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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公“奇生”故事的演变及其文化意蕴

2021-11-26杨艳如

民间文化论坛 2021年1期
关键词:包公母题

杨艳如

一、包公“奇生”故事的演变

包公故事之本事见于《宋史·包拯传》。包拯字希仁,庐州合肥人,生于真宗咸平二年(999),二十八岁时考取进士。“拯立朝刚毅,贵戚宦官为之敛手,闻者皆惮之。人以包拯笑比黄河清,童稚妇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师为之语曰:‘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③脱脱等撰:《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317页。包公在当时得到民众的敬爱,故史称“童稚妇女,亦知其名”。后世的包公传说多将包公称为“包待制”“包阎罗”“包青天”等,便是源于此处。在历史上包公为官清廉、善断疑案,也受到了很多名臣的赞许,吴奎称包公:“始以孝闻于闾,及仕,从州县累迁至于二府,卓立于时,无所闻。提举有明效,其声烈表爆天下人之耳目,虽外夷亦服其重名。朝廷士大夫达于远方学者,皆不以其官称,呼之为‘公’”①吴奎:《宋故枢密副使孝肃包公墓志铭》,包拯撰、杨国宜校注:《包拯集校注》,合肥:黄山书社,1999年,第274页。,欧阳修更是直言赞包拯曰:“清节美行,著自贫贱,谠言正论,闻于朝廷。自列侍从,良多辅益。”②同上,第301页。

包拯去世不久,他的事迹经过民间的不断加工开始流传起来。宋金时期文人笔记将一些有关包公的零星琐碎的历史事实、民间传说记录下来,如司马光《涑水记闻》、沈括《梦溪笔谈》、王巩《甲申杂记》、周密《癸辛杂识》等,在这些作品中并未看到对包公形象的神化描述,但至话本《三现身包龙图断冤》,就已出现了对包公身世的神化倾向,对包公“至今人说包龙图‘日间断人,夜间断鬼’”③程毅中:《宋元小说家话本集》,济南:齐鲁书社,2000年,第68页。的描述旨在夸大包公的断案能力,至此,包公的神奇人物特征已经崭露头角,并且从文人的笔记走出来,通过民间艺人的编写和表演,来到了市井细民聚集的勾栏瓦舍、茶肆酒楼,活跃在书场和剧院舞台,因而,包公故事在宋金时期开始有了民间化倾向,并且表现城市中下层市民的思想感情,贴合着大众的审美需求。

诸如以上的包公民间故事和传说,在元代得到承袭。原本就具有话题性的包公断案之事,在经过戏曲作家的渲染后,更加符合人们的口味与好奇心。元代武汉臣杂剧《包待制智赚生金阁》曰:“(包公)本上天一座杀人星,除了日间剖断阳间事,到得晚间还要断阴灵。”④臧懋循编校:《元曲选十集》,《壬癸集》下,明万历刊本,第38页。这样的唱词虽说是承继宋金包公“俱判阴阳”的故事元素,但杂剧有了主观的意识去追究和探讨包公何以“俱判阴阳”的原因,藉此来分析包公是上天派来的“杀人星”的身世来源,此为包公“奇生”故事的一个源头。全元南戏《七娘子》中又进一步说包公“奉敕命云间下,敕判断开封。日判阳间夜判阴,管取人人无屈,定教个个无冤”⑤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全元南戏·开封府公断》,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22页。,这里的包公是奉上帝之命从天而降的,天神托他公正审判阴阳两界的冤案,他可以随意出入阴阳二间,还可心如明镜且一身光明磊落地断案,因此南戏中所唱的包公“判断甚严明,受人间阴府幽冥。负屈衔冤,从公决断,心无私曲明如镜。白人间私语,天闻若雷”⑥同上,第321页。的神化行为便不难解释了。

到明代,《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中的《新刊全相说唱包待制出身传》是现在所见到的描写包公神奇诞生故事的首部作品,“后世种种关于包公身世的故事都导源于此”⑦朱万曙:《包公故事源流考述》,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66页。。《包待制出身传》交代包公生于庐州城外十八里凤凰桥畔小包村,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孩子,出生时相貌丑陋,“未遇三郎生得丑,八分像鬼二分人。面生三拳三角眼,太公一见怒生嗔”⑧朱一弦校点:《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3页。,包公因此被赶去放牛、耕田、割麦。此时南方太白金星化为一个算命先生,去告知包公是文曲星转世,这里又是对包公身世的进一步解释,唱词曰:

[唱]既是卯年并卯月,又逢卯日卯时辰。□□四个卯生下,卅二上濠州为县宰,卅四上陈州治良民。□□上治开封府,日断阳间夜判阴。郎君听说得无言,□□先生哄弄人。我做文官不识字,武官武艺又无能。先□又向前来说,郎君千万莫忧心。你若后来身荣贵,记得先生看命人。⑨同上,第114—115页。

2016年在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沟门镇北只图村进行试验,试验地前茬为玉米,土质为沙壤土,0~30 cm耕层土壤含有机质10.21 g/kg、全氮901.00 mg/kg、速效磷 6.57 mg/kg、速效钾 143.15 mg/kg,pH值7.7。平均年降水392.8 mm,平均年积温2 767℃,平均年日照时数2 953.8 h,生育期降水314 mm,生育期积温2 580℃。供试品种为食用向日葵杂交种先瑞12(由市场购买)。

从唱词来看,包公“俱判阴阳”的身份特征是与宋话本和元杂剧一脉相承的,只不过在包公前世的判定上,《包待制出身传》更加肯定包公的神性权威,认为包公就是文曲星转世,后来的《狸猫换太子》《双钉记》等作品中都直接以包公文曲星转世故事展开。

明万历年间出现的《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又将明成化词话包公“奇生”的内容改编成小说,于其卷首附《包待制出身源流》,详细介绍了包公的身世:“治下九州之内有个庐州合肥县,离城十八里,地名巢父村,又名小包村。包十万生下三个儿子,包待制是第三子。降生之日,面生三拳,目有三角,甚是丑陋。十万怪之,欲弃而不养。有大媳妇汪氏,乃是个贤明女子,见三郎相貌异样,不肯弃舍,乞来看养。”①参见安遇时编集:《包龙图判百家公案》,载刘世德等主编:《古本小说丛刊》第2辑,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505—1506页。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包待制出身源流》中对包公出生地、出生相貌的描述基本蹈袭了《包待制出身传》,强调了包公“面生三拳,目有三角,甚是丑陋”的特点。而后,《龙图公案》卷首的《包公传》也沿用《包待制出身传》的“三拳面”和“三角眼”的说法,到此时,明代包公的丑陋形象已经深入民间,被大众所公认。这种包公“奇生”故事的拓展同样见于明代包公戏中,如《高文举珍珠记》中有包公自我身世的介绍:“家住黎州合淝县,凤凰桥内小包村。爹爹人号包十万,母封诰命老夫人。老包自幼生得丑,爹娘兄弟苦欺凌。亏了嫂嫂多贤德,抚养鞠育幸成人。”②吴书荫点校:《高文举珍珠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67页。与宋代文人笔记和元杂剧相比较,明代的包公“奇生”故事有着自己显著的特点,不仅塑造了包公黑面、貌丑、文曲星转世的形象,还讲述了包公出生及其成长的环境,为包公何以神奇断案埋下了伏笔。

清代以后,因为市井细民对包公的敬仰之故,民间包公传说故事不断增衍,艺术形态也不断丰富,将故事与说唱艺术相结合,对故事情节与人物个性有了更深入的描写刻画。包公“奇生”故事也有了很大幅度的拓展,有关描述包公“奇生”的故事内容骤然增多,故事情节也丰富起来。同时,为了迎合观众的需求,包公“奇生”故事说唱艺术便会不断在原有情节上加以再创作,不仅是对明代包公“奇生”故事情节的添饰附会,而且还将包公的身世传奇化,使其带有神话色彩。如清代民间艺人石玉昆的《龙图耳录》,对包公出生前后家人的态度作了细致描述:包公出生前包员外做了怪梦,梦醒后正巧包公出生,丑怪无比,龇牙瞪眼,是一个黑漆漆、赤条条的小儿,父母皆以为是妖怪,以为“正是冤家到了,家门不幸,生此妖怪,这便如何是好”③石玉昆述,江原放标点,傅惜华校:《龙图耳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3页。,于是弃之于锦屏山后,包公大哥包山和嫂嫂于心不忍,又将包公抱回家养大成人。从成书时间而言,清代乾隆至光绪车王府说唱鼓词《三侠五义》和清后期小说《三侠五义》的包公“奇生”故事情节,都是在《龙图耳录》基础上演化而来的。车王府说唱鼓词《三侠五义》在包公出生相貌描写上,由“三拳三角眼”转变成为“头生双角,平顶一斗”“元争怪眼”,并且增加了包公出生的体态描写,说包公“身川厚皮裙,元争怪眼,单腿落地,在屋中来回乱跳”。④首都图书馆编:《清车王府藏曲本》第17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17页。在此基础上,清代后期小说《三侠五义》中的“(包公)头生双角,青面红发,巨口獠牙”⑤石玉昆:《三侠五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10页。的表述,无疑是在石玉昆说唱和车王府鼓词之上的进一步修饰,包公的“奇生”模样更加狰狞丑陋,夸张之处显而易见。由此看来,包公的身份特征是在民间的演述过程中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并且不断被丰富、夸张,随着故事被不同文学体裁的接纳和传播,包公“奇生”的过程更加清晰明了。

清光绪以后出现了包公题材的宝卷,并以石印本和手抄本等形式一直流传至民国,宝卷中亦有包公“奇生”的描述,如《河南开封府花枷良愿龙图宝卷》曰:“仁宗皇帝治天下,文武多少大忠臣。文曲星君包丞相,武英大将杨总兵”①《河南开封府花枷良愿龙图宝卷》,清光绪杭州西湖昭庆寺慧空经房刊本,第3页。,宝卷认为包公就是文曲星转世,表现了对包公神异身份的认同。然据车锡伦《中国宝卷总目》整理,除了《河南开封府花枷良愿龙图宝卷》之外,《龙图宝卷》第三卷实际是《龙图出身宝卷》,讲述包公的身世履历,尽管笔墨不多,但足以显示包公身份来历在故事讲述中的必要性。

在民国时期,包公“奇生”故事仍在不断演化。《李宸妃冷宫受苦宝卷》②据车锡伦《中国宝卷总目》,《李宸妃冷宫受苦宝卷》现知最早版本为清光绪七年(忠和堂陈万昌抄本),本文据民国间仁记书局铅印本。取材源于小说《三侠五义》,其中有关包公神奇诞生的描写综合了明清时期包公“奇生”故事的内容,但又在描述包公的一些相貌、动作的细节处有了稍许变化,比如《李宸妃冷宫受苦宝卷》中说包公“三分像人七分鬼”,实际上最早在明代《包待制出身传》中说包公出生应是“八分像鬼二分人”,而宝卷说包公“相貌狰矜额角高”,虽没有着意强调包公的“三拳面”和“三角眼”,但包公“狰矜”的面部特征和不同常人的额角,足以说明他出生之神奇,故而宝卷《李宸妃冷宫受苦宝卷》在承袭明代包公“奇生”故事的内容之上,还略有新变,其对包公出生后的动作“手提秃笔独脚立,跳跃踪气往内行”的描写,亦是在清代车王府说唱鼓词《三侠五义》“单腿落地,在屋中来回乱跳”的基础上进一步改编而来。

民国的石印唱本《包公出世》③《绘图包公出世全本》,民国平装本,1912—1948。是将绘图和唱本相结合的包公“奇生”故事文本,以往包公出生之前是包员外做了怪梦,进而包公降生,而在《包公出世》中则讲包母做梦得子,详尽叙述了包母怀胎十月的辛苦,唱本曰:“太太五十有四岁,夜得一梦在心中,梦中喜吃仙桃子,两手拿了口中吞,醒来却是一个梦,一身冷汗沾衣衿。一日三来三日久,不觉怀胎在腹中”④同上,第1页。,怀胎十月后,“正交子时三更后,太太腹内要降生,一阵疼来疼不死”⑤同上。,出生后却发现包公“只见面如锅底,九瘤八拐,四个獠牙”⑥同上。,这段唱词借助包公母亲的神奇怀孕与妊娠经历,更加突出了包公降生的奇特现象和怪异体征。民国还有石印唱本《包公改良出身》、插图版《全图狸猫换太子演义·包公出世》、连环画《奎星兆梦包公出世——小三侠五义》等,都不同程度地将包公“奇生”故事生动地呈现出来,广泛推动了包公“奇生”故事的民间演进,加深了包公不凡身世的民间印象,使得包公文学形象更为丰富多彩和深入人心。

如上文所述,包公“奇生”故事的演变是一个滚雪球、不断发展壮大的过程,经由宋话本、元杂剧的累积,再到明清和民国小说、民间说唱的改编,呈现出故事因袭而面貌多样的特点。尤其到了明清时期,民间包公说唱鼓词和小说对包公“奇生”情节的神异化笔法处理,使得包公的出世故事更为不同寻常。

二、包公“奇生”故事对神话叙事传统的承继

中国古代英雄诞生故事历来都有将神话故事进行搬演的传统,在对传统文化和民族性回归的探讨之上,形成了具有相似的故事结构和母题的神话叙事习惯。包公“奇生”故事的历时发展,也是建立在神话叙事传统上,逐渐赋予“包公”以神话色彩。中国有关神奇出生的故事起源较早,《诗经·商颂》最早载有商契的奇生故事:“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①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030页。,契的母亲叫简狄,玄鸟使她怀孕,生下了商的始祖。包公虽非宋代圣人,但他的“奇生”却带有神话色彩,这与史籍中的圣人或者开国帝王诞生的政治神话故事有诸多相比拟之处。古代圣人和皇帝出生,均以宣传帝王“天命”神授的身份,被民间故事吸收运用。传说孔子诞生后,其母颜氏见他相貌丑陋将他抛弃,后来老虎把他叼进山洞养育,老鹰为其扇风纳凉,孔子才得以平安长大;汉高祖刘邦出生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有蛟龙破窗而入,盘旋在产床上;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出生前,他的母亲梦见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醒来后只见满屋子红光,于是就生下了他;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出生时是室内有神光。包公“奇生”故事无不吸收、借鉴了这些圣人、皇帝神奇诞生的故事情节,继承了中国古代英雄人物奇异诞生母题,使其故事既有普遍性特征,又不乏叙事魅力。

包公“奇生”故事叙事可分为包公“奇生”前和“奇生”后两部分,包公“奇生”前的托梦,和“奇生”后包公所在的环境、包公的奇异怪相、体态动作,以及包公在其成长过程中遭到家人弃养、被动物庇佑免受伤害等故事情节,涉及了奇异诞生故事的“感梦而生”“弃子不死”“动物报恩”母题,这些使得包公“奇生”故事的叙事具有了模式化的特征。

包公“奇生”的第一阶段是“感梦而生”,出生前的奇异梦境是一种神奇诞生的预兆。在古代,梦的神话与古代人类的“灵魂”“鬼神”等神秘主义观念相辅相成。通常来说,梦是人与神在潜意识中的一种神秘交流,神灵在梦中向人类预泄天机、暗示吉凶。俄罗斯汉学家李福清认为:“谈到奇生之前预兆,要留意这也是原始感生母题后期的变形——没有感生而有预兆,特别是梦中预兆。”②[俄]李福清:《古典小说与传说》,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58页。石玉昆说唱的《龙图耳录》中以第三人包海来讲包公出生前包员外做的怪梦,包海说:“方才老当家的将我叫到书房,告诉我说,梦见绿脸红发的妖怪从半空中掉下来乱跳,将老当家的唬醒了,谁知就生了此子”③石玉昆述,江原放标点,傅惜华校:《龙图耳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3页。,由此得知,包公“奇生”时“绿脸红发”,伴随的动作是“从半空中掉下来乱跳”。车王府鼓词《三侠五义》对包员外的梦境描述得更加夸张、具体,唱词曰:

包员外夜作恶梦,梦见满屋中红光,发现从外走近一物,不知是人是鬼,只见他身亮高大,头生双角,平顶一斗,身川厚皮裙,元争怪眼,单腿落地,在屋中来回乱跳。员外一见,哎呀一声猛然京醒,却是一梦。正在心中烦。问了环前来报,说老安人生下一位公子,员外心中悦,方才梦见妖怪,可巧旧生下公子,此子必定不祥。想罢,步入外房一看,只见身如周安,黑似锅底,员外说是,不好了,安人生下妖怪来了。④首都图书馆编:《清车王府藏曲本》第17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7—8页。原文抄本中有别字,但为了保存原貌,不予改定。

在这个梦中,包公“奇生”不光屋内有红光,面貌描述上增加了身高、穿着、“奇生”的同时,包公的动作是“元争怪眼,单腿落地,在屋中来回乱跳”,梦境情节趋于复杂,却充分利用故事叙事勾勒了包公神奇诞生的一个方面。在小说《三侠五义》中亦有包公“感梦而生”情节,小说写道:

且说包员外终日闷闷,这日独坐书斋,正踌躇此事,不觉双目困倦,伏几而卧。正朦胧之际,只见半空中祥云缭绕,瑞气氤氲。猛然红光一闪,面前落下个怪物来。头生双角,青面红发,巨口獠牙,左手拿一银锭,右手执一朱笔,跳舞着奔落前来。员外大叫一声醒来,却是一梦。⑤石玉昆:《三侠五义》,第8页。

小说中在描述梦里的“红光”之前还有“祥云缭绕,瑞气氤氲”作为修饰,以此来说明包公“奇生”有瑞兆之意,包公即使出生丑陋不堪,但怎奈天降祥瑞,预示他将是一个在未来大有作为的人。郑振铎《玄鸟篇》探讨“感生母题”时说:“凡帝王将相,教主名人,乃至大奸大恶之徒,其出生都是有感应的,有瑞征、有怪兆的。换言之,也就是都有来历的。”①郑振铎:《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46页。包公虽说在历史上身份不及帝王将相,但像包公这样的清官着实也屈指可数。小说中的包公“左手拿一银锭,右手执一朱笔”,就是说包公以天神下凡时,左手可有“武”,右手可有“文”,文武双全,与生俱有神异功力,这样的描述无疑对包公神奇断案故事埋下伏笔。再者,包公出生之时“跳舞着奔落前来”的“奇生”动作,异于《龙图耳录》中“从半空中掉下来乱跳”和鼓词《三侠五义》的“单腿落地,在屋中来回乱跳”的动作,“跳舞着”意为包公“奇生”的一种状态,或是喜悦的,或是着急的,抑或是疯癫的,总之,异于常人的降生过程,增添了包公故事的趣味性,也丰富了包公的民间形象特征。

包公“感梦而生”故事情节的安排不是偶然的,而是具有延续性和创造性的,是和“感生”内涵相契合的。尽管在情感的震撼力、艺术的感染力和思想的深度等方面,清代鼓词和小说包公“奇生”性叙事与传统神话相去甚远,但能看出上述故事世俗化演变的痕迹,包公“奇生”的神话色彩更加浓郁。

包公“奇生”的第二阶段是“弃子不死”,且受到动物的庇佑免除伤害,这个故事情节与民间文学中“怪异儿”“英雄受难”“神仙考验”“英雄无母”“义虎”“动物养育”等母题相关联。《诗经·大雅·生民》记载了后稷的神奇诞生与“弃子不死”: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訏,厥声载路。②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800—802页。

后稷出生像羊胎一样,胞衣没有破裂,上帝为此感到不安宁,因此,姜嫄一度以为此子不祥,三次抛弃后稷,后来后稷分别在被抛弃的隘巷、平林、寒冰中,得到了牛羊、伐平林之人和飞鸟的保护。“弃子不死”母题后来被诸多民间故事吸收借鉴,这种嵌入式的叙事手法已经深入影响了民间文艺的创作。

《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最早承继“弃子不死”母题,讲述了包公出生被遗弃的情形,后在《龙图耳录》中,增加了“动物庇佑免除伤害”的故事情节,形成了对“弃子不死”母题的变异。《龙图耳录》曰:“急忙抱出(包公),找个茶叶篓子装好,一直携至锦屏山后,见一片深草,便将茶叶篓放下。刚要撂出小孩时,只见草丛中绿光一闪,原来有一只猛虎蹲伏,眼光四射。”③石玉昆述,江原放标点,傅惜华校:《龙图耳录》,第14页。包山后来再去锦屏山后寻找包公时发现:“只见一片深草,俱倒在地下,足有一尺多厚,上面爬着个黑漆漆、赤条条的小儿”④同上,第15页。,包公并未受到猛虎的伤害,反过来是受到了猛虎的庇佑才得以活下去。包公被遗弃到荒郊野外的故事情节在小说《三侠五义》第二回“奎星兆梦忠良降生,雷部宣威狐狸避难”中继续存留,倒是在车王府鼓词《三侠五义》中,因说唱的需要,该情节被进一步修饰了,鼓词曰:

到山内,东瞧西望,只是猛虎一支在地下卧首,到把个包忠吓得浑身是汗,双腿酸软,只见那虎文风不动,大爷这才放心细细一看,那虎怀中抱着一物,细瞧正是英明黑炭头一般,这不是老三是谁,当下包忠又京又喜,又不敢上前,无奈转身回家将此事告诉嬷子一偏,刘氏闻知,到了天明,包忠又去观看,元来那支猛虎还在地下卧首,三爷还在怀中吃乳。过了三天,包忠又去观看,只见那支猛虎占起身形,竟奔山后而去,大爷顺便抱起黑爷回到家中,交与刘氏抚养成人,这黑爷如今旧吃的是嫂嫂的乳食,故此俗言老嫂嫂比母。①首都图书馆编:《清车王府藏曲本》第17册,第9页。引文保留原文,对于别字不予改订。

在这段鼓词中,包公在猛虎的保护下毫发未损,而且包公以猛虎的乳汁为食,该情节的设置又将“动物庇佑免除伤害”母题变异为“动物养育”母题,进一步体现了人物的神奇色彩,同时也在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认识上更进了一步。

诸如以上以“弃子不死”为母题进行叙事的史诗作品也不绝于笔。如彝族史诗《支嘎阿鲁》中提到:“昔有神女名蒲莫尼衣,创织机,日以五色彩线织毛布于檐下。一日有四神鹰飞来,蒲莫尼衣抬头观望,见神鹰自空滴落三滴血,一落其发辫,一落其披毡,一落其褶裙,于是有孕,生支嘎阿鲁。子生而不饮母乳,不与母同卧,不穿母衣,母以为难养,乃弃之岩下。岩下有龙居之,支嘎阿鲁解龙语,自称为龙之子,即于彼饮龙奶,食龙饭,穿龙衣,与龙同住”②袁珂:《中国神话大词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8年,第738页。。这里提及的支嘎阿鲁也被母亲丢弃,却阴差阳错被龙哺育长大,与包公的神奇诞生和成长经历如出一辙。

民间“弃子不死”母题在世界文学中也很常见,古罗马建城者罗慕路斯与弟弟勒莫斯被抛弃,后来有一头母狼与一只啄木鸟喂养他们。艾伯华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将这些传说归纳为“神奇受孕”“神奇的诞生”“动物保护主人公”“动物育人”等多个传说类型。可见,中西方在英雄的诞生故事中,存在着英雄崇拜的共性,都赋予英雄神奇的来历、不同寻常的成长经历,并且这类型神话、故事、传说甚至戏剧历来为民间所认可,皇权阶层正是利用这种民间性格导演先祖先君“君权神授”的神话序幕,而民间自身也用这种方式来塑造和附着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事实上,英雄神奇诞生母题已经是流行于世界范围内的民间叙事母题之一。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话、史诗、传说中,那些令人敬仰、反复吟诵的英雄,他们的出生都是不同凡响的,有的是受孕异常,有的是出生异象,有的是英雄成长受难。早期神话多有英雄“奇生”故事情节,民间史诗则通常将“奇生”母题细化很多类型,如分为英雄奇生(感生)、英雄诞生前的预兆,儿时的莽撞或淘气,刀枪不入,英雄的神马,神奇的武器等,甚有将“奇生”母题分为祈子母题、特异怀孕母题、难产母题、英雄诞生特异标志母题、英雄神速生长母题等类型。但无论何种分类,“奇生”母题作为文化传统中具有传承性的文化因子,在中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各自完成了文化传统的完整并存,并在后世文学创作中不断被延续和复制。

包公“奇生”故事有托梦、奇生、家人弃养、动物庇佑、动物养育等内容,可以看出清代鼓词和小说对神话的吸收和运用,不仅如此,还拓宽了包公文学的书写视野。包公的文学形象不仅局限在断案和行侠仗义的清官模式中,还具备了窥破一切尘障的神话色彩,而且“这种神话特性逐渐成为清官性格的一种基本构成要素”③刘强:《清代长篇侠义公案小说的民间化倾向》,青岛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使得后代包公文学带有浓郁的神话品格。更为显著的是,包公“奇生”故事在神话叙事传统下,承继奇生母题,使之成为包公题材中一种新的故事模式。而民间对于包公的崇拜心理和赞颂模式,在一代又一代的包公故事叙述中不断翻新、添饰。

三、包公“奇生”故事的文化意蕴

包公“奇生”故事是由民间文人编写而成的,故事以丰富的想象和细致的铺写,构建了一个真正以包公为叙事中心的民间故事,且故事的形成与发展包含着人们对英雄的习惯性认同的传承,反映了大众的价值观念、善恶观念和审美旨趣。从中国叙事文化学的视角解读包公“奇生”故事,可以看出其包含的多元深层文化内涵。

民间叙事每每会根据时代和民众需求调适情节和延伸主题,而包公“奇生”故事的产生、发展,与各朝代民间文人的高度自觉意识和艺术修养有关,是民间俗文学作家们集体赋予了包公一个神化的人物特征与文化标签。尽管包公在历史上的地位并不像帝王将相一般显赫,也没有像岳飞、吕布等这些在历史上开疆拓土、保家卫国、英勇奋战的传奇英雄的赫赫功名,但包公的故事却始终受到民间的喜爱,包公其人也在戏曲、小说、说唱文学中是有名的、明察秋毫的“箭垛式”清官,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民间文人对包公形象的刻意渲染,是人们有意识地将包公的形象提升到一个英雄的角色的结果,显现了中国农耕文明背景与传统的司法制度下大众的英雄崇拜心理。包公“奇生”故事最早于元杂剧中显现出来,带有人们对政治制度、司法制度朴素的认知。而随着明清社会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不断壮大,人们对统治阶层的认识也进一步提高,维权意识渐趋强烈,他们渴望在遭遇恶霸欺凌和遭受冤屈后,有清官为民请命、替民除害、昭雪冤屈、伸张正义,因此,有如包公这样的清官,被百姓奉为“神”,包公崇拜也因此成为了一种民间信仰。日本学者直江广治曾将中国古代英雄“奇生”故事类型称为“神童出现的传说”,认为“古代的人深信只有信念坚定的人,才能得到神赐予神童的恩惠”,而且,“当时的人确信,异类的灵魂可以自由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态”。①[日]直江广治:《中国民俗文化》,王建朗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9页。神奇诞生的英雄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半人半神,具有超乎寻常的能力,他们经历了挫折与苦难,最后能战胜困难,成为一个时代的英雄。正因为人们相信英雄人物可以给社会带来正能量,所以包公“奇生”故事才在明清的说唱文学中演变得更加丰富,人物形象更为饱满。在艺术创造上,明清时期不论是说唱文学还是小说,包公出生的奇异形态都被无限夸大,突出了包公的神性功能,这是为了吸引听讲观众的视线,迎合大众的猎奇心理,为包公的断案过程中兼具“清官”和“神道”的人物特征埋下伏笔。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包公英雄形象也逐渐由神化走向世俗化,成为中国人对清官的刻板印象。

包公的神奇诞生,有其文化象征符号方面的意义,也有民众民族文化心理的支撑。天神包公崇拜在民间确定的时间在明代,同样包公以天神的形象出现在戏曲中也是在明代。《包待制出身传》讲述包公为文曲星转世的传说进入了戏曲舞台,成为了包公戏的一个基本设定。“文曲星”作为民间故事中包公的一个符号特征,象征着包公拥有神力的合理性。

同样具有文化象征符号意义的还有包公的“黑脸”。包公“奇生”时的丑陋面相,看似是一种对包公形象的丑化、苦化,实则体现了古人对贤德兼备者的习惯性认同和“尚黑”文化。形容包公丑陋的小说、说唱都是从明朝开始的,皆因明人普遍相信“奇人异相”。明太祖朱元璋生来也是面相怪异,就在他当年投军之时,“子兴奇其状貌,留为亲兵”。《明史纪事本末》记载了朱元璋的神奇诞生之事,曰:“太祖生于元天历戊时辰之九月丁丑,其夕赤光烛天,里中人竞呼‘朱家火’”①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页。,后去濠州,“抵门,门者疑为谍,执见子兴。子兴奇其状貌,与语,大悦之,取为亲兵”②同上,第2页。。朱元璋相貌丑陋,被拒之门外,幸好遇到同样因相貌奇异留作亲兵的红巾军主帅郭子兴,他见朱元璋“状貌奇伟异常”,一番交谈,发觉朱元璋不与凡夫俗子相同,所以果断接收朱元璋入伍并使其成为亲兵。在包公“奇生”故事中,也着意强调了包公的“圣人面相”,如《包待制出身传》唱词曰:“三叔虽然生的丑,一双眉眼怪双轮。头发粗浓如云黑,两耳垂肩齿似银。鼻直口方天仓满,面有安邦定国纹”③朱一弦校点:《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第113页。。所谓“鼻直口方”表示包公的忠诚与正直,发色漆黑象征正义凛然。在中国古代,圣人、神人、皇帝均为两耳垂肩,鼻直口方,刘备双手垂膝、双耳垂肩,孔子的相貌则是“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生来异于常人。包公的出生预言,一方面是包公故事吸附神话叙事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民间“命定思想”的体现。明清的包公奇生故事都对包公的面相添饰附会,显然与正史相差甚远,但却保留了远古先民们英雄崇拜的集体无意识遗存,也充分展现了包公的“神性”特质。

包公出生形象的“苦化”,符合了儒家所谓“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④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64页。的说法。至于包公“奇生”的黑脸形象的塑造,一方面指的是包公的黝黑肤色,另一方面则指的是包公铁面无私的人格。塑造包公黑脸的形象,是因为黑色是人们畏惧的颜色,黑色一般代表不祥事物,黑云、黑气、黑风等代表鬼怪或是阴间。中国古代很早以前就将黑色和水与北方、玄武神联系在一起,在阴阳五行学里代表法律。秦始皇按照阴阳五行学说,确定秦朝“尚黑”。以后历代都将黑色作为法律象征,包公既然是法官形象,自然也就被打上黑脸印记。包公出生后就自带“黑脸”,在说唱文学中甚至说他全身黝黑,体现了古代“尚黑”在民间的渗透,也体现了民间叙事对古代宗教、法律、民间信仰的吸纳。

综上所述,包公“奇生”故事的流传与发展是一个不断增扩的过程。包公“奇生”故事脱胎于史传,经民间不断编排、搬演,故事内容渐趋丰富,情节不断增饰变化,成为中国古代英雄诞生故事中的又一典型之作。包公“奇生”故事在神话叙事传统下刻画了神化的包公形象,并突出市井大众的“清官”与英雄情结,浸染着时代的气息,具有多元深层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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