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冯继芳，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协会会员，威海市作家协会理事。在 《北方作家》 《百花园》 《天池小小说》 《微型小说选刊》 《小小说选刊》 《小说选刊》 等诸多报刊发表作品，其中 《张主任的哲学》 获 《小说选刊》 2019年“田工”杯全国廉洁微小说大赛二等奖。

星期天上午，清泉小区来了一个收旧家电的女人。

女人四十左右岁的样子，骑一辆电动三轮车，车上挂着一个喇叭，喇叭不断重复着：收旧家电哟，收旧家电，高价回收旧电视、旧电脑、旧冰箱……

小区是个老式小区，没有院墙，没有大门，也没有保安，女人进来也没有人阻拦。

女人围着小区转一圈，喇叭一直响着，收旧家电哟，收旧家电……可一直没有人过来搭腔，女人就在小区的路边把三轮车停下来。

女人从三轮车上跳下后，盯住三轮车的轮胎转一圈，像是在检查车胎有没有漏气。

检查完轮胎，女人有些无聊，就抬头看天。天空有些阴沉，云是灰色的，看不到一点蓝天，阳光更是不见踪影，风阴冷地吹着，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女人从兜里掏出手机，放在眼前，用右手去触屏幕，手机屏右上角有一小圈太阳光芒般的裂纹，是上次收旧家电付款时不小心掉到地上摔坏的。女人舍不得换掉旧手机，就在手機上贴了一块透明胶布，用来固定摔坏的屏幕。

女人从手机里扒拉出女儿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儿一脸灿烂地看着她，嘴角的小酒窝，像两个小酒杯装着灿烂的阳光。女儿正上初中二年级，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和父母一年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却很独立乐观，在学校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学习从来不用女人操心。

上次回家，正赶上学校开家长会，老师在家长会上讲了学生的学习近况，还夸赞女儿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女人活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自豪，坐在满是家长的教室，承接着不同方向射过来羡慕的目光，腰板挺得溜直溜直的，心情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明媚，那感觉，啧啧。女人想到这，脸上不自觉地漾起笑意。

女人离开家乡，来到这个小城五年了，和丈夫住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大杂院里，大杂院除去房主的两间大屋，其他小屋住的都是房客，这些房客和她一样，来自不同的乡村，住着同样廉价的出租屋，一家炖肉，满院子的人都知道他家今天有客来，因为没有哪家会无缘无故炖肉吃，肉价涨起来后，一斤肉差不多是一袋面的价钱，住在大杂院里的人，没有哪个能做到直接不把肉价放在眼里。

大杂院里的人为了谋生，像一群候鸟，从不同的乡村迁移到这个城市，聚集在这个大杂院，过着寄居他乡的生活。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说着不同的方言，却有着相同的际遇，他们把彼此视作异乡的乡邻，彼此照顾，互相帮衬。可女人知道，他们与这个城市是有隔阂的，这个大杂院根本算不上是城市的一部分，它像张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城市的脚踝上，与城市格格不入。

女人觉得城市是城里人的城市，不是他们的城市，也不是他们的村庄，这里没有村庄该有的味道。

有时，女人站在大杂院的门口，看着大杂院里浮动的气息愣神，那气息飘飘渺渺，飘浮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一到春天，风从南面刮过来，女人总会不自觉地面向南方，抽动着鼻子多吸几口，那风里似乎掺杂着家乡后山坡青草的味道。

女人在这个小城做过很多种工作，在工地食堂做过饭，在饭店洗过碗，当过钟点工，后来机缘巧合，她才和丈夫干上收旧家电的营生。钱虽然挣得不多，却安定下来，丈夫再也不用每天拿着工具去老车站蹲活，她也不用再盲目的四处奔波。大杂院里的家虽然破败简陋，可让女人觉得生活充满希望。

女人抬头朝前看，一位老大娘正走在小区的路上，老大娘走路的样子像极了乡下的娘，就连神态都有点像，不同的是这位老大娘住在城里，不像娘住在农村，天天有干不完的活。想到这，女人看老人的目光就多出一些柔软。什么时候，能守着家人过日子就好了。女人轻轻叹口气，低下头继续扒拉手机。

手机里也有娘的照片，有的是在医院照的，有的是在小城的公园照的。去年，娘得了眼疾，女人把娘接到小城，要领娘去医院动手术。可娘很固执，说什么也不肯住院治疗。娘说，挣钱不容易，我的眼只要不瞎就没事，开点药带回家吃就行。可女人知道不治疗，娘的眼睛早晚会瞎掉，她不能等娘眼瞎了再后悔。

女人好说歹说，娘才住进了医院。

入院一个星期就花掉两万多元的住院治疗费，那差不多是她大半年的收入，娘心疼得直叨叨。可女人觉得这钱花得值，娘一辈子把他们几个儿女养大不容易，不能到了晚年就变成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眼睛治好了，娘才能好好活着，女人不想让那个越来越空落的村庄，没有了亲人的存在。

女人正看着照片沉陷在回忆里。哎呦一声，女人听到一声叫喊，急忙抬头，发现那个老大娘不知怎么摔倒在地上。出于一种本能，女人拔腿就向老人跑去，弯下身子扶起老人。

老人皱着眉头，嘴里哎呦着，右手摸着自己的后腰。

大娘，您没事吧？

没事，让地上的石子绊一下，闪了腰。老人在女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来。

大娘，慢点。女人用双手搀扶着老人。

孩子，谢谢你啊，这老胳膊老腿不中用了。老人总算站稳脚跟。

大娘，不用谢，以后可要小心，岁数大了，摔不得的，特别是这天寒地冻的，摔一下，可真够呛。女人并没撒手，依然扶着老人。

唉，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就出来溜达溜达，没想到就摔倒。老人用手抓住女人的胳膊。

还能走路吗？女人关心地问老人。

能，能走路，就是腰有点疼。老人试着走了两步。

那就好，您要慢些啊。女人慢慢松开手。

看着老大娘蹒跚离去，女人的心里却掀起波澜。

半年前，在一个路口，女人正骑着三轮车经过，前面一位老大爷突然摔倒在地，好半天没爬起来。女人看到，急忙停下车过去搀扶，没想到老大爷起来后，竟然指着女人的鼻子说，是她的三轮车把他撞倒的。女人很气愤，没想到做好事却给自己招来麻烦，就与老人争执起来。

先后聚拢过来的围观群众也分不清谁对谁错，就把矛头指向女人。女人虽然没撞人，可没有证据，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后来，还是赶来的交警调出路口的监控录像，才还了女人清白。

女人想到此，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人啊，怎么可以那个样子哟，虽然我们是乡下人，可我们也不想为这个城市抺黑哟。女人想着心事就坐上车座，准备启动三轮车离开。

女人刚启动三轮车，就听有人喊，哎，收旧家电的等一会。女人扭头朝路上看，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站在老大娘身边向她招手。

女人心里一惊，咋的，又碰到讹人的了？

可一转念，自己又没做亏心事，怕个啥子？女人停下三轮车，看着中年妇女朝自己跑过来。

听我娘说，刚才她摔倒，是您把她扶起来的，本来，我和娘是一起出来的，我去小商店买东西的功夫，她自己先溜达开了，没想到就摔倒了，谢谢你大妹子。中年妇女喘着粗气，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话语里满是感激。

不用客气，我也就顺手的事，谁看到老人摔倒都会帮着扶一把的。女人也笑了。

唉，都是让一些无德的老人闹的，有些人连好事都不敢做了，大妹子，无论如何，得谢谢你的好心。

真的不用谢，也没多大点事。女人的心里暖暖的。

大妹子，你在这等一会，我家里有一台旧彩电，换下来放在杂物间有段时间了，一直没处理，我这就回去给你取。

好，好的，谢谢大姐。女人很开心，这是她今天第一单生意。

中年婦女回去拿旧电视，女人从三轮车上下来，抬头看天，刚才还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何时被风撕开一个小口子，露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蓝天。

女人看着那块蓝天，像看着一面蓝色的镜子，心里特别亮堂，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

十来分钟后，中年妇女和一个半大小子抬着一个旧彩电走出楼道大门。女人接过旧彩电，放到三轮车上，刚转回身，就看到小区的路上，还有几个人也抱着不同的旧家电，向她走来。

原来，刚才中年妇女上楼去取旧电视时，在小区居民的微信群里喊了一嗓子，谁家有旧家电，赶快拿出来，楼下有收购的，刚才我娘在小区里摔倒，是那个收旧家电的女人帮扶起来的，挺不错的一个人。

群里七嘴八舌像开了锅，有点赞的，有感叹的，有鼓掌的。紧跟着，家里有旧家电的居民就开始行动起来，抱着旧家电走出家门。

女人欢盈盈地忙碌起来，忙着，忙着，忽然觉得这些抱旧家电的女人，很像村庄里那些拿着豆角茄子辣椒的婶子大娘，她们笑呵呵地说着话，脸上的笑容跟和气，亲切又熟悉，女人第一次觉得这城市有了村庄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