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父亲的酒量

2022-01-20李世斌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期
关键词:调羹猪崽封口

李世斌

我亲眼所见父亲一生仅喝过四次酒。不过,我曾听我母亲说过,父亲跟母亲成亲那天,父亲当着众多乡亲的面,一口气喝下两大碗番薯干做的土烧,若论斤两,没有一斤也得有八大两。

父亲平日里滴酒不沾。大约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父亲喝酒。记得刚过了正月不久,一辆载着好几箩筐吱吱叫的猪崽的手扶拖拉机翻入村口的溪滩里,溪滩里的积水至少有四五米深浅,侧翻的手扶拖拉机在清冽的水潭里依稀可见,箩筐里的猪崽早已没了气息。

把拖拉机拖到岸上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拖拉机手着急把猪崽先弄上岸处理掉,至少还能兑回一些钱。拖拉机手从围观的村民中相中了身强力壮的父亲,他拍一下父亲的肩膀问愿不愿跟他一起下水捞猪崽,给出的条件是待把几筐猪崽都弄上岸后,可以送一只猪崽给父亲。早春的山村,人们还没有脱去厚衣,冰凉的溪水依旧刺骨,但父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父亲当即吩咐我回家让母亲盛两大碗番薯烧过来。家离溪滩很近,不一会儿母亲便端了一瓢番薯烧过来了,手里还拎着两只土碗。

父亲接过酒瓢,把酒倒进两只碗里,递一碗给拖拉机手,自己则一仰脖“咕咚、咕咚”几下把满碗的酒给喝了。父亲长长地、极具穿透力地“哈”了一声,一边把空碗递给母亲,一边用一只手背抹了一下嘴唇,便脱去衣裤和鞋,只留了条短裤在臀上,头也不回地蹚入冰凉的水潭里了。

自从过年吃过有点肉馅的麦饼和菜碗里的几片精带肥的肉片,至今已有个把月没嗅到肉香了。那天晚饭,母亲给我盛了半碗香喷喷的猪崽肉,我捧着碗蹲到家门口美美地吃著。这时一个乞丐光顾了,父亲见乞丐站在门外,喊我回屋,并且悄声问我乞丐看见碗里的肉了吗?我回答说看见了。父亲便说:“娒儿,既然让他看见了,就把碗里没吃完的肉倒给他吃吧,阿爸再给你盛。”

我极不情愿地把还没吃完的小半碗肉连同碗底的肉汤都倒进了乞丐伸过来的那只破沿碗里。

乞丐走后,母亲笑着跟我说:“娒儿啊,吃肉得关起门来吃,等你长大有出息了,可别在不如你的人面前显摆。”

我才上了一学期的初中课程便辍学回家帮父母种田了。一天,父亲决定用番薯干烧一埕酒,父亲叫我帮忙打下手。待把装有三四十斤番薯烧的酒埕封了口后,父亲望着我说:“这埕酒就让它多陈几年,等到你成亲时摆喜酒用。”

在我二十来岁的时候,父母托人给我介绍了个媳妇,两家都满意,定好了来年就让姑娘过门。父亲开心地咧开大嘴道:“陈了多年的番薯烧终于可以派上用场啦!”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还没等到我成亲那一天,母亲却一病不起,不幸去世了。

悲痛不已的父亲办完母亲的丧事之后,撬开酒埕的封口,连舀了两大碗番薯烧一口气喝下。父亲扔了手中的空碗,扑倒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两夜……

准备为我办婚事用的一埕酒竟然以这样的意外被父亲提前撬开了封口。

一年后,我成了亲。摆喜酒的那天中午,父亲把开了封口的酒埕抱到道坦,用酒提舀出番薯烧招待来客。那天父亲自己喝得并不多,没有超过三两。

一年后,我的大儿子出生,父亲又烧了一埕酒,不过,这次是用糯米做的。父亲一边忙活一边跟我唠话,父亲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咱家也能用糯米做酒了。埋地下陈二十年后好给我的孙子摆喜酒用。”

我笑道:“阿爸,你想得可真远,二十年后还不知道发展成啥条件哩,说不定山里人也能在酒店里摆酒席了,还用得着这土烧呀?”

“说啥话呢!”父亲瞪我一眼道,“那些勾兑的瓶装酒再好还能好得过农家自制的糯米烧?”

我嘿嘿笑了几声,说:“倒也是。阿爸,我一直想问问您,凭您的酒量到底能喝多少酒呢?”

“我怎么晓得呢?喝个斤把没事吧。”

父亲随口说道。

“那您平时为啥滴酒不喝呢?”我接着问道。

父亲放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我说:“平时喝啥酒?平时喝酒得酒配,吃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再说,阿爸又没有酒瘾,平时也想不起喝。不过,等我孙子成亲那一天,阿爸放开喝,喝他个一斤两斤给你看看。”父亲说完哈哈大笑了几声。

转眼间就快二十年了。已年逾古稀的父亲常挂在嘴上的两句话便是“我孙子有对象了吗?埋在后院地底下那埕糯米烧也快二十岁了……”

万万想不到身子骨一直硬朗的父亲竟然得了癌症。父亲临终前把我和我儿子叫到跟前,仰躺在床上的父亲喘息着说:“看来我是看不见孙子娶媳妇了,看不见我重孙子了,那埕糯米酒我也喝不到了……”

我握着父亲的手含着泪说:“阿爸,这酒您能喝到,我现在就去后院把酒埕起出来舀给你喝。”

我放下父亲干枯的手,叫儿子一起到后院把埋了快二十年的酒埕起出来。我望着出土的酒埕,从前帮父亲做酒的往事历历在目,恍若昨天,我的眼泪顿时喷涌而出……

儿子把酒埕抬进屋,撬开严实的封口,一股浓厚的酒香扑鼻而来,弥漫了整间屋子。

我用酒提舀了小半碗,小心翼翼地端到父亲的床头,跟父亲说:“阿爸,您嗅嗅,您做的糯米酒有多香。”

父亲鼻翼微微抽动了一下,颤声道:“香,喂阿爸抿一口吧。”

我用调羹从碗里舀出小半勺酒,调羹在我手指间微微抖动了几下,我觉得还是多了点,又滴进碗里一些,然后把调羹搁到父亲干燥的唇间。随着调羹的倾斜,父亲用微弱的吸力把酒吮进口腔,继而发出一丝“哈”声。我瞬间回想起当年父亲站在溪滩上为了下水捞猪崽,一口气喝下一大碗番薯烧后发出的浑厚的“哈”声,我的鼻子禁不住阵阵发酸……

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喝酒,竟然是调羹里的几滴糯米烧。

猜你喜欢

调羹猪崽封口
野菊花
9号猪崽儿
为什么食品袋封口设计成锯齿状就容易撕开
卖猪崽
抢肠粉
不一样的热导体
如何提高猪崽存活率
袖口包装机封口刀的改进
温度与速度在对医用纸塑包装袋封口的影响
封口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