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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体验”的复调和人性百科书

2021-11-28李浩

山西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学文陀思小说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曾说过,一个人长期从事写作,就会慢慢地滋长出“野心”,试图写一部包含一切、容纳一切、极为宏大宽阔的百科全书式的大书——作家试图将自己的全部心血、认知和才华放置于其中,将他对生活、世界和命运的感吁放置于其中……完成一部包含一切容纳一切的百科全书,这是魔咒也是可贵的激励,是巨大的冒险也是成全,是塞壬之歌也是钟磬之声……受这一“召唤”的感染,但丁写下了《神曲》,马尔克斯写下了《百年孤独》,君特·格拉斯写下了《铁皮鼓》和《比目鱼》,陈忠实写下了《白鹿原》,莫言写下了《生死疲劳》;受这一“召唤”的感染,长期从事写作并以勤奋高产著称的胡学文写下了《有生》。它有五十万字之繁,当然构成宏大宽阔的并不是字数,而是它试图的言说。

和“百科全书”的宽宏相称,《有生》有着相对宽漫的时间跨度,它近乎百年,它让小说中的“祖奶”和其中的众生经历着这百年时光里的全部曲折、疼痛、起伏、爱欲和时代变迁,以及这种变迁中的个人命运与社会认知的蛹变。《有生》,取的是“个人”和“个人们”,一个相对的“小切口”,就像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那样,但透过这个小切口你可窥见深泓幽远的折光的穿越,一个庞大“时代之兽”的腾跃和沉伏。“祖奶”用她的肌肤和身边亲人们的生命,用她接至人世间的生命和这些生命的家族命运与这个庞大到始终无法以全貌示人的“时代之兽”发生关联,以一片片拼图的方式——是的,《有生》貌似书写着个人和个人史,但它更为内在和险绝的是胡学文的“野心”,他野心勃勃地试图借用《有生》勾勒他看到的、体味的、认知的时代面影和命运面影,他试图让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句子都是体验和体验的总结,都“经历过沧桑”。“祖奶”是一个具有寓言式的象征(当然,她的这一象征符号在小说中有戏谑性放大,甚至与她本身也有了距离),而她“接生婆”的身份也是寓言化的,它意味着生殖、延脉、新与活力,也意味未知、到来和慢慢彰显的力量。她的这一身份还为她和作家胡学文提供了便捷,必须承认这是有意而精心的設计之一:依借这一身份和能力,“祖奶”获得生存的某种微弱保障,是她得以历经百年、在种种的波澜中得以活下来的物质支撑与合理性支撑。更重要的是,依借这一身份和能力,她得以进入到各家的生活和各家的历程中,接触到人世间的百态和“各色人等”,接触到他们的生活和内心,接触到他们为小说的丰富敞开……小说中,不止一次有效谈及“祖奶”的接生,而那些婴儿们也分别顺着生、逆着生,简笔地生或浓墨重彩地生,无声地生或叫喊满天地生,怀抱着希望生,怀抱着悲愁生,怀抱着另一个婴儿生(譬如察哈尔副都统妻子的龙凤胎),甚至怀抱着死亡生(譬如李二妮的孩子)……就小说的写作而言,想到是一回事儿,将它完成并充分地完成又是另一回事儿,它考验着作家的智慧、耐心、设计和才能——就《有生》而言,就胡学文在这一向度上的展现而言,它是成功的,让我们看到了丰富、多样和内在深刻。和“百科全书”的宽宏相称,《有生》几乎可算做乡村版“清明上河图”,所有在乡村的发生和发生的可能在这部阔大的书中都可寻见影子,我们所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件几乎都可在这里寻到。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爱与哀愁,他们的痛苦与欢愉,他们心底的种种计较和掂量,他们的在意和装作不在意,他们的固执、偏执、冲动、迷信、善良、奸佞、虚荣、惊乍、欲念和欲盖弥彰的欲念,他们的忐忑、顾忌、怯懦……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有生》也算是农村人性百态的“全科全书”式图谱,作为一个有近三十年农村生活经历的人,我感觉我所有能想到的“面目”都在这部《有生》中有所展现。和“百科全书”的宽宏相称,它策略地在《有生》一书中完成博物志的理想、风物志的理想以及民俗志的理想,胡学文巧妙地将它们一一揉碎,让它们散落于小说的叙事中,和叙事水乳交融。在这里我也必须赞叹胡学文的概括力,以及他熟稔的故事能力,那么多的、极有弥散性和掩饰性的人性微点不仅被他一一捕捉,更为叫绝的是他经历了粹取、分解、凝结和融合之后,交给“有限”的几个个人来承担,或者窥见。小说中,作为核心出场的人物并不多,祖奶是最重、最被强化的一个,其他的是麦香、如花、宋慧、毛根、罗包、乔石头……他们构成时间之网也构成命运之网,他们也都携带着自我故事的连线,与众多的另外的人物相联接,与众多的另外的事件相联接。于是,这张有着强烈的严密性而环扣众多的蛛网得以更大的延展,几乎望不到头。

以乡村为支点,以熟悉的生活和这种生活的提供为支点,胡学文削繁就简,同时添枝加叶——他削繁是为了让故事和命运的精彩更为集中有效地呈现,而添加枝叶则是让故事产生更为强大微妙的丰富性,让它更能有“总谱”的阔大复杂,更具有“百科全书”的性质。大幕徐徐展开,那些具有核心感的人物一一出场。在这里,在小说中,胡学文有意地为她和他们的内心建立了外置话筒,除了故事我们还能听得到来自祖奶和他们的心灵回声(当然为了区别,为了建立主次感和核心的故事推动,祖奶的心灵回声我们听得更为清晰、更为绵细一些),他在小说中建筑起庞大的喧哗……这喧哗极有复调感,它让我不自禁地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联想到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悲剧小说》中的部分言说。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现实主义不是以认识(对客体的认识)为基础的,而是以体验为基础的——《有生》,在这部事件层叠、众声喧哗的百科全书中,也是以“体验”为基础的,“体验”是这部小说的核心词:如此具有总括意味和沧桑意味的《有生》,却有意而用心地将所有的人与事物都围绕着“体验”来书写,他们一一伸出自己的感受神经,与那头“时代之兽”发生触碰、摩擦……就长篇小说的写作而言,建筑在“体验”而不是建筑在认知之上的小说少之又少,因为它难度巨大。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曾指出,“小说有开头,有结尾,即使在最不完整、最痉挛的小说中,生活也选定一种我们能理解的含义,因为小说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真实生活(我们沉浸在其中)总是拒绝给予的前景”——他的意思是,我们的小说无论是采用现实主义还是后现代主义方法,它总是让人“能够理解”的,它会选取和自身言说主题相关的情节和故事,佐证它、言说它、审视它和挖掘它,因此它会获得一种向上走的清晰,让我们“看到”真实生活“总是拒绝给予的前景”;换句话说,小说应有暗的主题,它起着聚拢和清晰的作用,帮助我们完成和丰富我们的认知,告诉我们在习焉不察中的那些微点如果得以“放大”它将会变成什么。而“体验”式写作则不,它充分尊重甚至迁就生活的多向和多意,让其中的每个主人公都成为自我行为和思想的主体,每个主体都只听从他的心灵之声而不是作家预想的、主题的意志。之所以说它难度巨大,是因为每个人物的主体性会大大地冲撞和破坏小说的整体感,他们很容易成为按照“个人意志”各自奔跑的骏马而不顾他们共同的马车。事实上,就因为这点儿,小说往往会对生活说不,它不等同于生活也不会将生活的种种碎屑全部纳入而不加修减。无疑,长期从事写作、以故事能力见长的胡学文看到了它的冒险性和挑战性,他愿意从自我的、习惯的、小说的舒适区中大踏步走出,进入到危险和断裂之声丝缕不绝的无人之境中。

为了“整体性”,胡学文削减了人物,他做大做强了故事中“祖奶”的声音和体验,其他的人物在她身侧多少会形成环绕感,这样当然就强化了凝聚;碎片拼贴的方式,本质上也是有意地“配合”于小说的整体性的,他不让某个人的故事在叙述中“太过突出”而夺去“祖奶”的光,形成分流;时空的不断穿梭、闪回和交织也是有益于小说整体性的,因为这样的手段可以不断地让每个个人的故事与“祖奶”的故事、“祖奶”的今日发生联系,让向心的线始终存在并且时不时提示一下。假如我们对胡学文的小说有较充分的阅读,我们会赞叹胡学文的故事讲述能力和细节能力,然而在如此浩大繁复的《有生》之中,我们会发现胡学文多少“克制”了自己的细节能力,他少有绵密、复拓的铺陈,这当然也是为了“整体性”而做出的取舍,他要我们这些阅读者不被罗丹雕塑的巴尔扎克的手所吸引,而更多地凝视巴尔扎克的面部表情。为了“整体性”,胡学文充分地、创造地使用着“道具”:一只不断在窜的蚂蚁。胡学文让它始终存在,从小说的开头“窜”到小说的结尾,它,成为另一条可见的、夯实的串连之线,让整体性更为明晰——指认这些当然是为了指认作家的缜密心思,指认他在“危险”和不断的“危险”中建立起的平衡,这种指认其实与社会学指认同样重要。那如此冒险地使用“体验”式完成这样一部浩大的书,胡学文的写作意图又是什么?“体验”的方式,能否最终达至和成就他的“百科全书”的意旨?

这当然是问题。我猜度,胡学文之所以如此,首先是他缘于对“体验”的看重,他应是认为理论(或思辨的意识)是灰色的,而真切真诚的体验之树长青,那些来自生活体验的感受应更具生命力,当一种理论(或思辨的意识)经年之后变成常识或被证伪,它的价值就会遭受减损,而来自生活里的真切体验、情节与细节则能有效避免这一减损,只要它是活的、丰富的,能连接人类共同情感的,那它就可以不断地被丰富、被重新注入“新意”,就像希腊神话里的那些故事,就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那些故事。必须承认,小说里面那些真切的、具有气息和意味的情节细节真是经得起时间的磨损,它总会在某些时刻重新被唤醒,重新焕发出新意之光。对于某些情节、细节,我们甚至和作家理解的不同,我们开始为它略有颠覆地注入,然而它却仍然完整、有效,甚至能容纳我们的“过度阐释”。另外一点,就是“体验”是浑浊的,它不具备明晰的、单一的阐释维度,而也恰因这一点它有了更强的、更丰富的容纳,对阅读者的人生经验也是一种召唤性的唤醒,它呼唤参与并让你与之“叠加”,构成文本的多重——我相信,胡学文也希望能够呼唤叠加,《有生》的写作对我这种有着数十年农村生活经验的人是召唤成功的。第三点,百年的生活变迁、风起云涌,它有着太多的巨变和壮阔波澜,然而它也是被反复地言说和书写的一段历史,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也提供着多侧面、多角度的深刻认知,它们自然而然、或重或轻地影响着胡学文,甚至部分地会构成笼罩——毋庸讳言,某种的笼罩感是会在的,尤其是你在感受上也极为认可它的道理和深刻。作为作家,胡学文当然不希望自己是渺小的后来者,他也愿意更多地发挥作家的长处而不是短处,有意让这份长处发挥到极致,他要成为“人类的神经末梢”,将那些大得不得了的历史、时代、命运和它们的给予变成个人感受,让个人来承担、负载和触动。于是,有了“感受”式的《有生》,我猜度。它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感受”式小说有着巨大不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他制造的喧哗和多向是“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诗學问题》)的议论性思辨,而在胡学文这里,他几乎完全地剪掉了在陀氏那时极为凸显的议论性思辨,而将体验交给眼睛和鼻孔、皮肤和耳膜,将喧哗交给主人公们的生活经历。在胡学文的小说中,他建立的是一个感觉式的、充满着生活气息、汁液、声音以及丰富的光的农村世界,他让他们的身体和身体里的欲念、人性、忐忑和遮掩都充分打开,充分捕捉……胡学文,有意将阐释的权力和可能留给了《有生》的阅读者,它的叙述里包含了对阐释的召唤,但它不自我完成,不为故事建立有限的单一维度。

胡学文注意到时间和时代之变,注意到这变所带来的,注意到它对人生、人性的深入影响,但他更为看重的却是某种的不变,是那些不因时间和时代之变而轻易改变的东西,是那种可能、可贵和可怕的恒定,是人和人生中的种种相遇。他将故事的时间拉长,本意也许正是如此,他要在不同的时段和不同的境遇中考察和掂量生与死、生存和欲望的关联、欲念的生出与控制,当下和亘古的烦恼等等……胡学文愿意审视这个存在,展现这个存在,并和我们一起注意、凝视和思考这个存在。

他写下。在故事活色生香的掩映之中。

【作者简介】李浩, 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曾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文字。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或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共计20余部。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第一届建安文学奖、第七届《滇池》文学奖、第九、十一、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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