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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晋北地傅氏家族“仁孝”之风

2021-11-28安朝辉

安康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晋书家族

安朝辉

(安康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出现了不少世家大族,典型者如弘农杨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在当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占有重要的地位。这一时期诸多大家族以儒学精神为根本,重经术、讲修身、守礼法、尚功名等,世代相沿成习,促使家族兴旺发达。徐复观说:“以儒家为正统的中国文化,其最高的理念是仁,而最有社会实践意义的是孝(包括悌)。”[1]“仁孝”是汉魏晋南北朝世家大族崇尚的重要德目。汉晋时期,北地傅氏家族是著名的文化家族,主要分为两支,傅睿一支包括傅巽、傅嘏、傅祗、傅畅、傅弘之等人物,傅燮一支则有傅幹、傅玄、傅咸、傅隆、傅亮等人物①北地傅氏家族兴起始于西汉傅介子,家族世系可以参照《宋书·傅弘之传》 (见于梁代沈约撰《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430页)、《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四》 (宋代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154页)及《世说新语》后附宋人汪藻《叙录》中《北地傅氏谱》 (南朝宋刘义庆撰,梁代刘孝标注《世说新语》,上海古籍出版社,据清光绪十七年思贤讲舍刻本影印本,1982年版,第882页) 等。。兹探讨汉晋时期北地傅氏家族“仁孝”之风,希望有助于深化这一家族的研究,也为探析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家族家风提供借鉴。

一、汉晋北地傅氏家族关于“仁孝”的理论认识

关于“孝”,《说文解字》谓“善事父母”[2],“孝”为人伦之本,为中华民族至高无上的美德。梁漱溟认为:“说中国文化是‘孝’的文化,自是没错。”[3]儒家经典《诗经》 《尚书》 《周礼》 《左传》 《论语》 《孟子》等多处阐述“孝”,强调“孝”对于自身、家庭、国家的意义,指明“孝道”实施方法,这些无疑对古人立身行事富有教益。封建家族内部要兼顾父子、兄弟、夫妇等多重关系,行“孝”可以使宗族上下有序、和睦融洽,发挥多方面的功能。汉晋北地傅氏家族有关“仁孝”论断散见于家族成员诗文中,其中傅燮之孙傅玄论述“仁孝”方面内容丰富,不乏理论力度。现以傅玄《傅子》为重点予以论述。

傅玄有子书《傅子》,《晋书·傅玄传》 (卷四十七)中王沈谓此书“经纶政体,存重儒教”[4]1323,“孝”乃其中不可缺少的元素。傅玄认为,“孝”为天下“大本”,强调“孝”的价值。《傅子》中《礼乐》篇曰:“大本有三,一曰君臣,以立邦国;二曰父子,以定家室;三曰夫妇,以别内外。”[5]1730可见“父子”与“君臣”“夫妇”都很重要,“孝”正是要处理“父子”关系,功能在于“定家室”。奉养双亲应为“孝”的基本点,以满足父母基本的物质需求。《傅子》又云:“九日养亲,一日饿之,岂得言饱多饥少,同为孝乎?”[5]1740《傅子》还谈“养亲”必要性,天下贤者尤其要顾念此点。《重爵禄》篇曰:“使夷、叔有父母存,无以致养,必不采薇于首阳,顾公制而守死矣。”[5]1731如果伯夷、叔齐这样的贤人有父母需要赡养,就不可能过着“采薇”贫苦生活,就不得不重视“爵禄”,谋求“养亲”,此为人生大事。

“孝”可以分为不同层次类型。《傅子》云:“大孝养志,其次养形。养志者尽其和,养形者不失其敬。”[5]1740首先“养志”为“大孝”,“养形”居于次位,“孝”不仅仅解决衣食问题,更重要的是精神层面“志”“和”,当然“养形”也可以体现“敬”。《论语·为政》记录孔子谈“孝”之语,“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6]1598“孝”注意既要奉养,又要敬重。《礼记·祭仪》中曾子又云“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6]2462,区分了“孝”的种类。《傅子》中说法发挥了孔子、曾子等言论,肯定了孝子“养形”的意义,也指出尤其需要提高“孝”的层次。

“仁孝”实施方面,《傅子》认为要遵从“信”的原则,还要重视推己及人,逐渐影响社会风气。《傅子》强调“仁孝”应以“信”为本。《义信》篇曰“父不信以教子,子不信以事父”“父以信诲其子,则子以信孝其父”[5]1730,从正反两方面阐明父子之间讲求“信”的重要性。“信”既指自己讲诚信,又要信任他人,为父、为子者恪守“信”,父慈子孝,有利于家族和睦、社会稳定。《傅子》又提倡推己及人,将“仁孝”之风发扬光大。《仁论》篇曰:“推己所欲,以及天下。推己心孝于父母,以及天下,则天下之为人子者,不失其事亲之道矣。”[5]1729“孝”推及于天下,就可以移风易俗,趋向“仁”境界。《尚书·尧典》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6]119,《论语·卫灵公》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6]2518,《孟子·梁惠王上》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6]2670。《傅子》中“推己及人”与前贤所论不无关联,同时体现了个人对“孝”的认知。

傅玄《傅子》还以儒家为准的,驳斥了《墨子》对“孝”看法。《傅子》曰:“墨子兼爱是废亲也,短丧是忘忧也。”[5]1740《墨子》主张“兼爱”,即人与人之间无尊卑、无亲疏、无差别的爱,又主张薄葬短丧,这些与儒家学说明显不同。傅玄《傅子》批评“兼爱”,因为它废弃正常人伦关系,丧事从简从快也背离亲情,忘却“孝道”。傅玄运用儒学前贤观点评判《墨子》,表明尊礼重孝观念,捍卫了儒家“仁孝”理论。

除傅玄之外,北地傅氏家族其他成员对“仁孝”也有所论及。东汉后期名臣傅燮《上疏请诛中官》一文写道:“臣闻忠臣之事君,犹孝子之事父也。子之事父,焉得不尽其情?”[5]909傅燮将“忠臣”“孝子”并举,用孝子侍奉父亲类比臣子对待君王的无比忠诚,虽然重在谈“忠君”,但也不忘强化“孝”的作用。傅玄之子傅咸评论经典著作《孝经》,也有个人的见解。傅咸《孝经诗》 (二章)云“立身行道,始于事亲”“孝无终始,不离其身”[7]603,诗中认为“事亲”是立身修德之始,行“孝”应该“不离身”,善始善终。本诗又曰“以孝事君,不离令名”“孝悌之至,通于神明”[7]603,把“孝亲”扩展至“事君”,还渲染“孝悌”具有感天动地的功效。傅咸借助诗歌形式解读《孝经》,多处化用《孝经》语句,有助于向世人宣扬其教化意义。晋宋之际学者傅隆为傅咸后人,在礼学方面颇有建树。《宋书·傅隆传》 (卷五十五)引用傅隆讨论《礼论》之语:“原夫礼者三千之本,人伦之至道。故用之家国,君臣以之尊,父子以之亲。”[8]傅隆肯定“礼”为人伦“至道”,适用于“君臣”“父子”,以“礼”调和君臣、父子关系,“孝”与“礼”密不可分。傅燮、傅咸、傅隆言论零散而片段化,然而毕竟从不同角度论及“孝”,涉及父子、君臣等多种关系。“孝”为起点、基础,由此延伸至治国、平天下,“孝行”又要合乎“礼”标准。

二、汉晋北地傅氏家族“仁孝”事迹

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仁孝”成为社会基本的道德规范,朝廷选拔、评骘官员以“孝”为准则,民间更是“孝风”大炽,《汉书》 《后汉书》 《三国志》 《晋书》等史料记载自帝王至平民百姓许多笃行“孝道”事迹。当代学者陈延斌、史经伟《传统父子之道与当代新型家庭代际伦理建构》一文认为,“孝”包括“以养事亲”“以顺悦亲”“以功显亲”“以义谏亲”“以祭念亲”“以嗣继亲”[9]。著名的琅琊王氏家族崇尚“仁孝”,王祥、王戎、王华等为典范人物,该家族“重视孝悌伦理的传承,其子孙自幼便受到这一家风的熏陶”[10]。在这样社会风气影响下,汉晋时期北地傅氏家族涌现不少孝子贤孙,以下主要谈谈北地傅氏家族如何履行“仁孝”,由此透视该家族风貌。

北地傅氏家族傅燮一支多人“举孝廉”,说明当时社会对他们孝行的认可。“孝廉”是汉代察举制重要科目,《汉书·武帝纪》唐代颜师古注道“孝谓善事父母者,廉谓清洁有廉偶者”[11],“举孝廉”制度盛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后汉书·傅燮传》 (卷五十八)记载傅燮“少师事太尉刘宽,再举孝廉”[12]1873,《晋书·傅玄传》 (卷四十七)记载西晋傅玄“再举孝廉”[4]1317,又据萧统《文选》中《赠何劭王济》李善注引王隐《晋书》之语,傅咸也“举孝廉”[13]。傅燮、傅玄、傅咸年轻时便有“孝行”,因品行卓越而被“举孝廉”。这里特别指出,傅燮为“行孝”君子式人物,还将孝行推及家族中其他长辈以及地方长官。《傅子》记载傅燮,“奉寡嫂甚谨,食孤侄如赤子”[5]1748,傅燮将“寡嫂”视如长辈奉养,又养育侄儿,接续家族血脉。又《后汉书·傅燮传》 (卷五十八)云“闻所举郡将丧,乃弃官行服”[12]1873,将举荐自己的“郡将”视如家中长辈,为其服丧。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 (卷五)评道:“此感知遇之恩,而制服从厚者也。”[14]103傅燮“奉寡嫂”“弃官行服”等事迹,受到当时社会舆论赞扬,也对傅氏家族后辈影响甚大。

北地傅氏家族中,傅玄之子傅咸在施行“仁孝”方面可谓典型。据《晋书·傅咸传》 (卷四十七)记载,傅咸“刚简有大节”“识性明悟”“推贤乐善”[4]1323,承继北地傅氏家族崇儒尚学之风,在西晋担任尚书右丞、御史中丞、司隶校尉等官职,一生嫉恶如仇,不惧权贵,勇于弹劾违法乱纪之徒。明代张溥《傅中丞集·题辞》谓傅咸“一生骨鲠,风尚显白”[15]127,对其为人予以肯定。纵观傅咸一生,其对待继母的做法值得注意,正如《论语·为政》所云“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6]2462,此为“仁孝”行为的突出表现。傅咸继母为京兆杜氏家族之女,《晋书·列女·杜有道妻严氏传》 (卷九十六)记载:“(杜) 韡亦有淑德,傅玄求为继室,(严)宪便许之……玄前妻子(傅) 咸年六岁,尝随其继母省宪”[4]2509。傅咸年幼时便跟随“有淑德”继母杜氏,二人感情如同亲生母子,傅咸成年后便尽心奉养杜氏。《晋书·傅咸传》 (卷四十七)载道:“(咸) 出为冀州刺史,继母杜氏不肯随咸之官,自表解职。”[4]1323傅咸辞去“冀州刺史”,顺从继母使其心情愉悦,以尽孝道。继母去世后,傅咸按旧例辞官服丧,履行哀亲、祭亲之责。《晋书·傅咸传》又记载:“顷之,起以议郎,长兼司隶校尉。咸前后固辞,不听,敕使者就拜,咸复送还印绶。公车不通,催使摄职。咸以身无兄弟,丧祭无主,重自陈乞,乃使于官舍设灵坐。”[4]1328傅咸守孝期限未满,西晋朝廷又任命为“议郎”“司隶校尉”,在朝廷不许辞职的情形下,傅咸只好请求在官衙“设灵坐”,表达对继母哀祭之情,这种“孝行”确实感人。清代袁枚《随园诗话》 (卷五)云:“惟晋傅咸、宋文文山有《小祥哭母》诗。”[16]根据袁枚说法,傅咸可能作“哭母”诗,此处“母”当指继母,通过诗作表达祭亲思亲之意。尽管傅咸“仁孝”方面材料不多,但是足以体现其“孝子”风范,可见并未辱没傅氏家族良好的家风。

傅咸之子傅敷在乱世中收藏先祖文集,维系家族好文风尚,无疑也是“仁孝”之举。《晋书·傅咸传附傅敷传》 (卷四十七) 谓傅敷“字颖根”“素解属文”[4]1330,弘扬北地傅氏家族善文立言的传统。东晋张湛《列子序》记载:“遭永嘉之乱,(张氏) 与(傅)颖根同避难南行……颖根于是唯赍其祖玄、父咸子集。”[17]晋末傅敷与张氏去南方避难,需要挑选“世所希有者”携带,艰难时期傅敷保存祖父傅玄、父亲傅咸文集,以便流传后世。傅敷为其父、其祖流播文名,这种行为堪称“大孝”。作为傅咸的后裔,晋宋之际的傅亮沿袭傅氏家族好儒之风,在“仁孝”方面也有所作为。傅亮《故安成太守傅府君铭》一文祭奠哀悼父亲,其文曰:“高明远德,系轨于时,贞风亮节,流声累叶。君承世德之芳流……栖心古烈,拟踵前修。淹留孔老,宛然内求。于言中伦,庸行归周”[5]2579。北地傅氏家族具有“高明远德”“贞风亮节”,父亲傅瑗正是传承这种良好家风,“淹留孔老”是论傅瑗学识,“于言中伦,庸行归周”称颂其言行品质,文中充溢对父亲尊重、爱戴、缅怀之情,道出一位孝子的心声。又据《南史·恩幸·徐爰传》 (卷七十七)记载:“徐爰,字长玉,南琅邪开阳人也。本名瑗,后以与傅亮父同名,(傅)亮启改为爰。”[18]徐瑗因与傅瑗同名,经过傅亮启奏而改名,用“缺笔”方式回避傅亮之父名讳。又如晋宋时人范晔父名泰,范晔所著《后汉书·郭太传》 (卷六十八)避讳“泰”字,书中郭泰之名改为“太”[12]2225。傅亮在晋宋之际担任侍中、中书令、尚书仆射等职务,位高权重,要求别人改名以避家讳,就有以势压人之嫌疑,不过毕竟是他尽孝的一种形式。

北地傅氏家族傅睿一支也孝子众多,“孝行”多表现为孝敬、哀悼母亲(继母)方面。傅嘏为傅睿之孙、傅巽之侄,是汉魏之际著名政治人物,哲学方面也有建树。《太平御览》 (卷三百八十五)所引《傅嘏别传》曰:“嘏字昭先,年八岁丧母,号泣不绝声,自然之哀,同于成人。”[19]傅嘏幼年“丧母”时,极为悲戚,虽是出于孩童恋母的本性,但也与内心“孝”密不可分,为世人所称道。傅嘏之子西晋傅祗也是一位名臣,《晋书·傅祗传》(卷四十七)云:“性至孝,早知名……母忧去职。及葬母,诏给太常五等吉凶导从。”[4]1330-1331傅祗以孝闻名,葬母时朝廷予以赏赐,这是由傅氏的功绩、地位决定,也包含着朝廷对其孝行的褒奖。傅祗之子傅宣,据《晋书·傅祗传附傅宣传》 (卷四十七)云:“年六岁丧继母,哭泣如成人,中表异之”[4]1333。傅宣六岁时继母去世,如成人般哭泣,这体现了幼儿对继母深厚情感,这种“仁孝”之举受到亲族的关注、赞赏。北地傅氏家族成员无论老少,多从养亲、哀亲、祭亲方面践行“孝道”,在当时广获声誉,体现这一家族“仁孝”特色。

三、汉晋北地傅氏家族“仁孝”复杂性

在古代中国,孝亲与忠君常常是统一的,正如《孝经·开宗明义章》所云:“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6]2545。“孝”为“忠”的基础,忠孝合一才可能立身扬名。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统治者提倡以孝治天下,治家与治国相统一,世家大族家风中也强调“孝”“忠”要目,以便提高家族的社会地位,促使家族事业不断发展。汉晋北地傅氏家族中,傅燮、傅咸等可谓忠孝合一人物,赢得后世激赏。从另一方面来看,北地傅氏家族“仁孝”呈现复杂性,“忠”“孝”关系有时显得错乱而不和谐,突出者有傅幹、傅玄、傅畅诸人,通过这种探讨,以求更客观、更全面把握傅氏家族“仁孝”风尚。

第一,汉魏之际傅幹虽然对大汉颇有忠心,但是投靠杀父仇人马腾等,显得“孝心”不足。

傅幹在汉末乱世中担任扶风太守、曹操丞相府参军等职,效力于汉朝实力派曹操,政治上倾向于拥戴汉室。傅幹写有《王命叙》,实际上告诫汉末枭雄应以大汉为正统,收敛不臣之心,表明作者维护大汉的政治志向[5]910-911。柳春新《论汉晋之际的北地傅氏家族》一文评道:“从舆论宣传方面反对曹操的篡代行径,傅幹大概是最露骨的一个。”[20]此话仍有可商榷之处,不过指明傅幹“拥汉反曹”倾向,当无异议。傅幹之父傅燮曾经镇压黄巾起义、弹劾宦官专权,后在太守任期内为国战死,可谓大汉忠直之臣。傅幹毕竟还与其父有所不同,魏明安、赵以武《傅玄评传》论道:“傅燮刚直而忠义,重在事功;傅幹机敏而乘时,偏于权谋”[21]31。魏明安、赵以武说法颇有启示意义。据《后汉书·灵帝纪》 (卷八)载道:“(中平四年)凉州刺史耿鄙讨金城贼韩遂,鄙兵大败。遂寇汉阳,汉阳太守傅燮战没。扶风人马腾、汉阳人王国并叛,寇三辅。”[12]354汉灵帝时韩遂、马腾等反叛,时傅燮任汉阳太守,战死沙场。《后汉书·傅燮传》 (卷五十八) 又记载此年“子(傅)幹年十三,从在官舍”,文中又录有傅燮殉国之前对傅幹嘱托之语,“汝知吾必死邪?盖‘圣达节,次守节’……吾行何之,必死于此。汝有才智,勉之勉之!”[12]1877-1878根据以上材料可知,傅幹时年十三岁,作为父亲的傅燮谆谆告诫,“圣达节,次守节”表明坚守节操的态度,“汝有才智,勉之勉之”既肯定傅幹的才能,又加以勉励。傅燮希望儿子遵行“节义”,发挥个人才智,振兴家族,为国效力。

傅燮死于汉灵帝时韩遂、马腾等叛乱事件,而傅幹后来竟然厕列仇敌马腾等阵营中,并未较好履行“孝道”。《三国志·魏书·钟繇传》 (卷十三)裴注引司马彪《战略》曰:“袁尚遣高幹、郭援将兵数万人,与匈奴单于寇河东,遣使与马腾、韩遂等连和,腾等阴许之。傅幹说腾曰……于是腾惧。”[22]393《资治通鉴》 (卷六十四,汉纪五十六)又云:“(建安七年) (钟)繇使新丰令冯翊张既说马腾,为言利害。腾疑未决。傅幹说腾曰……腾乃遣子超将兵万余人与繇会。”[23]综合以上两则材料可知,建安年间曹操与袁绍之子袁尚交战,西北地区马腾、韩遂势力就成为曹、袁两大集团争取的对象,曹操阵营钟繇派人游说马腾,而马腾犹豫不决,此时傅幹说明利害,促使马腾等依附曹操。魏明安、赵以武《傅玄评传》谈道傅燮死后傅幹动向,“韩遂、马腾拥兵陇右。从其后有关傅幹的资料来看,他仍留陇右依马腾的可能性较大。”[21]24根据这种说法,傅幹极有可能跟随马腾等人,成为马腾麾下幕僚,傅燮之死本与韩遂、马腾等人叛乱有关,可是傅幹曲事杀父仇人,怎能称作“孝行”?汉晋时期,史料记载不少子女为父母复仇之事,即使杀死仇敌,出于倡导“孝行”需要,朝廷往往加以宽恕,并不严加追责。我们不能苛求傅幹为父复仇,但是这样有违傅燮所说“节义观”,在孝行方面确实有亏,极易招致众人非议。傅幹对于“忠孝”复杂态度与汉末时事混乱、人心不古有关,切合个人善于逢迎机变的性格,实际出于自我保全的需要,有必要具体分析这一大概率事件。

第二,魏晋之际傅玄持有“孝先于忠”观念,极力维护晋朝政权,论“孝”“忠”时陷入矛盾,评论时人出现偏差。

傅玄重儒好学,恪守礼法,在魏晋时期仕宦以刚直敢谏、勤俭务实著称,张溥《傅中丞集·题辞》云:“刚正少容,贵显当世”[15]127,其在历史、哲学、文学等方面也取得一定成就。上文也提到,傅玄著作从多方面论述“仁孝”,颇有见识。傅玄评论当时诸多人物以“孝”为标准。如《晋鼓吹曲二十二首》中“金灵运”写皇家宗庙祭祀,“大孝烝烝,德教被万方”[7]831,晋武帝“大孝”可以教化国人。又如《永宁太仆庞侯诔》为哀悼庞侯之文,“蒸蒸孝敬,行著闺庭”[5]1726,赞美庞侯“孝敬”之德施行于家庭。在魏晋之际特殊历史环境下,傅玄除了凸显“直臣”面目外,也应时而变、委曲求全,其论“孝”也不乏政治意图,体现复杂性。

傅玄赞颂西晋重臣何曾及荀顗,他们的“仁孝”可为天下表率。《三国志·魏书·何夔传》 (卷十二)裴注引傅玄之语:“以文王之道事其亲者,其颍昌何侯乎!其荀侯乎!古称曾、闵,今曰荀、何。内尽其心以事其亲,外崇礼让以接天下。孝子,百世之宗;仁人,天下之令也。有能行仁孝之道者,君子之仪表矣。”[22]382此处傅玄将何曾、荀顗二人孝行与大孝子曾参、闵子骞相提并论,称他们为“孝子”“仁人”,并推许为“君子之仪表”,极力褒扬。《晋书·秦秀传》 (卷五十)中晋代博士秦秀评何曾“事亲有色养之名”[4]1404,《晋书·荀顗传》 (卷三十九)记载荀氏“孝养蒸蒸,以母忧去职,毁几灭性,海内称之”[4]1150,由此看来傅玄所论倒也符合人物实情。

然而如果要“孝”“忠”合论,“孝子”何曾、荀顗难以称为“忠臣”,傅玄的看法显然有偏颇之处。据《晋书·何曾传》 (卷三十三) 记载:“时曹爽专权,宣帝称疾,曾亦谢病。爽诛,乃起视事,魏帝(曹芳) 之废也,曾预其谋焉”,又云“武帝袭王位,以曾为晋丞相,加侍中,与裴秀、王沈等劝进”[4]995-996。曹魏时期曹爽专权,何曾跟随司马懿称病不出,司马氏得势之后,又参与废黜魏帝曹芳大事,还与众人劝谏司马炎代魏而称帝。何曾当属司马氏集团,在魏晋易代中出力甚多,然而并非曹魏忠臣。《晋书·荀顗传》 (卷三十九)记载魏帝曹髦当政时期,荀顗劝说司马师派遣使者去各地宣抚、监督,“毌丘俭、文钦果不服,举兵反。顗预讨俭等有功”[4]1150。荀顗“预讨”毌丘俭而立功,实际上削弱了曹魏统治,为司马氏集团服务。《晋书·荀顗传》 (卷三十九) 又云:“初,皇太子将纳妃,顗上言贾充女姿德淑茂,可以参选,以此获讥于世。”[4]1151-1152晋武帝为皇太子“纳妃”,而贾充之女无貌无德,荀顗进言贾充之女可以“参选”,用谎言蒙蔽皇帝,逢迎权贵贾氏而不忠于晋武帝。总而论之,何、荀二人在篡夺曹魏政权中功勋颇多,有利于司马氏政权建立、巩固,而对于曹魏乃至西晋而言,实难称为忠臣,受到仁人志士批评。傅玄仅仅凭借“孝”就推崇他们为世人的楷模,似乎以偏概全,混淆了是非标准,这与他提倡立身、修德、求仁目标自相矛盾。实际上傅玄曹魏时期依附司马氏集团,后来在西晋王朝获取较高的地位,对何、荀这类司马氏集团中重要人物自然不可忽视。

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混乱不堪,政权更换频繁,世家大族势力强盛,“孝先于忠”观念形成。甄静《论魏晋南朝士人忠孝观的倒错》一文解释魏晋“孝先于忠”观念产生的原因,认为主要包括“魏晋世族社会的性质”“孝是统治者维护统治的手段”“孝是士大夫立身的凭借”三个方面[24]。傅玄对“孝”“忠”认识确有复杂的历史文化方面原因,也与个人身份地位及为人处世之道有关,值得探讨。

第三,西晋末期傅畅归顺胡人政权,“孝”“忠”皆有缺失,对此后人多有贬责。

傅畅之父傅祗是西晋重臣,担任荥阳太守、司隶校尉、司徒等官职,封为灵川县公。傅畅之兄傅宣迎娶晋朝公主,曾任尚书郎、吏部郎,御史中丞等职,仕途比较顺利。傅畅作为北地傅氏家族子弟,获得一定声誉,在晋朝被任命为秘书丞、河阴令等,显示过人的才干,其为人也不乏魏晋名士风度。西晋王朝后期爆发“八王之乱”,匈奴建立的汉赵趁机攻城略地,国家风雨飘摇,傅祗等大臣努力支撑政治危局。《晋书·傅祗传》 (卷四十七)记载:“及洛阳陷没,遂共建行台,推祗为盟主,以司徒、持节、大都督诸军事传檄四方……祗以暴疾薨,时年六十九。祗自以义诚不终,力疾手笔敕厉其二子宣、畅,辞旨深切,览者莫不感激慷慨。”[4]1332西晋永嘉年间,都城洛阳被汉赵军队攻陷,国事艰难之时傅祗被推为天下“盟主”,然而此时傅祗病逝,匡扶晋室大业半途而废,这可能是他平生最大遗憾。值得注意的是,傅祗临终时,“疾手笔敕厉”,训诫、劝勉二子傅宣、傅畅,言辞恳切动人。我们可以推测,傅祗临终留言当是希望傅畅等继承自己的遗志,乱世中靖难安邦,复兴大晋江山社稷。《晋书·刘聪载记》 (卷一〇二)又云:“(刘曜)因攻司徒傅祗于三渚,使其右将军刘参攻郭默于怀城。祗病卒,城陷,迁祗孙纯、粹并其二万余户于平阳县。”[4]2662傅祗卒后,所在城池被汉赵大将刘曜攻下,傅祗子孙等迁往平阳,傅畅沦为战俘,光复晋室愿望完全破灭。《晋书·傅祗传附傅畅传》 (卷四十七)记载:“(畅) 寻没于石勒,勒以为大将军右司马。谙识朝仪,恒居机密,勒甚重之。”[4]1333傅畅陷于胡地,后归附于后赵石勒政权,担任“右司马”,因自身才能卓越而受到器重。又《晋书·刘群传》 (卷六十二) 曰:“时(石)勒及(石) 季龙得公卿人士多杀之,其见擢用,终至大官者,唯有河东裴宪,渤海石璞,荥阳郑系,颍川荀绰,北地傅畅及群、悦、谌等十余人而已。”[4]1691石勒、石虎多杀戮西晋文武官员,却重用北地傅畅等少数人,这就说明了傅畅等人在后赵政权中的重要地位。

联系傅祗临终遗言而论,傅畅未能完成父亲匡复晋室的遗愿,难称“孝子”,更有甚者,投靠胡人政权而获得高官厚禄,实非大晋忠臣。其父傅祗在西晋朝政混乱之际,经历外戚专权、“八王之乱”等事件而善于自我保全,《晋书》 (卷四十七)傅祗本传史臣评道:“崎岖危乱之朝,匡救君臣之际,卒能保全禄位,可谓有道存焉”[4]1333-1334。傅畅具有父亲那样机智善变特征,却缺少坚持道义、忠于大晋的品质,其不忠不孝行为遭受后人诟病。傅畅自己可能也意识到此点,《晋书·卢谌传》(卷四十四)曰“值中原丧乱,(谌)与清河崔悦、颍川荀绰、河东裴宪、北地傅畅并沦陷非所,虽俱显于石氏,恒以为辱”[4]1259,“恒以为辱”暗示傅畅等人效力“石氏”的复杂心态。当时士人秉承重华夏、轻夷狄的传统观念,傅畅等人却依附胡人政权,这被视为奇耻大辱,可想而知他们内心充满悔恨、屈辱、痛苦等情感。明末傅山《傅史》云:“畅遂甘心臣石虏,置乃翁临终之书不省,岂故以为乱命哉!且无论其不臣,而不子极矣。”[25]傅山批评傅畅“臣石虏”“不臣”“不子”,点出了傅畅忠孝有亏情形,这样难免辱没先祖声名。余嘉锡也论道:“然傅畅没在胡中,为石勒之臣,乃著诸公赞,降志辱身,何足以议(嵇) 绍?”[26]余嘉锡认为,傅畅成为“石勒之臣”,堪称“降志辱身”,自己失去节操,似无资格评论他人“忠孝”之事。傅畅在处理“忠”“孝”关系陷入困境,体现实施“仁孝”复杂性,他选择为后赵石勒政权服务,原因是多方面的,既与当时政治情境、个人处境有关,也出于保家保族的需要,其中还少不了文士建功立业志向的影响。清代赵翼《廿二史札记》 (卷十二)论魏晋南北朝世家大族:“与时推迁,为兴朝佐命,以自保其家世。虽市朝革易,而我之门第如故。”[14]254当时世家大族认为家族利益高于王朝利益,重视宗族而轻视朝廷,在频繁改朝换代的环境下,“忠”观念淡漠,甚至有时不顾“夷夏之防”而行事,赵翼的观点对理解傅畅“孝”“忠”缺失的行为确有启发。

四、结语

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思想多元化,儒、释、道并行,崇尚“儒学”仍然为众多家族共同特色,“仁孝”“孝悌”“孝友”可称世家大族家风的要目。钱穆论道:“所希望于门第中人,上自贤父兄,下至佳子弟,不外两大要目:一则希望其能具孝友之内行,一则希望其能有经籍文史学业之修养。此两种希望,并合成为当时共同之家教。”[27]汉晋北地傅氏家族人物注重评论“仁孝”,当以傅玄等为代表,从多方面认识、领悟“孝”。北地傅氏家族更重要的是履行“仁孝”,在养亲敬亲、思亲哀亲、传承家教家业等方面的事迹令人瞩目,而以傅咸等较为典型,体现了家族“知行合一”作风。我们也要注意到,汉晋时期,北地傅氏家族“仁孝”方面呈现种种复杂性。东汉末傅幹虽然对大汉政权颇为忠心,但是出于多种利益考量,极可能投靠杀害父亲傅燮的仇人马腾等,其“孝心”令人质疑。傅玄持有“孝先于忠”观念,割裂“孝”“忠”关系,赞美帮助篡夺曹魏政权“奸人”,品评当时人物陷入矛盾境地。西晋末期傅畅归附胡人政权而博取高位,“孝”“忠”皆有缺失,这种辱没名节的行为受到后人讥讽。傅氏家族人物“仁孝”方面抵牾之处受到多种因素影响,如当时社会政治形势、家族处境、个人利益的需要等,值得我们探究。总之,通过汉晋时期北地傅氏家族“仁孝”风气剖析,不仅可以深化中古北地傅氏家族研究,还可以拓展魏晋南北朝时期世家大族思想文化探讨,对当今社会构建“孝文化”体系也不无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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