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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乐(外一篇)

2021-11-28吴克敬

山西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钟楼书店骨质

什么是音乐呢?这个问题萦绕在我的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因此问过别人,也问过自己。我听人说,音乐是用有组织的音,所构成的听觉意象。还听人说,音乐是一种艺术的呈现,能给人以美感与幸福。就这个问题,我问了许多人,听到的答案,不止上述两条,大家各抒己见,归纳起来,也就是说美好的音乐,既能够让人品味到热爱生活的渴望,还能够给予人以清新而纯净的空间。音乐中的歌词是一首诗,使诗歌通过音乐的强化,走进人的心域,让人的思绪和情绪,沉醉其中,独享其乐。

他人对于音乐的理解,我是同意的,但总觉不够,以为还缺少点什么?

因为我每当身处在音乐环境里时,快乐也好、失落也罢,慢慢地会使自己心情,随着音乐的节律而变化,如果当时的心情是快乐的,不由自主地会更快乐;如果当时的心情是失落的,即不至于更失落,而可能会失落中逃避出来,使自己快乐起来哩……音乐是很纯粹的东西,很少杂质,很少虚假的成分。音乐的好就在这里,最擅长于抒发情感、最能拨动人的心弦,它可以借助不同的音乐器材,或者庄严肃穆,或者热烈兴奋,或者悲痛激愤,或者缠绵细腻,或者如泣如诉,最为本真地表现出人内心里所想要的审美情感。

所以我爱音乐,并神往音乐所能寄托于人的感情了。它所独具的艺术魅力,最是触动人心,因为音乐与美感,结合得至为融洽柔和。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骨质的一片口簧,在陕西省神木市境内的石峁遗址,被考古工作者发现了。

我是在考古工作者发现骨质口簧过后的一个日子里,随同陕西文联组织的一次采风活动,来到这里,见识了那个远古时期的骨质口簧。送给我们采风团的资料说得明白,那片骨质口簧,不止我们国内,即便世界范围内,也是已知最早的乐器发现。

实物的骨质口簧,在清理遗址时,共筛查发现了二十枚,此外还有许多未完成的骨质口簧残料。我的记忆十分清晰,当时在我蓦然面对那些骨质口簧时,我的耳鼓上,迅即伴随着口簧的吹奏声,而鸣响起《诗经·小雅·鹿鸣》里那些优美的诗句。

因为陕西省第三届青年文学奖在神木市颁发,而我又荣幸获得了“突出贡献奖”。所以我有机会,于那次参观石峁遗址后数年的日子里,再次来到神木市,再次深入到石峁考古遗址现场,再次听闻骨质口簧发现的故事……这次如上次来一样,听着考古人员讲述那些骨质口簧的出土故事时,我的耳鼓上,便又鸣响起了《诗经·小雅·鹿鸣》的诗句,并极为敏感地听闻到了口簧的伴奏。

哦!口簧的伴奏声,与那远古诗韵的交响,让我听来,一时之间如饮醇醪,大有沉醉其中,而不愿醒来之感。

“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古人在他们的宴会上,已然是如此的浪漫与放达。我们今天的人,真是要羡慕古人了呢!他们的宴饮可是太诗意了,既可闻听呦呦的鹿鸣,还能听闻吹笙鼓簧的佳音,现场里的人,即便目不能视,仅凭自然的鹿鸣声,和人为的口簧伴奏,便可使一唱三叹的歌咏,勾画出一幅美不胜收的远古画图……画图是空旷的,是空灵的,原野上吃着青草的鹿群,其中的一只,不知何故,倏忽扬起头来,发出了一声清亮的鸣啼,引起了另一只鹿的响应,就也仰头鸣叫起来,鹿群的啼鸣声,和着骨质口簧的乐声,此起彼伏,是那么和谐悦耳,让参加宴饮的人,吃吃喝喝,不仅满足了口腹之需要,还使得自己,亦然“安乐其心”,快活怡悦。

人活一世,还有比之更快意的时刻吗?应该有,但一定不会很多。

快意时刻的口簧,于宴饮中是最不可或缺的呢。缺了就无法达至那一种美好的情景,人们歌之咏之,舞之蹈之,尽欢在宴饮中,深刻地体会着鹿鸣与口簧的和乐……自然的鹿鸣声,我不想再多说说什么,而想进一步来说的便是口簧了。能够生发佳乐妙音的口簧,流行在人世间,被人世也要称之为“口弦”的哩。查阅相关资料,知道这种不甚起眼的器乐,竟然具有那般广阔的地域性,世界上许多国家与地区,都能听得到口簧的吹奏声。譬如我国的西南、西北和东北等地区,即有二十多个少数民族,升华着口簧的意义,不仅娱乐着他们的日常生活,还以其为媒,于青年男女们的情感交流活动中,给予极大的助力,和不可替代的滋养作用。

当然了,因为民族语言上的差异,对于口簧的称谓,各有不同。便是我文中点名了的“口簧”“口弦”之外,还在汉语言史籍中,有“响篾”“口琴”“口弓”“篾片”“拉篾”“篾琴”等許多名称。

名称的不同,在演奏的方法,则也不同。但不过都只是些小不同,通常情况下,演奏者会左手持口簧之根部,将口簧上部轻咬于上下牙齿之间,右手以手指拨动簧舌的自由端,或拉动系于右端上的那条细线,以使自由端发音,如有需要,还可伴以吟哼……口簧的器乐特点是,可以充分利用人的口腔,使其如同口簧的共鸣箱一般,借助唇、颊、舌在口腔里的位置变化,使之发出多种多样音色来。2014年时,我由中国作家协会派遣,以大陆作家代表团团长的身份,访问了浅浅一湾海水相隔的台湾,在那里闻听了一场露天音乐会,其中就幸运见识了一位少数民族音乐家,现场为大家演奏的口簧乐。

那位少数民族的演奏者,身穿一套他们民族的服饰,其色彩之鲜艳,晃得我的眼睛也像染了彩一样……我看得仔细,他吹奏的为多片式口簧;我听得出来,他吹奏的唇舌上的口簧,一片可发一音,甚或两音以上的泛音,其音色是浑厚低沉的,其旋律优美感伤的,过去了这么多年,在我想起来时,依然可感他吹奏的口簧之乐调,萦绕在我的心怀,使我念念不能忘记。

传播地域如此之广的口簧,它的发明者会是谁呢?

相传为人之始祖女娲所发明,《诗经》《楚辞》等先秦文献,即有不少这方面的记述,成语典故“巧舌如簧”该是一个非常有力的证明。音乐史学界的人们,亦普遍认为,迟至西周或东周早期,口簧就以其独特的乐声,进入到了文人书写系统。梳理已有的文史资料,能够确认的是,口簧的出现,应不晚于新石器时代末期,因此我要说,石峁遗址发掘出的骨质口簧,再次证明着早前的证明,口簧的发明,就在人类音乐文化的萌芽时期。

既如此,是否可以说,口簧即为人类的最初乐?

这方面的专家们多有论证,以为口簧堪称人类拥有的第一种乐器,那么我们就不能怀疑,口簧初乐的历史地位了。

石峁考古遗址出土的骨质口簧,以及堆积共存的兽骨、麻布等,应我方考古研究的需要,拿去英国的牛津大学,以及美国Beta实验室,分别进行碳十四测年,结果显示,年代距今至少在4000年左右……人类初乐的口簧啊,出土在石峁遗址里,迫使这里的发现者们,对其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及深切的对比,并以此為依据,作文给予了毫不迟疑的论断,以为他们在这里发现的口簧,可是世界音乐史上的一次重要发现,应该看作是近现代流行世界各地的口弦类乐器的祖先……看着那些研究资料,我的眼睛湿润了起来,小小的口簧,把欧亚草原廊道早期人类的活动线索,很好地连接了起来。

没有哪个民族是孤立的,大家就都那么不可分割地牵连在口簧的吹奏声里,各乐其乐,各美其美,乐乐与共,美美与共。

这是人类文明的一个体现。正如英国考古学家柴尔德说的那样,把城市的出现,视为人类文明始发的标志……我国的考古学界,对此几乎是照单全收,但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以为文字、铜器、祭祀礼仪等,亦可视其为基本的“文明要素”。我再次采风在石峁遗址上,眼观那壮阔的历史遗存,心想我们的考古学界,再怎么严格,再怎么苛刻,都应该承认,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大地上,曾经鲜活着这么一座伟大的城,高大的城墙,拱卫着的王公贵族的寝宫、社稷、宗庙,这是这座城的说明词;还有繁荣的手工业作坊,以及通行无阻的商业活动,又是这座城的另一种说明词。

当然了,骨质口簧传达出的初乐,更应是一种说明词,而且是最为有力的说明词。

制礼作乐……后来成长于古周原上的西周王朝,很好地延续了这一传统。正如《礼记·乐记》中所说的那样:“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怎么理解这段话呢?我不敢妄加揣测,即以他人所说“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来做些自己的解释,意即当时所强调的“礼”,是天之经,地之义,是天地间最重要的秩序和仪则;而“乐”则是天地间最为美妙的声音,是道德的彰显。周人“礼序乾坤,乐和天地”,他们所具有的气魄,是何等的宏大呀!

礼与乐,更进一步体现的是德治,是仁政。《论语·八佾》篇有言:“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一个内心没有仁爱之心的人,是没办法去推行礼和乐的,可见礼乐之制,是互为依存,相辅相成的。类似的意思,还可以举出不少例证,如《论语·宪问》所记载,子路问孔子,什么样的人才是“成人”(完美的人)……孔子回答说,要成为完美的人,仅仅拥有智慧、无私、勇敢和学问是不够的,还要“文之以礼乐”。老夫子把礼乐与人所应有的上述四种优点,相提并论,足以见得,礼乐对于我国社会生活的影响,是多么重大而深远啊!

礼与乐的结合,自成体系,别有洞天,别具色彩……石峁考古遗址出土的骨质口簧,为我们述说的历史文化信息,可不是这篇短章说得清的。

请把我“埋”在书店里

人之所欲甚矣,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但最为痴迷的,无分男女长幼,更无分帝王将相,是都想要长生不老的。然而让人气短的是,肉体的人,到头来谁又能不死呢!

生与死的戏码,在人世上,时时刻刻都在演出着……这么说来,我们怦怦跳动的心,是都要沮丧的呢。不过,我要安慰我们人,谁足够思想,谁足够哲学,谁足够文学,还是可以长生的哩!当然了,这样的人,如所有的人一样,生理的他们依然会死去,而精神的他们,将永生不死,并永垂不朽,世世代代傲立人间。

他们永生的方式,雄壮在书店里,靓丽在书店里。

茅塞顿开的我,产生了这一观感的日子,是在1985年的秋季。当时的我,虽是一位乡下小木匠,却还胸怀文学的大梦,我走村串户,在给有需要的住家户打制箱箱柜柜,盖房造屋的空档,是要手不释卷,读《史记》,阅《诗经》,翻看《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阅读翻看得有了自己的一点感想与启发后,便不知羞臊地动手动脚,踏进文学的殿堂,尝到了文学的甘苦。这一年的6月,我创作的中篇小说《渭河五女》,登堂入室,幸运地登上了《当代》杂志的头条。因此,省作协在止院饭店召开全省青年作家座谈会,作为会议的一员,我与大家一样,得到了一百二十元的购书劵……会议还没结束,我即逃会去了钟楼书店。

摸爬滚打在古周原上的我,满身的乡土气,浑身的泥土味,我就那么手握购书劵,进入到钟楼书店,在一排排、一架架的书本中寻寻觅觅,直觉有点自豪,还有点骄傲。

孔子的《论语》,孟子的《孟子》,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庄子》,以及《诗经》《周易》等我国传统文化经典的书籍,在这里找寻到了,购买下了;此外,还有曹雪芹的《红楼梦》,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施耐庵的《水浒传》,吴承恩的《西游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等旧称六大文学名著,亦在这里找寻到了,购买下了;同时又有俄罗斯的肖洛霍夫、屠格涅夫,法国的巴尔扎克、雨果,英国的笛福、狄更斯,日本的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等作家的书籍,琳琅满目,在这里已然鲜亮耀眼,我伸手在书架子上,抽取下来了《静静的顿河》《前夜》 《悲惨世界》 《鲁宾逊漂流记》 《双城记》《雪国》《千只鹤》《个人的体验》等,一并拿到收银台前,买了下来……那天的我,有种拥书而醉的感觉,仿佛喝了一场大酒似的,有点晕,有点飘,恍而惚之,好不快活,站在钟楼书店门前的台阶上,顿然知觉自己是一个富人了。

精神与灵魂世界里的富人!

一次性买了那么大的一堆书,要我自己拿,还真有些困难,好在有钟楼书店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善解人意的,找来他们原来包扎书籍的旧牛皮纸,帮我包扎好我购买来的全部书籍后,抬起来,架在我的肩膀上,使我较为便利地扛着我的书籍,回了我们青年作家开会的止园饭店……这件事算来,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时间,但是在我想来,还像昨天一样清晰明亮。

此后的日子里,我一个扶风乡下的人,有机会到西安来,必去的地方有三家,分别为钟楼书店,老孙家泡馍馆和钟楼,吃一碗牛羊肉泡馍,油香一下自己的嘴巴,然后登上钟楼,开阔一下自己的眼界,再然后进入钟楼书店,徜徉在书籍的海洋里,丰富一下自己的胸襟与情怀。

十分幸运的是,一个乡下的人,居然获得了在西北大学读本、读研的机会,我在课余时间,最想来也经常来的还是这三处地方,特别是钟楼书店。那时我囊中羞涩,想来爱来这里,为的是我怀揣的一种梦想,所以最多的时候,只是逛逛自己的眼睛而已。我拿到了大学毕业的文凭,工作在了西安,到这时候,我是有了方便的时间,也有了方便的收入,到这里来,不仅可以逛自己的眼睛,更能够满足自己对书籍的拥有,我家书柜里的书,太多太多盖有钟楼书店的红色售出印章。

天时地利人和,钟楼书店在西安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占据着东大街环绕钟楼的东北角上。可是突然的一天,我再次来到这里,却不见了钟楼书店的踪影,我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心中的失落感,使我几乎窒息,感觉繁华的东大街,不是了东大街,感觉盛大西安城,也不是了西安城……十三朝古都的西安,少了别的什么都不要紧,但是一定不能少了钟楼书店。

我工作了许多年的西安报社朋友,前天打我电话,约我写篇怀念钟楼书店的文章。当时的我,心头一怔,顿然就有了这许多感受与体会。

在朋友的约稿电话里,他告诉我,钟楼书店近来在原址上,复又盛大开业了。对于一个爱读书、好读书的西安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开心欢愉的事情吗?放下朋友的电话,我从自己的“扶风堂”书斋里走出來,像我曾经有过的日子一样,先去老孙家泡馍馆咥了一碗羊肉泡馍,再攀登到钟楼的顶上,东望钟楼书店,我心里是感动的,又是感慨的……想象唯有那里,才可以使人青春永驻,长生不死!

孔子、孟子、老子、庄子……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蒲松龄、吴敬梓等,他们老了吗?没有,他们依然青春靓丽,青春在书店里,靓丽在书店里;肖洛霍夫、屠格涅夫、巴尔扎克、雨果、笛福、狄更斯、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等,他们老了吗?没有,他们依然青春靓丽,青春在书店里,靓丽在书店里。

他们用自己思想的、哲学的、文学的文字,青春靓丽在书店里,他们既然不会老,当然就更不会死了。

从钟楼顶上下来,我向重新开张的钟楼书店走了去,路上遇着了一位他认识我,而我还不认识他的读者,他手拿一本我的书,给我激动地说,是他在钟楼书店里买下的。他还说,钟楼书店有我好几本书哩,有些书他是早就买下了,这是一本新书,他刚刚买来……我感动这位读者,他要我给他签名,我手头没有笔,他就向路人讨借,借来了递给我,我给他签上了我的名字。

他购买的是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为我新出的《常识·人》 。

为我的读者签了名后,他兴高采烈地走了,而我却僵在原地,抬眼看着钟楼书店,看了很长时间,却没有走进去。我在想一个问题,在我老死之后,可否把我“埋”在书店里,像我的书籍一样,只需一个小小的角落,那我该是多么幸福啊!

但愿我的梦想可以实现,如果可能,在“埋”着我的书冢上,能够开出一朵两朵的迎春花,就更能安慰我了。

2021年6月20日扶风堂

【作者简介】吴克敬,1954年生,陕西扶风人。著有《日常的智慧》《把窗子打开》《渭河女人》《梅花酒杯》《羞涩的火焰》《血太阳》《伤手足》《长河落日》《无我》《锄禾》。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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