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思呈

一

20多年前我在高校工作，有个学生是云南的，具体是云南哪里的我忘了，只是听说当地的苹果特别好吃。这学生的父母很疼孩子，入学报到时她就带着大包小包，还带着她妈妈做的几大瓶辣椒菌子，说父母担心她吃不惯广州清淡的饭菜。

不知怎么我就跟这名学生的家长认识了。我当时只是学校行政部门的一个工作人员，他们认识我也用处不大。但我完全理解家长的心理，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多认识一个人，就是为闺女的前路多铺一块砖。我就是这么一块砖。

有一天，我接到来自云南的电话。这位学生家长在电话里热情地说刚刚给我买了 一大箱苹果。

“新鲜大苹果，我们这里最好的大苹果，你一吃就知道了。”他说。

他说他好不容易找到人帮忙，把苹果带上一列途经广州的火车。那列火车在次日早晨6点钟经过广州，会在站台停几分钟，我呢，就要在那个时间等在站台上。

到底多大的一箱苹果？他是怎么托到的人？怎么运上了火车？稍微一想都是眼前一黑。清晨6点经停，那么4点多我就要爬起来。学校偏僻，那个点能不能打到车？多久才能打到车？这些都是问题，必须多预留点儿时间。拿到苹果后，要怎么从站台上搬到火车站外面？然后再打车，把苹果搬上车……我的眼前真是黑了又黑。

那是20多年前，没有什么骑手派送、同城速运之类的服务，也没有相熟的出租车司机。我一筹莫展，幸好有个男朋友。他虽然不情愿，却也责无旁贷地去了。本来那一箱苹果就是对他的报答，谁知他坚决不吃：“我最讨厌吃苹果。”我想，经过此番折腾，他对苹果那种莫名的厌恶又增加了几分。苹果太无辜了。

学生家长那边，我当然不停道谢：“广州确实没这么好吃的苹果。”

如今回想，一阵后怕，我那么感恩戴德，他要是一高兴，又给我托运一箱过来怎么办？

这个事情经常被我回味，因为它足够典型，又足够小，是一个充满喜感的烦恼。这个事情的实质其实是总会有人出于完全真诚的好意，给你带来他以为的惊喜，但对你来说只是“惊”而不是“喜”。同时，你也被动地承下了一个巨大的人情。

我没有办法拒绝。首先是来不及，因为我得知此事之时苹果已经在路上。其次，我即使拒绝，他也会认为我在客气——否则怎么会让苹果先上路？第三，如果我们再熟悉一些，如果我再卑微一些，如果我继续拒绝，那么，他会对我发出灵魂的逼问：“这苹果是不是广州吃不到？是。既然是，有机会吃到，为什么不要？你是拧巴还是怕麻烦？为什么这么怕麻烦？为什么不愿意克服一下困难，过上更好的生活？”

二

之前每次想起这件事，我的侧重点都在这个学生家长身上。但这几年我的想法有所改变，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问题就出在我卑微的感谢里。

当他热情地跟我介绍他们家乡的苹果时，我一定报以了同样热情的兴趣。那是一种未经思考的兴趣，仅仅出于习惯——我太担心扫了别人的兴。我觉得只有表现出兴趣，别人才高兴。我还担心如果自己没有足够的回应，愉快的气氛会毁在我手里。

所以，我流露出来的热情给了他错误的引导，当他千辛万苦给我托运苹果的时候，他一定是充满成就感的。

而收到这箱苹果后，我也一定是在电话里热情地感谢了他，赞美它们。这同样只是因为我习惯如此回应。我觉得如果我不说自己很喜欢、很开心，对方就白忙活了，就扫兴了。对我来说，“让别人扫兴”似乎是一个很大的障碍，令我没有勇气做出真实的反应，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有时候，我们批判别人是“控制型人格”，但这种人很可能是被我这种“讨好型人格”的人惯的；有时候我们批判别人没有界限感，但这也很可能是自己的反应给了对方鼓励。控制型人格和讨好型人格彼此成就。而如果我们坚守自己的界线，对方也就没有越过界线的机会。

那么，为什么会害怕扫了别人的兴呢？自己有那么重要吗？也许我心里真正害怕的是气氛不好。所以哪怕是假象，也要高高兴兴的。

但事实并不能如自己所愿。先不说刻意维持气氛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即便是你想讨好的，也未必能讨好。

三

我有个朋友，她的前夫有严重的洁癖，但彼时她很爱他，就一直要求自己按他的标准来生活，不要触怒他。但即便如此，每次打扫后，她还是会隐隐觉得不安，非常不安，觉得肯定还有死角没有打扫——尽管她查不出来，但她还是预感前夫一会儿一定会黑着脸出来，指出她的某一个疏忽。

果然，她的预感总是变成现实。久而久之，她觉得一切仿佛是宿命，她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事实就像她前夫斩钉截铁认准的那样：她就是邋遢。

她终于发现，自己的“邋遢”是被前夫创造出来的。励志小说《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里说，当一个人的愿望足够强烈，整个宇宙都会来帮你。没想到，一个人的担心足够强烈，整个宇宙也会来“帮忙”，使他最担心的事一次次变成现实。

神奇的是，当他们离婚后，她的“邋遢”就不存在了。她很奇怪，为什么不需要纠正的时候，自己反而能做得更好。但即便这样，得知这个故事时，还是有很多人站在她前夫那一边。因为爱干净没有错，对自己要求高也没有错。

我们生活中仿佛有些无形的规定，规定着什么是正确和错误。邋遢和懒散是错的，整洁和勤快是对的；能吃到大苹果是好的，吃不到肯定是不好的。所以，我朋友的前夫貌似掌握了“正确”的生活方式，其实他掌握的只不过是对方的讨好型人格和弱势心理。

离婚后我朋友才明白，生活方式该由自己说了算，没啥对与错，只要不伤害任何人就好。邋不邋遢要由自己说了算，即使真的邋遢，那也是小事，觉得自己邋遢进而觉得一切很糟糕，那才是大事。

讨好自己比讨好任何人都更加事不宜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