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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救赎:《达洛维夫人》中克拉丽莎的生命意义寻求

2021-12-04姜悦儿李保杰

山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丽莎克拉老太太

姜悦儿,李保杰

(山东大学,山东 济南 250022)

一、引言

《达洛维夫人》(Mrs.Dalloway)是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的意识流小说名篇。小说中以克拉丽莎①筹备晚宴为主要线索,描写了她一天的生活轨迹,深刻展现了克拉丽莎生存困境中的孤独死亡、意识与自我的迷失,并且通过影子人物赛普蒂莫斯的求医遭遇,揭示了社会体制对人的迫害。当克拉丽莎在晚宴上听闻赛普蒂莫斯自杀的消息时,克拉丽莎如同亲历死亡,向死而生,领悟到了生命的意义。以往关于这部小说的研究中,对于克拉丽莎的生命意义寻求,主要集中于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运用海德格尔关于死亡的生存论分析克拉丽莎的孤独、寂寥与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感悟赛普蒂莫斯的自杀,向死而生。[1]二是把克拉丽莎的生存困境归结为个体和社会之间的紧张关系,求助审美之路来弥补与他人及社会的裂缝,在这仅有的一篇谈及审美路径寻求生命意义的文章中,作者认为,“借用康德美学的‘无目的的目的性’观点,克莱丽莎将自己从塞普蒂莫斯的命运中解救出来:晚会表达了她对生命的肯定,对创造性的渴望”。[2]然而在小说中,当首相光临,晚宴达到高潮后,克拉丽莎却感到极度的空虚,在这之后听闻赛普蒂莫斯自杀的消息,由此克拉丽莎“向死而生”,何谈利用晚宴实现从塞普蒂莫斯命运中的拯救?而且,在美学理论中,审美活动就是意象创构活动,晚宴如何成为一种审美意象,投射主人公的生命内涵,实现意象创构?因此,作者将克拉丽莎举办晚宴作为寻求救赎的审美之路,值得商榷。当然,作者通过审美的视角探寻克拉丽莎的寻求生命意义之路,值得肯定,对笔者的研究也很有启发。布鲁姆指出:“伍尔夫与佩特和尼采一样,最适宜被描述为天启式的审美家,对他们而言,人类的存在与世界最终只有作为审美现象才是合理的”。[3]这说明伍尔夫的审美偏好也为其他的评论家所关注与赞赏。《达洛维夫人》中所展现的救赎思想,也与当时盛行的齐美尔、本雅明等人批判理性的过度膨胀、追求心灵自由的审美思潮具有一致性。

二、对超然自我的感悟与渴求

克拉丽莎生命中时常萌生的孤独、死亡意识,体现了她对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怀疑,与彼得的无果爱情、与基尔曼的紧张关系更加使她陷入自我的迷失之中;影子人物赛普蒂莫斯的求医遭遇,则揭示了社会中的人性罪恶与体制性压迫②。这种生存困境迫使克拉丽莎思索人生的价值、追寻生命的意义。小说中,在经历了和彼得的短暂相见,与基尔曼的无声“战斗”,以及女儿伊丽莎白和基尔曼相伴离家后,克拉丽莎极度痛苦,陷入了对宗教和爱情的痛恨与追问之中:

“她自己曾经想去改变过任何人的信仰吗?难道她不是希望每个人都自自然然地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吗?她向窗外看去,看到对面的那个老太太正在上楼。如果她要上楼就让她上吧;让她停下;然后让她像克拉丽莎常常看到的那样走进卧室,拉开窗帘,然后再一次隐没不见。不知为何你会对老太太的举止油然起敬——她看着窗外,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看她。这景象有着某种庄严的成分——但是爱情和宗教会毁灭那灵魂的秘密,不管这秘密是什么”。[4]

克拉丽莎的追问与沉思强烈地凸显了她对生命意义的思考,这种思考与感悟是通过对老太太的意象创构实现的。克拉丽莎的厌恶表面上看来是针对宗教与爱情,实质上是它们当中所隐含的压迫,是一切专制和束缚人的精神自由的东西,因为她所向往的生命意义是“自自然然”。此刻恰好看到的老太太,之所以在克拉丽莎心中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其举止令人起敬、其看着窗外的景象具有庄严的成分,是因为克拉丽莎对老太太的注视与欣赏已经进入了审美维度。老太太成为了审美意象,克拉丽莎的内在自由生命通过老太太的形象进行了自我建构。克拉丽莎感觉到的“油然起敬”与“庄严”属于审美意识中的“惊异”,源于审美过程中对主客关系的超越。海德格尔认为,在惊异中,最平常的事物本身变成不平常的,人与存在契合,同样的平常事物就被带进了“存在者的整体”。[5]对于做了多年邻居的老太太,平常或许熟视无睹,在这一刻却进入了克拉丽莎精神的整体世界,和克拉丽莎的感悟、动情甚至想象力的创造融为了一体,克拉丽莎得以从中返观自我、映照心灵。老太太过的是幽居独处生活,她的上楼、停下脚步、在房间内的走动,在克拉丽莎的眼中,就是适性随意、自然而然。

克拉丽莎对老太太的意象创构与自身的经历息息相关,是克拉丽莎自身生命感悟和体验的投射,体现了她对精神自由的向往和对摆脱各种压迫、束缚的渴望。小说中,伴随着大本钟的敲响,在克拉丽莎的体悟中,仿佛老太太“和那钟声、那条纽带是维系在一起的,钟体虽然巨大,却和她有着某种关系。钟声如手指般向下伸去、伸去,伸入到平常事物之中,使这个时刻具有了庄严性”。[4]这里的钟声已不仅仅是时间的象征,而是在时间主导下的自然万物。在克拉丽莎的体悟中,老太太的生命是和万物、自然乃至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这种感悟和克拉丽莎自身的经历是密切相关的。每当难以入眠时,克拉丽莎有仰望天空的习惯,“这片乡村的天空,这片威斯敏斯特的天空中有着她自己的某种东西”。[4]“当她坐在公共汽车上沿夏夫次伯里大道行驶时,她感到自己无所不在;不是‘在这里、这里、这里’,她拍拍座椅的靠背;而是无所不在”。[4]天空中所蕴涵的所谓她自己的东西,实际上就是心灵的自由。天空作为大自然的象征,被克拉丽莎视为心灵的故乡,寄托着她对自由的向往。每当难以忍受社会中的种种束缚和烦闷时,在她怀着“乡愁”、仰望天空的憧憬中,蕴涵着逃回自然慈母的怀抱、恢复心灵自由的渴望。而克拉丽莎和万物相联系的生命存在方式的独特理解,同样蕴涵着对精神自由的向往。这种体验和我国的道家哲学极为相似,可以借助道家的分析理路,探究其背后的生命意义。道家主张“齐物”,首先是“齐万物”,把不同的事物看成同一,所谓“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6]最终达到“齐物我”,即物我为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6]新道家代表人物郭象进一步阐释,万物都是自生自足的,不依赖于他者,“故外不待乎物,内不资乎我,块然而生,独化者也”。[6]因而万物生来就有各自的原初属性,“物各有性,性各有极”。[6]最后的逻辑结论是,人只有如同自然万物一般,回归生命的原初本性,逍遥适性,自然而然,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因此,克拉丽莎的个体生命与万物、自然相联系的感悟,以及希望每个人都是“自自然然”的,本质上都是对精神自由的向往和对摆脱各种压迫、束缚的渴望。

这一刻,置身于审美之中,从功利角色和关系世界中抽身而出,摆脱了日常生活的链条和逻辑,克拉丽莎眼中呈现的是一幅超然于世的审美意象,尽管“结庐在人境”,但老太太仍能觅得心灵的宁静与自由。克拉丽莎对老太太的真实心境并无了解,这种创构性质的审美意象实质上不过是克拉丽莎自身生命感悟和体验的投射,体现了克拉丽莎自己对自由的向往。但是,从哪里才能找到这种自由?如何才能实现这种自由?克拉丽莎的短暂感悟并没有解决这个关键问题。因此,当她拖着沉重的肉身回到现实之中,仍然因囿于各种桎梏之中而深感困窘。

三、对本真自我之生命意义的领悟与救赎实现

晚宴中,听闻影子人物普蒂塞莫斯的死亡,克拉丽莎“向死而生”,再一次于审美之中领悟生命的意义,实现了生命意义寻求的精神性突破。在晚宴刚刚达到高潮时刻——克拉丽莎接待了首相和布鲁顿夫人等众多达官贵人之后,普蒂塞莫斯死亡的消息猛然投射进来,她潜在的精神危机到达了临界点。听闻普蒂塞莫斯克的自杀,拉丽莎如同亲历了他的死亡,“他从窗子里跳了出去。地面冲了上来;生锈的铁围栏尖误扎进了他的身体……”。[4]尽管克拉丽莎生命中时常有死亡的感受与恐惧,但此刻的“亲历”死亡才使她切实而又深刻地思索自己生存的意义,“死亡是种挑战。死亡是种传递思想的努力”。[4]普蒂塞莫斯如同把死亡作为一个“先行到此”的召唤结构摆在那里,使得克拉丽莎彻底领悟了死亡。海德格尔指出,“先行向此在揭露出丧失在常人自己中的情况,并把此在带到主要不依靠操劳操持而是去作为此在自己存在的可能性之前,而这个自己却就在热情的、解脱了常人的幻想的、实际的、确知它自己而又畏着的向死亡的自由之中”。[7]感受死亡的意义在于把人从随波逐流的“常人”状态中召唤出来,感悟到使人的生命有意义的本真选择,从而获得自由。当独立、本真的自我受到威胁时,普蒂塞莫斯宁可选择自杀。“她很高兴他这样做了……他使她感到了美;使她感到了乐趣”。[4]普蒂塞莫斯的死亡使克拉丽莎猛然醒悟,原来自己向往的自由不在别处,就在本真的自我之中,就在自己的独立的、自觉的选择之中。

通过对普蒂塞莫斯死亡的意象感悟,克拉丽莎对自我的生命意义进行了忏悔,并再次对老太太的形象进行意象创构,最终领悟了生命的意义,做出了自我选择。面对试图禁锢人的灵魂的威廉爵士,普蒂塞莫斯“怀抱着珍贵的一切往下跳去”,[4]因为他难以忍受没有意义的生存。联想至此,克拉丽莎不禁思索起自我存在的意义,陷入了深深的忏悔之中。“不知怎的,她觉得这是她的灾难——她的耻辱。眼看着这儿一个男人、那儿一个女人消失在这黑暗的深渊,而她却不得不穿着晚礼服站在这里,这是对她的惩罚。她曾经使过诡计,曾经顺手牵羊。她从来就不是个完全值得赞美的人”。[4]在西方美学中,忏悔意识体现了人“被抛入世界”的生存忧虑感,是主体内省和反思之后对自我进行的谴责与否定,“在灵魂的撞击震荡中寻求心灵的净化与超越,最终获得精神升华与自我完善”。[8]正是在这种维度上,克拉丽莎对自我进行了反思,思索自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此时,对面的老太太恰巧也再次出现。“那位老太太走来走去,穿过屋子,来到窗前……当客厅里人们仍然在大声说笑时看着那位老太太静静地准备睡觉,真是让人着迷。这时她拉下了百叶窗……啊!老太太把灯关上了!”[4]对面正在进行的热闹宴会,老太太似乎视而不见。老太太临睡前一系列的动作,体现了她自由自在的生活。老太太的举止行为之所以让克拉丽莎如此着迷,也是因为深处闹市喧嚣之中,老太太照旧可以做出独立而自由的选择,保持本真的自我。此刻,老太太的意象与普蒂塞莫斯的意象交织在一起,使克拉丽莎感受到了审美的愉悦,感悟到了他们共同的美——为保持本真的自我而做出自己的独立而自由的选择。克拉丽莎由此领悟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所在,返回宴会之中,迎接生活的挑战。

四、结语

梳理克拉丽莎寻求生命意义的心路历程,可以看出,基于对宗教、世俗等各种压制与束缚的不满,克拉丽莎最初通过远观独居的老太太,创构出了超然于世的审美意象,体悟到了生命的意义在于自由,这时她所理解的自由涵义主要是免于各种外在权威的束缚。然而短暂的感悟并没有使她摆脱世俗的桎梏与困窘。宴会上听闻普蒂塞莫斯的死亡,使她“向死而生”,在老太太与普蒂塞莫斯的意象交织中,她领悟到了生命的意义在于为保持本真的自我、勇于做出自由的选择,从而实现了自我的精神救赎。克拉丽莎在这两种情境下所感悟到的生命意义都属于自由,不过属于两种不同涵义的自由——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二者的逻辑关系是,积极自由在逻辑上已包含了消极自由,要保障消极自由,必须走向积极自由,只有积极自由才能保障人之自由的全面实现。据此看来,克拉丽莎对生命意义的领悟是一个渐进的、发展的过程,从消极自由走向了积极自由。可以看出,面对克拉丽莎的生存困境,伍尔夫试图通过《达洛维夫人》中对生命意义的寻求提供一条救赎路径。由于当时宗教的衰落,审美因具有对工具理性的抵制与反抗功能,而被赋予了一种世俗救赎的角色,成为了克拉丽莎的选择路径。克拉丽莎通过领悟意象中隐含的审美意蕴,最终寻求到了生命的意义在于为保持本真的自我而做出独立而自由的选择,这条审美之路肯定了人的积极自由——人的自由选择——在人的生命中具有的独特价值,其价值毋庸置疑。但是,人的积极自由是以人具有自由意志为前提,这个前提中暗含着对理性的肯定,而理性可能和利益勾结在一起,在知识、专业的外衣下成为压迫、束缚人的力量,这方面在普蒂塞莫斯的困境中已有深刻揭示。如何避免理性对于人的自由的束缚与压制?如何避免人追求的自由本身成为束缚自由的力量?一旦人带着审美的意义重返现实生活,就会陷入这种两难问题之中,恐怕这也是审美救赎的局限性。

注释:

①达洛维夫人是其婚后身份,考虑到本文主题,本文采用其本名克拉丽莎。

②关于克拉丽莎的生存困境,详见笔者的论文《〈达洛维夫人〉中克拉丽莎的生存困境解析》,将发表于《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已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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