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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沫

2022-01-21李知展

满族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小影

李知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曾用笔名寒郁。在《中国作家》《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150余万字,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說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短篇《明月怆》被《人民文学》外文版译为英、法、意语。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广东省有为杯小说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奖。出版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只为你暗夜起舞》等。

事情的起因总是小的、平常的,或者说,平凡如你我的人们,日常生活里注定没有那么多风起云涌。可凡事也不一定,针尖虽小,扎着肉,也疼;一只蝴蝶扑扇下翅膀,引发一连串的效应,翅膀惊起了风,风搅动了云,云催落了雨,那忽然而至的雨,最终,恰有几滴打在一个叫罗小影的女孩眼睛上,当然,这雨,也落在徐更生黧黑的脸上。

周末了,难得轻松。罗小影上午在图书馆市民讲堂听了半拉免费讲座,下午美美睡了一觉,起来炖上排骨,然后洗衣服、收拾屋子,再划拉一会短视频,排骨也炖好了,盛在保温桶里。淋漓的小雨也停了,罗小影从博厦街的出租屋,坐上公交,到郊区以代工驰名的大工业园区门口,打徐更生的手机,让他出来。打电话的时候,罗小影仿佛就看到徐更生狼吞虎咽的样子,吃一会还要停下来抬起头看看她,吃一会看一下,傻死了。想着想着,她就笑了。

可打了几次,都没通,视频语音没人接,电话是关机状态。罗小影心说,敢不接我电话,看待会怎么收拾你。然而,又打了几个,还是不通,她就急了。或许只是徐更生手机没电了,或是周末例会将手机关了,可到了罗小影这里,心里的担心就放大了无数倍,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这会儿,她的思绪特别发达,都是不好的想法,真想逮住一个下班走过来的统一黑色工衫问一问;可园区这么大,五六万名员工,问到的人和徐更生在同一产线上的可能性渺茫。罗小影无计可施,又等了大半个小时,眼看着热汤渐渐凉了,在晚风中,她的心也是,微凉。

他们只在周末才能浅尝辄止地见上一面,说说话,抱一抱,牵着手逛逛街。有时发了工资,两人手拉手去柜台机上,将钱存在由罗小影保管的那张银行卡上。卡上的钱在增长,虽然缓慢,可存下一笔,就多一份希望。

罗小影一月只轮休四天,她买零食说好话,每月和同事换班,就为了调到周日那天,好和徐更生见面。从周一盼到周六,离周末每近一天,心里就多存储一份甜。这个周末,徐更生要临时加班,说好了下午会早点下工的,却不见人影。现在,甜没有了,只有心酸。

没有办法,罗小影只得辗转回去。

回去的公车上,罗小影抱着保温桶,想起上午听的讲座。她喜欢去图书馆,听个讲座,看看书,翻翻杂志,哪怕啥也不干,就待书架林立的阅览区沙发上,发会儿呆,望着广场上来去的人们,也觉得是好的。有时正巧遇上感兴趣的讲座,就在手机上预约领票进去听听。反正是免费的,喜欢的就多听几耳朵,不喜欢就退出来。吧台旁边有咖啡等饮品,罗小影也偶尔点一杯,坐在那里,想象自己是新晋的都市白领,经济独立,住着高档公寓,顶着淡妆,一张疏离的知深浅高低的脸,周末来这里做知识休闲……罗小影总爱这样想。这是她和同事不一样的地方。这次的讲座罗小影进去时已讲了大半了,她只记得开讲人来头挺大,专家、学者、教授、院长……海报上似乎都堆砌不下。老师从庄子讲起,讲隐逸,讲田园将芜胡不归?“有山有水的地方,建个房子,养点鸡鸭,挖个小鱼塘,种一片竹,这才是返璞归真安心养性的生活”,一副逃离都市喧嚣的名士派头。罗小影听得云山雾罩大加崇敬的同时,又小小地啐了一口,恨不得脱口而出:要不咱俩换换吧,你去我们那山沟,可够你返璞安心的了,我就喜欢城市里。不光我喜欢,我还想和爱的人一起,能在这里留下,就好了。

就这么想着,刚到出租屋,手机响了,陌生号码,拒接,又打来。接通后,对方憋着心思似的,故意不吭,罗小影刚要挂断,对方笑了一串,她才对上号来,是胡禄昌。胡禄昌轻易不笑,一笑嘿嘿呵呵的,嘴大,声腔共鸣强烈,笑得气势逼人。许是心情不好,胡禄昌的调笑让她听起来烦躁。胡禄昌问她:“小影,做什么呢,有时间吗?”

罗小影正准备洗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不想得罪他,毕竟最近他挺照顾她的生意,可又怕他接下来提出什么。果不其然,见她不做声,胡禄昌接着道:“这边新开了一家海鲜馆,怎么样,来尝尝,赏不赏脸?”胡禄昌的语气虽平淡,可和平常一样,有一种不容违逆的气焰。罗小影举着手机,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慌张地说:“胡总,我感冒了,真的。”为使胡禄昌相信,她作意咳嗽了几声。但胡禄昌肯定一眼识破,问说:“严重吗?昨天我不见你还好好的嘛,怎么突然感冒了?”见她不说话,“这样吧,你住在哪儿,我正在外面兜风,顺路去看看你。”

她还想再说什么,胡禄昌说一句:“微信通过下,再不加,小心屁股给你揍开花。”罗小影没办法,只得加了。她以前从不加工作时那些男人的微信。

“地址发来,我在车上了。”罗小影再想回旋,对方已然挂断。犹豫了一阵子,输入了地址,迟迟,还是按了发送键。

她不敢得罪。

她惦记着徐更生,留言,打手机,还是没人接。合租的同事还没回来,兴许是出去了,就她一个人在屋里焦虑地转圈儿,心烦意乱的,冲了个澡,烦恼一点也没冲掉。她想要是徐更生在就好了,至少可以和他说说话释怀。

不一会,语音响起,是胡禄昌的,他到了路口,让她下来。罗小影深吸一口气,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下了楼。胡禄昌的路虎停在路边,摇下车窗:“小影,你就住这地方?”胡禄昌说,“太破了,巷子这么窄,车都不好进来,快,上来。”

罗小影上了车,像是一脚踏进罗网,不知道会怎样收场。她的心跳得很快,脸上红扑扑的。胡禄昌笑吟吟的,目不转睛地欣赏。她局促地坐在那儿,身上新浴后洁净的气息在封闭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刺激得胡禄昌打了个喷嚏。胡禄昌齉着鼻子,贪婪地嗅了嗅,错着嘴唇笑笑,说:“小影,挺香的嘛。”

驶出巷子,在沿江大道转了一圈,胡禄昌问她要不要吃点夜宵,罗小影笑着拒绝了。胡禄昌将车停在江边,摇开窗抽烟,抽了一半,忽而回头突兀地问她:“小影呀,生过孩子吗?”

罗小影被问得一惊,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慌慌地答:“没,没啊。”

“那,处过朋友吧?”

罗小影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不想说出徐更生,因为,她觉得徐更生是她一个人的,像一个美好的秘密,只藏在她心里。她笑了一笑,试图敷衍过去。

“这么说,就是没有了?”胡禄昌扬扬眉梢,点点头,“好。”也不知道他“好”什么。胡禄昌转过头看她,“你没骗我,是吧?”

罗小影想,都什么呀,哪儿跟哪儿,跟你到了交心地步了吗?罗小影就像对待一个酒鬼的醉话一样,不当事地笑笑,不置可否。

胡禄昌也笑了。抽完烟,又兜了几圈,罗小影心里想着徐更生电话打不通的事呢,兜转到路口的时候,她说:“胡总,这么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吧?”

胡禄昌哼了一声,望着高楼林立里明灭的灯影,自言自语地说:“回家,哪儿是家?”罗小影看他脸色不好,不再搭话。

车子到了小区门口,胡禄昌熄了火,转过脸看她:“不请我上去坐会儿吗?”

罗小影双臂抱在胸前,分明是一种拒绝的姿势,却只能微笑着:“下次吧,太晚啦。”

胡禄昌打个榧子,不急于一时的样子:“等你感冒好了,下回带你去吃烤肉,怎么样?”

为了尽快脱身,空头支票开一下也无妨,罗小影说:“好啊好啊,我还有几个朋友呢,到时让他们也一起去尝尝?”

胡禄昌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像一个父辈对小女儿的娇宠。“就喜欢你这股装傻的伶俐劲儿。”然后,罗小影就下车了。一下车,她就觉得被某种东西所笼罩着,她转过身瞅了瞅,在三角梅花圃后面,一个熟悉的瘦颀身影微露。

她刚要和胡禄昌道个别追过去,胡禄昌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拉住她的手,在她清亮的眼睛上亲了一口。罗小影躲闪不及,眼皮上弄了一片烟臭,挣脱胡禄昌的手就往拐角处跑。她跑,徐更生怒气满腔,也跑;她喊,他不应,她全力跑,他跑得更快……就这样罗小影眼睁睁看着徐更生从自己面前跑掉。

胡禄昌的微信及时来到:小影,不是说没有男友吗,骗我了。

罗小影一直追着他到厂区。徐更生坐公交,她跑,幸好到他廠区有好几路班车,她跳上公车,下了车继续追。眼看着他进了厂区,她没有门卡,管不了那么多了,纵身往前闯。门口的保安立马拉住她,拽住她的胳膊,她还往前挣。肯定是那帮保安下手没个轻重,罗小影咿咿哇哇地喊。刚入职的门岗保安看她闹腾得挺欢,连一个小女生都制服不了,被队长巡视看见那还得了,就上去推了她一把。罗小影趔趄着,肩头生疼,叫了一声。然后,就看见一个身影炸药包似的冲了过来,几乎将强壮的保安一下子扑倒。徐更生脑门上的青筋都盘成了雨后的蚯蚓,瞪着眼睛吼:“你他妈再推她一下我弄死你!”

罗小影的眼泪立即欢快地落了下来。

平常,徐更生都很缄默的,没想到也会这样凶,没想到他凶起来这样好看。可徐更生很快就为他刚才的话付出了代价,门岗的保安们聚拢而来,电棍抄在腰间,随便来一下,就能合理地将徐更生打倒在地。厂子大,规矩严,厂里鼓励对寻衅闹事的员工强力压制。

多亏罗小影反应敏捷,拿出钱包,往外掏钱:“是我不对,家里有急事找他,手机打不通,刚看到他过来,急着拉住他,才闯门岗的,对不住,这点钱哥哥们买烟……”

保安队长拨开罗小影讨好的手,问徐更生:“哪个科的,工牌呢?报下工号!”徐更生眼神恶狠狠的,不理会。保安粗手粗脚,将徐更生脖子上挂的工牌抄过来,看了看,甩回去。罗小影仍插在中间,堆满笑脸向他们讨饶。队长说,“你小子挺牛逼啊,信不信老子敲你一棍。说,这女的是你什么?”

徐更生仍气呼呼的,队长问了两遍,他才梗着脖子,说:“我媳妇。”

“什么?”

“我媳妇!”

……

到了厂区外的绿化带里,徐更生的回答还在她耳朵边回荡:“我媳妇!”真好啊。罗小影抱住他的头,使劲扳,一直扳到她怀里来。她的眼泪落在他负气的脸上,她说:“更生,傻瓜,你再喊一遍……”

徐更生不看她:“去找你那个开车的吧,让他喊……”他没说完,罗小影举起拳头,雨点一样擂他胸口。“我不去我不去就找你就找你……”徐更生的眼圈红了,咕哝着说:“我又没车。”罗小影堵住他的嘴,用嘴唇。她一边亲吻一边掐他,说,“就要你,只和你亲。”

徐更生说:“也就我这么傻呗。”他摊开手心,罗小影就笑了,眼睛里含着细碎的泪;但是又打他,打一下停下来,揉揉再接着打:“谁让你买它了,这么贵……”前一段时间他们逛街,罗小影在一款心形玉坠上多停留了几秒眼神,徐更生就记住了。他撩起她萦绕的鬓发,笨拙地给她戴上,细细的链子闪烁着光泽,环护在脖颈上,链子下的心形玉坠,玲珑温润,与她白皙的皮肤相映生辉。罗小影抱着他,徐更生身子虽仍是硬冰冰的,可还是抱了她,并且那份僵硬也在融化。

徐更生要给她一个惊喜的,可不想刚到了她租住的小区,就撞见了那一幕。徐更生叹了口气。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意岔开话题,问他:“你手机怎么打不通,不会约会去了吧?说!”

“只有你才会。欠费,关机了。”最近线上难得单子赶着,加班多,他没顾上充费。

罗小影说:“本来说好的嘛,害我白炖了一锅排骨。”

“我不吃不也有人吃?”徐更生还没转过劲。

罗小影捶他:“喂,再胡说!”她恨恨的,“看你多厉害,让自己媳妇追了一路。”

徐更生还没翻过这一页:“都那样了,我还不走?省得打搅你们好事……”没说完就被罗小影又给堵回去:“我打死你算了,他是我们酒店经理的朋友,正好碰上了,顺路要送我一程。他喝醉了,犯傻,你也傻啊?”她说,“刚才厂子门口人多,没好收拾你,还不理我,还自个儿在前面一撅一撅地走,厉害得你!”罗小影踢他一脚,“只许我不理你,你敢不理我,门儿也没有,记住没?”

徐更生被海扁了一顿,恢复了平日两人关系里做小伏低的位置,嘟囔着说:“没你这么霸道的。”

“就霸道!”罗小影说,“还有哦,没经我允许就私自给媳妇买东西,下次不许啦,靓仔,听见没?”

“没。”徐更生声音很大,像和谁吵架。罗小影看着他,哈哈笑了,拨弄着心口的玉坠:“算啦,这回饶了你,下次发了工资记得及时上交哈,不许藏私房钱。”

“这是我额外加班挣的。”徐更生梗着脖子,那样子真是傻死啦。罗小影眼角潮湿,揽住他,撅起嘴唇:“傻瓜,再亲亲我啊。”“不亲。”罗小影笑着跳起,以暴力达成了目的。

罗小影想起上午讲座里,老师讲庄子时顺嘴提到的一个小故事,两只鱼,处在涸辙里,快要晒死了,互相给对方舔湿身子,就为了让对方多活一会儿。罗小影当时听到这里,感动得不行,泪眼迷蒙,立马就想起徐更生。街边的灯光透过来,给他们镀上一片朦胧的光亮,他们紧紧地抱着,即便是夜色里,罗小影也能看到他眼里晶莹的闪光,像星辰一样细小而专注的光芒。被他笨笨地亲吻着,她心想,要是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亲昵完了,徐更生的肚子咕噜噜地叫,罗小影调皮地摸着他瘪瘪的肚皮,魅惑地笑道:“靓仔,今晚上我打算包你哦,你这样子,怎么干活?”

徐更生勉强地笑,捏她脸颊:“想得美,我会让你轻易得到?”其实是他还要加班呢。

“在这等着吧,我回去把排骨热热再端来,伺候你!”

“算啦,我去你那儿吧,吃完再回来。”他说,“你就别来回跑了,这么晚了。”

他们就继续回到博厦街,一路上,罗小影倚着徐更生瘦弱的胸膛,城市的灯火川流而过,那么多人,却只有身边的他和她性命相亲。罗小影想着他们认识两年来的点点滴滴,想着他对她种种细小而周到的好,一种温暖的依赖感源源不断从身上散发出来,她本能地把自己靠近徐更生,贴在他怀里。车上又陆续上了不少人,徐更生有些忸怩,想把胳膊抽出来,可罗小影抱得更紧,并且撒娇着说:“你还害羞呢?”

到了小区,循例的,徐更生等在外面,罗小影去把排骨热了端过来,让他吃。

夜已深了,他俩坐在小广场座椅上,他吃,她看。吃了一半的时候,徐更生忽然抬起头愣愣地说:“小影,下个月我还涨工资呢,两百三。”他在努力挣钱。罗小影听了,眼睛亮亮的,在路灯下,眼眶里含着两个小小的环形光圈,她摩挲着他的头发,说:“傻瓜,我知道呢。”

胡禄昌今年五十一,发线在时间的进军下开始大规模的后撤,并且头发在撤退的过程中掉队的也越来越多,好在他经常漂染,还未见杂色。可肚腩是怎么也遮掩不住了,前几年,他还常去俱乐部的健身房锻炼,这两年,心思越发慵懒,到这个年纪了,懒得再逼迫自己。

他最近颇觉意兴阑珊,就是那种上山上到半中间,下呢,下不来,上呢,又力有不逮。厂子这两年不好做,可几个合伙人也找不到更好的项目,就这么维持着,好在日常管理不用他亲自过问。从九十年代出来打拼到现在,怎么着,也小有可观。事业上已经过了让他凡事躬亲的阶段,身体也不允许他再在酒场饭局上猛战,人生进入了一个平静优裕也无聊赖的状态,心境就很闲散。在衰老之前,可以撒个小欢。

五十一了,要说遗憾,胡禄昌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个儿子。已知天命了,一种悬于顶的衰老正在往头上俯冲,他感觉得到时间在“刺啦刺啦”地磨着命运的镰刀,终将要收割他。胡禄昌坐在那儿八风不动的,内心里的恐慌像是皮肤遇冷凸起的颗粒,一起就一片一片的。他想着罗小影栀子花一样干净的笑脸,脑海里又浮现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前一段,生意不好,家里婆娘怪他不听劝,前几年没大面积投资买房,和他无果地吵闹一番。胡禄昌心烦,陪朋友去一家叫“都市闲情”新开业的会所散散心。进了深门之后富丽的小院,几乎第一眼胡禄昌就看到了罗小影。因为新开业,罗小影她们在院里搭建的T台上表演,那天,罗小影穿一身葱绿的旗袍,开叉很高,藕段一样的胳膊裸露着。也许是暖气吹不到台上,冷空气里,另外几个女孩嘴唇淤青哆哆嗦嗦的,而罗小影却站在门口持着彩牌,笑意盈盈,葱绿的旗袍在她身上大开大合,曲折生动,风吹过,好像她整个人都是流动的,野花一样红的绿的都水淋淋的,那样干净而葱茏的生命力在广阔的寒天里独自散发着凛冽香气……胡禄昌一时看呆了,完全笼罩在罗小影碧绿的生命里。

胡禄昌原来并不觉得自己老,可和罗小影一比,就如新花前的废墟。胡禄昌叹了口气,心想,这个女孩挺好,生命力如此蓬勃、鲜艷,如陪我几年,生个一儿半女更好,不能的话,就以你饱满的青春陪我衰老,也好。

华灯下,夜幕里,忙碌中,徐更生其实偶尔会泛起一丝悲凉之意。就是那种,这个世界多好啊,这个城市多好啊,可是呢,跟他并无多少关系,他拼尽全力,在这里,也不能给罗小影一处安居的小巢。他握起拳头,使劲攥着,想抓住什么,却无能为力。他知道的,他的根基不在这里,他,以及园区里和园区之外的无数他们,都只是过客。乡村出产的候鸟,出来看一看风景,挣点钱,总要回去的;可回去干什么呢,他自是迷茫的,无枝可依。许多工友,都是拿到工资就潇洒胡花,不作他想,他非常理解,因为有时想了也没用,只剩下压在心头的沉重。可到底因为年轻,他洋溢着一膀子力气,觉得只要好好工作,脑子活络,总会有一份未来的。

他们原来在床具厂,疫情期间倒闭了,他因有模具的手艺,很快找到工作,住进了工业园区的宿舍。而罗小影没有技术傍身,许久没找到合适的,他安慰她,不要急,慢慢找,别随便就把自己打发了,他还有钱养她。罗小影笑了,可一转头,眉毛不由地扭起,住在旅馆里,每天睁开眼都要花钱,她能不急吗?然后,忽然有天,她兴高采烈地告诉她,她也找到了工资高的事做了,在酒店管后勤,没过多久,还和同事合租了房子,却从不让他去她工作的酒店看她,说是要求严格,她也不许他去合租的屋里,说住的都是女生,不方便。徐更生信任她,也没怀疑。他工作也忙,负责一条产线上的模具质量,都是由罗小影周末去园区找他。

胡禄昌出现之后,徐更生请了假,专门到她说过的那家酒店去打听,酒店很大,富丽堂皇,但人流量少,也是惨淡经营,后勤部员工有几十号,问了一圈,根本没有叫罗小影的。

徐更生这才慌了。

他认死理,细想她最近的言行,越想越疑窦丛生。他本来就觉得有点配不上漂亮的罗小影,这下更激发他多疑的性格,他关闭手机,决计先不打草惊蛇,悄悄地跟踪,弄个水落石出。

一到夏初,岭南凉热不均,罗小影感冒了。她没当回事,继续上钟,仍然是胡禄昌点她,给他捏脚、松骨、捶背。她们的工作服简约,带着诱惑属性,在腹部松松地打了个蝴蝶结。胡禄昌有几日没见她了,逗弄地拉了一下。她脑袋发沉,回护得慢了半拍,乳房就露了出来。罗小影不似往常打他几下,一笑带过,她的脸色明显黑下来。这就没意思了。胡禄昌故意存着点气,嫌她没使劲,让她跪到按摩床上,好好服务他操劳的腰肌。

罗小影没心情和他玩笑,徐更生最近只说忙,不搭理她了,连她这样感冒生病,也不关心了。她就跪下去,在他腰臀位置下力揉捏捶打,累出了一头细汗,刚要换到另一边,起身时,眼前一黑,忽地直直栽倒下去,头磕在床头装饰柜上,额头都磕破了,沁出血痕。

胡禄昌这才注意到她是病着,他的意思,就近找一家医院去看看。罗小影不同意,嫌麻烦,也是怕花钱,一定要回去。她只是累了,想抱着床上和徐更生一样傻乎乎的布娃娃睡上一觉。

胡禄昌拗不过她,一路开着车送她回家。

到了楼下,罗小影租住的这种民房,泛着雨后的霉湿气味,没有电梯,楼道里不时有蟑螂携家带口漫步。罗小影说:“麻烦您了,胡总,您回去吧。我自己能上楼。”她还笑了笑,表示自己没那么弱不禁风。可她强打精神走了两阶,腿就打漂,晃晃地,要摔倒。胡禄昌赶忙接住,扶着罗小影走了几梯,就不由分说将她抱起。六楼,十二段台阶,胡禄昌硬是把她抱了上来。望着胡禄昌汗水洇湿的肩膀和呼哧的喘息,罗小影情不自已,眼中一股温热,落下来滚烫的几颗。

到了屋子,胡禄昌把她放下,给她烧水,扶她在床上躺下。胡禄昌环视了一遍简陋的屋子,用心疼而惋惜的语气说:“小影,你就住在这样的环境啊?”

罗小影无法回答。

她反复说着:“麻烦您了,您回去吧,胡总,我能照顾自己的。”只希望他尽快走开。她在后悔为何没好好吃早餐,要不也不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好在胡禄昌没勉强她,盯着喝了水躺下,说声“我再去买点药”就要走了。也许,此情此景,胡禄昌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寒酸中爱过的女孩子;也许,他只是逢场作戏。胡禄昌调了热水,将罗小影的袜子脱了,捉起她退缩的脚,按在水盆里。最不该的是,胡禄昌撩起水之前,轻轻抚摸着罗小影脚上的茧,轻声一叹。那些茧,都是她每天上班爬楼挤公交找徐更生磨出来的。以前徐更生也这样怜惜地抚摸过。只不过现在不会了,都彻底联系不上了。

给她洗完了脚,胡禄昌也没有造次,倒让罗小影觉得不好意思,想着以前把他想那么龌龊,也许看错他了。胡禄昌交代了几句,给她掩上卧室的门,说声:“小影,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铁门响了一下,他走了。

罗小影蒙着头轻轻啜泣,想着徐更生,眼泪和委屈越积越多,她哭出了声音,罗小影越哭声音越大,她要把这几天来所有积压的眼泪都倾倒出来……

门开了。

胡禄昌没走。

胡禄昌刚才在外间只是开阖了一下,并没有走出去。胡禄昌看著罗小影,喊一声:“傻姑娘……”

罗小影满脸泪痕,仓促喊一声:“胡总,您……”

胡禄昌靠近过来,拂开罗小影脸颊上潮湿的发丝,眼睛里亮了一下,胡禄昌说:“别动,我来照顾你。”

与此同时。

藏在绿化带后面的徐更生,在第七天的晚上,终于看见胡禄昌壮观的豪车驶进了视线。前一片刻,徐更生还想着,也许是冤枉罗小影了,守了这些天,她都是有规律地上班下班,并没有其他旁逸斜出的堕落表现。

徐更生想,唉,也难为她了,在那样的地方,也许只是想着赶快挣钱,毕竟现在,工资高一点的工作那么不好找。算了,不计较了,等会等她下班回来路过这里就喊住她,好好地向她道歉,把她哄好,再看看是否能劝她从那里辞了,再一起找一份好点的工作。

他正胡思乱想,忽而,一道明亮的车灯,往这边打了过来。徐更生虚掩住眼,从指缝中看清是胡禄昌的车,他揉揉眼,再看一遍。再不会错!

老胡的车牌他见过以后就再也没忘。

胡禄昌的车子越来越近,徐更生有一瞬间甚至是终于应验预料的亢奋,可很快,就变成深深的悲愤。徐更生攥紧着双拳,在车子进入小区的时候,他真想跑过去拦住,把胡禄昌拽出车门,暴打一顿。

可是,到了博厦街牌坊门岗,那样气派的车,骄傲地摁了几声喇叭,门卫便低眉顺眼地将栏杆升起,车便进去。徐更生自胸腔里溢出一长长的叹息,既有愤怒,也有相形见绌的无力。

然后,徐更生隔着小区的护栏,眼看着胡禄昌和罗小影一起上楼。

然后,他看着六楼的灯光亮起。

并且,一直未灭。

他守了一夜,直到曙色泛起,也没见胡禄昌下楼。

掩身处绿化带里的三角梅陪他守候,及至黎明,有几朵终于熬不住,蓦地怆然坠下枝头,那么艳红的花朵,落在地上,溅出巨大的回响,几近泣血于地。

徐更生顶着一脸一身蚊虫叮咬的包,忽而发狂,对着天空嚎叫,把起早的路人吓了一跳。他拔足奔跑,单薄的身影在凛冽的晨风中,如一竿旗帜,猎猎生风。他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园区附近,在路边一个小餐馆倒塌般坐下来。

女服务员问他:“靓仔,来点什么?”

徐更生黑着眉眼,满脸虚汗,急切地说:“拿酒来!”

女服务员笑道:“这么早就喝酒啊?”

徐更生吼:“要你管!”

他眼里憋着两泡泪,在睫毛下,颤巍巍的。服务员满脸疑惑地看看他,轻声嘀咕了一句“大早上的,神经病啊”,拿酒去了。

一盘花生一盘凉菜,一瓶烈酒,徐更生倒满,太阳下自己的影子,孤孤单单,像是风中芦苇。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猛灌了一口酒,徐更生和自己的影子对饮起来。

酒在他心中升腾起火焰,虚幻的烈焰里,他想起两人的点点滴滴,一幕幕,一帧帧,似在倒带循环播放。他初见她皎洁的笑脸;她心情不好,给她讲蹩脚的笑话逗她;她想家了,他就打包给她家乡味道的小吃……那时,罗小影刚来这个南方城市,还很不习惯,多亏了徐更生照顾她。他对她的好,一点一滴,她记在心里。爱,就这样慢慢在两颗年轻的心里生根发芽,并逐日长大。

可现在呢?

徐更生哭了。

两个多月后,三角梅仍开得红火。周末,是罗小影生日,胡禄昌在滨江别墅花园搞了个午宴,从酒吧街请了乐队,由罗小影请了她以前的同事,在各色羡慕嫉妒恭维中,欢笑连连。

罗小影现在如愿过上了她以前幻想过的生活,胡禄昌将她安排到朋友的商会里做点事,时间闲散,工作没什么压力。周末去私房菜尝尝鲜,参加些商会组织的文娱节目,罗小影不单去听讲座,甚至和主讲人一桌吃饭也不再是什么难事。

众人簇拥着,她不好违逆胡禄昌的提议,罗小影强打精神,喝了口酒,在吹灭蛋糕蜡烛时,许是太用力,她泛起一点咳嗽,可咳几下,却带动出一股泪意,左手仍然捂着胸口的心形坠子。胡禄昌奈何不得,他买的项链她都不戴。胡禄昌看着廉价的银链在她脖颈勒出一道红印子,他伸手去拨,罗小影以为他是想拽掉,她护住,用的劲有点大,就感觉连带得肚子里突然动了一下。带着翻涌的恶心,她忍不住埋头呕了一声。罗小影刚要站起,腹腔里又是一阵翻腾的恶心,她蹲在地上,有股子酸苦的液体溢出嘴角。她困惑地左看右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满脸的茫然。

胡禄昌脑子里有个念头,白光一闪,突然跳起来,他一把抱住罗小影,叠声叫着:“小影,你好棒,这才两个多月……”因为激动,他的嘴唇哆嗦着,庞大的身躯支撑不起他的跳跃,动作显得夸张而凌乱,平日里那份持重和精明变成亢奋而莽撞的急喘。

胡禄昌还没来得及宣布他的喜悦,爆炸声就在这时不请自来地突兀响起。

如果说他手里那也算是一把枪的话,那也太粗糙了,但是,他还是把它扣响了。看来他做得不错。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和工具,他当然会做出来更好的,因为,以前生产线上的人都知道,徐更生心灵手巧,车出来的模具是最漂亮的。

响声之下,一块玻璃粉碎性爆炸,众人惊吓得嘴巴齐齐“啊”了一声。

音乐断了。

他笑了。

这瘦削的青年更瘦了,眼窝深陷,颧骨耸立,此刻,徐更生笑了,他叫着:“罗小影,我终于找到你啦……”可是他又哭了,哭声很大,“我来晚了,他妈的,他开得一溜烟儿,我跑啊跑啊,找了几个月就今天才跟上他的车……”

罗小影听到自己的心脏很响地跳了一下,悬在那儿,掉到地上恨不得都能砸出个坑来,嗓子眼被热乎乎的东西堵住,只能竭力忍住眼泪。她跑过来,拉徐更生,让他把那把类似于钢管和弹簧嫁接出的会让玻璃爆炸的玩意儿收起来。罗小影打他,使劲打。他也该打。

“你死哪儿去了,怎么不接我电话,这么久,也不理我……到现在才来……”罗小影也哭了。

徐更生拉起她的手,小气鬼的毛病就又犯了,拔掉罗小影手上的钻戒就朝胡禄昌扔过去,还说着:“不要他的破东西,我给你买好的,买个更好看的。”徐更生的右手伸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陣,真的从兜里拿出一个系着彩带的小盒子,“喏,给你。”

可还没来得及打开,罗小影就发现不对劲,徐更生一直用的右手,左手始终插在裤兜里,眼神也有些躲闪。她上前一步,拽出她插在裤袋里的左手,手上竟然戴着一只手套,她把手套剥了,眼泪就下来了。

罗小影攥起拳头扑打他:“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啊……”罗小影呜呜哭。

徐更生想着能隐藏过去呢,现在被她揭露了,刚才呈献戒指的骄傲就打了一点折扣,可很快也就坦然了,挠挠头,神情平和而腼腆,看了看残缺的左手,不好意思地收起来,说:“咱也没亏着,已赔了三万多,差不多四五个月工资呢,值了……”

徐更生看着罗小影眼里喷薄欲出的火苗,她狠狠地拍打着他,他觉得,被她这样一直打下去,该多好……在他故意被冲压机穿孔打透无名指和小指的时候,那份剧痛徐更生都没曾掉过一滴泪,可此时,看着罗小影纷纷扬扬的拳头,他却忽然压抑着哭了。他没想到眼泪原来是那样多,几乎将眼窝都淹没,他在眼泪的覆盖下努力地笑着,脸都憋得扭曲了,却还是拼不出一张完整的笑脸,索性就放弃了,抵在罗小影颈窝前哭出了声音。

他们紧紧拥着,像什么呢,就像涸辙互为濡沫的鱼。

胡禄昌冷笑。

其间,一众保安上来,要将徐更生拉开,徐更生被拽起来,脚尖扒着地,他喊一声她亲昵的小名:“小影!”这回她懂了,没有任何犹豫,就拉住徐更生,往后拽,和保安们争夺拉锯着……徐更生的身子被绷紧,隔着保安,仍然举着两只抗议的胳膊,身体呈现一个挣扎的弧形,欲以残损的手掌抱住她。

徐更生血管凸起的臂膊在拉扯中张开得那么大,像是要抱住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她。

他们拉扯着,扭拽着,踢腾着……

胡禄昌终于看不下去,挥挥手,示意让保安离开。他趋近罗小影,说了一句:“你可要想清楚哦,小影,”他以手豪迈地往前方圈了一下,似在圈地,“这样的生活,以后可就没有啦。跟着他,你又回到挤公车住蟑螂出没的城中村里,你可要想好哦。”

胡禄昌笑了。

罗小影犹豫了一下。她拉住徐更生弯着身子紧攥着的手突然松掉,因为巨大的惯性,整个身子剧烈地向后栽倒。情急之下,因为不同的目的,徐更生、胡禄昌不约而同地奔跑过来,要将她扶住。罗小影脖子上的玉坠在胸口跳跃,像一叶绿色的禾苗。

罗小影错错嘴唇,一抹苦笑。

【责任编辑】 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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