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

杨知返，80后，在他18岁那年，以重刑犯的身份进了位于山东省南部的看守所，关押的时间也最长。不成想，他竟然在狱中给另一个犯人当了回“律师”，还救了他一命。这是怎么回事？以下是他的自述——

大开眼界：监狱也有鄙视链

认识老梁时，我的案件还没有给出具体判决，每日处在对自己是否会被枪毙的忐忑中。

老梁进监室的那天，一脸横肉的黑子恶狠狠地问：“如实交代，犯啥事进来的？”

“也没犯啥事，就是喝完酒杀了个人而已。”老梁的回答让黑子立马放下了紧握的拳头。

杀人犯基本都会判死刑，看守所里的犯人大多避之不及，谁也不会主动招惹。

得知老梁也是杀人犯，我主动和他攀谈，老梁唏嘘我年纪轻轻，还没娶媳妇就要命丧黄泉，话戳中了我的心窝，但我不想让别人幸灾乐祸，便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调侃了几句，这也让我和老梁瞬间拉近了距离。

作为监室里的无形老大，大小事务都是我说了算。对老梁，我破例开了绿灯，免了他作为新号的皮肉之苦，还直接让他当了我的助手。

看守所里每周卖一次生活用品，老梁买不起，他家里没为他聘请律师，也没送一分钱过来。但他跟着我，方便面火腿肠没少吃。

老梁的程序走得很快，四个多月就到了检察院公诉阶段。提审那天，我一直等着看老梁的起诉书，是判处死刑还是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好判断他能不能活命，但老梁是空手回来的，还说起诉书被他撕烂丢进了垃圾桶。

直觉告诉我，老梁没说实话，他故意不想让我看他的起诉书，可他究竟在隐瞒些什么？

很快，老梁的案子到了法院，判决书他同样没带回来，只是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法院量刑宣判了，判了十年。”

故意杀人只判十年？如果真像老梁所说，他是酒后杀死一个人，最少也是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或者无期徒刑，怎么可能只判十年？

“判决书呢？拿出来！”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他被我吓得一哆嗦，极不情愿地掏出对折了好几道的判决书。看完之后，我立马怒火中烧，猛地给了他一拳，老梁捂着脸蹲了下去，其他犯人都各自散开，躲到一边默不作声。

判决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老梁根本没杀人，他犯的是强奸罪，被强奸的还是他的养女！这个畜牲不如的东西，居然干出这种事，还骗吃了我几个月的方便面火腿肠，我岂能饶过他？

我当即安排老梁到“末铺”刷厕所、倒马桶，还当着众人宣读判决书内容。还没读完，老梁跪着求我留点颜面，被我一脚踹开，我说：“现在知道要脸了？当初犯罪的时候，你的脸呢？”

老梁缩到厕所旁边瑟瑟发抖，黑子立马指使长毛把老梁的被褥扔到末铺，还带着几个犯人偷着把老梁狠狠教训了一顿。

强奸犯的身份揭开后，老梁在监室的地位一下子降到底，就连拐卖儿童的长毛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辱骂他，但老梁只是默默忍受。想到老梁一天活没干，还骗吃我这么多方便面火腿肠，很快还要离开这里去监狱服刑，我气不打一处来，断了他的生活补贴，还给他多安排了很多活干，老梁每天饿得前胸贴后背。

一天，我发现火腿肠少了十根，当天晚上值班的八个人都有嫌疑，包括老梁。我让他们自己承认，可谁都不肯。我只好亮出上一任“老大”枪毙前教给我的绝招——让他们每人喝一碗肥皂水，谁的呕吐物里有火腿肠，谁就是偷吃贼。

轮到老梁，他毫不犹豫地大口喝起来，奇怪的是，整整一大碗肥皂水下肚，他居然没呕吐，而其他人也没吐出火腿肠，我几乎可以断定偷吃賊就是老梁，便恶狠狠地威胁说：“吐不出来用手抠，直到吐出来为止！”

老梁彻底心虚了，“老大，昨晚是我偷吃的，求求你饶过我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冷笑一声，说：“你问问刚才被你连累喝肥皂水的几个人同意不？”黑子大骂一句，刚才的几个犯人一下围了上去，按住老梁暴打了他一顿。

虽然之后我被关禁闭，但老梁彻底老实了。

闲话吹牛：嘴贱惹来大麻烦

铁打的监牢流水的囚犯，轻刑犯走了一个又一个，就我在里面关押的时间最长，等待着开庭量刑和高法裁定。我看老梁这段时间干活还算勤快，便让一个盗窃犯顶替了末铺的位置。

完成每天的任务后，我们会相互探讨案情，思考能不能回家。也许因为快去监狱了，老梁开始吹大牛：“在社会上混的，谁还没杀过人？”

“这么说你杀过？给我们讲讲呗。”刚来的盗窃犯一脸“敬佩”，老梁张口就来：“我老家主任的爹，仗着儿子是村主任，看不起我，吸烟的时候一圈人都让了，就是没让我，简直就是狗眼看人低，于是我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盗窃犯问老梁：“讲讲具体怎么杀的呗。”

老梁轻描淡写地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去年七月二十日，村主任的爹在瓜地里面看瓜，被我用斧头砍死在瓜棚里了。”

“闭嘴吧！你个强奸犯！不吹牛你会死吗？”其他犯人笑着怼他，我们都知道老梁在吹牛，真杀了人没谁会主动说出来，长毛却当了真，在一次提审中，他检举了老梁杀人的事情。

公安机关办案人员到老梁的老家查证，一查不要紧，居然真和老梁说的对上了号，他老家村主任的爹真让人杀死在瓜棚里，案子至今未破，时间也确实是去年七月二十日。

老梁被列为第一嫌疑人，对他多次提审后，案件从严从快，自掘坟墓的老梁被判处死刑。接到判决的老梁，戴着手铐脚镣跪在我面前哭得稀里哗啦，说：“人真不是我杀的！我冤枉啊！”

看老梁哭得像农村老娘们一样，我真有点看不起他：“你有胆量杀人，就没胆量受刑吗？”

“问题是我确实没杀人啊！”老梁委屈得像个孩子，说：“我就是个强奸犯，怕你们看不起我，才说自己是杀人犯，凶手真不是我，发现村主任他爹被杀那天，我还去现场看热闹呢！”

听老梁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开始相信，他可能真的吃了自己嘴贱的亏了，我有些同情，问老梁上诉没有，老梁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以我从其他杀人犯的案件中积累的经验来看，如果要坐实故意杀人罪，杀人动机，作案时间、地点，作案工具，作案细节，死者致死原因，法医鉴定，行凶者的供述，以及其他人的证言，这几方面的证据一个都不能少。

但老梁所说的，和案件各方面都吻合，想翻案很难，除非有好律师，或者杀人真凶落网。

可老梁家里不可能给他聘请律师。说实话，他强奸养女被判十年一点都不亏，但如果因为吹牛说自己杀人被判死刑，还真是太不值了。

老梁求我帮他想想办法，说自己不想死，可我自己都自身难保，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想着让老梁上路前多吃几顿饱饭，我给他恢复了生活补助。老梁饭量大，以前他饿得偷吃火腿肠，现在恢复补助，他反而吃不下，原本五大三粗的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

死刑犯老青枪毙前，曾告诉我，有可能判处死刑的人和未成年人犯罪，如果家属没有为其委托律师辩护人，可申请法律援助，免费为其辩护，以维护其合法权益。

想到这，我突然有了主意，指使老梁主动找分管我们监室的所长，要求提审谈话，嘱咐他一定照实说。其他犯人也同情老梁，除了长毛，他多次表态：“老梁毁了养女终身清白，枪毙也是活该！最好现在就拉出去枪毙！”

我给了长毛一记耳光，说：“你又毁了多少个家庭？少在这里装好人！”

长毛捂着脸蹲一边不吭声了。拐卖儿童罪也是重罪，当时法律规定，人数超过七个就可以判处死刑，据长毛交代，他已经拐卖了十二个，如果全部落实，肯定难逃一死。

检举老梁杀人，他的重大立功就能成立，保住性命，应该没有问题。

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叹，人性之中恶的一面到底有多残忍，为了自己，可以放弃最基本的底线和是非，可以肆意践踏无辜者的生命！

而我自己，不也同样如此吗？进看守所前，因贪图小利，我答应二叔放火烧他仇家的饭店。反复向二叔确认饭店晚上没人之后，我亲手点燃了一把大火，看着被火光染成红色的半边天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饭店里正睡著老板的一家四口，其中最小的孩子只有5岁。

被警察带走后，我始终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枪毙。二叔却将所有的责任全推给我，还说对放火的事毫不知情，而我对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一心只想等死。

但父母始终没有放弃，还为我请了一名叫许涛的律师，在他的帮助下，我得知饭店老板没死，还知道了二叔和饭店老板娘早有私情，被饭店老板撞破后，老板才开始勒索二叔钱财。

饭馆平时确实没人住，但事发当天，老板娘的姐姐来探亲，老板娘让他们在自家住下，自己带着丈夫孩子去饭馆过夜，这才酿成悲剧。

我想起，二叔执意要我在那天去饭馆放火，还给了我一段粗铁条和钳子，要求我把饭馆屋门拧死。而我当时嫌麻烦，只是将工具随手扔在了路边。这些证据，足以证明想杀人的是二叔，而我，并没有杀人动机。

许涛律师带着办案人员找到了这些证据，铁证面前，二叔终于交代了他的罪行。检察院将二叔的犯罪性质定性为“教唆他人犯罪”和“故意杀人罪”，将我的犯罪性质定性为“放火罪”，并向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最终，二叔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葬身火海的两条生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曾犯下的罪行，也让我每天处在面对死亡的煎熬中。我深刻体会到了自由和生命的宝贵，所以，我不想死，也不希望老梁死。

巧施援手，凡事一码归一码

提审半天，老梁才被送回来，只说所长会把情况如实反映给驻监检查室。我也只能安慰他，还给了他两根火腿肠和一袋方便面，老梁支支吾吾半天，说谢谢我，之前不该偷吃。

我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三天后，驻监检查室的工作人员来提审，老梁回来说，他们对这个事情非常重视，还叫他写一份书面申诉材料交给他们。

这可愁坏了老梁，他一个小学三年级没读完的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怎么写书面申诉材料？他只得求我帮忙，凑巧的是，许涛律师正好来会见我，交代我庭审的流程和注意事项。我将老梁的事情告诉了他，想咨询一下申诉材料应该怎么写，许涛律师沉思片刻告诉我：“就写案件最核心，最关键，最重要的。”

“如果确实不是老梁杀的，那死者身上的致死伤老梁肯定不知道，如果他交代的杀人工具和死者伤口对不上，就能排除杀人嫌疑。”

许涛律师还告诉我，这是新刑法修正案规定的命案必破、疑案从无的法定原则。

回到监室，我拉过老梁仔细询问，老梁果然不知道关于死者伤口的细节，我顿时明白了该如何写这份材料。写好后，老梁双手捧着材料不住地哆嗦，仿佛捧着的是无罪的裁定书。

一个月后，老梁的案件启动重审流程，法律援助指派的律师、公安局、检察院分别对老梁多次提审，直觉告诉我，老梁有救了。

就在我开庭后等待最终的量刑结果时，老梁的裁定书下来了，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撤销梁冬玉死刑判决，原强奸罪十年的判决继续生效。

接到判决，老梁抱着判决书哭了很久很久，跪在我面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我知道老梁家里没人给他送钱，在他去劳改队服刑前，将自己攒的肥皂和卫生纸给了他。

临别前，老梁又开始哭哭啼啼，说相信我一定会活着，还让我到劳改队以后要去找他，我对他挥挥手，让他好好改造。

老梁说得没错，我真的活了下来。

被我放火烧成重伤的饭店老板原谅了我，还向法庭提交了谅解书。在听到审判长宣读我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时，我终于体会到老梁的心情，我跪在审判长面前，也和老梁一样连磕三个响头，嘴里还大声喊着：“感谢政府不杀之恩！感谢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被送到劳改队服刑后，巧合的是，我居然分到了老梁所在的监区。几个月没见，老梁胖了，脸上的络腮胡刮得干干净净，他在这就我一个朋友，过节发的食品不舍得吃，都送到我这，而我也经常送些日用品给他。

有一天，老梁兴冲冲地找我，说媳妇原谅了他，还送来了大包子，他一个也没舍得吃，特意拿给我尝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梁的媳妇是个二婚，带着女儿嫁给了老梁，可老梁却把这个女儿糟蹋了。

见我接过包子，老梁高兴地离开了，说自己马上要出工。我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却发现根本嚼不动，掰开后，更是让我傻了眼。

大包子里的馅儿，是稻草！

如果老梁的媳妇不肯原谅老梁，为什么还要来会见？为什么还给老梁送吃的？

望着手中稻草馅的大包子，我想了半天才明白老梁媳妇的用意。她是在骂老梁是个牲口啊！

编辑/杨依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