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朗

（河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2）

一、沉湎于酒之风

饮酒的风气在中国古代存在已久，据记载，夏朝末代君主桀便喜好饮酒作乐，“昔者桀为酒池糟堤，纵靡靡之乐，而牛饮者三千。”[1]此风气在商朝末年似乎更为盛行。《尚书·酒诰》中有过对商朝饮酒风气的描写，在商前期是“罔敢湎于酒”，到了末期纣王之时则是“惟荒腆于酒”，最终造成“故天降丧于殷”的后果。[2]《史记》之中对此亦有“以酒为池……为长夜之饮酒[3]”的描述。殷商末年饮酒之风气在统治者中盛行，并且已经达到沉湎酗酒的地步，最终导致了亡国，是后世的共识。而这样的描述，不仅仅出自周族人之口，存在于周族典籍之中，商族人对此亦有记载。《尚书·微子》中，便有微子对纣王的劝告，“王毒降灾荒殷邦，方兴沈酗于酒。[4]”故，贵族统治者酗酒之风气在殷周末年，应是真实存在的。

其实，这也是有考古学依据的。商代的青铜器中，尊、壶、区、卮、皿、鉴、斛、觥、瓮、瓿、彝……等都是酒器。特别是商末之酒器，形制精美且作用不一。晁福林先生对此有论断道：“殷墟和商代其他墓葬中，酒器为随葬品之大宗，足见当时对于饮酒的重视。[5]青铜器具为贵族所专用，从器具的众多以及精美程度，可以看出商末贵族对于酒的痴迷与爱好。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酗酒风气或不仅仅见之于贵族中，平民亦有此风气。《尚书·酒诰》记载：“庶群自酒，腥闻在上”[6]。商代平民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的陶制酒器。[7]可以判断，商末，对于酒的喜爱是贵族以及平民的集体风尚，并且以纣王为代表的统治者更有沉湎于酒的恶习。而这种风气在当时是缺乏制约的，尽管有比干、微子等人等提出过批评。

二、酒与祭祀

周族人的叙述中，商朝灭亡有两个重要的原因，荒废祭祀与实行暴政。而这与酒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探究殷商灭亡的原因，不能忽略了酒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酒的原始作用是祭祀祖先与天地，商朝重视对神与祖的祭祀，酒与祭祀密不可分。甲骨文中，表示酒的字有“酒”“醴”“鬯”，也有用“酉”表示酒。甲骨文卜辞中，出现上述字，大多与祭祀有着关系。“王其酒河不雨”“鬯于父乙”“翊丁巳先用三牢羌于酉用”[8]。更有甚者，记载一次祭祀便“鬯百卣”，鬯在商代指散发奇特香味的高品质酒[9]。可见，酒在商代大规模用于祭祀活动中。

据周族文献的记载，在如此重视祭祀的商朝，纣王却荒废祭祀，以至招致天谴而亡国。《尚书》中对其有明确记载，“今商王受……昏弃厥肆祀”“弗惟德馨香祀。”[10]如果按照这种说法，纣王的罪过就在于，将本该用来祭祀祖先与上帝的酒，用来自己享用且沉湎其中。换句话说，这时的酒仅供给商王享乐，而没有发挥祭祀的社会作用。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商族人对纣王的不满中，从未有荒废祭祀这一项。从出土文献来看，这种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这是周族人为了强调自己受命于天的正统性，强加于纣王的罪过。甲骨文与金文中，有着大量的纣王祭祀祖先的记载。“在四月，隹王二祀”“在二月……隹九祀”。[11]金文中，亦有相关的记载，“帝辛四祀十二月自乙己[12]”，连续祭祀了三天。可见，纣王绝非不祭祀祖先，反倒是大规模进行祭祀。但值得注意的是，指责纣王不进行祭祀的说法绝非空穴来风。从记载来看，纣王祭祀的范围较之前代商王进行了缩小。纣王时期的卜辞中，绝大部分都是对自己直系祖先的祭祀，而排除了对商族同支亲属及上帝的祭祀。纣王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加强自己的王权，而剔除其他贵族甚至上帝的权力。联系到纣王对比干、微子、箕子这些王室亲属的排斥态度，其企图扩大王权的意图也就显而易见了，祭祀只是他各种行为的一个方面。所以，准确来说，周族人所指责是：商王将王室亲族排出权力中心，荒废了对上天以及旁支的祭祀。可见，酒在纣王时期，不仅承担了祭祀的作用，而且祭祀的对象转向了王室直系，成为纣王加强自己权力的工具。但这最终也导致了其他王室成员与部落的不满，降低了商族内部的凝聚力，间接导致了殷商的灭亡。

三、酒与暴政

其次，要辨析纣王暴虐与酒的关系。实施暴政贪图享乐导致老百姓的不满，是商亡的重要原因。“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于是纣乃重刑辟[13]”“俾暴虐于百姓[14]”，可见纣王的确遭到百姓与诸侯的不满。其中，酒对于暴政的影响，明确在《酒诰》中有记载，“厥心疾很，不克畏死……[15]”。众所周知，过量饮酒会导致人的堕落，行事也会更加鲁莽，变得不理智。纣王的种种暴虐行为也许就是醉酒后的不理智行为。

但招致百姓不满，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经济因素。商朝酿酒采用发酵法，需要用酒曲使粮食发酵而酿成酒。据考古发现，商朝的酿酒业十分发达，酿酒作坊林林总总，已经达到大规模生产的地步[16]。在商朝农业生产力不发达，农产品产量不高的时代，大规模的酿酒会消耗大量的粮食。上文已经提到，商朝末年对酒的需求量大，饮酒风气盛行。大规模的用粮食酿酒供给贵族享乐，百姓正常的生产生活必然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这种情况下，百姓才会怨声载道，对沉湎于酒的商王产生许多怨恨。周公感叹“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从之[17]”，证明商王沉湎于酒，不体恤农民农事，就是他暴虐施政的一个表现。如此，才能理解，武王攻陷朝歌之后，商民的反应：“殷民大悦[18]”，应是对纣王积怨已久。

结语：综上，我们可以得出关于殷商末年酒文化至少三点推论。第一、在殷商末年，社会上有着沉迷于酒的习气，尤其是统治者，影响较为恶劣。第二、酒在祭祀中仍然占据重要作用，但祭祀主要对象发生了转变。这是纣王提升个人王权的表现，但这种改革招到了贵族与其他部族的不满。第三、由于对酒的需求量大，导致粮食消耗量变大，农民和农事都受到了损害，使得商王被认为施政暴虐。统治者沉湎于酒是商亡的一个直接诱因，而各种酒活动更表现出殷商末年某些具体的政策。这些政策一定程度导致了商朝的灭亡，并为周人提供了借鉴，诞生“殷鉴”思想。周朝，饮酒活动开始与“礼”相融合，形成了中国特色的酒礼文化，并促进酒在后世与艺术、文学、养生等社会生活更广泛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