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正琴

目前中国有40多万名律师，谭婷是其中之一。而在中国有近三千万听障人士，谭婷也是其中之一。

谭婷是中国首位，也是唯一一位聋人律师。在她身上，有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一次意外，成为潜入深水的鱼

谭婷，1992年11月12日出生在四川省大凉山的一个小山村。8岁那年，一次医疗意外，让谭婷丧失了听力。谭婷母亲特别伤心，想到原本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的宝贝女儿，将来一直要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她心里无数次懊悔，彻夜难眠。

父母借遍了亲朋好友，带着谭婷四处寻医问药，但病情毫无起色，家里负债累累。害怕歧视的眼神，害怕由此受伤，谭婷觉得自己就像深水中的鱼一样，把自己深深地潜入海底，不肯上岸。

更糟糕的是，之前就读的学校不招收听障学生，谭婷被迫失学了，在家一待就是5年。父母压力重重，好端端的一个家充满了阴郁的气息，妈妈更是背着人偷偷地哭。

谭婷看到同龄人背着书包去上学，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弟弟上学回来，她就拿弟弟的书本自学。父母看见她比弟弟学得还认真，却无法上学，暗自垂泪。

这5年，是谭婷父母最煎熬的几年，他们四处寻找学校让女儿上学，然而一次次遭到拒绝。谭婷看到父母焦虑失望的眼神，低头沉默了。

谭婷父母始终没有放弃，不甘心的他们仍然为女儿上学四处奔走，最后打听到西昌市有一家接收听障学生的特殊教育学校。

这家学校是封闭式的寄宿学校。谭婷离开父母来到学校后，没有熟悉的环境，也没有特别亲近的同学。她每天孤单地在教室和寝室之间独来独往。学校学习的是手语，不进行口语康复训练，谭婷的声带慢慢退化，说起话来不仅不清楚还很吃力。

停学5年，谭婷重新进入学校已经13岁，但是不得不接着从二年级开始，身边的同学都比她小，谭婷有了自己的想法。“我要读五年级，我可以跟上课程。”谭婷想追回来这耽误的五年，也不想让父母多花钱。学校觉得谭婷有些不切实际，三四年级的课程都没有学过，怎么能跟上五年级的课程？但她倔强地坚持，父母选择支持女儿。

第一次考试，谭婷毫不意外地成为最后一名。班主任看着她总是叹气摇头：“何苦嘛，跟不上的！”谭婷选择“死磕”，她玩命地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下课了，别人休息，她还在学习。即使外出游玩，她也在地上捡起小石子，自己给自己出题练习。就这样，她的成绩慢慢地追上来了，当初怀疑的那些人用诧异的眼神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之后，谭婷又进入乐山特殊教育学校读初中，在七年级时，她完成了第二次跳级，直接进入高一。

乐山离家远，为了节省路费，谭婷只有寒假和暑假才回家。有时候想家，想妈妈，谭婷晚上会偷偷哭。但白天，她总是提着一股精气神。她常说：“我就是不服，要死磕到底。”乐山特殊教育学校开设了舞蹈课，谭婷也报名参加了。上课时，谭婷专注地看着老师的手势，领会着老师打出的节奏，她从舞蹈中感受到了快乐。

放假回家，谭婷说：“妈妈，我学会了跳舞。”她回忆起老师打出的节奏，展开双臂翩翩起舞。妈妈眼里含着泪，欣喜地看着她，对她竖起大拇指说：“女儿，你真棒！”谭婷父母很高兴，女儿终于找到了自己擅长的方向。

谭婷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从早到晚，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和书本相伴，她不再感觉孤单。读到高中时，整个年级仅剩四人。

2013年，谭婷通过高校单招，考上了重庆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信息与资源专业。拿到通知书那一刻，全家人都喜极而泣。

无声世界里，最美好的遇见

大学校园里，一直孤独的谭婷遇到了自己的爱情对象——同班同学贾毅。贾毅在两岁那年因使用抗生素不当而失聪。

2013年，贾毅在高考时就留意到同一考场的谭婷。谭婷文文静静的，跟人交流时，眼里含着笑。看到谭婷的第一眼，贾毅就觉得很温暖。大学校园里，再遇到谭婷，贾毅内心生出不少欢喜。

有一天谭婷去食堂打饭，人很多，她端着盘子正寻找座位时，贾毅走过来，指指自己座位的方向，告诉谭婷那边有位置。贾毅一边吃饭，一边和谭婷交流：“你还记得我吗？我们考试的时候在一个考场。”贾毅希望谭婷能记得他。谭婷摇摇头，打着手势告诉贾毅，记不太清了。贾毅并不失望，反而每次吃饭都帮谭婷留位置。

两人熟悉了以后，贾毅总是有意无意地走近谭婷，谭婷只把他当做普通同学。

大一下学期的一天，班级组织元旦舞会。平安夜，谭婷正和同学一起排练舞蹈。趁着排练休息间隙，贾毅走到谭婷面前，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苹果，飞快地拉起谭婷的手，将苹果放在谭婷的手心。

谭婷一看，苹果上印有“我喜欢你”。

周围同学飞快地打着手势，有的朝贾毅竖起拇指，有的朝谭婷比心，谭婷的脸泛起了红晕。谭婷早已知道贾毅的情意，只是她是第一次和男孩接触，内心害怕受伤，也缺乏安全感，同时她担心谈恋爱会影响学习，并没有接受贾毅的表白。

贾毅沒有放弃。谭婷感冒，上课时忍不住咳嗽，贾毅下课后陪她去医务室看病。谭婷说不想吃饭，没有胃口，贾毅给她买来青菜瘦肉粥。一连几天，贾毅都发微信问谭婷的情况，还把整理好的课堂笔记交给谭婷，让她好好休息，不用着急上课。

看到贾毅对自己如此细心体贴，谭婷内心绷紧的那根弦慢慢松弛。当贾毅再一次对谭婷表白：“当我女朋友吧。”谭婷不再犹豫，有些羞涩地点点头。她相信，两个聋人在一起，一样可以幸福。

因为心疼父母赚钱不容易，谭婷总是应付着一日三餐，不吃早饭，中饭简单解决，晚饭吃上几个馒头。这样的饮食习惯，让她体质很差，常常生病。

贾毅知道后，总是坚持给她买来早餐，要亲眼看着她吃完才放心。谭婷只好把早餐分成两份，让贾毅坐下来和她一起吃。吃完了，不忘拿着空碗，朝贾毅示意：“你看，我都吃光了！”

贾毅去参加残疾人田径大赛训练时，每天会分到一盒牛奶。他没舍得喝，训练结束后，一盒不落地提回了学校，全送给了谭婷。

冬天，谭婷的脚上一直穿着一双很薄的布鞋，脚都冻得长了冻疮，又痒又痛。贾毅参加学校田径赛，获得了一笔奖金。他给谭婷挑选了一双550元的运动鞋，又轻又暖和。他兴冲冲地抱着鞋子送给谭婷，并让她穿上试试。谭婷换了新鞋子，她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子，真的太舒服了！她表示：“这是我第一次穿这么贵的鞋子，舒服得有点不习惯。”谭婷的眼里亮晶晶的。

大三时，谭婷的父亲生病，检查出癌症，没过多久便离世了。那段时间，贾毅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谭婷相信，自己“死磕”的爱情也一定会幸福。

当特教老师和当工人曾是谭婷和贾毅对聋人职业的全部梦想。

2017年，正处于就业期的谭婷在网上看到中国第一位手语律师唐帅招聘聋人律师助理的消息。谭婷很惊讶也很激动，决定去碰碰运气，和贾毅一同投递了简历。很幸运，他们双双被录取。

不久，有外地来的聋人求助，唐帅让谭婷接待。谭婷惊讶地发现，来人飞速比划着，可她完全看不懂。谭婷打着手势问对方什么意思，对方似乎也看不懂，更着急了。谭婷急得团团转，只好去求助唐帅。原来，到律所求助的聋人，都是用自然手语，而谭婷在学校学习的是汉语手语，两者有很大区别。

跟命运“死磕”的性格，让谭婷下定决心要学习聋人之间的通用语。从一个词一个词的变化，再到可以独立完成一个句子，她花了3年的时间去练习，从磕磕绊绊到交流自如。

后来谭婷又萌生出一个念头：能不能把聋人和健听人的交流搭建起来？为了实现这个想法，谭婷开始对着一款软件进行发音练习。

由于没有接受完整的口语康复训练，她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她用手指按着喉结，感受喉结活动的方向，一次又一次练习，直到标准为止。

死磕到底，光荣成为聋人律师

时隔十几年后再次开口说话，谭婷的喉咙像被针刺一样痛，就像已经粘连很久的肉被一点点撕裂开来。她觉得自己犹如美人鱼将鱼尾巴蜕变成腿，就算踩在刀尖上，也要一步步走下去。“很高兴认识你”這句话，谭婷就练习了整整三个多月。

面对咨询者专业上的询问，谭婷会一趟又一趟地跑到同事那里去寻求帮助。让谭婷印象特别深刻的一次是，律所同时来了300多名聋人，大家遇到的法律问题各不相同，可是律所里只有唐帅律师一人既懂手语，又懂法律，根本忙不过来。

谭婷自己也是聋人，看着一双双渴求得到答案的眼睛，她暗下决心，自己也要成为既懂手语又懂法律的专业人才。

通过法律职业资格考试，是走向律师行业的第一关。贾毅鼓励谭婷报了名，自己却没报，他想为谭婷做好后勤，让她一心一意地备考。他们开始了一场向国家司法考试进发的马拉松。

这项通过率仅为10%的考试，对聋人而言难上加难。由于没有专业知识的基础，别人学习3遍就能懂的知识，谭婷需要多学好几次;别人观看法考学习视频3小时，她就花费一周的时间反复看，仔细揣摩。每天从早上6点学习到夜里10点，复习资料摞起来有一人高。

因为压力或家庭原因，伙伴中渐渐有人放弃，来来去去30多人先后进入赛场，又一一选择离去，但谭婷始终站在赛道上。

谭婷整整考了3年。这3年里，贾毅从男友变成丈夫，时刻陪伴在身旁。师父唐帅每天会给谭婷和其他几位助理讲解法律知识，提升他们的学习能力。

2018年，她差了10分;2019年，差4分。2020年底，考试前一周，谭婷的母亲被诊断出患癌，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谭婷第一次产生了放弃的想法，她要陪着妈妈，妈妈需要她。

“你一定要去参加考试！你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活，你是为了这个社会而活，你必须去做一些对这个社会有益的事情。”病床上的妈妈鼓励女儿要坚持下去。贾毅一边帮忙寻医问药，一边敦促着谭婷在困局中坚持。这一次，谭婷一路哭着，带着母亲的希望走进考场，顺利通过了司考。

在国内2700余万听力残疾人中，谭婷是35年来第一位司法考试通过者，是中国第一位“聋人准律师”。母亲在离世前等到了女儿的好消息，终于能不那么自责了。

通过司考后，谭婷经常跟着唐帅学习办案。谭婷记得有一名受害人，他也是聋人，遭遇抢劫后去报了警，派出所侦查人员对他进行询问，由于沟通不畅，侦查人员认定犯罪嫌疑人的行为可能涉嫌寻衅滋事罪。

“他明明实施了抢劫行为，凭啥才认定那么轻的罪名呢？”那名被害人难以理解这样的结果，于是找到了谭婷。在谭婷的帮助下，警察也了解到事件的真实情况，犯罪嫌疑人最终以抢劫罪被判刑，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每次帮助了他们，看他们高兴，我自己也高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很高兴，然后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谭婷说。

谭婷还走进社区为聋人开设普法讲座，进入大学义务教授手语课程，并在短视频平台开通了账号，发布自制普法视频，线上一对一为聋人提供法律咨询，解决法律问题。

她还希望，自己的经历可以激励更多聋人，让他们也有像自己一样逆袭的勇气。“我们聋人不是不行，只是不便，只要努力，你也可以做到。”

现在，谭婷不仅是一位准律师，也是一位准妈妈。

2021年底，谭婷将完成一年的实习期，成为中国第一位真真正正的聋人律师，也将收获她与贾毅的爱情结晶。

编辑/李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