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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的路

2021-12-13行超

北京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老舅大姑奶奶

行超

赶回家的时候,她就躺在那个小小的木棺里。

原来一个人竟然这么小吗?一生中所有的宽敞、明亮、柔软在此刻顿时化为虚无,在已经凝滞的未来时间面前,它们都将随着肉身一起消亡,最后不过是挤入这局促的空间内,如此孤独地,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客厅已经搬空了,只看到花篮、花圈和五颜六色的纸扎簇拥着那张最后的照片,既热闹又悲怆。无论门外多么喧闹,无论哀乐放得多么大声,这里却始终奇迹般地维持着一种静默的气场,黑暗中,唯有制冷机的轰鸣声,一刻不停。

奶奶的棺材是爷爷多年前买的,那时候不到60岁的爷爷已经为两人备好了寿材,经年累月地存放在久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里。如今这棺木渐渐渗出了时光的蜡油,散发着木质特殊的香气。即便在农村,这样的寿材今日也不多见,因为费工。“画棺材”的仪式是在奶奶走后第二天正式启动的。一大早,从邻县请来的专业画匠开始了他繁复的工作:第一层,先用腻子抹平木质的纹理,接着刷一遍黑色的底漆。第二层,描上“二十四孝”图——这是专属于女性逝者的图案,生前是为规训,死后则代表着荣耀。若逝者是男性,则要画上“八仙过海”,以显示其智慧与功绩。第三层,着色。由是,那悲痛的浓黑色基调竟又涌起极其矛盾的鲜活。最后一层,上亮油。经过整整一天的装点,那个几十年后终于派上用场的木箱子便成了结结实实的灵柩,不久前那种朴拙的原木色被替换为掷地有声的沉重与压抑,它立于此处,这场漫长的告别于是开始。

倩倩

倩倩生活在另一个城市,一大早就驱车赶来。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奶奶的棺材旁边,失神地望着,便走过去,抱了抱她,却已经想不起来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两人默默无语一阵,倩倩红着眼睛转过头来告诉我,她的名字是奶奶起的,“倩”就是“欠”,奶奶说,“是我们欠这孩子的。”

倩倩是我表妹,比我只小一岁。她的身上有一种模糊的年龄感,她皮肤白白的,脸蛋红红的,声音小小的,说话时不怎么直视对方,说是个中学生也不为过。但她身边那只不断响起的手机以及随之而来的繁忙业务却告诉我,这显然是一个比同龄人老到、干练的成熟女性。我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长成了今天的样子,但她的每一次改变似乎都不令我惊讶,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惊心动魄却又合情合理的。

在我记忆中,倩倩只是个害羞、寡言的小姑娘,似乎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我们才会见到她。每个大年初一的上午,倩倩都会来看爷爷奶奶,我们一群孩子在屋里玩,就听见院子里大人们喊着,倩倩来了!然后隔着窗户看到她走进楼上爷爷的房间,坐一小会儿,再下来跟我们打个招呼。没多久,大人们又喊道,倩倩走了!小时候我只是隐隐感觉,倩倩与我们的关系是不一般的,那种关系既近又远。近在于,凡有任何重大节庆,倩倩都需要承担与我们相同的仪式、坐在与我们最近的位置;远则在于,她的日常生活我们全不熟悉,几乎只是一个存在于讲述中的亲人。那时候的我来不及细想,只知道她是我的妹妹,亲戚们都说我俩长得最像。

很多年之后,我才在家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我曾短暂有过一个大姑,生下倩倩不到一年便投井自尽。年幼的我对此全无记忆,只记得之后每当提起她,奶奶都会沉默着低下头,摆摆手,其他人也不再多说。在那些被小心珍藏的泛黄的老照片中,我艰难地辨认出她的模样。如同大家所描述的,我的大姑有着倔强而坚定的眼神,在村里,她割麦子最快、家里收拾得最整齐。村里人一起看露天电影时,她总能用不知哪里学来的知识为大家“解说”。大姑性格刚烈又博闻强记,不仅没有农村妇女习以为常的内敛、乖顺,还有着不合时宜的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直到快三十岁了,才在媒人的说合下草草结了婚。这样的女人,几乎是一早就注定了悲剧的命运,但她却至死都对此浑然不觉。又过了很多年,当我也成为一个需要面对婚姻与家庭的女性时,才真切体会到这故事背后彻骨的寒意。

直至如今,大众对女性的产后抑郁依旧很难客观认识,许多人认为,那不过是“娇气”“矫情”的表现。三十多年前,在那个贫穷而闭塞的北方农村,人们更是不知“抑郁”为何物。大姑一辈子都没能走出那囚禁了自己一生的小山村,都没等到过上她一直向往的新生活,没等到身边有人能够理解她的“古怪”,便匆匆离开了。邻居后来说起,刚生下倩倩的时候,姑父在城里打工赚钱,大姑一个人守在农村的空房子里照顾女儿。有时邻居串门,她就看着自己怀里那个小人儿问,姐,你说这么小个娃娃,我怎么可能养得大呢?那时候邻居只当她说痴话,农村妇女,哪个不是生好几个孩子?又有哪个孩子是养不大的呢?

印象中,我从未见过这位“姑父”,从小女孩时期到现在,倩倩从来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即便奶奶葬礼当天,他亦称病未到。我不知道我们家与他的交往是从哪一刻开始戛然而止的,更无从知晓他的生活、他的情感世界。在农村,这算不得问题,更没人会因此苛责这个本就够可怜的男人。乡土社会对于人情有一种微妙的把握,相比那略显虚无的情感,他们大概更信任血缘——无论是生而携带的宗族关系,还是后天签订的婚姻契约——你是一家人,那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而这份关联一旦断了,那情分也差不多就断了。

无论如何,倩倩只能自己长大了。

我刚上大学没多久,倩倩就结婚了。那年我一个人辗转从北京赶回去,参加了她在农村举办的婚礼,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围观了一个同龄人即将开启的婚姻。在一片混乱的喧闹与红火中,两个不过是小孩子模样的“夫妻”被人潮簇拥着,稀里糊涂地享受着幸福。那一年,倩倩刚满18岁。

时间该是有相對论的。很多年后再次回到农村,那里静得没了声音,时间也仿佛停滞了。于我,这漫长的人生乏善可陈,不过是读书、再读书,工作、再工作。而倩倩的人生却总是充满着惊涛骇浪,我不断听到她的消息:她很快当了妈妈;两口子外出打工,开公司、当老板;她又生了一个孩子;她的公司在当地做到最大,很快又开到其他城市……这些精简到极限的信息背后,是倩倩高密度的人生,她几乎是在以我的几倍速度经历着人生的各个阶段,我猜,她的每一天都是翻天覆地似的,她的每一天都充满变动又迎向未知。可再想想,这翻天覆地的人生背后,该是有多少无路可退的无奈。

奶奶下葬前一天,我们一起去村里的祖坟扫墓。不远处,是归属于生前丈夫一家的倩倩妈妈的墓。说是墓,其实不过是荒草丛中的一个小土包,三十年的日晒雨淋已经几乎将这里夷为平地。因为丈夫尚且在世,大姑的坟前一直没有墓碑,只能根据旁边那棵路标般的老槐树来判断位置。坟前有祭扫过的痕迹,想必是姑父一家也来看过。这个与我的人生擦肩而过的至亲,我第一次离她那么近,三十年过去了,如今我已长成至她离开时的年岁,自以为在那些道听途说的故事之后,渐渐与她达成了共情,然而,如果真能穿越时空回到三十年前,这隔岸观火的情感真的可以缓解她的痛苦和绝望吗?

深秋的北方干燥而寒冷,正午的日头映出了空气中的浮尘,偌大的山坡上空无一人,唯有层层叠叠枯黄色的干草与黄土。这块土地承载着又埋葬了大姑短暂的人生,但她真的属于这里吗?此刻,我所感受到的四周阔大无边的寂静,在大姑的人生中漫无尽头。于她,这寂静一步步内化为孤独,而这日久天长的孤独,在乡土社会又实在是难以启齿的。我们在这个小土包前面烧了很多很多的冥币、寒衣、纸元宝,直到双眼被浓烟熏得快要睁不开,直到那青烟覆盖了目之所及的整个上空。小姑一边哭一边跟她地下的姐姐说,咱妈也过去了,到那边你要好好照顾她。

广全

我从小就知道,我有一个“老家”,还有一个“老老家”。“老家”是爷爷奶奶生活的地方,是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去住上几天的那个小县城;“老老家”是爸爸的“老家”,也是爷爷奶奶搬来县城之前居住了许多年的村庄。小时候我总是缠着奶奶带我去“老老家”,仿佛去往一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每次回去,我们都住在奶奶的弟弟家,我们那里叫作老舅。老舅家在村里最远的地方,需要爬過一个荒芜而尘土飞扬的大坡,才能看到高处老舅家的两口大窑。窑洞、暖炕、风箱,我对北方农村传统器具、日常生活的全部认识,几乎都是在那里习得的。

幼年的记忆一点点远去,如今早已所剩无几。只记得老舅有个怪脾气的儿子,叫广全,他很少说话,脾气却倔得很。小时候我常常听到他被大人们呵斥,内容我一概不知,但那种恐怖的氛围却让我至今难忘。与他的姐姐一样,老舅一生蔼然待人,性格温和甚至有时显得软弱,大概只有在家人面前,他身上属于典型北方汉子的一面才会被激发出来,尤其是在咒骂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时,老舅的嗓门会忽然变得又大又生硬,声如洪钟、气势磅礴。在城市里,我几乎听不到这样的声音,城里人吵架,无论如何到底还是有碍于面子,音量、措辞也多少有所保留,又或者是因为缺少了庄稼人的底气。广全叔好像从不反驳什么,那些高分贝的叫喊只属于他的父亲,他的沉默让老舅的呵斥越发铿锵有力,带着一种绝对的权威性和合法性,如同这个男人在他家庭中的地位一样,容不得一点质疑。

乡村的夜晚是一种透彻的黑、极致的静,一切都服膺于自然的法则。在那些静谧而漆黑的夜晚,幼年的我无数次被老舅的声音吓哭,奶奶一改平日的慈祥,严肃地告诫我不能出声,小孩子在别人家哭闹是很不礼貌的。于是,我一边强忍着自己的泪水,一边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有时候,奶奶会从屋里走出去,劝阻正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的老舅,但她好像一辈子都没有那种向他人辩解、抗议的能力,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弟弟,她不过只能又心疼又无奈地说,别说娃了,娃可怜的。

正是因为那些夜晚令人生畏的呵斥声,我心里一直对广全叔保持着某种疏离,似乎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他是个不听话的、可能给家人带来麻烦的“坏孩子”。那时候的我尚不能理解,即便是最亲近的家人之间,亦会出现难以消除的隔阂,甚至,我们对待亲人的包容程度,有时还不如对待一个陌生人。有那么几年,广全叔几乎成了全家的矛盾中心,不仅是老舅,大家说起他来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捶胸顿足,他是这个完美家庭中的不和谐者,或者直接说吧,他几乎成了全家人一起用力隐瞒的秘密。渐渐地,人们的呵斥、哀叹变成了漠视和遗忘,广全叔的名字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大家口中,而我也有二十多年都没再见过他。奶奶的葬礼上我才听说,广全叔离了三次婚,如今50多岁了,还是个单身汉。童年记忆中的那些呵斥,也大多来源于此。广全叔干干净净,不说一表人才,但在农村也算得上相貌出众了。没有人说得清到底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像所有人一样循规蹈矩地成家、生子,这些村里人看起来天经地义、最简单也是最基本的事,在他的人生中屡屡成为越不过去的坎儿,而他又一直用沉默和试错对抗着所有人,及至如今人到中年,他依旧紧闭着自己内心的那扇门,好像也从来没有谁认真地试图走进去。

广全叔的花篮与他的几个兄弟一起,摆放在奶奶棺材的两侧,看起来是很重要的位置。他的几个兄弟现在个个出人头地,有做生意的,在国企当干部的,与他的兄弟们站在一起时,讷口少言的广全叔,以及他的肤色、眼神、穿戴,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这么一大家子人,好像只有他始终停留在最初的起点,而他的兄弟们、他的乡亲们却早已跑出去很远。

这是那个总被长辈训斥的广全叔吗?

我只看到他,每天都是最早从村里赶来,天还没亮,已经在帮忙搬东西、扫院子;又是最晚回去,直到人潮散尽,独自把这一整天的狼藉全部收拾干净,第二天一早再来。红白喜事向来是农村最重要的社交场合,即便是在夜以继日的哀乐声中,即便四周充斥着肃穆的挽联、花圈,葬礼上依然弥漫着荒诞的喧闹甚至笑声。唯有广全叔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人们七嘴八舌的时候,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偶尔凑过来听一会儿,从不插嘴,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有一次我走到他身边,刚要听听大家的谈话,广全叔立刻站起来,示意要把座位让给我。我赶忙请他坐下,他却说要去干活了,笑眯眯的一双眼睛看着地,脚下迅速地离开了。

到底怎样才能将记忆中那个常年被大家排斥和看轻的“坏孩子”与眼前这个任劳任怨的中年人联系在一起?广全叔一生没犯过什么大错,用老舅的话说,甚至老实到了“憨”的程度。他既没能力像他的几个弟兄那样走出农村,去挣钱、去当官,去折腾出一番新的生活;又不能忍受重复他父亲的一生,像所有的庄稼汉子那样,春种秋收、娶妻生子。广全叔这大半生所遭受的一切,无非来源于人们对这种难以被归类的人生的排斥。在那个传统的北方农村,祖祖辈辈的人们年复一年地传承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一代代沿袭着约定俗成又根深蒂固的观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亘古不变的生命节奏让人们逐渐形成了对重复、安稳生活的崇尚,那些出格之举、那些打破常规的人,在这里显然是不被容纳的。如今,即便是在号称最开放包容的一线城市,我们依然难以接受所有的离经叛道之人。可以想象,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勤劳、沉默,又倔强到固执的广全叔,就这样数十年地背负着自己一生最大的罪过。

奶奶的葬礼上,广全叔是最忙碌的身影,却又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人,他没有大嗓门的呼喊,也从不跟谁套近乎,那些省城来的客人,他更是一步都不会靠近的。广全叔似乎早就给自己圈定了一个世界,他的世界一如乡村的夜晚,一成不变又静得出奇。他大概早就坦然接受了自己平庸无能的人生,此外的生活、他人的好福气,他既不奢求也不羡慕。如今这个村里大部分人都在外做生意,多的是在大城市生活的老板、大款,但即便是最落魄的时候,广全叔也没有开口找过他的哥哥们,靠着卖力气,总归也能生活下去。

广全叔辗转过很多地方,打过很多种工,不过都是为了糊口。广全,现在在哪儿干着?我听到爸爸问他。又看到他低着頭,笑眯眯地说,在一个大厂子里当苦力,稳定呢。话里没有一丝苦楚,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感。

村里人说老舅妈最近“糊涂了”,这么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小村子,她居然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如今,老舅全家的孩子都发达了,在县城的、在省城的,还有在北京的,只有这个最没出息的广全叔,这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遭人嫌弃的儿子,还守在村里陪着他的糊涂妈。

宏明妈

奶奶的墓地在村里一处高高的土坡上,离祖坟有点远,是不久前才选好的新坟。坡下面不到百米远的地方,有两处相依为命的小土包,那是奶奶生前的好朋友,两口子离世已经快十年了。如今他们前缘未尽,竟又以这样的方式再续。

随着爷爷工作单位的变化,一家人在县城搬过好几次家,性格内向的奶奶却几乎跟所有邻居都能成为朋友。现在的住处附近,有好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天气好的时候,她们常常坐在一起聊天、打牌。我陪着奶奶去过一次。在她们的“社交圈”里,奶奶并不是中心,偶尔轻声慢语,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听,跟着大家一起开心地笑。大家却很喜欢奶奶似的,那一天,看到奶奶走过来,人群中笑得最爽朗的那个老奶奶从身后掏出两张小垫子,重叠着给奶奶铺好,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后来我问奶奶,为什么她给你两张垫子,别人却一张都没有?奶奶哈哈笑着,知道什么又不告诉我似的。

出殡那天一早,几个老奶奶互相搀扶着前来祭拜。看着她们静静地抹泪,爸爸膝下一软,泪如雨下。

村里当然也有奶奶的好朋友,我见过其中一位。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儿子叫宏明。于是,像绝大多数中国的农村妇女一样,这个奶奶几乎一生都被大家叫作“宏明妈”。几个月之前,我跟爸爸一起回村看过宏明妈,她家是一个宽敞的农村小院,院子里晒着刚摘下来的花椒、辣椒,一进门奉着一张黑白的男人照片,那是宏明爸,已经走了快20年,宏明妈也就这样一个人守了这空荡荡的院子20年。我们给宏明妈留下一些过节的礼物,并不贵重,却都是奶奶亲手挑选又一一嘱托过的。临走时,宏明妈硬要塞给我们一包自己炸的花生米,还有一只自己扎的小扫帚。爸爸怕她劳累推说不拿,她拉着爸爸的手,凑近他问,村里的东西,你嫌不好?又笑着将那些东西推了过来。

宏明妈瘦瘦高高的,穿一件洗得见白却很整齐的西装,还戴着一副黑框的近视镜,在农村妇女中实属罕见。年轻的时候,爷爷在县城工作,每个礼拜回村一次,奶奶带着几个孩子生活在村里,一边种地、做农活,一边照顾家庭、拉扯几个孩子。宏明妈也差不多,据说她男人不爱干活,庄稼地里、自己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宏明妈一个人在忙碌,如今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多半就是年轻时摸黑做针线活带来的。

听说这两年宏明是红人了,十里八村的红白喜事,都是他带着自己的厨师、帮厨在张罗。操劳了一辈子的宏明妈,如今也是可以享享清福了。奶奶牙口不好,喜欢吃软的、甜的,只要有熟人顺路,每次宴席过后,宏明都会嘱人捎来一碗软糯的甜米——如今只是那些碗,都已经在我们家摞成了小山。从县城到村里不过十几里路,说起来并不算远,但受限于各自越来越沉重的身体,奶奶和宏明妈这么多年其实很少见面。两个农村妇女,也不会用手机、很少打电话,就是隔着这一袋花生米、一把小扫帚,还有一碗碗甜米,年复一年地遥遥相伴着。

奶奶走的前两天,宏明妈特地从村里赶来,那天奶奶精神很好,两人聊了很久,临走时奶奶下床将她送出去,还一起走了很远的一段路。那一天,奶奶刚做完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件衣服,那是一件藏蓝色碎花的小棉袄。我至今仍不忍想象,她当时究竟是如何挨过那几乎将她吞噬殆尽的病痛,又是怎样用尽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完成了在她看来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任务。奶奶这一生,不知为自己的孩子、孙子,以及一切有血缘没血缘的亲戚朋友们做过多少衣服、纳过多少鞋子。她常说自己什么都不会,只能做点这些没用的事,我却不知道,哪里还有超越这些琐碎平凡之物的爱?

在做好了那件小棉袄、送走了宏明妈之后,奶奶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在床上昏睡一天一夜,凌晨时分便与世长辞。而这让我们措手不及的离去,其实她自己心里早就有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下午奶奶跟宏明妈说,我身体不行了,我走的时候,你来给我穿寿衣吧。

宏明妈果然来了。放在奶奶棺材下面的那些小桌椅,都是她亲手做的。出殡那一天,院子里喧闹至极,一阵阵呼喊紧接着一阵阵悲号,人们各司其职地沉浸在这最后的繁文缛节之中,忙碌、繁杂几乎覆盖了悲伤本身。宏明妈静静地不发一言,整个上午,她一个人在里屋默默叠着纸元宝,白色的、金色的,几乎铺满了整张床。我看着埋首其中的她忽然意识到,在这漫长的人生中,奶奶与宏明妈互为彼此的镜子,她们那样牵挂对方,也许就是对另一个自己的惦念。如同一生中的所有时刻那样,她们如此柔软又如此坚强,奶奶临走前缝好的最后一件小棉袄、宏明妈仍在不断折叠着的纸元宝,正是她们所能想到的、几乎是唯一的爱的方式。在那些被寂静与枯燥覆盖的日子里,作为被规训的农村妇女,她们从不认为自己有多大本事,唯有缄默无言地持续付出。到最后,如果真的什么都不能改变,那么就去忍耐、去承受,正如她们一直所做的那样。

宏明妈没有跟我们一起送奶奶的灵柩下葬,在农村,那并不是女性被允许出现的场合。按照习俗,整个下葬的过程都不可以哭泣,否则,故去的人便难于安宁。这场最后的告别中,除了人们的轻声耳语,就只剩下空气中火焰呼呼燃烧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沉默如谜的呼吸,又像是坚硬而沉重的顽石,压迫在人们心头。我感到窒息,不是因为哀伤或者痛苦,而是为这沉默与安静。漫天黄沙中,我想起了大姑,想起她生命中曾经一望无际的孤寂。又想起广全叔,想起老舅家那些一成不变的夜晚。他们是如何用一生面对这黄沙,他们是怎样挨过了这无尽的死寂,他们又可曾片刻感到过窒息?

葬礼结束时,有个阿姨问我,你还记得娜娜吗?娜娜是她女儿,跟我同岁,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阿姨告诉我,小时候我偶尔回村就会去找娜娜,还常用突兀的普通话说她:你看你,脏兮兮的。阿姨说这话时当然没有一点责备,她知道那是童言无忌。我有点羞愧地看着她,不知该作何回答。是啊,我并不喜欢这里,我从小在城市长大,渴望热闹、光鲜、灯红酒绿,我几乎没有真正关心过眼前这些人的命运,甚至并不认为他们与我的生命有何关联。我们生活在巨大的断裂中,我们彼此血脉相连,却又几乎素不相识。似乎直到此刻,我才第一次与这陌生的亲人、遥远的故乡相遇,可这相遇又注定是极其短暂的。

“千万不要回头”,当我们最后离开时,村里的叔叔阿姨们不断叮嘱着,这是整个葬礼过程中最为严厉的规则。也确实回不了头了——眼前的残阳正在急速坠落,它又一次横亘在我们之间,仿佛早已知晓,这相逢已是离别。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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