建筑的楼房,像城里人一样过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小日子。可如果邓加真要敢这么干,他不仅拿不到政府的建房补贴,而且,旧房子拆不成不说,新的宅基地也很有可能得不到审批而泡汤。

重新规划的宅基地,就是因为随着老寨子里人口增多,原有的房子不够住,老房子又年久失修,一个家庭兄弟姊妹长大了,要分家,要结婚都需要重新建房。

老房子都是两层,最多是局部三层。全部是就地取材,木架子穿斗结构。由于是建在四五十度的斜坡小台地内,土地金贵,朝东的一面,类似吊脚楼一般,用木头支撑着,时间一长,这些木头就要腐朽,需要及时更换,每次更换别提有多么麻烦了。先是要找到合适的木料,加工之后,还要找懂得这门建筑工艺的匠人。就说木料吧,需要提前个半年向林业部门申请,好不容易报批了下来,可懂得这门手艺的匠人却老了,干不动活了。寨子里许多的老匠人随着年纪渐老,有好些人都已经去世了。

老房子结构是进深狭窄,空间布局不合理,门又低矮。年生最早的房子还设计了假门,想要走进客厅,进了大门,就是一面狭长的夹墙,仅能供一个人通过。夹墙内又暗,稍不小心,就完全摸不清东南西北。

这也是一种防范措施,不知道情况的歹人突然闯入,因为假门的巧妙设计,那是要吃大苦头的。底层的客厅中央设计类似天井的通风口,通风口正对着的底下,就是火塘。火塘里的火不能熄灭,如果火熄灭了,对这个家里的人就不吉利,意味着将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因此,客厅内成天烟雾弥漫,初来乍到的人适应不了,被客厅内终日袅绕的烟雾给熏得眼泪水长淌。睡房白天都要开灯,通风和采光都不好。二层要通过楼梯,一种楼梯就是原木直接砍出的独木梯,上楼需要平衡能力,还有一种两边有扶手的楼梯,很陡的楼梯。

所以,说起建房邓加就变得忧心忡忡。

他不想离开老寨子。“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况且,一个人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不是想离开就能离开得了的。尽管新的宅基地距离老寨子也不远,但却缺乏了一种时间里浸淫的味道,熟悉的亲切,需要经过好长的时间才能适应得心安理得。倘若要离开,除非是迫不得已的不可抗拒。一句话,就是不方便。况且,这并不是整体的老寨子全部搬迁,就是需要建房的人,通过向政府申请,才能在指定的地点建房。

不过,新的宅基地也有好处,政府先把道路给规划建成,用电用水和管网都是预先给弄好了的。不像老寨子,村道狭窄而复杂,电线如同蜘蛛网似的密布在房屋的上空,生活用水也不方便,过去是在溪边打水,后来是修建水窖,再后来就是安装自来水,从很远的高山上采用化工制造的水管子供水,但到了冬天水管子被冻住了,还得去挑水吃。

凡事有利就有弊。这些邓加都明白,他是舍不得,是感情上的留恋。说到情感,邓加心里五味杂陈,他跟珠塔兄弟不一样,他是可以离开老寨子去外地生活的人,就是情感中的难以割舍,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待在自己出生的地方。

珠塔兄弟动作快,不像邓加行事老是犹豫不决。人的一生,往往就是因犹豫而错失掉不少的机会。珠塔父母早亡,打小他和哥哥一起被舅舅带大。

现在,珠塔成了家,妻子跟寨子里的人上了山,这回主要不是去放牧,而是去挖虫草。哥哥去了外地打工,嫂子在乡政府公路旁边开了一家餐馆。哥哥的孩子和珠塔的孩子都由珠塔来带。这要搁在以前,带孩子都是女人家的事情,一个大男人在家带孩子,在寨子里的老人看来,觉得不可思议。这跟观念有关,珠塔结婚结得迟,在外打工多年观念也随着发生了变化,不再认为女人带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珠塔性格开朗,如果不是正在建房脱不开身,那么,珠塔也会跟妻子一道上山去挖虫草。

珠塔身材修长,皮肤黢黑,生着一头天然的卷发,油亮而浓密,五官端正,大眼睛,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夜里妻子尤里经常拿珠塔的皮肤黑说事,“如果把你丢到煤堆里,你不笑,不需要隐蔽,简直都发现不了。”妻子丰满的身子在他的怀中扭动着。

珠塔回敬着妻子,“那你的腰呢,比水桶都还粗,我就纳闷了,女人一旦生了娃娃,腰就咋不像当姑娘时苗条了呢,咋就渐渐地变得比水桶还粗了呢。这不稀奇,我奇怪的是,你居然爬山还成,跟个土拨鼠似的,拖着圆浑油光的身子,哎,却灵巧得很。是不是你腰里边安装了一台发动机,让我看一看……”每次夫妻俩睡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内铺在草坪上的毡子上时,序曲就是从对彼此的皮肤,身材的调情开始,最后以彼此的精疲力竭而收场。

珠塔兄弟俩一直没有房子,父母的房子还是“民改”时分配的保管室。父母双亡之后,珠塔兄弟俩跟着舅舅一起生活,打少年时开始就帮着舅舅到县牧场放牛,父母的房子又被大队重新分配给了别人。兄弟俩只好跟着舅舅生活,舅舅年纪大了之后,珠塔兄弟一直就住在牧场上的庵房里。后来,因草场退化又都外出打工。

因此,到了今天兄弟俩才想起要建房,当政府决定另外划宅基地建房时,兄弟俩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开始了建房。除了政府有一笔建房补助外,还需要珠塔兄弟继续挣钱,自己补贴一部分,才能凑齐建房的全部费用。

在建房这件事上,珠塔和邓加所想的不一样,珠塔兄弟俩是需要房子,邓加是选择到底是就地建房,还是离开寨子去外地。

狼回来的消息一夜之间就在老寨子里传开了。

狼的归来唤醒着寨子里的人久远而深沉的记忆,就像撬开已经钙化了许久的厚壳,在旷野里的夜晚,一群眼睛里闪着绿莹莹光芒的生灵,行走在风雪交加的山岗,开始重新准备祸害山岗底下在草场中游走的牦牛。

狼同时也唤醒了人们心里贮藏的英雄意识和英雄情结。狼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凶残强大的象征。消灭狼,就意味着人是更强大的生物。能够打到狼的猎人,就是寨子里的人心目中的英雄。

寨子里的老人是见过狼的。但,见到过狼的老人在世的亦不多了。

邓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那么,也是在此之前不知道会有狼出现一样。人们几乎把狼给忘记了,把狼给遗忘得太久了。

他们暗自揣想,狼咋会又回来了呢,这么多年的时光流逝,人们忙着生活,适应生活中不愿意面临的改变,哪里还有心思和精力去想狼的事情呢。既然狼又回来了,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阵涟漪。那么,狼又是咋存活下来的呢,狼又为什么突然想回来了呢。这只能说,狼这畜牲,生命力太顽强了,几十年都不曾出现过了。现在,狼跟死去的什么东西又复活了一般,重新回到这片草原和峡谷结合部地带的高山牧场里来了。

抑或是遗忘太久的缘故,寨子里的人对于狼并没有什么好印象,更不会朝着生态环境变好的方面去联想。总是觉得多少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才能对狼回来这件事有所应验才对。

对于老寨子里的人来说,狼又回来了到底是凶是吉,谁也无法说清楚。

老寨子叫达弄。

达弄汉语里就是老虎的意思。

关于达弄寨的由来在寨子里的老人口口相传中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八百多年前的虎年,第一批迁徙來到这里的先民在此建房定居。还有一种说法比较富有诗意,整个寨子是座落在山川形胜,像一只老虎背脊一样起伏的山坡台地间。

老虎,在达弄寨的人所信奉的宗教教派里边还含有财神的意思。先民当中有知识的人,在建寨子时是看过风水的。所以,老寨子里的人相信,达弄寨是一块风水宝地。

这也是邓加不愿意离开老寨子,想在老寨子拆除旧房子,原址原建的原因。邓加的想法跟珠塔兄弟不同,珠塔兄弟是急需建成一幢房子,好早点将兄弟各自的家给安置下来。

从老寨子东边山脊线延伸出去的山包,就是这只老虎的脑袋,在那里的台地里建有一座寺院。过去,像出现狼这种事情时,寨子里的人就会找到寺院里的住持喇嘛占一卦,问一下凶吉。现在,但凡有个什么琢磨不定的事情时,寨子里的人则会悄悄地跑到寨子里学问最大的元老师家里,向元老师请教能够解释清楚的答案。

元老师是寨子里最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可不就是应该来承担着授业解惑释疑的责任么。

元老师是地区行政学院的副教授,退休想回到寨子里定居。不过,元老师又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般只在内地天气潮湿,或者最炎热的时候才会回到寨子里居住一段时间。

邓加非常羡慕元老师这种候鸟式的生活。

在邓加跟珠塔说起见到狼的事情之前,他在春节期间也曾悄悄跑到元老师的家里,希望从元老师的嘴中听到跟村民不一样的见识。

“这是好事呀。”元老师坐在家中客厅的火炉旁边,客厅的另外一侧正在建个书房,元老师说,“落叶归根吧,在外漂泊了大半辈子,总算熬到退休了。人老了,最终是要回到寨子里来的。我若有个书房,就有了看书的地方,二天老得扭不动了,也好有个打发剩下时间的地方。”

达弄寨所在地海拔三千多米,夏季干燥凉爽的气候,令元老师身体很受用。他年近七旬,最受不了的就是内地夏天和冬天的气候,在最热和最冷的时候,都要犯湿疹,只有回到老家住上一阵子,不用吃药,湿疹便会自然痊愈。

他说,“大城市有什么好。就是夏天热,皮肤湿咂咂的。冬天潮湿,皮肤跟不透气似的,尤其是雾霾,简直让人受不了。还是家乡好啊,空气纯净干爽,大家又都是乡里乡亲的,人也熟悉,不像大城市,门对门都不认识,万一老死在床上,尸体都发臭了,恐怕都没人知晓。”

元老师打算过完春节,又去外地。说到这里时,元老师又会自辩说,“毕竟外地大城市医疗条件呀要好得多,文化生活也丰富,老年人有个病痛,在外地大城市的医院好办一点。我在外几十年,除了得了一身的病,啥子都没有得到。”元老师说的话,在邓加看来总是充满着自相矛盾的悖论。

当邓加向元老师问起咋看狼回来这件事时,元老师从低矮的小木桌上拿起一只圆形的眼镜,这是元老师的习惯,每次跟人正式谈话之前总是会这样,先要把眼镜戴上,才显得正式庄重。元老师身材不高,下巴尖尖的,留着怀旧式的八字胡,这是他的审美。圆圆的眼镜片后边瞪着骨碌转动的眼睛,听到邓加说起狼又回来时,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这说明了什么呢?嗯?”

他顿了顿,像在课堂讲课时一样,先是设问,又像是在问邓加。目光却越过这只老式圆形眼镜金属架的上方,盯着邓加,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像是要把自己的思维守住,不被自己的咳嗽给打断给震散跑掉一般,“这说明,咳咳,说明,哎,咳咳咳,看我这感冒,一直都不好。”

邓加听到元老师不停地咳嗽,心也跟着缩紧着,他心里着急,又不好意思打断元老师剧烈的咳嗽声,起身为元老师羼着铜壶熬的马茶,“您喝口茶水,缓一缓。别急,慢慢说。”

“这说明生态变好了?我只是操心一点啊,狼回来了,你们的牦牛、犏牛都淘汰没了,狼吃什么呢?安?搞不好,狼又会消失了嘛。”

元老师透着学者长远的忧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邓加一直没有结婚。

如果把邓加的忧心忡忡当作是一块核桃馍。那么,像掰核桃馍一样给一点点地掰开,就得从他年轻的时候说起。

起初,邓加也跟珠塔兄弟一样,跟着老寨子里的人一起,在每年开春的时候去县牧场放牛。

放牛,骑在马背间,驱赶着成群的牦牛,使年轻的邓加觉得自己像一个王者,威风凛凛。覆盖在隆起的丘陵状山岗的青草延绵而舒展,就像一张巨大的毡子覆盖着立体的山原。蓝天白云底下,是一大片青翠的草场,策马疾驰,仿佛世间万物都被征服似的,快意激荡在邓加的心田。

县牧场的山脚有条叫半当的小河流,骑马过河,看着溅起的水花在自己四周发出欢快的声响,邓加放开喉咙纵情地唱着牧歌,歌声在山谷间回声应和。

邓加是家中的独子,他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妹俩那时也在不远的帐篷内成天干活。姐姐在架火熬茶,妹妹在帐篷外面的牛圈挤牛奶。一家人的日子,虽说过得清苦,但却充满着欢乐。

在放牛的间隙挖野药。将挖到的重楼、芍药和虫草、贝母卖给外地来收药材的人,始终就是邓加乐此不疲的事情。

邓加也很少下山。

游牧仿佛更能让人体味自由一般,有着面对大自然无拘无束的酣畅。最重要的是到了冬天,半当河两岸会结冰,厚薄不一的冰层,越抵近岸边冰层就越厚,河流的中间却仍然清澈如玉地流淌。半当河水不深,仅能淹没在马肚圆浑弧形最低的部位,这时骑马过河,邓加将自己的双脚从马鞍内退出来,打着盘腿坐在马背上,他的骑术很好,在过河时就能避免河水将靴子给打湿,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保持身体的平衡和熟悉马的脾气,不然,马如果尥蹶子或者在河中受惊,就会摔倒在河里。

过了河,邓加从马背麻利地跳下来,发现马的肚子和马腿部的毛发,居然结了一串串大小不一的冰凌,就像璀璨的项链,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每次过河,邓加就是去找在河对岸草场放牧的一个姑娘。

达弄寨的人生活就是如此。

冬天来临的时候,除了老、弱、病、残的人一直留守在寨子里外,其他的人从牧场又会搬回到寨子,在自己家烤火取暖,谁还愿意在冰雪的季节里,守在牧场里挨冻呢。

后來,姐姐和妹妹陆续都嫁人,只剩下邓加一个人在牧场里孤独地生活。时间长了,他觉得自己快成了哑巴,没有人来跟自己说话,开心和不开心,也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里清楚。

孤独的滋味并不好受。

每天醒来,面对着白雪皑皑的群山,紫杉树枝上积满的白雪,除了上楼,将庵房二楼里存积的草料成捆地给搬下来喂牛,就是旷野寒风呼啸而过的孤单。内心涌动的渴望,令他总是产生幻想,就像每天中午准时飞临而来的鹰隼,在蔚蓝色的天空展示着杂耍般的飞翔。

如同风暴过湖,到了邓加成年之后,森工局的人开来了。

林业工人在采伐的同时,生活翻起的浪花散落在大地的身体上,搅动着牧场和寨子寂静的日子。

这是邓加和父亲、爷爷这辈人从未遇过的。既不是战争,又不是其他部族的驱赶,而是在历史长河中发生新的变故。

邓加跟寨子里同龄人一样,对森工的到来,抱着新奇的态度。觉得日子不再是放牛挖药,白天骑马放牧,夜晚唱着牧歌充实而单调。而是突然来了一批操着外地口音的人,这些人听不懂本族的话,语言的交流还需邓加与小伙伴们去学习对方的话,彼此才能弄明白意思。说来也是件挺有意思的文化现象,跟东北人学汉话的,居然能够说着一口地道的东北方言,什么“咱们那嘎达”,张口就来。而邓加却是跟一位四川内江人学汉话,居然学成一口内江的方言,比如内江人把“吃肉”发音成“吃入”。以致后来旅游业兴起的时候,外地的游客跑到达弄寨,听到寨子里的人居然会用各地的方言跟他们来交流时,不禁竖起大拇指夸赞道,“你们真是语言的天才呀,学啥像啥,啥子话张口就来,啧啧。”

邓加在放牧之余,偶尔跑到林场打工,主要帮着抬木材、装卸木料,宣泄着旺盛的精力。顺便也将锯掉的树枝当成柴禾捡拾,用牲口或者拖拉机运输回老寨子里。

那是邓加第一次见到集材机、卷扬机之类的现代化大型机器,这让少年时的他感到非常惊奇,那是跟他在牧场里生活的单调枯燥完全不一样的陌生和新鲜。令他对机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不久后油锯装备的到来,随着“轰隆”的一声,工人一拉手中的绳把,一圈金属牙齿状的齿轮闪亮着银色的光泽转着圆圈般飞速运转起来。一个工人托举着油锯站在树林间的大树旁边,对准着树干根部,油锯的牙齿非常轻巧地咬进树身内部,一会儿的功夫,随着一阵油烟伴随着“轰隆”的声音,锯末粉状的木屑从树身体内部不断地涌出,在树根周边堆积一片散发着油松味道的圆圈,紧接着树干发出“咔嚓”的断裂声音,不一会儿,一棵上百年的针叶松树如同庞然大物一般轰然倒下,顺着陡峭的山坡滑行,碧绿的青草丛如同为这棵刚被采伐的大树上了润滑油似的飞速窜动,碰到其它的树木也被其下冲的巨大惯性给打断……

两个工人一组,在彼此安全的距离范围,工人们戴着藤条安全帽子。林间树梢之上疏漏下来的阳光照耀着,帽子随着锯树的动作晃动着,一片的大树不断地在倒下,倒下,就像不断倒下的尸体一般横七竖八地仰卧在山坡里。

又一组工人上去,先是将树枝就地用油锯给锯断,然后,又把树干锯成一截一截的。这时,横架在高空的钢缆,在河谷空地安装的卷扬机操纵之下,一个工人站在卷扬机的旁边,还有一个工人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彼此通过红色、绿色的小旗,彼此打着旗语联络指挥着将集材运输下山,还有一组的工人负责将锯成一截一截的木材归拢,用细钢缆给捆好,随着一声长长的哨声响起,听到指令的人操纵卷扬机发出“唿唿”的启动声音,将捆好的木材吊起来,通过索道滑轮,将对面山岗坡里的木材输送到山下的空地,在木材跟钢缆运行摩擦时,空中就会发出一阵火花,别提有多么壮观了。

木材输送到了河谷的空地之后,又被重新捆绑,由吊车一根一根地吊到等着装运的解放牌和东风牌卡车货厢里,由于人手不够,往卡车里解缆装运时,林场就会临时召集附近寨子里的青壮劳力来从事这类繁重的工作。

青少年邓加目睹着采伐作业的整个过程。大片的山林,就像群山茂密的头发被剪成了秃子一般,在大树倒下的地方,草失去了天然的庇护,很快就枯萎。只有等到来年,才能长出杂草。所以,在他的心中对于森林的毁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没有想到,这对后来整个这片区域的放牧会产生革命式的影响,随着森林面积一年一年的缩小,草场也开始在逐步地退化,人进树倒,人进草退。

寨子里的老人就跟森工发生了冲突,不仅是后来的采伐涉及到了神山上生长的树,而且,对放牧的限制多了起来。在村民的观念里,这里的山林、草场原本就是先人留下来,供他们放牛生存的地方。尽管这不是面对面的真刀真枪对着干的战争,实际上,跟一场战争也差不多。过去可以自由穿行去放牧的地点,现在居然成了国营林场的地盘。工人们也觉得委屈,甚至认为当地老乡不讲道理,我们是为了国家建设需要而来采伐木材,村民们咋就这么不理解呢?最后,官司打到政府,说是支援国家建设,广大牧民要发扬主人翁的风格,作出牺牲。到了“退耕还林”和“退草还牧”工程实施时,牧人才拿到了国家的政策性补助。森工也早就转产,从砍树的人变成了种树的人。

寨子里的老人说,也就是从那时起,狼也就消失了。

老人说,狼是受不了森林中弥漫的油烟味道才消失的。即或是打猎,不是非常出色的猎人,一般人是打不了狼的。因此,在邓加青少年时,只在寨子里最出色的猎人家的门框上,见到过被剥了皮风干的狼皮,炫耀一般挂在门框上,以示曾经猎获过狼。

狼皮内填充着青稞的秸秆,狼的眼睛如同空洞一样空空如也,除了狼嘴巴里残留的牙齿,还能想像得到狼活着的时候凶狠的神情,没了眼睛的狼皮,如同关闭了通往心灵的窗户,看不见狼的内心世界,就是一匹死狼,就是一匹没有了灵魂的狼,一匹连行尸走肉都算不上的狼标本。

狼因为偷袭牛羊,注定要成为猎物。

尤其是到了冬天,狼没了吃的。这时,牛也一样,也没了吃的。牧人只得提前准备贮藏过冬的草料。堆放在庵房的楼上,庵房又叫木摞子。当地有的是树木,将没有剥掉树皮的圆木,以简单地榫卯方式,重着摞着在一起。庵房并不是集中连片,不像老寨子的房子自然形成一个村落,而是孤独地耸立在牧场各自不同的地方。

庵房为一楼一底的结构,底层是牧人住宿的地方,二楼四面通透,堆放着干草料。在低矮的房门侧边,支着一根独木梯,梯子是一根圆木,用刀斧顺着下粗上细砍出一格一格的梯格,斜搭在通往二楼的木板边。

底层幽暗,三块石头一口锅,牧人住宿在庵房的季节,用马或者牦牛驮来青稞粮食,或者如果待的时间不长,就在马褡裢内装入糌粑、酥油、茶砖,以及锅碗瓢盆,带上盐巴,从附近的半当河溪流里打来水,捡拾来柴禾,熬着马茶。

县牧场一半是高山草原,一半是森林,牧人根据不同的季节,分别在不同的海拔设有庵房,建在海拔较低地方的庵房所在地叫“冬牧场”。在海拔高一些的庵房所在地叫“秋牧场”。高海拔的牧草枯萎时间早一些,河谷里的牧场牧草枯萎时间晚一些,牧人就是根据牧草的枯萎季节来决定迁徙的日子。

与翻过雪山,去西边大草原上的牧民不一样,西边大草原上的牧民过的是逐草而居的游牧生活。而达弄寨的村民不是这样,除了在牧场放牛以外,在寨子台地之下的河谷还要种植青稞、胡豆、玉米等庄稼。因此,寨子里最辛苦的就是女人,不仅要放牧,到了秋天还要去收割青稞。春天播种的时候,她们忙碌的身影在田里,夏天忙碌的时候,她们又在帐篷外挤牛奶,打酥油,回到家里(帐篷内)还要熬茶,做饭。

邓加的少年和青年时代,就是在半农半牧状态的生活中度过的。

此后,因大片的原始森林消失,导致草场退化。使得牧人不得不淘汰掉一批牦牛。也就是说,牛多了,草场承载不起。然而,淘汰什么牛,又是一件令牧人挠头的事情。

邓加不明白,淘汰的不仅是牛,连他自己的身份在时间不知不觉的推移过程中也发生了改变,仿佛也被淘汰了似的。

这是邓加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的东西。

自己好脚好手的,一场恋爱让自己对女人死了心,可最终的结果却咋就会要离开牧场呢。恋爱莫非跟草场退化有着什么必然的联系吗?但他心里清楚,不离开牧场不行,如果不离开牧场,自己就得去喝西北风。

牧场的结局,除了整头地出售牦牛,就是出售牛奶和由牛奶加工的酥油,及在加工酥油過程中产生的奶渣。再就是挖野药,但挖野药是有季节性的。这几乎是一个牧民家庭一年全部的收入来源。要不,就是外出去打工。

邓加的姐姐和妹妹,几乎没读过书,到了适合的年龄,只得嫁人。在嫁人之后,有了孩子,就没时间和精力来照顾邓加了。

喝着牧场自产的牛奶,邓加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自产的牛奶,正宗哪。喝着都有一股草香的味道,哪里像买来的牛奶,喝得心里没有底,发慌,根本嗅不到草香的味道。”

这跟奶牛吃的草和草场是否被污染有关,奶牛在吃草时,还会吃花,吃了什么草,什么花,产的牛奶就是什么味道,城市里的人哪里懂其中的奥妙呢。

自己家的牛淘汰之后,邓加待不住了。

他想起自己在林场还没有搬迁之前,跟珠塔的哥哥偷偷地将停放在无人看管的卡车发动开走的情形。邓加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他只是在司机发动车辆时站在高处看,透过驾驶室的窗口,看这些外地来的司机,在驾驶室内手脚如何配合,看着看着,就学会了开车。他跟珠塔的哥哥就将一辆解放牌卡车开跑了。在林区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差点翻车,闹出人命。结果,把县公安局都给惊动了,派出所的所长骑着三轮摩托车追了好半天,才把邓加和坐在驾驶室里吓得瑟瑟发抖的珠塔的哥哥给追上……

那时邓加觉得司机是这个世界上最牛的人。

司机开着卡车,想去哪里,把汽车一发动,一溜烟的工夫,就跑得无影无踪。

这还不是最牛的。最牛的是,司机有时还在驾驶室内,带着一个风骚妖冶的年轻女人,想干嘛,就干嘛。

在冬天来临之前,司机从山外捎来点新鲜蔬菜和猪肉,包括工段长都得巴结司机说,“下次再来的时候,多带点排骨和清油哈。”

林场工段一到冬天就没新鲜蔬菜吃,只能是白菜、土豆,这些经搁好保存的蔬菜,不过,有这样的生活就算不错了。一到大雪封山,时间一长,连白菜、土豆都没得吃。

邓加喜欢汽车,甚至,在他青少年时期最崇拜的人,就是拉木材的卡车司机。

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森工在历史长河中,就像一阵风,成为达弄寨集体的记忆。然而,森工除了教会邓加这代人各地的方言,还教会了他们包饺子,烧麻婆豆腐,以及看不见的属于生活的东西。

经过奋斗,最终邓加成为寨子里第一个买汽车的人。

乡政府公路旁边开了一家餐馆。

来了一个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长得漂亮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珠塔哥哥的妻子。

当外人问起她的丈夫时,她总是随口答道,“他外出打工去了。”

餐馆生意不错,乡政府的人,上边来乡上检查工作的人,修公路的工人和附近寨子里的人,都爱跑到餐馆里吃饭。

过去,森工有个炊事员退休后,没回老家安度晚年。就在乡政府旁开了一家餐馆,炊事员炒了一辈子的菜,手艺不错。达弄海拔高,日照时间长,蔬菜长得好,炊事员就将老伴从老家弄来,在餐馆后边荒坡种菜,做了二十年的生意。后来,炊事员岁数大了,就关了餐馆回到了内地。

乡政府虽说有自己的职工食堂,可架不住现在的人嘴吃刁了。所以,当珠塔哥哥的妻子又来开起餐馆时,正好填补了这个空档。

现在,寨子里种蔬菜的人少了,每周就有一个外地人开着小货车,跑到寨子里,小货车车顶架着一只电喇叭,事先已录好这个外地人的叫卖声,反复地轮流播放,“卖蔬菜,卖茄子、卖黄瓜、辣椒,猪肉,有排骨,有猪蹄子——”

邓加每天到了天黑时,都要来到餐馆吃饭。

他每次都是老三样,一盘花生米、一盘卤牛肉,还有一盘青椒炒肉丝。邓加平时自己不煮饭,现在他有钱了,那些年外出跑运输挣了不少的钱。他现在除了等上山的人回来,帮助他一起平整宅基地外,每天也就无所事事。

“邓加哥,您来了?”老远,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就看见了他。天色将晚,餐馆内的灯光照亮着外面的公路,邓加从公路那边一摇一晃地走上来。

“今天咋这么晚才来吃饭呢?”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穿着一身合体的氆氇,勾勒出少妇身体的曲线。她每天把自己捯饬得干净漂亮,身材苗条,瓜子脸,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干练,只是眉宇间像是隐藏着什么心事似的。

“哦,有点事耽搁了。”

“还是老三样吗?”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这让她在寨子里成为大家暗地摹仿的对象。

“唔,再来一瓶啤酒。”邓加走进店内,坐在饭桌边,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很快,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麻利地将“老三样”给端上了桌,她边替邓加开着啤酒,边继续问邓加,“邓加哥,您那个‘诚信茶馆’开得咋样了?我听说生意不错。”

“唔,一般吧。”

这个女人听后,知道效益还不错。做生意的人说一般,意思是生意不错,生意人是不会把真话说出来的。

但邓加今天显然没有跟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聊天的兴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她。

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提到的“诚信茶馆”,是在去年秋天,因为修公路,来了不少的筑路工程人员和工人。邓加头脑活泛,将自己临时居住的房子,稍加装修改成了一间宽敞的“茶楼”。其实,说茶楼也不准确,就是一间平房,邓加安装了太阳能烧开水,茶叶和茶具都是他从县城超市购买来的,他自己也并不天天守着“茶楼”经营,而是在“茶楼”外面用纸板写了一个广告“诚信茶楼,喝茶自理,一杯十元”。

“茶楼”毗邻筑路工程项目部,每天来项目部的人,傍晚下了工的工人,劳累了一天,回到自己临时的居住地,希望能够喝上一杯热茶。邓加看到了这个商机,就想出了这个办法。

其实,只有邓加自己心里清楚,那是不得已而为之。邓加没结婚,每天还要忙着建房报建审图纸,筹备建材等一大堆事。他一个人根本就顾不过来。工人和项目部的人也守信用,每天自己泡了茶,喝了茶,不仅将十元钱自觉投进邓加特意准备的纸箱内,而且,还将茶杯洗得干干净净。久而久之,这间“茶楼”也就赢得了“诚信茶楼”的声誉。

“茶楼”这个概念显然来自城里。邓加在三十来岁时开始跑运输,也算是寨子里见过世面的人。他也就顺手将“茶楼”这个名稱给安在自己开的茶铺上了。他甚至懒得去自己“茶楼”,他相信现在的人,不会为十元钱占他的便宜。

随着岁数渐大,到了夜晚,对于邓加而言是难熬的。年轻时到了夜晚倒床就睡,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过了五十岁之后,瞌睡也少了,半天也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人就要胡思乱想,越想也就越睡不着觉。

他喝了一瓶啤酒,走在回老寨子的路上。

老寨子距离乡政府大约五华里的路,建在半山的台地里。从外观上来看,老寨子的房屋错落有致、鳞次栉比,全部是木头建筑。老寨子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吃水问题。过去,寨子山背后有条溪流,清澈甘甜,寨子里的人用水,牲畜的吃水全依靠这条溪流,林场撤出之后,这条溪流突然断流,只能通过修建水窖来蓄水和接通水管,解决老寨子的生活用水问题。

老寨子还有一个最大的安全隐患就是全部使用木头建筑,防火也是个最大的问题。

老寨子之所以古老,就在于自打建成寨子迄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八百年是咋过来的,邓加具体不太清楚,他清楚的是打自己记事起,这个寨子是如何变化的。

所以,当林场这个外力消遁之后,旅游这个外力不由任何人的左右却来临了。这是邓加忧心忡忡的馍馍将被掰开又一层东西。

起初,邓加和寨子里的年轻人一样为旅游的到来而兴奋雀跃着。甚至,连县牧场也有了盼头。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总是要在希望、失望、绝望的经历中,又迎来新的希望。

邓加的想法简单而实际,那就是先开着卡车跑运输,去挣一笔钱,然后,就购买一辆大巴车跑旅游。但像邓加独自一人单打独斗,即使是开卡车跑运输,那也得挂靠一家公司才行。公司要收邓加一笔管理费,而且,业主经常拖欠邓加的运费。这是令邓加万万没有料到的事情。他的想法太天真了,邓加以为跑运输,将货物安全按时送到业主指定的地点,那么,业主就该给自己结账。这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跟在牧场里的生活一样简单明了。邓加想不明白,社会咋就变得那么复杂,人心叵测了呢。为了利益,人咋就变得不讲信用了呢。

邓加吃了亏,只能找一家运输公司来挂靠。他满以为有了车,挣到钱自己真能如愿以偿可以离开达弄,甚至他还幻想,等到自己挣到了钱,就在城里购买一套商品房,让自己成为城里人,让自己过上城市里的生活。

邓加边走边回忆着自己的前半生,当他来到自己的宅基地时,看见珠塔也还没休息,珠塔动作快,才十几天的功夫,都开始准备立房架子了,几个从外地被珠塔请来的木匠,就着高高挂起的大灯泡,连夜在加工着木料。

珠塔的宅基地在邓加的宅基地所在台地底下的台地里,走路用不了几分钟的时间,邓加看着自己的宅基地还是长满着杂草。心里想着,请人吧,人工费又高。况且,寨子里的人修房子,都是由寨子里的青壮年前来帮忙,轮流打着帮工。珠塔没有犹豫,夏秋之交,趁着寨子里的青壮从山上回来的间隙,很好地安排时间,结果啥都没有耽误。

邓加犹豫不决,结果把工期给耽误了,就像他的爱情。

邓加睡不着,心想不如去珠塔的宅基地工地上转一转,睡觉时间还早。况且,邓加一想起自己在老寨子里的房子,就生气,拆除是拆除了,就是不能重新原址建房。

县里的文化部门说,老寨子正在申报传统文化村落保护项目,一旦申报成功了,将来再引进一家公司来进行整体的包装和打造,发展乡村旅游,振兴乡村。老寨子里的传统民居就是将来的旅游卖点。因此,现在只能保持现状,谁也不准在老寨子里乱搭乱建。

“嘿,嘿,两个光棍汉,都睡不着了。”

珠塔看见邓加走过来,边调侃着邓加,边转身从帐篷内取出两把塑料凳子,顺手从纸箱里抽出两瓶啤酒,“现在着急没用,来,喝酒,想那么多干嘛。”

“就是,想那么多干嘛,我不像你,可以想老婆。”邓加嘟哝了一句。他平时不爱喝酒,但是,今晚他又特别地想喝酒。

“哎,说说你过去的女朋友吧?反正,没外人,又没球事。”珠塔“咕嘟咕嘟”嘴对着啤酒瓶口喝着,寨子里的男人喝啤酒都这样,难得使用一次酒杯,嫌麻烦,不如用牙齿直接咬开啤酒盖,嘴对着瓶子吹,大口大口地喝起来痛快。

“过去的事了,有啥好说的。”邓加也跟珠塔喝酒的动作一样,他却因走神被呛了一口,弄得衣襟前到处都是啤酒。

“慢点喝,真是个急性子,喝口酒都要把自己给呛到了。”

“你是一切都顺,不像我。”

“那都是驴屎表皮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不清楚罢了。”珠塔被邓加这么一说,也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你看嘛,‘退牧还草’了之后,犏牛就没有用处,耕地用不上了,再说,就剩下自家房前屋后的那点自留地,几锄头就搞惦的事情,哪里用得着犏牛来耕地呢。犏牛没了用处,就只好被淘汰了。再说,犏牛一生下来,要喝奶不说,每年春雪,又会冻死不少。林下的草场退化得厉害,唉,现在除了牦母牛,还有奶牛,数量也不多了。”

“是啊,养牛是莫法了。奶牛产的那点奶,自己喝还成,像酥油,差不多要费十斤牛奶,才能得到一公斤的酥油,基本勉强自给自足,哪里有多余酥油出售。”

“哎,你不是還有‘诚信茶楼’吗,一年下来,少说也得有个两三万的收入吧。”

“那还不是临时打的主意,公路迟早是要竣工的,到时项目部的人和工人一撤走,‘茶楼’的生意还不就泡汤了?”

“不说我了,说一说你吧,挖虫草的生意咋样?”

“虫草生意也不好做,价格太不稳定,今年垮价太凶了,前年一根虫草,好的还能卖一百元一根,现在,也就卖到二三十元一根,我看照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垮到二十元以下了。”

珠塔和邓加先是坐着喝,喝着喝着,就进了帐篷,躺下,边吹边喝,渐渐的两人进入了梦乡。珠塔照管的两个孩子,在乡政府中心小学读书,一个在上小学四年级,一个才上二年级,中心小学采取的是寄宿制,只有到了周末才回家,平常都是住校。珠塔哥哥的妻子平时就住在自己的餐馆里,只有到了周末,孩子们回到家的时候,她才能抽空跑回来,给孩子洗一洗衣裳,弄点好吃的菜。

“狼回来了,我和你却要下山定居了。”

邓加闭着眼睛说起这句话时,珠塔早就打起了鼾,就跟受到了传染似的,一会儿的功夫,邓加也开始鼾声如雷起来。

即使是在夏天,雪山上仍然还有着积雪。

积雪于是就成了挖虫草的人的一个参照物。只有攀登到了雪线附近的时候,才有可能发现虫草。

珠塔家建房还有三四万块钱的缺口,这成了珠塔的妻子尤里上山来挖虫草的动因。

尤里是梭磨河山那边寨子的人,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却是大渡河那边的人。这对幼年失怙的兄弟分别娶了外面的女人,这让老寨子里的人议论了许久。珠塔兄弟都是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认识了各自现在的妻子。

人们之所以议论,就在于在珠塔兄弟之后,九十年代出生的男孩子好脚好手的,人也勤快,长得也英俊,大都跑到外地打工,或者是在九寨沟景区各个艺术团当演员。结识交往了女友,带回寨子里来,这些见过世面的年轻女孩子,无不为这里的自然风光赞叹。可风光欣赏几天还行,却当不了饭吃,要结婚就得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老寨子又在距离县城一百多公里之外,草原牧区跟峡谷农区的结合部,海拔又高。这让在城市里生活习惯了的女孩子感到不方便、不习惯,久而久之,娶媳妇难,就成了年轻一代最头痛的事情。寨子里的女孩子,要么读书考上了大学,毕业之后,几乎都不愿意回来,要么,就是找了一个外地的男友,嫁到外地。九寨沟发生“8.8”地震之后,寨子里的男孩子、女孩子所在的艺术团全部歇业,他们只得纷纷背起行囊,远走他乡。

珠塔对邓加说,“小时候真是穷啊,父母死得早,我和哥哥住在舅舅家的‘草楼’里,我还记得冬天就只有一床被子,就是我一个人盖,也只能盖到半边的身子,半截腿都还露在外面,实在冻得不行了,也只能将捆好的料草给解开当被子。一到冬天,脚趾、手、耳朵都冻起冻疮。到了春天,就跟着队上的人去牧场放牛,啥子苦都吃过了。”

珠塔兄弟生得英俊,很讨女孩子的喜欢。

珠塔感叹着,“我现在挺知足的,媳妇也娶了,房子也快动工了。”

珠塔和邓加在第二天中午,继续聊着。珠塔一直想知道邓加为啥不结婚,邓加口紧,他又笑了,主动说着跟尤里相识及家里的事情。

尤里一眼就相中了珠塔。

在马尔康的建筑工地上,尤里干着搬砖的活,珠塔干着泥瓦工的活。一个二十好几的老丫头,一个快三十出头的光棍汉,一个是牧人,一个是农民。不过,爱情跟这无关,而是跟缘份有关,缘份来了,爱情自然就会发生。他们的相识相爱充满着象征的意味,珠塔心地善良,在达弄寨子里,却找不到女友,在他离开了家乡去打工的时候,才认识了尤里,喜欢上了尤里。

从夏天到冬天来临前,是牧场里相对轻闲的时间,珠塔觉得无事可干,就想到了外出打工挣钱。都是岁数不小的姑娘小伙子,相处的时间一长,彼此就产生了微妙的情愫。尤里家中姊妹多,家也在一个高半山村,珠塔去过尤里的家,他平常话少,到了尤里的家,二话不说,帮着家里做事,珠塔还年轻,有的是力气,下地帮着收割青稞,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去干活,尤里的父母渐渐地喜欢上这个外地来的小伙子,尤里听着珠塔说着牧场上的事情,对别处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尽管尤里只是初中毕业,可她喜欢看小说,幻想有一天,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能够带着自己远走他乡。珠塔为人稳重,人又长得帅,符合尤里心中的那个人的形象。只是当她跟着珠塔来到这个偏远的地方时,她没有想到珠塔的家是那么地贫穷,起初她跟别的姑娘一样,不习惯这种半牧半农的生活,爱情固然美好,可爱情不能因为贫穷而被绑架。

哥哥的性格比弟弟珠塔暴躁,他是在康定城的一家小酒吧,认识的这个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的女子。那时哥哥挣到了钱,跑到这个酒吧里喝酒,这个女子当时在酒吧里当服务员,有一次,几个在酒吧里喝大了的年轻人正在调戏她,哥哥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动了粗,跟人打了一架。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孩子打架的男子,于是,就赢得了姑娘的芳心。这个故事既老套,又没多少新意。结果,哥哥被当地派出所给拘留了十五天,放出来之后,他俩就好上了。

珠塔兄弟的婚礼是在老寨子举办的。寨子里的人几乎能来的都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喝酒,跳锅庄热闹了几天。

这也要看是什么情况,不是所有寨子里的男孩子都找不到媳妇,像又好吃,自己又懒的男孩子,哪个女子愿意嫁给他呢,这样的男孩子,家里一般都不富裕,家境也不好,除非哪个女子太不开眼了,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生活又不方便,将来子女受教育,自己老了看病,都不像大地方那么方便。爱情也是要吃饭穿衣的。

当年轻激情的潮水般退却,剩下的就是过日子具体而琐碎的现实。

那就是建房。

老寨子没有地基,要建房,就只能重新选址。兄弟俩跟邓加的情况不同,邓加是原本有自己的房子,兄弟俩除了有一间在县牧场的庵房,几乎就是一无所有。总不可能让两个漂亮的新娘子住在荒无人烟的高山牧场吧。

县牧场原是国营单位,实行大包干之后,随着最后一批职工的退休,县牧场实际上就成了一处老寨子的人放牧的地方。只不過,人们口头习惯地将那片高山牧场还是叫县牧场。

牧场的春天来得晚,差不多是要等到四月上旬,高山的草才开始渐渐地发芽,到了中下旬的时候,便是产牛崽的高峰期,每当到了这个季节,就会迎来一场春雪。在珠塔的记忆中,春雪比冬雪来得绵密,冬雪由于气温的原因会形成积雪,但是,几天的太阳照晒,积雪也会融化。只有雪线之上的积雪,才终年不化。近几年,因全球气候转暖的缘故,积雪的覆盖面积则不断地退化。过去,覆盖的冰原雪原面积大,现在到了七八月,雪山如同豹子表皮的花纹,已经变得斑驳不堪。

老寨子的人把挖虫草叫“照虫草”。

照虫草既是指寨子里的青壮年劳力几乎全体出动,去上山挣钱的行为,也是指在挖虫草的过程中具体的动作。

虫草可不是想挖就能挖到的,需要非常细致如扫描一般的眼力,人在雪线附近的草场上,双腿跪在草坪里,慢慢地挪动,完全是凭借着眼力,比“地毯式”搜索还要仔细百倍才行。

虫草,虫草,冬为虫,夏为草。如果不仔细观察,很容易跟杂生的草丛混为一体。植物在这点上,跟动物有些类似,到了不同的季节,动物会自动地将自己身体的颜色变得与周边的植被环境颜色几乎一模一样,这是动物本能地自我保护,植物也一样,除了专业人员,其他人很难分得清一片叶子的区别。

照虫草的意思还指人的眼睛要像电灯一样,照亮着犄角旮旯,双腿膝盖跪在草坪上,屁股朝天撅着,双手抚摸着一寸一寸将要照过的区域。很有可能,眼力不济,你在前面照过一遍,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反而是落在后面沿着原路寻找的人却发现了虫草。

所以,寨子里的人说,照虫草时,一半要靠眼力,还有一半要靠运气。

运气这个东西,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尤里的运气就非常好,她几乎每次上山挖虫草都不会落空,区别只是挖到的虫草数量与品级的多少、好坏。

照虫草的人,最多只能准备一周食品的量,用牲口驮着负重爬山。也就是说,到了第八天的时候,就一定要下山回到寨子里。由于虫草的生长是有季节性的,休息一两天后,便又准备好七天的干粮再次上山。

到了晚上,睡觉只能从雪线附近退下来,找到一棵大树底下,或者是岩洞。当然,有岩洞是最理想不过的。

那他们不是牧民吗,为什么不带帐篷呢?简单地说,帐篷太重了。上山的路差不多是一天一夜的行程,几乎都是坡度在四五十度的陡峭山坡,带上帐篷既笨重,攀登山岩又不方便。山上空旷的地方风大,不保暖,扎上帐篷很可能被风刮跑。僻静的地方,几乎都是陡峭的岩窝,又很难安顿得下帐篷。况且,照虫草也好,挖虫草也罢,都是个体的行为,从来没有合作之说,虫草本来就是越挖越少,完全凭借个人的能力,最多就是结伴而行。

雪线附近天气变幻莫测,出太阳时暴晒,晒得人脱皮。太阳一旦被云层遮挡,立即温度下降,尤其是到了夜晚,睡在大树底下,透过密集的针叶树梢,间或能够看见满天的繁星。况且尤里劳累了一天,哪里还有心思来欣赏星空的灿烂。

在许多的时候,就是一场伴随着漂移而来的云层的降雨。先是密集的树叶响起“沙沙”的声音,这也要看雨水的大小,如果是下小雨还好,浓密的树叶还能遮挡一阵,隔了一会,雨珠就会顺着树叶和树枝流淌,晶莹而透亮的雨珠,滴落着,滴落着,“簌簌”地打在树下睡着的人的衣上、脸上,把人从睡梦中惊醒。猛地一抬头,一滴冰凉的雨珠就落在了脸部,鼻子、嘴巴上,甚至,直接打在眼眶里,涌起一阵酸痛袭来,睡意跑得无影无踪。

“这时要是在家里就好了。”

尤里从树下铺着绵软的树梢与草里坐起来,她发现一起而来的同伴跟自己一样,男人睡在另外一边,吸着香烟,烟头忽明忽暗的,如同鬼火一般,发着牢骚,讲着荤的素的段子,女人们则披头散发,发愣。

“想得美,这时要是在家里,抱着婆娘睡觉,谁还想跑到这鬼地方受罪呢。”

“你们该想得过了,多少都挖到了。我今天一根都没挖到,唉,钱不好挣呀。”

“就是,花钱如同水冲沙,挣钱如同针挑土哪!”

“来,挤暖和,太冷了。”

大家围拢在了一起,等着抽烟的那个男子好不容易将树枝给点燃,火光这才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

“注意山火。”

“晓得的。”

转眼就到了秋天。

珠塔终于凑齐了建房的钱。有了钱,建房的进度显然加快了。珠塔的房子没有照老寨子里的式样来修建,他找了一位设计师,钢筋水泥结构,局部二层。大斜屋面,外墙用的是木板来装修,客厅面积大,可以容纳得下二十几号人来喝酒。珠塔知道自从政府实行“退耕还林”政策以来,哪里还有像过去那么粗、那么理想的木料来作房架,他只能仿造,将梁柱先用钢筋水泥建造,然后再喷涂木料色的颜色。

有了珠塔家的房子做样板,邓加这才明白自己的房子要建成什么模样。

邓加是一个人,他用不着建珠塔那么大面积的房子,而是缩小一半的面积。挖虫草的季节过去,寨子里的青壮劳力陆续回来。邓加建房的进度也加快了起来。

有了房子,大家自然又说起了旅游。可旅游是有条件的,路、通讯、医疗保障、食品供应等等,在许多时候,寨子里的人的思维如同在街道上看见一位美女,你看上了这个美女,人家美女却未必能够看得起你,这就叫“一厢情愿”。

这让邓加感慨不已,从放牧到跑运输,再到开“茶楼”,自己的身份和人们对他的称呼随着时代的变迁也在不断地发生着改变。从牧人,货车师傅,老板,到无所事事的半老男人,这种改变不仅让他从一个少年,走到了年过半百的壮年,而且,也让他对家的思念越来越强烈了。

家,对于他而言,首先是要有一个女主人,要有一个结婚对象的女人。这样,他的家才算是基本完整的。其次,还要有儿女。可儿女长大了,也要成家,然后,邓加就会有孙子或者外孙,最后,家就演变成一个家族,就像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寨子里像他这把年纪的人,早就当上爷爷或者外公了,而今他自己却仍然是孑然一身。

奔波劳碌了大半生,有些事他是想开了。然而,对有些事他还没想明白。他心想,只有到自己把所有的事都想明白的时候,自己才不会在寨子里的人面前显得忧心忡忡。

狼又回来了。

狼这畜牲繁殖力很强,从山上挖虫草的人回来也在说,他们也碰见狼了,不是一匹,也不是七八匹,而是一群,大约有二三十匹。狼占据着高山牧场,站在雪线附近,远远注视着挖虫草的人。而人却是要从高山牧场里退却,这是邓加始终想不明白的事情。

一个拥有八百年历史的达弄老寨子,其实有着太多的秘密。

甚至,到后来邓加不结婚也成了一桩秘密。说邓加痴情也行,就是自己喜欢的女子嫁了人,他心里始终放不下她,对别的女人就是没感觉,喜欢不起来。

还有珠塔的哥哥,到底是在外打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回不了家,这也是一桩秘密。

把一位三十出头如花似玉的少妇丢在寨子山脚下的一家餐馆里,成天忙个不停,这让邓加想起一部外国电影,叫《幸福的黄手帕》。

餐馆公路的坡坎里到处插满了红的、绿的、蓝的风马旗,每到傍晚的时候,河谷里刮起的风,让这些五颜六色的旗帜迎风飘舞。邓加知道,虽说那不是珠塔哥哥的妻子插的旗帜,但那何尝不是一个女人天天期盼着丈夫归来的暗示呢。

邓加眼看着这一片草坪,草坪里的杂草被他自己请来的工人给挖走,他觉得过去牧场里的草就是像这样一天天地消失的。

邓加有些留恋不舍,可即使再留恋不舍又能怎样呢。无论如何,自己建起了房,是要守在这里的。不像寨子里的年轻人,出去了,就再不回来了。最多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通过手机跟家里的人视频,聊上几句话,就算是见了个面。

邓加想到这里,居然产生了为自己不结婚而庆幸的想法。

父母都在火化之后被自己给送上了山,自己没儿没女,也就少了一份亲情的牵挂。这样也好,等房子建成了,自己安装上太阳能、电视、电脑,没事的时候,看一看电视、电脑,泡一杯茶,在自己房子阳台里晒太阳。或者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去“神仙坪”森林里走一走。

神仙坪及附近大片的原始森林之所以能够保护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寨子里当年虽向森工让步,但对神仙坪里生长的大树说是神树,寨子里的人坚决不让砍伐,这才保护了下来。

去神仙坪隔着一条河,生长着百年的针叶松,初夏时节,傍晚的一场雨水過后,第二天太阳出来时,神仙坪原始森林的树下,就生长出了大片的蘑菇菌类,空气中散发着松香和草香的味道。过去,林场里的人是决不会放过,他们背着竹篓、拎起麻布口袋,跑到林中,采摘着蘑菇菌类。然后,找一片空地晾晒,到了过年回家探亲的时候,就将晒干的蘑菇菌类给背回去,煎、炒、炖、熬,弄成一盘盘清香鲜美的佳肴,把对在这里生活的日子,连同越来越久远的记忆就着酒一并吃下去。

老寨子里的人很少去采摘。他们有着自己的饮食习惯,牛肉、羊肉,还有熬一铜壶的马茶。再不,就是酥油糌粑加牛奶。其情形在邓加看来,寨子跟森工就如同是这条河水,在不同的年生,左边的流量大时,就将右边的水流给挤向一旁,相反,右边的流量大时,便又将左边的水流给挤向一旁。但,最终是融合在了一起,共同奔向了远方。

然而,河流的变幻是肉眼能够看得见的。人心的变化却是看不到的,只能够感受得到。

邓加回忆着,在他知道自己的房子不能在老寨修建的时候,他去了县牧场,当他仔细地检查自己的庵房木料,是否还可以拆迁一部分,用于将要建的房子时,他猛地就听见了一匹狼发出的嚎叫声音。

“呜呜——”邓加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嚎叫声给吓了一跳,他以为是附近其他的牧人在装怪,夜晚学着狼嚎的声音故意来吓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本能寻找着什么,他是想到了过去庵房的木头墙壁间,曾经挂着一枝叉子枪,却发现现在墙壁间是空空如也。

“要是枪在就好了。”

他喃喃自语着,风雪从山岗那边不断地吹刮了过来,雪花并不大,但却绵密,一阵比一阵紧。他这才恍然大悟过来,政府早就在二十多年前将猎枪等危险管制物品给收缴了。

邓加并没慌张,相反,他只是觉得惊奇。如果不是一直不停的风雪,他都想悄悄地摸进那片山岗,想近距离地去观察个究竟。

站在山岗之上的那匹狼,体格硕壮,完全不把一切放在眼中的王者样子,这让邓加有点生气,要是枪还在,倒不是非要击毙这匹狼,就是一声枪响,相信也能让这匹不知好歹的头狼吓得屁滚尿流。

到底邓加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生完气过后,又觉得心里说不清为什么会涌上一阵欣喜。当了大半辈子的牧人,居然连匹狼都没见过。这要是传出去,不是狼丢人,而是自己丢人。你说自己是牧人,哪怕是少年时候,哪怕是青年的时候,你总不能说,就是看不见狼,我才不当的牧人吧,我才去当了一名司机,我才害气这一辈子都不结婚?!

邓加“咯咯”地笑了,他自己都觉得这是什么逻辑呢?

然而,当他听到这一声狼嚎叫,又看见在风雪交加所形成的幕障里,晃动着几匹狼的身影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觉得自己的脸庞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感觉皮肤在发痒,他以为是蚊蚋之类的,这次他反应极快,大冬天的,哪里有什么蚊蚋。

他顺手抚摸了自己的脸,发现原来是自己流下被寒风冻得冰凉的眼泪。

有一点邓加是清楚的,定居之后,就意味自己不再是牧人了。

这跟大草原上生活的牧民不同。残酷的现实告诉了他,牧人的角色退出舞台,也并不意味自己还可以从事农耕。所谓“半牧半农”实际上已经成为了过去式,成为一曲牧歌。

到了邓加这代人,还要学会适应时代,而不是时代来适应他。

邓加现在是为自己的身份问题而发愁。过去他是为温饱发愁,甚至一度为到底是在老寨子里建房,还是在新宅基地建房而纠结,但自从冬天他看见了狼,他也渐渐地不纠结了。

说他是牧人,犏牛完全被淘汰了。几年后,牧场又因为要修建一条铁路,一条现代化的高铁而被征用了。

说他是农民,除了少许的自留地,不少的村民甚至连蔬菜都懒得去种,而是栽种下了一些适应高海拔的鲜花,说是美化自己的家园。

当然,从户口本上来看,他还是个牧民。

到了冬天第一场雪降下来的时候,元老师又回来了。

元老师也成了光棍。只不过元老师是老伴去世了,他又没有再婚而成了一名鳏夫。这次回来,元老师身体明显的不如从前了,最要命的是元老师家的火塘在夜里熄灭了一次。

元老师不在寨子里居住的时候,家里平时由他的侄女在照管,火塘里的火始终不熄,在他回来的当天,侄女以为元老师在,也就偷了个懒,元老师因为习惯有侄女经管,再说,离开家乡大半辈子,他哪里经管得了火塘呢。

邓加又去看元老师,说起了结婚的事情。

“结婚太麻烦了,再说,我的年纪大了,一个人挺好的。”

这点邓加跟元老师有同感,他这次并不是一个人去元老师的家看他,而是带着珠塔和珠塔的妻子尤里一块儿去的。

元老师的书房落成了,书房比珠塔家的客厅还大,书架内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看得珠塔直咂舌头,“啊啧啧,这么多的书啊。”

“人家元老师是教授,书当然就多了啊。”尤里是第一次来元老师的家,她却没有半点的扭捏,而是落落大方地说话。

“尤里,我要纠正你一下,是副教授,不是教授。”尤里听了,背过身冲邓加吐了吐舌头,意思是真是个书呆子,凡事都那么地较真干嘛。

“说说你吧,邓加。”

元老师招呼大家落坐在宽大的沙发里之后,尤里临时充当起了主妇的角色,跟着元老师的侄女一道,忙着在书房外间的火炉旁边熬茶,准备着一些小点心。

“我没啥好说的。”邓加喝着酥油茶,面部表情夸张。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元老师仍然不依不饶追问道。

“错过该结婚的时候了,所以,就不结婚了呗。”

邓加越是故作轻松,元老师内心就越是心痛,叹息了一声,“好了,我也不鼓捣问你了,你愿意讲就讲,不愿意讲就算了。”

“我是有一个问题。”邓加又次吊起了元老师的胃口。

“什么问题?”

“身份问题。”

“嘿,嘿,我就知道你邓加,这就是你不结婚的坏处,你如果結了婚,有个女人来照顾你,就不会成天东想西想的。”

“我想了好久,是,从身份证、户口簿上看,我仍就是一个牧民,或者是农民。这要搁在过去,这也不是个问题。是,我要是转成城镇户口,这也挺简单,挺容易,现在的政策我懂。可是,我就是不想转户口,那么,我现在的身份又是什么?”

“你还是牧民哪。”

元老师愣了半天,挠着头发稀疏有些谢顶的脑袋,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嘿,嘿,元老师,你狡猾狡猾的。心里知道,嘴巴上就是不说。是不是?”

“邓加,我是没想到,你一个牧民,这要搁到机关单位里,也是快要到退休的年纪了,你所提出的这个问题,涉及得太复杂了,我一时半会儿给你说不清楚。”

“就是,快过年了,连元老师都说不清楚的事情,紧到问啥子。”珠塔岔开了话题,他给元老师说了一件开心的事,“尤里怀上了,要生二胎了。”

“好,好。”

“现在国家放开了生二胎的政策,原先对我们民族是可以生二胎的,只是控制三胎。我是说,现在条件好了,凭啥不生?我又不是养不活,你是说吧,元老师?”

“我替你说了吧,你第一个孩子是个丫头,你就盼着生个儿子。现在,你们兄弟房子也建成了,政策又允许,这是好事。”

聊着,聊着,又说到了狼。

邓加突然冒了一句,“你们说,狼回来吃啥子呢?我要去寻找到狼,想知道个究竟,我不想等到老。”

邓加这句话,说得人伤感起来,大家久久地沉默不语。

邓加在自己的房子修好之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重返牧场,去寻找那些狼。

邓加说看见了狼不是传奇,他要去寻找到狼,才成了寨子里的人心目中的传奇。

就在邓加上山开始寻找狼的那天夜晚,元老师不慎在雪地滑了一跤,他躺在书房的沙发里落下了最后那一口气,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被人发现。

寨子里的人纷纷来到了元老师的家,发现了雪地里有一行奇怪的脚印,这才恍然大悟了过来,原来有关狼回来的凶吉最终应验到了元老师的身上。

寨子里的人说,元老师是因为受到了狼的意外惊吓而诱发了脑溢血过世的。这愈激发了邓加要去寻找狼的决心。

邓加没惊动任何人,带着七天的干粮,又去了县牧场。他骑着自己家那匹黄马上路了。

到了冬天,通往县牧场的机耕道结冰,车辆是无法在崎岖结了冰的路上行驶的。

邓加好久都没骑过马了。他穿着一件雪青色的羽绒服,将马牵到房子背后的一处坡坎下边,自己站在坡坎内,这是一匹老马,骨瘦嶙峋,邓加觉得自己跟这匹老马一样,身体没有从前灵活了,所以,他只能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上马。

他双手拽着缰绳,先是一只脚踩进马鞍镫子内,借助居高临下的冲力,翻身上了马。老马识途,这匹毛发焦黄的马,走在积冰的道间,打了一个响鼻,邓加看见马的鼻孔内冒出一股热汽,就跟冬天的清早河面弥漫起的晨雾样,一会儿,马的鼻子和嘴巴间的毛发结了一层冰雾,寒风从河谷吹过来,刮在脸部如同刀片一般。邓加坐在马背里,竭力想挺直起腰,听见了自己的骨节发出“嘎嘎”的响声。

“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哪。”

邓加感慨着,年轻的时候,即或是在冰天雪地骑马,他仗着体力好,身体灵巧,也不在话下,他会绕过因为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水而结冰的路面,选择在林间打马飞奔。林间冰少,只是积着厚厚的软雪,打马飞奔,凭借的就是眼力,反应迅捷,前方出现的树枝,能够提前及时地避让,最多就是树条偶尔抽打在脸部,火辣辣的生疼。在林间骑马还可以抄近路,只有熟练的骑手才会这样做。显示自己的骑术高明,节约时间,直到跑得人困马乏。可那也比沿着机耕路上山强,马在林间几乎是走直线,不像机耕路,弯弯折折,遇山绕道,遇水架桥。如果是在夏天,遇到河流时,牧人丝毫不会犹豫骑马过河,这比开车要节省不少的时间。

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邓加骑马总算赶到了县牧场。

狼不像牛,牛几乎是固定在自己熟悉的草场吃草。狼不是,狼始终是游动的,行踪飘忽不定,邓加心里清楚,狼是夜游的动物,白天极少出来活动,除非是发生了意外情况,狼在白天一般只管匆忙地走自己的路,决不会逗留。

跟过去放牧时一样,邓加来到了自己的庵房,他最终没舍得拆掉自己的庵房,就算自己不会再来,他也希望庵房随着岁月腐烂,就像自己的情感埋葬在这片高山旷野,那也总比拆除掉,什么都没有留下一样强。老寨子里的房子一拆除,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唯一的念想没有了落脚之处,以后就只能在回忆中去想象自己的老房子了。

他在庵房内生起了火取暖。

将带来的酥油糌粑从口袋内取出,搁到庵房内仅存的长条凳子上,然后,出了庵房去半当河边打水,他拎着一把被柴火烟熏得黢黑的茶壶,在河边顺手捡拾起一块鹅卵石,蹲在河边的冰层,随着他的右手扬起落下,河面响起冰裂的声音,“哗——哗——”冰被冻得坚硬,具有弹性一般,邓加觉得力量不够,于是,他加快了节奏不停地使劲砸着冰面,溅起的冰渣弹跳在他的衣服和脸上,他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继续用力地砸着。

“哗啦——”

冰面裂开了一道暗蓝色的冰缝,伴随着冰裂开的声音,山谷间回荡着冻冰突然裂开的巨响,把邓加吓了一跳。冻冰裂开时如同乱窜的火苗,从他的脚边先是向河中分开,接着像是被巨大的惯性撕开,树枝一般延伸,紧接着很快就被上游激流的冲力给推开,汇入河中心未结冰的地带,就像河流发出的怒吼,由于两岸的冰层将平时河流的宽度给挤扁了,于是所有的力量汇聚在了一起,破裂的冰块沉入下去,又被冰和雪水迅速地给挺举出了水面,攸地飞速消失在下游。

邓加打了一壶水,在他刚要走进庵房的时候,他突然又听到了一声嚎叫。

这回狼不是在山岗,而是在他年轻时过河约会的那片林间的草场。

听到了狼的嚎叫声,邓加既兴奋又激动,他恨不能立马放下茶壶,骑上马过河去追踪,亲手宰了这匹狼。

他没有料到,狼会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悄悄地溜到元老师家的厨房后边,打算将元老师拴在那里的一只山羊给叼走,本来元老师跟邓加约好的,准备第二天的冬至节帮元老师将山羊给宰了,大家热闹一下的。元老师听见了厨房里的动静,他急忙从卧室披衣起床,从木楼梯走下来来到户外,却不慎滑倒摔了一跤。

元老师万万没料到,狼居然会来光顾自己的家。

他平常都是一个人在老房子居住,白天侄女来给他煮饭,碰巧侄女第二天有事,再说,反正邓加到了中午就会过来帮忙,也就没在意。

狼聽见惊动了主人,撒开腿迅速地逃离了现场。

狼始终是怕人的,它原本是想像一个小偷一样,悄悄地将羊给偷走。听到了主人的吆喝,“哪个?”狼只好打消了主意,在饥饿和保命之间,狼还是本能地选择了逃命。

邓加的心事,只有元老师清楚。

邓加的恋人彭措,是一位公认的美人儿,但彭措有个生理上的缺陷秘密,那就是她有狐臭。俗话说,爹臭臭一个,娘臭臭一窝。邓加的父母生前坚决反对这门亲事。邓加又是个孝子,他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可他就是在心里放不下彭措。之后,彭措离开了牧场,远嫁了他乡,从此音信杳无。

到了第七天,邓加几乎寻遍了牧场,始终不见狼的踪影。

邓加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外来的东西是个人无法抗拒的,比如砍伐森林,旅游。那么,狼呢,狼回来也是无法抗拒的吗?邓加觉得单个对单个,狼肯定不是人的对手,除非你遇到了群狼。

问题是当邓加急切地想要寻找狼时,狼始终不跟他碰面,他更清楚,就算是看见了狼,纵然是骑马去追,也未必有狼的速度快,最终还是抓不住狼,抓不住狼自己的良心还是过不去,就不能给元老师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说来说去,人在狼面前还是显得渺小。就像人在社会发展进程大潮中显得渺小一样。或许只有确定自己不再是牧人时,才能告慰元老师吧。

邓加猛然悟出,狼其实是并不需要保护的。就像我们生存的地球,哪里轮得上人来保护呢,跟人相比,地球才是更古老的生命,地球比人类更加古老。是先有了地球,后才有的人类。其实是地球一直在保护人类,人类只要心存敬畏,跟地球和睦相处就得了。

邓加这么一想,也就放弃了寻找。

跟上山的人比,邓加年纪大了,最初寻找狼的冲动,是为着元老师的在天之灵。但随着时间流逝,狼极具灵性,仿佛跟他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始终不跟他照面。高山牧场,天寒地冻,时间一长,身体吃不消。尽管他心间有着不少没想明白的问题,身份问题,婚姻问题,房子问题等,但他相信时间最终总会给出答案。

他觉得心田始终有首牧歌,一首古老的牧歌,一首需要重新填词的牧歌。他坚信草场假以时日,是会恢复的。森林假以时日,也会恢复的。甚至,他想过待到房子落成的时候,他要去旅游,去遥远的北方,去寻找自己部族的发祥之地,沿着祖先迁徙的线路去寻找一番。

当他骑着马,回到了自己新房子前时,珠塔知道他去了牧场。但具体又不知道邓加跑到牧场干嘛去了。

“邓加,你大冬天的,跑到牧场赏雪吗?”

珠塔的意思是说,这么冷的天气,你邓加不待在家里烤火,冬天寨子里剩下的牛差不多也都吆回来了,挖虫草季节也不对,猜了半天,珠塔也猜不透邓加到底想干嘛。

“我累了,累了。”

邓加嘴紧,就是不说自己到底去干嘛了。

“你真的找到狼了吗?”

许是被珠塔问烦了,邓加突然冒出了一句,“我不是去寻找狼。”

“那你究竟去找什么呢?”

“牧歌。”邓加平静地回答着。他心想,那是首古老的牧歌。

臨近春节,珠塔外出打工的哥哥仍然没有回来,他的妻子只好关了门歇业,回自己的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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