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冰霜

陶博吾绘画艺术是中国文人画在现代最集中的体现，中国文人画始于唐王维，后历经宋元明清及近代，无论是从形式还是从内容上，不断丰富和完善，体制较为完备，格调丰富多样，豪放恬淡，华丽古朴，均兼有之。我们纵观陶老“惟朴是求”的一生，淡泊名利，不求闻达，生活朴素，笔下书画作品也有一种不假雕饰、稚拙天真的古典原始味道。陶老以朴为美，追求朴素淡然的美学境界。正如庄子在《天道篇》里所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朴素淡然”的美学思想奠定了中国几千年来艺术创作的基本审美追求和创作理想。其生命长河也几乎横跨了整个二十世纪。但其仍能在百年孤独的人生之旅中，始终守望着内心的一片净土，坚守文人情操，经过近百年的不懈耕耘，他终于在诗书画三方面迎来了令世人感佩惊羡的巨大收获。

一、诗比村醪味

陶博吾先生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不仅是一个能书擅画的诗人，而且是一个以诗见长的书画家，每每以诗入画，或以画题诗，使得诗书画融合，相得益彰。陶博吾先生八岁开始学诗，少年时期便与彭泽县的六位前清有功名的老先生们结成了“六雅堂诗社”。在诗词方面师从著名学者、前清翰林、名医曹拙巢先生，曹先生对陶博吾的诗极为赞赏，并视陶博吾为得意弟子。后来到了上海昌明艺专也有“诗人”雅号。接着，我们观其诗《望庐山作》：“缥缈烟霞翠欲流，雁声虫语满天秋。匡庐山里云千障，只隔欢娱不隔愁。”又观其诗《感怀》：“傲骨难酬梅影瘦，澹怀空伴月孤明，青衫血泪频频湿，半为悲时半为晴”。从以上现存诗词稿中可以看出，陶老的诗词大多直抒胸臆，由于其一生流离坎坷，身心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始终处于“物”与“我”的矛盾之中，挣扎徘徊，打磨过滤，并将其胸臆升华到诗意的境界。这恰好同王国维笔下的“有我之境”相吻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常常提到“气象”这一概念：“究竟什么是‘气象’呢？叶嘉莹在论王国维《人间词话》时，认为‘气象’一词当指作者之精神透过作品中之意象与规模所呈现出来的一个整体的精神风貌。而每一位作者之精神，既可以因其禀赋修养之异而有种种之不同，因之其表现于作品中之意象与规模，当然，便可以有种种不同之‘气象’ ”[1]由此可以看出，叶先生对“气象”一词的诠释极为精当。诗词的这种整体风貌，不仅体现了诗人的精神风貌，他也是天地万物的本体，必然会反映出时代、地域的不同风貌。

从陶博吾的题画诗《岁寒图》“松竹梅花共雪姿……不堪写向西风里，正是千家哭泣时”中可以看出在恬淡的田园生活中，诗人笔下的忧患意识和孤寂落寞的情感。又如题《古柏图》中，“泰岳之巅有古柏……严霜暴雪难摧折，看尽沧桑一万年。”道出了人生所谓几何的无奈，看着眼前凄凉的景象，无望的同时，又想起名山古柏，独自受严霜暴雪摧折但依然巍然耸立。顿时激发了自己威武不能屈的坚定信念。《鱼乐图》一诗中：“吾子只自知，焉知鱼之乐……悠哉复悠哉，浑然长默默。”则是诗人世事洞明，参悟后的心灵写照，也是他于惟朴是求中，始终明确的把握命运之舵的内因。

作为一介布衣，陶博吾先生默默承受着历史的忧患，用一支笔来书写着胸中的磊落之气。这正是一个传统文人的表达方式——隐忍、感受，并在笔墨中宣泄。他的诗句虽然语词浅易，却不俚俗，更不油滑。没有字斟句酌的精致，却充满浑朴的冲击力。总之，诗言情，诗言志，诗言物，从陶老内容各异的诗词中，可以看出其各种情感的交织，从而抒写出了不同时期的心路历程。诗词的现实性，思想深度，人格魅力，文化内涵，特别是对时代的批判精神，并享有二十世纪批判现实主义诗人之名，这是近现代诸多书画家都难以企及的，就连历史上众多深谙作诗之道的文人画家也难以达到其高度。同古代那些诗人相比较，他们大多先天下之忧而忧，而陶博吾关心的是底层百姓的辛劳和疾苦，他能置身其中并感同身受，这是与古代诗人最大区别，进而拓宽了文人画在诗词题材上的疆域，这也是诗词真正艺术价值之所在。

二、书如枯葛形尤丑

陶博吾先生在楹联中提到：“书如枯葛形尤丑，诗比村醪味更酸。”[2]他称自己的书法枯葛峻峭，歪斜扭曲，诗文纯朴无华。如图1 所示，这也正是其书法的特征并凸显独特的个性。我们综观陶博吾先生的书法艺术，尤以大篆、行草最为突出。受吴老的影响为甚。这一点陶博吾先生在他《我的学书经历和体会》中谈道：“辞严义密读读难晓、字体不类与蝌的石鼓文……自唐至清……直至吴昌硕才遗貌取神，打破原刻的方圆整齐，创造出一种独特的风格……我爱石鼓原刻，更爱吴老的书创新……”[3]吴老精妙的技艺及高尚的人格，对陶博吾一生都带来深远的影响。尤其是石鼓文。他也终其一生写《石鼓文》，石鼓文是大篆过渡时期的书体，刻于先秦，笔法为中锋平动，起收运用藏锋，给人以圆融浑劲之感。结构匀称、章法独立，营造出规整而又朴实的氛围。但是，陶博吾笔下的石鼓文,并非全部如此，他能够师其心而不蹈袭其辙迹。吴昌硕对于《石鼓》也是独出机杼，把文人心中的“意”气抒写得淋漓尽致。而陶博吾把吴昌硕古朴浑然的篆法推向了写意的高峰，书写酣畅自由，由繁入简。陶老在笔意上对于吴昌硕《石鼓》的发展带来了结构与体势上的变化。陶老的石鼓文结体内紧外松，笔画枯瘦老硬，空间疏密有致，打破了《石鼓文》原先的平缓匀称，转为奇崛峭拔，为了书写时节奏和气势的表现，线条和笔法都有所变化，有时中锋运行、起笔藏锋；有时铺毫下笔、圆方有序；有时藏锋收笔、铺毫散开，墨色自然，浓枯随意，呈现出强烈的运动感和节奏感。他能够摹古创新，并在其作品中再现了独特的个人风格。真力弥漫，惟朴是求……这也正是他的艺术风格及人格魅力。因此，启功先生曾评价陶博吾的石鼓文作品：在生动、随意、趣味、变化方面,比比吴缶老略胜一筹。”[4]他说：“《散氏盘铭》字写得古朴、厚重，极有味道，他是金文中之奇宝也！”[5]可以得知，他在篆书方面还有另一项成就就是对《散氏盘》的研究探索和运用。陶老在晚年写《散氏盘铭》的数量比较多，加上其对古文的驾驭能力及线条的功力，无论从用笔、骨架、还是气韵上较之原拓都极具创造力。这一点，我们从其篆书中可清晰地看出，不论是《石鼓》还是《散盘》都明确的传达出了他的书写审美范式及其美学思想，也进一步完成了艺术人格的修炼。

图1 书法

篆书之外，陶博吾的行草书也有其独特风格，他的行草，更具古朴浑茂之气，在笔法的运用上，随意挥洒，狭长柔软，韧性十足。在章法的把握上，拙朴异常，不同流俗，格趣天成。正如自书联中所说“书如枯葛形尤丑……”，字形奇崛，结体独特，看似稚拙枯丑，实则大美大巧。这种独特的创作手法和强烈的主观意识,为书法史提供了一个新的审美范畴。陶博吾先生总能将这些有趣味的字与字相互融合成为自己的字，始终在这条艺术之路上不断探索和坚守。对此，我们不得不对其深厚的美学学识和人格修养所折服。

三、画形丑拙之至美

郑板桥《题画》中强调：“丑石头之所以‘陋劣之中有至好’，在于‘一块元气结而石成’，它体现了宇宙元气运化的生命力。而丑石之美的具体表现，就在他那有瘦、皱、漏、透构成的‘千态万状’，或曰‘丑而雄’ ‘丑而秀’ ”。[6]我们这里所讲的“丑拙”，完全是从审美评价形态出发，是其书画的独特个性。而陶博吾先生画中的“丑拙”,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我们仍以书法中的《石鼓》《散氏》为例,陶博吾先生在绘画中以石鼓、散氏笔法写之，放笔直下、笔拙形简、气足墨重，三两处茅屋被古柏林荫所掩映，贤能高士一二，淡墨勾勒山石，浓墨点皴山峦树木水景处，擅做特写式的构图，画面中出现的树柳，采用皴法、树法、水法、点景法，满纸烟云在其中氤氲，水墨淋漓，酣畅有致，这种特写式的构图使整幅画面更具张力，配以题画诗文，独特的个性扑面而来。如其《秋山暮雨图》，笔墨蕴藉，简约勾勒出空蒙的远山，局部用浓墨渍水点皴，点出阴雨淅沥之景及烟云里的房舍，再配一诗款，给人带来耳目一新的视觉感受。又如其《空山青松图》，写的是空旷的山，古意的苍松，其以坚实开张之势造就了一种厚重古朴、高致超逸的空灵语境，如图2 所示。

图2 绘画

陶博吾先生的绘画题材广泛，除山水之外，尤为擅长挥写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常见题材，朴实自然，率真烂漫，把握在“似与不似之间”，皆赋予奇崛独特的个性。擅以瓜菜果蔬抒发胸臆，这也恰好与其楹联中“野蔬村酒有真味”此句相照应。如陶老的《田家风味图》《莫厌园蔬无艳容》《瓜果图》等，其笔下的白菜梗篆籀线的运用常给后人们以望尘莫及之感叹。这可与吴昌硕的“谓是篆籀作丹青”之诗句相呼应，常借物言志，借山笋白菜言旧社会现象，从而也说明了作为一位长期以平民自居的艺术家能体谅社会底层民众疾苦、替民声怨的朴素的平民气质。我们再观陶博吾先生笔下的松，斑驳的松皮，笔直的松杆，枯湿浓淡的意笔，构架历经沧桑的松柏，再染以浓重的墨青，淡彩渲染氤氲，构图沉重朴茂，钢直伟岸，给人以不畏风霜严寒的霸气之势。陶老笔下的菊，变化多样而姿态柔美，均以厚重古拙的线而勾勒，娇艳之姿流于笔端。陶老笔下的竹，大多无叶尖，犹如铜浇铁铸班飒飒作响。又如“五老图”“古柏图”“墨竹图”等作品，善用线的架构来营造意境，劲健拙重之势跃然纸上，把先生骨子里的那份率真性情挥洒得淋漓尽致，也将文人写意的精神以及自己强健不息的人格魅力，进一步宣扬致远。

以上我们提到了陶博吾先生绘画中的文人写意精神，在此，我们不得不提“文人画”。从苏轼提出“士人画”的概念后，“士人画”（文人画）“工匠画”的界限也就逐渐清晰了。文人画实则是指中国画除了用笔用墨的技巧外，还要有诗的意境氤氲其中，使得“诗”与“画”相互融合，互相渗透。而陶博吾先生的画正是如此，其作画不太注重造型，画面总给人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感。再加以诗书进而丰富了构图，使画中意境进一步延伸，这正是典型的文人画形式。他以其独特的笔墨语言，丰富的人文内涵，开创了力拔山岳、朴茂浑厚、稳健苍浑的现代新文人画笔墨语言。

四、结语

本文从特定的时代文化背景出发，对陶博吾的艺术成就进行梳理和归纳，最终又回归到其诗书画本体之中，陶博吾诗书画中展现的才情与内蕴是其性格中虚怀若谷、刚健人格的外在显现，这也是时代特征在他文艺生涯中留下的深深烙印。其历百年沧桑、世纪孤独后遗留下的作品，也彰显出了巨大的新的生命力，实质也是外在形式与内心境界的相通。陶博吾的传统功力和学养达到整齐一致的高度，具有中国文化精神，其对后世的文人艺术家们带来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