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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哲学之哲学形态革命

2021-12-27王清涛

理论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辩证唯物主义人民出版社黑格尔

王清涛

(山东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50358)

哲学因其内容和形式上的不同而具有形态上的差别。就哲学形态而言,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哲学形态是指不同哲学间所具有的不同形态,黑格尔就曾对广义哲学形态进行划分,其标准是思维对对象抽象的高度,“应用这种方法来看各种形态的哲学”(1)[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44、44、45页。,历史上曾经存在的哲学形态可以从低级到高级进行排列,“最初的哲学是最贫乏最抽象的哲学”(2)[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44、44、45页。形态,而“最晚出现的、最年轻的、最新近的哲学就是最发展、最丰富、最深刻的哲学”(3)[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44、44、45页。形态。国内外众多学者曾经对广义的哲学形态有各种表述,但这些表述都从内容或从形式结构上对哲学进行区分,大同小异,没有根本的差别。狭义的哲学形态应该是指哲学的存在形式,即哲学是以精神形式存在着还是指存在本身。广义的哲学形态是划分不同哲学门类(包括共时性区分和历时性区分)的标准,而狭义的哲学形态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与其他一切旧哲学区别的标志。虽然马克思批判的直接目标是黑格尔,但黑格尔哲学乃是笛卡尔之后的近代哲学的完成,是柏拉图所开创的理性王国的完成,是一般形而上学的实现,绝对精神是一般哲学完成了的精神,因此,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是对一般形而上学的批判。现代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是意识的内在性,海德格尔说对笛卡尔开辟的现代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认识深刻,对意识的内在性有深刻的警醒,认为笛卡尔之后的近代哲学,一切存在都是通过主体性(Subjektivitaet)被规定的,主体性哲学的所有意识作为“自身使当前化”(Selbstvergegenwaertigung),都发生在意识的内在性(Immanenz)之中,“我们来追问当前性(Gegenwaretigkeit)的方式,这种当前性主宰着每一个‘自身使当前化’(Selbstvergegenwaertigung),而所有的意识都是‘自身使当前化’,于是我们必须承认,这种自身使当前化发生在意识之内在性(Immanenz)之中。我对我而言所意识到的东西,总也是对我而言当前的东西,……这就意味着,它在主体性之中,在我的意识之中”(4)[法]F.费迪耶:《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 年第 3 期。。意识的内在性将存在闭锁在意识之内,因而,沿着笛卡尔的我思之路存在无法移居于意识之外,“只要人们从Egocogito(我思)出发,便根本无法再来贯穿对象领域;因为根据我思的基本建制(正如根据莱布尼茨的单子基本建制),它根本没有某物得以进出的窗户。就此而言,我思是一个封闭的区域。‘从’该封闭的区域‘出来’这一想法是自相矛盾的。因此,必须从某种与我思不同的东西出发”(5)[法]F.费迪耶:《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 年第 3 期。。意识的内在性将存在者整体把握为超感性世界(仅仅是存在于意识之内),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是对现代形而上学基本建制的批判,是将形而上学的超感性世界转换为人的实践世界,对超感性世界的颠覆是现代哲学的主题,尼采“上帝之死”的命题所宣告的就是超感性世界的死亡,这一点海德格尔看得非常清晰,“‘上帝死了’这句话意味着:超感性世界没有作用力了。它没有任何生命力了。形而上学终结了,对尼采来说,就是被理解为柏拉图主义的西方哲学终结了。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学看作对形而上学的反动,就他言,也就是对柏拉图主义的反动”(6)《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年版,第771 页。。因此,马克思的哲学革命是存在论(本体论)意义上的革命,一边是内在于意识之内的传统哲学,一边是人的生存实践活动本身,马克思哲学带来了哲学形态上的变革。

一、形而上学与知性思维:哲学与世界的分离与对立

人总是寄希望于以自我为中心实现对世界的把握,世界在这种把握中变成了一种纯粹精神性的东西,于是在传统哲学那里,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始终是分离和对立的。在哲学开端处,巴门尼德首先提出了思维和存在的问题,他讲思维和存在是同一的,事实上,只要哲学(传统哲学)甫一诞生,哲学就成为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精神性存在,思维与存在从哲学诞生那天起就沿着不同的轴线飙飞,且渐行渐远。马克思在其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中曾说:“当哲学作为意志面向现象世界的时候,体系便被降低为一个抽象的总体,就是说,它成为世界的一个方面,世界的另一个方面与它相对立。”(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5页。

柏拉图将世界的存在抽象为纯粹的理念,亚里士多德将世界的存在抽象为本质。亚里士多德以降,哲学在对存在的本质性把握中与存在渐行渐远。康德是思维与存在的分离与对立的高峰,康德的哲学是纯粹哲学,所谓纯粹,即不包含任何的感性经验的成分,“先天知识中根本不掺杂任何经验性因素的知识叫做纯粹的”(8)[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9页。。康德认为哲学仅具有经验有效性,与物自体、与对象世界毫不相干。康德揭露了思维与存在分离与对立的秘密,将思维与存在彻底割裂,最终走上了不可知论。

直到黑格尔才试图改变思维与存在的分离与对立的困境,黑格尔将思维和存在相统一,认为哲学就是现实,现实就是哲学,在《小逻辑》中,黑格尔讲道:“应将哲学的内容理解为属于活生生的精神的范围、属于原始创造的和自身产生的精神所形成的世界,亦即属于意识所形成的外在和内心的世界。简言之,哲学的内容就是现实(Wirklichkeit)。”(9)[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43页。黑格尔之前不乏哲学家们宣称自己的哲学是思维和存在的统一,黑格尔的独到之处是他复活了辩证法,断言实体即主体(因为主体是否定性的存在),并由此打通了思维和存在的统一性关系。既然实体是对给定存在的否定,实体在否定自身中转换为中介性存在,它因而是真正的存在、活的存在,是主体,“而且活的实体,只当它是建立自身的运动时,或者说,只当它是自身转化与其自己之间的中介时,它才真正是个现实的存在,或换个说法也一样,它这个存在才真正是主体。实体作为主体是纯粹的简单的否定性,唯譬如此,它是单一的东西的分裂为二的过程或树立对立面的双重化过程,而这种过程则又是这种漠不相干的区别及其对立的否定。所以唯有这种正在重建其自身的同一性或在他物中的自身反映,才是绝对的真理,而原始的或直接的统一性,就其本身而言,则不是绝对的真理。真理就是它自己的完成过程,就是这样一个圆圈,预悬它的终点为目的并以它的终点为起点,而且只当它实现了并达到了它的终点它才是现实的”(10)[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久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1、12页。。这段话是黑格尔对辩证法的经典表述,在此,黑格尔揭示了辩证法的基本规定,指出了辩证法跟形而上学的区别,实现了哲学革命。黑格尔这段话是讲,作为主体的实体只有处在否定自身给定存在的过程中,处在自身转化为自己的中介时,它才是真正的主体。黑格尔把自己的哲学称之为“自我意识哲学”,与“自我意识哲学”相对的是“意识哲学”,同时,黑格尔将他之前的哲学定义为“意识哲学”,从而与他的“自我意识哲学”区别开来。黑格尔将意识一分为二,一部分是“自我意识”,一部分是“意识”,而黑格尔之前的哲学则没有这样有意识的区分,这就是他说的“单一的东西的分裂为二的过程或树立对立面的双重化过程”,意识是自我意识的内容,就是说,意识是存在,而自我意识是对存在的运思,黑格尔所理解的存在是一个辩证的过程,一方面是意识自身发生分裂,自己将自己变成对象,另一方面是意识与“实存”的辩证统一,于是,黑格尔解决了康德的难题。康德认为自在之物是不可知的,自在之物与人的意识绝然反对,但黑格尔认为人的意识就是“实存”本身,自我意识的内容——意识不仅仅是意识的派生物,而且就是“实存”的本质,我们能够形成相互关系的存在者整体的本质都是意识,意识就是现实,哲学的内容就是现实。然而,与黑格尔相反对的形而上学则认为给定存在是静态的,自身同一性是它的根本属性,形而上学根本看不到辩证法的世界,看不到黑格尔的主体的世界。科耶夫是黑格尔哲学的追随者,他对黑格尔的主体作了超乎寻常的发挥,认为主体(在科耶夫《黑格尔导读》一书中被理解为人)却是一种否定性存在,主体是否定和行动,是自己设定自己的一种存在,是辩证地存在,只有辩证地存在的实体才是真正现实的。人就是活的主体,在人的否定性活动中,人与世界区分开来,作为主体的人和自然相对立,辩证法不是形而上学式地揭示与人相对立的自然,而是揭示人对给定存在的否定本身,这种被揭示出来的存在,“并不是如同巴门尼德和他的追随者所设想的,是存在和思维的最初的,甚至‘直接的’或给定的和自然的同一性,而是始于把人和人谈论的、用其行动否定的自然对立起来的一种长期的主动过程的结果”(11)[法]科耶夫:《黑格尔导读》,姜志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631、448页。,这种被揭示的内容就是辩证法。科耶夫把人引入辩证法,他与黑格尔的理解还有一定差别。辩证法不是别的,就是将世界视为主体性实体的自我运动的世界,整个世界不再是形而上学视野中的静止的世界,而是一种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三位一体的结构,是一个自身运动着的过程,“中介不是别的,只是运动着的自身同一,换句话说,它是自身反映,自为存在着的自我的环节,纯粹的否定性,或就其纯粹的抽象而言,它是单纯的形成过程”(12)[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久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1、12页。。世界不再是自身同一性的处在时间之外的静态存在,“而是作为处在过去和将来之间的现在,即作为一种运动,一种创造性运动,或作为一个等于计划的结果和一个等于结果的计划,一个源于计划的结果和一个源于结果的计划被揭示出来的;总之,实在事物在其辩证的真理中被揭示为一种综合”(13)[法]科耶夫:《黑格尔导读》,姜志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631、448页。。

这个辩证运动中的主体性实体是精神和存在的绝对同一,世界就是这种绝对同一的主体——客体的辩证运动。然而,在黑格尔哲学体系中,不论是主体还是实体,都是绝对的精神性存在,与存在物本身毫无关联。黑格尔揭示了人的一般认识形式,他所指认的存在实际上是超感性存在,就是说,当我们面对一个“实存”时,我们从意识出发对这个“实存”的把握,其结果是在这个“实存”之外存在的一个超越这个“实存”的“超感性存在”。黑格尔将其作为存在者本质,作为真正的存在,但黑格尔的这个存在只是意识之内的存在,其所形成的存在者整体也只是“超感性世界”,这个超感性世界与真实的世界没有任何关联,海德格尔的最大贡献就在于他力图穿透意识的内在性,冲破这个超感性世界的束缚,回到真正的感性存在者——存在者整体之中,海德格尔说这是“思想之居所(Ortshaft)的革命。也许,将之简单地理解为那原初意义上的‘移居’(Ortsverlegung),便比理解为‘革命’要好一些;也是在这个意义上,那借《存在与时间》而行的思便将哲学曾经置于意识之中的东西从一处迁移到了另一处”(14)[法]F.费迪耶:《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 年第 3 期。。于是,海德格尔颠倒了意识跟此——在的位置,“正是哲学(既然它把那个处所安置在意识中)迁移了一切,由于它在海德格尔所谓此——在的位置上设立了一个自身封闭的处所,那也就是意识。于是,我们终于就其整个范围阐述了意识与此——在的关联。这样便可理解,什么叫做意识植根于此——在之中”(15)[法]F.费迪耶:《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 年第 3 期。。黑格尔将一切抽象为意识,在《宗教哲学讲演录》中,黑格尔讲,“人之所以为人,是由于他是思想,是具体的思想,更确切地说,人是精神”(16)[德]黑格尔:《宗教哲学讲演录》(上),燕宏远、张国良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黑格尔的存在是纯粹的存在,纯粹存在(纯有)“是不可感觉,不可直观,不可表象的,而是一种纯思”(17)[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90、192、43页。。纯有就是纯无,“这种纯有是纯粹的抽象,因此是绝对的否定。这种否定,直接地说来,也就是无”(18)[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90、192、43页。,因而,黑格尔所实现的统一是纯粹的精神统一,这种精神统一独立于世界之外,是一种纯粹精神的自我运动,跟世界本身毫无瓜葛。“首先,黑格尔善于用诡辩的巧妙手法把哲学家借助感性直观和表象从一个对象过渡到另一个对象时所经历的过程,说成是臆想出来的理智本质本身即绝对主体所完成的过程。其次,黑格尔常常在思辨的叙述中作出把握住事物本身的、现实的叙述。这种在思辨的阐述之中所作的现实的阐述会诱使读者把思辨的阐述看成是现实的,而把现实的阐述看成是思辨的”(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0、280、502页。。

因而,黑格尔的哲学最终是一个庞大的形而上学体系,虽然他冠之以辩证法之名,但就其整个体系来讲是形而上学,是绝对精神与世界的同一,他的形而上学体系窒息了辩证法的革命性。黑格尔将辩证法引入到存在的理解当中,这应该说是黑格尔的高明之处,马克思因此还说过他是黑格尔的学生,但黑格尔最终将存在闭锁在人的意识之内,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发现“人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他的辩证法只是概念活动的辩证法,而不是人的现实的生存活动,人的生存活动是现代化工商业,正是现代工商业活动构成存在者整体的基础,这个世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现实存在的任何对象都是人的工商业活动的产物,都以现实的生产活动为前提,而黑格尔辩证法的纯粹精神运动是根本不可能发现存在者整体的这一唯物主义基础的。黑格尔以辩证法构造其终极哲学体系,但黑格尔哲学仍然是主客二分的产物,虽然他自己标榜他的哲学是“绝对的主体和客体”,但本质上却是主观与客观、精神与世界的绝对对立。与康德所理解的纯粹相同,黑格尔断言哲学是“纯思”,他在《小逻辑》中又讲,“哲学知识的形式是属于纯思和概念的范围”(20)[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90、192、43页。,在《精神现象学》中讲,“事实上哲学确是在从事于‘思想的东西’的研究,并且认识到它们是纯粹本质、是绝对的力量和因素”(21)[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久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86页。。对黑格尔哲学与存在本身的分离与对立,马克思洞若观火,他在《神圣家族》中指出青年黑格尔哲学“不在任何地方掺入现实的内容”(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0、280、502页。,借此批判黑格尔哲学与存在的脱节。因此,马克思断言,以往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0、280、502页。。

二、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与世界的同一

与知性思维根本不同,马克思主义哲学实现了哲学与世界的同一,用马克思的话来讲就是“世界的哲学化”和“哲学的世界化”。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视域中,真正的唯物主义就是辩证法,而真正的辩证法就是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真谛,辩证法与唯物主义的同一就是哲学与世界的同一,“马克思的哲学如果用一个概念来界定,可以称为唯物史观,因为所谓的历史观就是辩证法,将历史观替换为辩证法就是辩证唯物主义”(24)王清涛:《辩证唯物主义追溯及其本义研究》,《理论学刊》2019年第6期。。黑格尔在《小逻辑》中指出,辩证法、认识论、本体论、逻辑学相统一,黑格尔的逻辑有助于我们理解辩证法与唯物主义的统一。

人是在世界中存在的,“‘在世界中的人’和‘包含人的世界’”(25)[法]科耶夫:《黑格尔导读》,姜志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360页。是同一的。通常我们讲“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于改造世界”,这种说法是不严谨的,因为一旦将人与世界并列,就将人独立于世界,使得人同世界成为对立关系,这仍然是形而上学的知性认识。辩证唯物主义与传统哲学将哲学与世界二分的知性思维根本不同,在辩证唯物主义视域中,世界是人存在于其中的世界,人与存在物共同结成世界。人是否定性存在,人在对存在物的否定中使世界成为一个辩证的存在,世界历史呈现为一个正、反、合的辩证过程,被改造的世界服从于人的本质规定(否定性、辩证性、历史性),人与存在物结成一个完整的整体,思维和存在同一。人不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主体,无论这种主体是纯粹精神实体还是有血有肉的劳动者,人决不是这样的一种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存在,这种存在对世界指手画脚,让世界服从于辩证法,与此相反,人与存在者是统一的,人与存在者的统一形成辩证的世界,“人是世界的主宰,因为有了人,才有了世界。形而上学从主客二分与对立出发将世界二重化,但马克思根本取消了感性世界之外的任何本体,认为世界是人对感性自然改造的结果,是人与感性自然的统一,从而取消了形而上学”(26)王清涛:《中国道路对传统文明观的继承和发展》,《哲学研究》2020年第7期。。对这个世界来讲,辩证性(否定性、历史性)是最根本的总体的“宪法”,人与存在物是否定性关系(不是形而上学的抽象的同一关系)。首先,世界是人理解、把握的世界,世界在人的理解和把握中成为这个世界,如果有另外一个智能的物种,其把握世界的方式、把握世界的结果可能与人所把握的世界完全不同,因此,这个世界之所以如此,只是其在人的解释性结构中是如此,人在这一解释中否定了世界的自在状态,而成为一种人所把握的状态。人所把握的世界首先是打上了人的烙印的世界。其次,这个世界是包含人本身的世界,人在否定存在者的自在状态中绽出了人与存在者相统一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辩证的存在,由此看来,世界的历史性(辩证性、否定性)运动本身就是辩证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不是抽象的精神性存在,而是世界历史(辩证性存在)本身,在此,思维就是存在,存在就是思维,这是思维与存在的最高层次的完全的同一,而这种同一不是共时性同一,而是历时性的同一。既往哲学在思考思维与存在统一时,思维和存在都在时间之外,因而二者的统一始终是抽象的统一,而辩证唯物主义与世界历史的同一则在时间中展开,它表现为一个历时性过程,这种同一绝非既往哲学所定义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而只能是辩证唯物主义与世界历史的同一。

无论哲学还是宗教都曾经实现过思维和存在的绝对同一。在基督教世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上帝所创造的,世界和世界的秩序启示于上帝,世界是上帝创造物,世界上的一切都属于上帝,归属于造物主,上帝和世界完全同一,基督教的世界是神圣的世界。这种将世界理解为上帝的作品、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要在上帝那里获得解决的思路在马克思那里受到了激烈的批判,马克思对宗教那里世界与上帝的统一(存在与精神的统一)并不满意,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下文简称《手稿》)中,有被删去的一段话,其中谈到“神学的批判家认为,从哲学方面应当做出一切,来使他能够侈谈纯粹性、决定性以及完全批判的批判,是十分自然的,而当他感觉到例如黑格尔的某一因素为费尔巴哈所缺少时——因为神学的批判家并没有超出感觉而达到意识,尽管他还对‘自我意识’和‘精神‘抱有唯灵论的偶像崇拜——,他就以为自己是真正克服哲学的人”(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113、18、57、88、89页。,这就是说,神学家看到了哲学抽象统一性的不足而宣扬神学的统一性,但这种统一性局限于感性和唯灵论的统一,这种统一性不能克服哲学抽象统一性的弊端,因而马克思指出神学不能胜任对哲学的批判,“神学的批判——尽管在运动之初曾是一个真正的进步因素——归根结底不外是旧哲学的、特别是黑格尔的超验性被歪曲为神学漫画的顶点和结果。历史现在仍然指派神学这个历来的哲学的溃烂区本身来显示哲学的消极解体,即哲学的腐烂过程”(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113、18、57、88、89页。。

黑格尔讲世界是意识的作品,黑格尔的世界是意识的作品与世界是上帝的作品同源。然而,无论基督教还是黑格尔哲学,最终都走向了唯心主义。马克思超越了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之争,将存在者与人完整地统一起来,这种统一不仅是存在者与人改造存在者的实践活动的统一、世界与人类历史的统一,更是存在者与无产阶级意识的统一、客观辩证法与主观辩证法的统一。马克思克服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倾向,因为黑格尔是从精神出发讨论存在,而马克思正相反,马克思从人与存在物的统一中绽出了世界,这个世界是辩证唯物主义,这个世界是思维和存在、人与世界历史的完全同一,因而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是辩证的历史的世界本身,这印证了马克思“世界的哲学化”和“哲学的世界化”以及“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能消灭自身”(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113、18、57、88、89页。的论断。辩证唯物主义取消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实现了思维与存在的真正同一,思维与存在、哲学与世界同一于辩证唯物主义。

18世纪的唯物主义力图恢复被宗教和唯心主义哲学褫夺的物质性存在物的地位,甚至提出了思维是对存在物的反映,但在旧唯物主义那里,思维和存在始终是分离的,恩格斯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当中就批评过18世纪的唯物主义“只是把自然界当做一种绝对的东西来代替基督教的上帝而与人相对立”(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113、18、57、88、89页。的观点,在《英国状况》一文中,恩格斯指出:“18世纪科学的最高峰是唯物主义,它是第一个自然哲学体系,是上述各门自然科学完成过程的结果。反对基督教的抽象主体性的斗争促使18世纪的哲学走向相互对立的片面性;客体性同主体性相对立,自然同精神相对立,唯物主义同唯灵论相对立,抽象普遍、实体同抽象单一相对立。”(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113、18、57、88、89页。思维和存在的对立最终会产生取消这种对立的力量,“18世纪没有解决巨大的对立,即实体和主体、自然和精神、必然性和自由的对立,这种对立是历史从一开始就具有的,而且这种对立的发展贯穿于整个历史之中;但是,18世纪使对立的双方在针锋相对中得到充分发展,从而使消灭这种对立成为必不可免的事”(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113、18、57、88、89页。。

费尔巴哈以感性存在对抗“我思”,他为瓦解现代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走出意识的内在性,重建存在者整体付出了巨大努力,指认“超感性世界”是人的异化,正像上帝是人本质的异化一样,他力图恢复感性存在物的地位,重建“感性的存在者整体”。费尔巴哈用感性存在物反对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用感性存在反对旧哲学,认为哲学应该从感性出发,“因此哲学不应当从自身开始,而应当从它的反面、从非哲学开始。我们中间这个与思维有别的、非哲学的、绝对反经院哲学的本质,乃是感觉主义的原则”(33)《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11页。。费尔巴哈确实要把与意识内在性哲学完全反对的经验存在置于王位,但他没有能够走出意识的内在性,仍然落入了形而上学圈套,其感性世界仍然被超感性世界主宰,我们从海德格尔对尼采的批判中可以理解为什么反对形而上学的感性存在仍然为超感性存在所规定,“作为单纯的反动,尼采的哲学必然如同所有的‘反……’(Anti-)一样,还拘执于它所反对的东西的本质之中”(34)《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771、763页。,费尔巴哈只是用感性存在反对超感性存在,“而随着这样一种对它的对立面的贬降,感性领域却背弃了它自己的本质。对超感性领域的废黜同样也消除了纯粹感性领域,从而也消除了感性与超感性之区分”(35)《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771、763页。。然而,费尔巴哈对感性对象只能做到感性直观,像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下文简称《提纲》)中评判的那样。然而,离开了内在性的思维,感觉对象如何表达呢?施蒂纳的主张很好地诠释了费尔巴哈的困境,施蒂纳为了反对超感性世界,反对内在于人的意识的旧哲学而宣称他自己“无思想”哲学也就终结了。费尔巴哈不得不用超感性的方式来表述他的感性存在物,因而没能逃离形而上学的樊笼,因为直观始终不能够进入对象领域。感觉论甚至在古希腊就遭受过诘难,古希腊怀疑主义哲学已经指出感觉的不可靠性,休谟的怀疑主义更是因为对感性确定性存有异议而怀疑知识的确定性,为了克服这些矛盾,费尔巴哈陷入意识的内在性之中,“为了排除这些东西,他不得不求助于某种二重性的直观,这种直观介于仅仅看到‘眼前’的东西的普通直观和看出事物的‘真正本质’的高级的哲学直观之间”(3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页。。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最终没有能够穿透意识的内在性,只有马克思的感性实践才最终瓦解了现代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感性实践既不同于“我思”,又不同于感性直观,马克思根本颠倒了实践和认识的关系,认为人的实践从来不是思维中游离出来的实体的活动,而是向来就在“我思”之外,感性实践已经存在并且深入到对象世界中,正像海德格尔所认为的“意识根植于此——在之中”(37)[法]F.费迪耶:《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 年第 3 期。而不是相反一样,马克思所意谓的意识根植于人的生存实践中而不是相反。

一旦将存在物视为独立于人的纯粹客观的存在,那么人所创造的东西就成为与人相隔离的纯粹的物,这种丧失人性的纯粹的物在资本主义时代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统治力量(这是旧唯物主义无法克服的弊端,旧唯物主义找不到通往未来的道路),凌驾于人之上,恩格斯从这个逻辑当中推导出对物的崇拜的批判,“财产,这个同人的、精神的要素相对立的自然的、无精神内容的要素,就被捧上宝座,最后,为了完成这种外在化,金钱,这个财产的外在化了的空洞抽象物,就成了世界的统治者”(3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4、106、158、161、160页。。恩格斯看到了主客二分、思维与存在相对立必然导致“根据财产的规律即物的规律,根据自然规律调整人类的关系”,这种关系是旧的没有人的能动性的物的关系,这种关系必须结束。“这里是旧的、基督教的、自然形成的世界秩序的结束,即外在化的最高点,而不是那种应该由意识到自身的人在完全自由的条件下创造的新秩序的开始”(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4、106、158、161、160页。。

马克思清晰地看到了既往哲学将世界的抽象(思维)视为世界主宰的错误,在《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中指出,思维是存在的反映,精神来自于现实,“正是那种用工人的双手建筑铁路的精神,在哲学家的头脑中建立哲学体系”(4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0页。,思维是从世界中产生的,“哲学不是在世界之外,……哲学在用双脚立地以前,先是用头脑立于世界的”(4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0页。,哲学(思维,更深一层来理解是人)不可能独立于世界,哲学属于这个世界,不可能是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的客观精神。

在《手稿》中,马克思首先肯定了外在自然对人的存在的重要性,并揭示外部世界与人的异化关系:“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4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4、106、158、161、160页。,“无论是在人那里还是在动物那里,类生活从肉体方面来说就在于人(和动物一样)靠无机界生活,而人和动物相比越有普遍性,人赖以生活的无机界的范围就越广阔”(4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4、106、158、161、160页。。然而,在资本主义生产中,自然界成为与工人相反对的异己的关系,“是工人对感性的外部世界、对自然对象——异己的与他敌对的世界——的关系”(4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4、106、158、161、160页。。揭示外部自然与人本质的异化关系还不是马克思最终的目的,马克思要揭示感性自然与人的统一关系,即传统哲学的思维与存在的统一。

“从理论领域来说,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一方面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一方面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是人必须事先进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粮”(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161、161、87页。。这是说,整个自然界首先成为人的反映对象,进一步来讲,整个自然在人的理解和把握中成为了人所理解和把握的样子,更进一步讲,人对感性自然的把握这种简单的精神性活动,并非独立于存在之外的纯粹精神的抽象活动——这一点旧唯物主义永远也不懂,而是对感性自然的加工过程,即单纯的认识过程也是否定性的一个环节,感性自然的自在存在被把握为人的世界,这本身是对感性自然自在存在的否定,感性的自然成为了与人的否定性凝结在一起的辩证整体的组成部分。通过实践,人对自然的否定更加彻底,“从实践领域来说,这些东西也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动的一部分。人在肉体上只有靠这些自然产品才能生活,不管这些产品是以食物、燃料、衣着的形式还是以住房等等的形式表现出来。在实践上,人的普遍性正是表现为这样的普遍性,它把整个自然界——首先作为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其次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对象(材料)和工具——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4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161、161、87页。。所谓“人的无机的身体”,马克思意在强调人与感性自然的统一,马克思已经不同于旧哲学强调思维与存在的同一,而是讲人与自然的统一,离开思维讲现实的人与自然的统一,目的是要转变哲学的形态,人与自然的统一即辩证,“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4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161、161、87页。。马克思将人视为自然的一部分,因而那种将人视为世界的主宰,将人与世界相统一的观点是多么幼稚!人不仅不能独立于世界之外,而且不能独立于自然之外,是与自然结成的一个统一的整体,这个统一的整体才是世界,人是在世界中存在,而不是独立于世界之外存在,感性自然本身是零散的、碎片化的,因为有了人对其否定而与人整合在一起,整合在一起的就是世界,这个世界是在人的实践中展开的,即在人对世界的否定(对感性自然的把握和否定)中展开的,因而是在历史——时间中展开的,所谓的世界即历史。世界是一个历史的(辩证的、否定的)存在。于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就不再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纯粹思维,而是世界(历史性的世界)自身的特征,世界历史即是辩证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即是世界历史,哲学与世界,思维与存在,在马克思这里达到了完美的合一。马克思的生产实践哲学最终穿透意识的内在性,瓦解了现代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在感性活动亦即实践的统摄理解中,正像人的活动先行地寓居于对象领域中一样,对象本身的存在亦先行地涵泳于人的活动领域之中。这样一来,作为基本建制的内在性就被贯穿了:根本就没有一个作为主体自身的封闭的区域(无论它是笛卡尔的‘我思’,还是康德的‘自我意识’,也无论它是黑格尔的‘自我活动’,还是费尔巴哈的‘人本身’)。‘现实的个人’在感性活动的存在论定向中是‘出离’自身的,也就是说,是在自身之外的,并且一向已经在外;它作为感性的、对象性的活动,是非主体的‘主体性’(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它‘不是主体’,而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48)吴晓明:《马克思的存在论革命与超感性世界神话学的破产》,《江苏社会科学》2009年第6期。。于是,马克思将哲学驱至生存实践领域,从而与内在于意识的传统哲学彻底决裂,并最终实现了哲学形态革命。

三、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形态革命必然带来社会革命

恩格斯在《英国状况》一文中讲“哲学的革命必定通向社会革命”(4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161、161、87页。。既然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是辩证唯物主义,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本形态发生了改变,既往的全部哲学都是形而上学(知性思维),都仅仅是对世界本质的揭示,而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则成为世界的合理化运动本身,因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即辩证唯物主义本身就是革命。早在《手稿》中,马克思就指出了哲学的使命:“无神论的博爱最初还只是哲学的、抽象的博爱,而共产主义的博爱则径直是现实的和直接追求实效的”(5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7、192、501页。,“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这种对立的解决绝对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现实生活的任务,而哲学未能解决这个任务,正是因为哲学把这仅仅看做理论的任务”(5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7、192、501页。。

我们说,一旦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世界历史本身就变成了辩证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与世界历史是合一的,世界历史霎时澄明起来,那么,这是否犯了一个错误,即人类历史不在于历史本身是否具有革命性,关键在于革命意义的哲学?不是的,首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不是无根据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于当时的社会历史基础中,提前500年甚至提前100年,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都是不可思议的,辩证唯物主义的产生有其社会历史必然性和理论的必然性。辩证唯物主义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历史运动已经达到了适合于辩证唯物主义产生的高度;另一方面,要使世界历史革命化,需要发现世界历史革命化的钥匙,如果说在《提纲》之前马克思确立了辩证法,即人对存在物的否定中构成世界,这个世界是辩证的历史性存在,然而此时为人所否定的给定存在还是自然物,无论是“感性的自然”还是“人本质力量的异化物”,都是抽象的,否定对象的抽象性决定了否定自身的抽象性。此时马克思的否定还是抽象的否定,马克思还没有将感性的自然上升到理论的具体,即理论的和哲学的事实,在《提纲》之后,辩证法捕获了它的内容,“道成肉身”,马克思进入了向唯物主义的转换时期,此时的马克思要构筑一个理论的事实,这个事实是给定的存在,与感性的自然相比,这个理论的事实是具体。世界历史作为一个辩证的过程,此前的所谓否定是对感性自然的否定,一旦马克思将给定存在把握为理论的哲学的事实,人类真正需要否定的对象立刻明朗起来。这个理论的哲学的事实的构筑经历了一个过程,马克思从社会关系批判开始,到《资本论》最终完成。

在《手稿》之后,马克思逐步实现了唯物史观的转变;在《提纲》中,社会关系成为马克思哲学的对象。思维和存在的统一、哲学和世界的统一,在马克思关注社会现实尤其是关注经济问题之后,双方的统一具象化了。社会关系在《提纲》和其后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中被揭示为人的本质性活动,“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7、192、501页。,社会关系与人的本质统一起来,不过这种统一根本是扭曲的统一,即社会关系的总和不是人的本质,而只是人本质的表现形式,“‘在其现实性上’,应当理解为‘(人的本质)在现实的人类社会中表现为……’,而通常则把它理解为‘人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其二者是有本质的差别”(53)王清涛:《马克思自由思想的唯物主义转向》,《哲学研究》2015年第7期。。真正的人的本质存在于对社会关系的批判中,在批判性(否定性、实践性、历史性)活动中,真正的人类历史面向未来敞开,此时马克思已经将否定——如果说在此之前马克思的否定还具有抽象性,如在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中,马克思讲,“体系为实现自己的欲望所鼓舞,就同他物发生紧张的关系。它的内在的自我满足和完整性被打破了。本来是内在之光的东西,变成了向外部的吞噬一切的火焰”(5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5—76、76页。,“世界的哲学化同时也就是哲学的世界化,哲学的实现同时也就是它的丧失,哲学在外部所反对的东西就是它自己的内在缺点,正是在斗争中它本身陷入了它所反对的缺陷之中,而且只有当它陷入这些缺陷中时,它才能消除这些缺陷”(5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5—76、76页。,这时可以看出马克思哲学的躁动,它充满着改造世界的冲动,在《手稿》时期的否定仍然是抽象的否定,因为《手稿》中的人的本质是抽象的预设,那么在实现唯物主义转向的过程中,马克思已经将这种否定具象化为对社会关系的否定,或者说,社会关系的否定成为否定的重要内容,但不是唯一内容,如果说在《手稿》中马克思还更多地关注自然——感性的自然,在唯物主义转向过程中,马克思关注的焦点已经转移到社会关系结构,这种社会关系结构成为给定的存在,因此,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所展开的否定就是对给定的社会关系的否定,社会历史的辩证法更加清晰,即在《手稿》中是笼统的世界的历史性存在——作为辩证法的历史性世界,而从《提纲》开始,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的核心已经是社会关系辩证运动的历史,即世界的内容(不是世界的本质)——社会关系整合的一切存在者进入辩证的历史的存在,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真正根源于人的存在所整合的世界。

此后,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明确提出否定的主体是无产阶级,“资产阶级时代,却有一个特点: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5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43、592、592页。,无产阶级要完全占有这个世界,即无产阶级已经不满足于黑格尔的奴隶意识对其产品的占有,通过迫使主人接受奴隶施加在产品中的奴隶意识改变主人而成为主人的精神性占有,而是要建立跟世界的真正联系——同一性,于是,革命本来是辩证法的内容变成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尤其是《资本论》研究中,马克思逐渐发现辩证的否定的动力结构,即社会发展的动力来自于社会基本矛盾,并进一步揭示出社会历史革命的可能性和必然性——“两个必然”:“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5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43、592、592页。;“两个决不会”:“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5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43、592、592页。。于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澄明达到了另一种境界,无产阶级自觉的革命是真正人类历史的开始,资本主义社会是真正人类历史开始之前的最后形态,“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5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43、592、592页。。

一旦将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把握为世界历史的革命性运动本身,有人会立刻想到“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武器”“实践是哲学与世界的中介”等命题,实践确实是人改造世界的手段,实践以一定的思想形式为指导,但据此将实践视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相联系的中介则是误读。这一逻辑得出的结论必然是认为哲学在世界之外,是在知性思维基础上的认为哲学外在于世界的思想形式,或者说是知性的实践,是主客二元对立的必然结果,因为在主客二元分离与对立的前提下,才会提出人根据某种概念改造世界的问题,这种逻辑将人隔离于世界之外。马克思认为,没有抽象的哲学,世界的运动也不是由抽象的精神所引导,无产阶级绝不是念着咒语的前行者,世界运动的动力只能来自于世界本身的矛盾运动,马克思仅仅是发现了这一事实,而不是发明了共产主义原理,使工人阶级成为共产主义原理的实验品,恰恰相反,辩证唯物主义是无产阶级自身的本质,“无产阶级宣告迄今为止的世界制度的解体,只不过是揭示自己本身的存在的秘密,因为它就是这个世界制度的实际解体”(6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页。,共产主义也正是无产阶级自己的命运。

最后,哲学形态的革命真正取消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辩证唯物主义是世界历史本身,哲学是历史运动,历史运动是哲学,哲学不再是纯粹的思维,不可能独立于世界之外,所谓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都消融在辩证唯物主义(世界历史运动)之中,世界的两种形式思维和存在必然地、缺一不可地存在于世界的历时性运动中,没有任何的思维和存在从人类历史中逃逸出来,因而,没有一门哲学——无论它是唯物主义的还是唯心主义的——与辩证唯物主义相对而立,所谓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也只是一切旧哲学的斗争形式,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将其扬弃在自身之内,使之成为辩证唯物主义的不同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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