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衡

艾蒿

端午。

横亘晋北的恒山山脉，蜿蜒起伏。

悬崖峭壁塄头地畔，布满绒毛的艾蒿茎枝疯长，剑叶葳蕤，氤氲着绿色香气。

呦呦鸣叫的鹿，闻香辨色，从曹操《短歌行》中抬起头，跑来，嚼食漫山遍野之苹氤氲的香气，呦呦鸣声呼应恒山出岫的流岚。流岚舒卷。鹿鸣和融。

恒山人采艾，挂门楣，插窗棂，鹿鸣声融化春风，散发香气，辟邪气，禳毒瘴。

南归燕子，翅膀沾了艾香，从河岸衔来春天信息密码，编入屋梁混着草香、人气的泥巢程序。

恒山人把艾蒿编成绳，挂屋檐下，山风吹透草绳，积存了香气、太阳光、风色。

艾香随燕子呢喃，沁入菜园里的蔬菜瓜果，沁入墙上挂着的锄头镰刀等农具，沁入大门外反刍的牛鼻口旁，沁入散落院子角角落落的器物，沁入乡民心田。

秋天。

腐质一夏天的死水池塘滋生的蚊蝇，嗡嗡嗡，嗡嗡嗡，聒噪着攻入院落。

点燃艾绳，染了端午气息的艾香随烟气缥缈，蚊蝇闻香而逃。

冬天。

塞外寒风砭入关节缝。疼痛酸楚在肉体游走，伤害血液、筋骨、心情。

点燃艾绒，扔进瓷钵儿，扣在患处。钵儿锁住幽幽火焰。火焰在瓷钵儿回荡。火焰爆发艾香，回旋着阴阳鱼儿，沁入肉体，游走经络间，析出体内寒气。半个时辰后，瓷钵儿掉落，艾在肉体戳个红印，画地为牢，拘住疾患。

艾氤氲在文化典籍，接受熏染，养成的基因逼出肉体、思想淤积的寒气、湿气、冷气、阴气等隐疾。

枸杞

非得长在山庄铺石头墙里呢。

枯黄茎秆从石头缝隙挤出脑袋，突着刺尖，守护自己。稀疏椭圆绿叶，汲取着滋养生命的风、光、水等营养，沉积，结果。

一嘟噜一嘟噜豌豆大的红果缀满枝头。

捏之。红汁皴染指肚，渗入皮肤，汇合血液，汩汩奔突。

我看到血管突突跳动的节律。

小心翼翼采摘红果。晒干。枸杞皱起皮肤。

《神农本草经》：久服，坚筋骨，轻身不老，耐寒暑。

《本草汇言》：使气可充，血可补，阳可生，阴可长。能抗动脉硬化、降低血糖、促进肝细胞新生等作用，服之有增强体质，延缓衰老之功效。

枸杞藏身石缝，突出尖刺，躲避其他生物侵害。

枸杞绿叶稀少，把精力放在凝聚药性上。

成熟了，就招摇血色。

恒山人喝泡了枸杞的水，上高山深林擒得了虎豹，下深沟寒渊耐得了冰寒。

朴素的外表蕴涵淡泊，血红果实凝结药性，更蕴藏精气神香，增体质，振雄风。

车前子

春秋战国野外的小草被铁蹄车轮蹂躏，受腥风血雨浇灌，成长，结籽，人们叫它车前子。

车前子从铁蹄下走进《诗经·周南》，人们称之为芣苢。人们采之、有之、掇之、捋之、袺之、襭之。车前子完成从土地到餐桌的行走，华丽转身。

芣苢随李时珍的脚步，爬山涉水，从《诗经》走进《本草》：解除肠肝之热，湿热消退眼清亮，利水道小便，除湿痹。久服轻身耐老。男子伤中，女子淋漓不欲食，养肺强阴益精，令人有子。明目疗赤痛。去风毒，肝中风热，毒风冲眼，赤痛瘴翳，脑痛泪出，压丹石毒，去心胸烦热。养肝。泊妇人难产。导小肠热、止署湿泻痢。

谁携带、撒播车前子籽种到恒山？

恒山是道教名山，车前子根须汲“无为”精神，喂饱家畜，俗称猪耳朵儿。

猪耳朵儿肉润质厚，椭圆叶脉筋凸出，亭亭茎顶，缀满颗颗黄包。

家兔血红眼睛盯着青草，三瓣儿嘴掀起青草，叨吃猪耳朵儿。嗦嗦嗦——奏起和谐乐曲。

车前子奔突着文化基因，疗肉体、精神沉疴。

甘草

父亲递我一节草根：甜草苗。

饥饿压倒一切的时代，嚼过观音土的我们，嚼植物秸秆与根茎成了本能。

嚼过玉米秆、高粱黍子霉、草芯、蒺藜等果实，自然嚼甜草苗。

清冽的甜像电流，从舌尖倏地散致百骸。

甜草苗凛冽的甜击败糖果的腻濡的甜。长住心底，泵入血管，清洗侵入的污秽;通五经散百骸，抵达神经元触突，隔断毒素渗透路径。

甜草苗学名甘草。

甘草非得长在荒瘠山野，才能集聚甜素。

甘草甜来自天空深邃邈远，来自崎岖山石挤压，得自地心坠重！

甘草根酥脆，筋道转化为甜了？

叶翠绿，根皮灰，根芯特黄，得自黄土高原底色，得自骄阳！

《本草新编》：甘草，味甘，气平，性温，可升可降，阳中阳也。无毒。入太陰、少阴、厥阴之经。

甜草苗能治病，也致人病：过量吃，会损伤人的生殖功能。

披着甜美外衣，正负作用交糅，惑乱人心。

甘草深得对立统一精神内涵，警示人心。

柴胡

独茎。

纤柔。

星星点点的黄花，像卫星信号锅，接收太阳波。

塞外寒风切割，恒山流岚抚摸，雄鹰利爪抠挠，纷纷雨雪浸泡，凝成光洁、干净、清新、透亮的清爽、饱满胴体。

栗色。

香气。

甜清冽不腻。源自恒山沟壑劲吹流岚的厚密，来自恒山崎岖山石的硬度。

柴胡具备了厚实、坚硬，就能和解表里、疏肝解郁、升阳举陷、退热截疟。

柴胡就是清道夫，能清除血管壅积的污秽，能清除思想壅积的卑鄙、下流、幸灾乐祸、落石下井、尔虞我诈、内卷等人性之恶。

2020年，新冠肺炎泛滥，柴胡混合其他药材，由表及里，疏解肉体壅疾，阻隔新冠肺炎病毒散布路径，担当大任。

柴胡更抵制精神壅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