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晨

2020年初，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袭击中国，在确诊病例和死亡病例与日俱增的同时，民众所接收的讯息一边是西医迟迟无法确定病毒来源与特效药物，另一边则是中医不断传出的“辉煌战绩”，以此展开了一场当代中国医学话语权的争夺。由于现代医学诞生于欧洲，中国人习惯称之为“西医”，与之相对的中国传统医学被称为“中医”。中医的历史悠久、受众广泛，在中国民间一直以其特有的方式传衍发展，可是，随着现代医学体系的建立，传统医学逐渐被官方医疗体系边缘化。此次疫情无疑为中医在整个社会范围内重新获得认同带来绝好的契机。在新冠肺炎疫情下，广大中医从业者和支持者积极制造舆论，以谋取和西医对等的行业地位。

一、严肃、威权的政治话语

所谓政治话语，是一种基于政治正确、政府正义或领袖正义的叙事策略，在这次疫情的中医叙事中，利用新华社和《人民日报》等官方媒体的报道是政治话语叙事的重要方式之一，此外，援引政府文件、领导人讲话也都是政治叙事的重要策略。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后，1月25日，中央政治局常委召开会议，专门听取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汇报，随后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多次发布相关配套政策，强调“更有序、更有力地落实党中央、习近平总书记要求，发挥中医药优势，彰显中医药责任和能力，推动中西医结合深入发展，促进以往的中西医结合模式由拼盘、辅助、从属向‘中医主导的中西医结合模式’跃升”①环球网：《落实中西医结合抗击疫情的中央决策，亟需建立中医主导、西医支持的融合模式》，环球网，https://opinion.huanqiu.com，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日。。广大中医支持者深受鼓舞，网友“中医济公”说：“很多人还是没有吸取非典的教训，但是大大以及智囊团肯定是把非典复盘了。希望各位一线的中医，仔细辨证，不要辜负大大的期望。”②微博“中医济公”，https://weibo.com/u/1728138017，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1月29日。“守一同道”说：“以往，中医并不被重视，中西医结合，也是以西医为主导。经历了非典和这次的新型肺炎两次战役，中医终于用自己的硬实力，再次证明了我们祖国医学的强大。外国人迷恋中医，中国人却迷恋西医的时代终将成为历史，中西医结合，未来将是以中医为主导，西医作为支持的模式。这是一次划时代的飞跃。”①守一同道：《中医上位，打败冠状病毒，迎来复兴春天》，微信公众号“正道正德”，ID：zhengdaozhengde，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1月29日。经过归纳与演绎，早在抗疫战事胶着之际便有了中医在这次疫情中冲锋在前的战绩，更预言了日后中国医学体系的新形势。

2月13日，中央召开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工作领导小组会议，并进一步提出：“强化中西医结合，促进中医药深度介入诊疗全过程，及时推广有效方药和中成药。加快药物临床试验，有效的要抓紧向救治一线投放，提高治愈率、降低病亡率。”②微博“新华视点”，https://m.weibo.cn/1699432410，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3日。这无疑为中医提供了强有力的官方话语支持。

“今日头条”一篇题为《最近的新闻真的活活把中医黑给气死了！哈哈哈哈哈》③素问轩米医生：《最近的新闻真的活活把中医黑给气死了！哈哈哈哈哈》，“今日头条”，https://k.sina.cn/article_6852495791_19870c9af02000rmfw.html?tt_from=copy_link&utm_source=copy_link&utm_medium=toutiao_ios&utm_campaign=client_share，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6日。的文章，援引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医疗救治专家组副组长张忠德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的两段发言视频：一是“中医药治疗轻症方面表现在能快速改善患者症状，在病人退烧、减少咳嗽，咽喉痛、极度食欲不振、乏力改善比较明显。中医药改善重症病人剧烈咳嗽、胸闷、气粗、发烧，减少了重症向危重症转化，而且向普通病人的转变几率比较高”④微博“人民日报”，https://m.weibo.cn/2803301701，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4日。。二是“患者在隔离病区常常表现出的焦虑、失眠、腹胀，通过中医药治疗之后得到明显缓解，八段锦太极拳明显增强患者体质、加快康复，对患者是有益的”⑤同上。。指出这是权威数据对中医黑的打脸，讥讽那些中医黑“已经气到通过喷政府来表明自己代表正义科学的一方了，这是何等绝望，又何等无奈啊？”

同样“打脸”的依据，还有湖北省委新任常委王贺胜的发言：“在疫情初期，选派专家到武汉制定治疗方案，目前派出3支国家中医医疗队，达到2220人。坚持中西医结合，突出中西医的特色。湖北地区一半以上的确诊病例使用中医药治疗，中医药还积极参与了社区的防控。”⑥微博“人民日报”，https://m.weibo.cn/2803301701，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5日。尽管王贺胜只是提及中医药参与疫情防控治疗，并未提及具体举措和实际效果，但已经为中医拥趸提供了足够炫耀的政治资源。

《人民日报》官方微博转发了这段视频，在转发后的第1个月内（2月15日—3月14日）该视频的观看次数已高达463万次，有1.1万网友评论和11万的点赞量，其中热度较高的评论或是称赞“中西医结合”的思路，或是强调中医作为民族文化传统应发扬光大，或是列举所知经验证实中医药的疗效。⑦同上。这些评论尽管角度不同，叙事策略不同，但都是基于中医在本次疫情中的“政治正确”而阐发的，政治舆论基础对中医的生存、壮大和发展起了决定性作用。

另一篇题为《风向突然变了，中医治愈率这么高，承认并严格执行为什么这么难？》⑧神秘的老K：《风向突然变了，中医治愈率这么高，承认并严格执行为什么这么难？》，微信公众号“老K评天下”，ID：laok84，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4日。的网文明确指出，中央召开会议提出“强化中西医结合，促进中医药深入介入诊疗全过程，及时推广有效方药和中成药”代表着“风向变了”。这个民间常用的“风向”一说指的就是政治舆论导向，“风向变了”传递了一种从党中央层面开始对中医介入抗疫表示认可甚至支持和倡导的信息。文章对比了全国治愈率最低的湖北省和治愈率较高的湖南省，得出结论：湖南省“迅速建立中西医协同机制，让中医药从发病早期到重症救治全程参与，中西医结合抗疫”，这无疑得益于“严格执行中央的决策部署”。文章还在武汉中医抗疫的执行力度不够与湖北省卫健委临阵换将之间做了关联，暗示因为湖北省卫健委和武汉市相关部门罔顾国家卫健委推行中医药抗疫的指令，才造成了湖北省特别是武汉市成为疫情重灾区的局面，他们的行为触怒了中央，所以“临阵换将”，大快民心。文章将中医抗疫从医疗层面拔高到了政治层面，中医治疗不光是医疗任务，更是政治任务，依此逻辑，反对中医药无异于反对主流价值与政府意志。文章特别附上了一份《关于新冠肺炎中医药治疗及信息统计报送工作的紧急通知》的照片作为佐证，以此增强“内部消息”的可信度。文章结尾呼吁加强对中医药的重视：“相信在中央指导组的领导下，坚定正确的治疗方向，及时纠正错误的路线，在治疗一线一定会接踵传来喜报！”“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这些口号配合文中“风向变了”的说法，起到了拨云见日、鼓舞民心的作用，以党的思想路线作为支持中医药抗疫的政治理论，构成了非常典型的政治话语叙事。

还有一篇题为《中医药全面大反攻！全国省委书记集体撑腰！钟南山院士您不必再担心了！》①感恩您的温馨鼓励：《中医药全面大反攻！全国省委书记集体撑腰！钟南山院士您不必再担心了！》，微信公众号“高层要参”，ID：gaocengyaocan，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3月7日。的文章列举了上至卫健委党组成员、下至全国各省委书记关于推动中医药发展的讲话，以示“从中央到地方，都在为中医药撑腰！”而网友对此的评论则上升到了更高的层面：“省委书记们：中医中药不是你们支不支持的问题，是毛主席提出的，在毛泽东时代，赤脚医生，就是人民群众最信任的医生……”（偷闲）“2003年不是吴仪总理支持中医治疗‘非典’的吗”（谈笑人生）“习大大为全国的书记做出了光辉的榜样！强烈支持！”（探索）

类似的自媒体文章，其中不乏“10万+”的网络热文，他们以典型的政治话语叙事方式为中医摇旗呐喊，临阵助威，为中医抗疫营造出极具政治优势的舆论环境。

二、伟大的民族主义话语

如果说中医的政治话语叙事对时政环境、政治舆论和政策文件有着高度依赖，具有一定的阶段性和时效性，那么民族主义话语则是一种更具有普遍性的叙事方式。安东尼·史密斯（Anthony D.Smith）在1991年出版的《民族认同》（National Identity）一书中，认为民族主义是包含了民族、种族与国家三种认同在内的话语形态，主张以民族为人类群体生活的基本单位，并以此作为形塑特定文化与政治主张的理念基础。②[英]东尼·史密斯：《民族认同》，王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年。现代西医自传入中国以来便对传统中医格局造成了分化和瓦解，因其理论体系差别过大，二者之间除少数“就医论医”的争论外，更有大量关乎传统文化、社会心理等关涉国家前途和民族危亡的宏大主题。于中医界而言，如何积极巧妙地采取抗争策略，化被动为主动，利用特定时期的社会情势，引导民众认知，并最终取得话语权，已经成为生死攸关的大事。

将中医与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挂钩，是中医拥趸最常用的民族主义叙事方式。网上有一篇题为《中华文化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的文章，尽管文章开头即表明“并非想用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题目来吸引眼球和流量”，但从“10万+”的阅读量看，这一题目的确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文章提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一方面，主流媒体不断报道新冠病毒传染性多么强、没有特效药；另一方面，痊愈出院的病人却在逐日增加；一方面，主流媒体对引入一个在任何国家都未获得批准的在研药物‘瑞得西韦’给予极大关注并寄予厚望；另一方面，对中医药在抗疫主战场上已经取得的显著疗效鲜有报道”①贾旭东教授：《中华文化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微信公众号“弘人文化”，ID：hlht668，发布日期：2020年2月13日，浏览日期：2020年2月19日。。这里列举了两组对立的现象，前者暗示大量病人通过某种被主流媒体忽略或遮蔽的方式痊愈，后者则更明确地指责主流媒体对西医和中医治疗的关注度明显不同。

大凡中医的支持者，几乎都持有如下论述：“中医历史几千年，西医的历史总共才不到三百年”“中医是中国文化的精髓”“中医的复兴就是中华文化的复兴，就是中华民族的复兴”……，这种论述把仅作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一部分的中医的价值放大，直接等同于中国文化、中华民族，以此确立中医在国内不可撼动的地位。这篇文章也是如此，以中国悠久的历史、深厚的文化和众多的人口来证明中医的作用，这是中医叙事常用的逻辑：中医历史悠久，经过几千年的验证和研习，是民族传统文化的精华，正是因为中医的作用，中华民族才能生存至今，与之相反，如果压制、摒弃中医，中国文化，甚至中华民族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中国人对这句话都不会感到陌生，文章借用这个句式，以“中国文化”替代“中华民族”有其深意：“一个民族，即便亡国，只要其文化还在，国家就迟早能够复兴，要是文化亡了，这个民族就必将消亡。”②同上。既然“文化消亡”比“民族消亡”还要危险，那么打破主流媒体对中医的忽视和打压，就成了与挽救民族危亡同样重要，甚至较之更为迫切的事情。

许多文章不仅将中医定性为“中国人的生命科学”，更用“中华民族”“炎黄子孙”“荣辱与共”“文化瑰宝”等字眼给予了中医无上的地位。如：“中国人的生命科学，简单概况起来，就是两个字：中医。中医伴随着中华民族跌宕起伏几千年，与炎黄子孙荣辱与共，共享春夏秋冬。它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也承载着中国历史的变化和发展。”“每次瘟疫来袭 ，中医都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有力的保障着中华文明的延续。”③上海市中医文献馆：《中医？还是算了吧？？？新冠抗疫效果显著，中医归来势不可挡》，微信公众号“中医学苑”，ID：xyzych1988，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3月13日。

一篇题为《濒临灭绝的中医|新冠肺炎再立新功，中医能复兴吗？》④守一同道：《濒临灭绝的中医|新冠肺炎再立新功，中医能复兴吗？》，微信公众号“正德正道”，ID：zhengdaozhengde，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5日。的网文梳理了中医衰落的历史，认为经过“非典”和新冠两次抗疫，中医复兴的机会来了，提出“中医的复兴，首先得有中医人才的复兴，而中医人才的复兴，一定是以文化复兴为前提的。文化复兴为根，中医复兴为枝。”这一说法同样是将中医复兴与文化复兴做了关联。文章引用了三段疫情期间流传甚广的视频：第一段北京平心堂中医门诊部创始人张晓彤谈“中医的命是什么”和第三段视频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庞震苗的“我想说段心里话”中，前者提出中医后继无人，需要抵制中医西化，后者指出国人“追捧洋药”，中医药失去民众基础。这两段谈话中使用了大量诸如“我们自己的”“东方的”“民族瑰宝”“民族大义”等带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语汇，以此充分调动网民的民族自豪感和使命感，最终达到弘扬中医的效果。在留言区中的网友评论也处处可见受到鼓舞与调动的充满民族主义情绪的留言，诸如“中医是打开中华文明的钥匙，中医是生命内核，传统文化是生命外壳。中医兴，文化才能兴。”（葛小伟-迈维代谢）“文章正道正德，有理有据有真相，警示国人，弘扬正义，传承文明。”（阿陈）“中医必将崛起，中华文明必再创辉煌！”（烈火凤凰）这种以弘扬中华文化，助力民族复兴为号召的文章往往会得到网友极大的认同。《中医抗击新冠肺炎有奇效，何其幸哉，中国有中医！》①道医：《中医抗击新冠肺炎有奇效，何其幸哉，中国有中医！》，微信公众号“道医”，ID：cndaoyi，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0日。一文的结尾也用了如下呼号：“何其幸哉，中国有中医！何其幸哉，我们生活在中国！相信我们的国家，相信我们的医学，相信我们的医护人员，我们必将战胜此次疫情！中医也必将和我们的国家一样，迎来全面的伟大复兴！”网友留言则与这些呼号形成完美的呼应，如：“希望中医的风刮遍全世界。”“珍惜民族瑰宝，弘扬中医道学！”“中医药从神农尝百草亲口实验，经过几千年的医治。什么瘟疫没经历过。许多媚外的所谓西医，医好了也是半活人。老中医通过望闻问切，许多手到病除。相信国医一定能战胜瘟疫。”这些留言都将中医与中华文化发扬光大相关联，赋予了中医许多医疗之外的社会使命。

这些在微信、微博等社交软件上广泛传播的文章以广大中国网民为传播对象，对于大量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中青年民众，想要从理论知识层面与之达成认同甚至加以调动的难度可想而知，而采取民族主义的叙事方式无疑是最具有感召力、也是最行之有效的方式。

三、神奇的疗效故事

中国传统医学的理论体系受到中国道家思想中阴阳五行学说的深刻影响，以整体观念为主导思想，以肺腑经络的生理和病理为基础，以望闻问切为诊疗手段，以辩证论治为诊疗特点。在现代以西方科学理念为主导的社会中，这些中医观念很难被普通民众理解，那么中医想要获得认可和接受就要依赖治疗结果，即通过每一个口口相传的个案，汇聚成为富有传奇色彩的疗效故事。

在每一次关于中医的论争中总会听到有人主动现身说法，言说方式基本如下：1.“说中医不好的人是因为没有遇到真正的中医，我认识的某个中医就非常厉害，很多人都去找他治病。”2.“我以前也不信中医，直到我（或我的某个亲戚，或我认识的某个人）的某种病，西医一直治不好，被中医治好了。”3.“我的体质不好，吃了很多西药都没用，全靠中医调理好了。”4.“西药副作用很大，中药是纯天然的，没有副作用。”

因为中医主张“千人千方”治疗的特殊性，中医的治疗效果很难得到现代科学的印证，只能通过个体经验的表述在民间传达，而中医的疗效故事也基本体现在西医无法攻克的疑难杂症，或是无法通过现代科学得以验证的方面，在患者看来中医最大的优势是没有西医已经明确的治疗副作用，如果疗效不好，则是因为医术问题，而非中医本身的问题。

此次的新冠肺炎被中医归为“疫症”，疫情发生以来，中医药界积极介入，并通过各种媒体报道不断传出捷报。上文提到的《濒临灭绝的中医|新冠肺炎再立新功，中医能复兴吗？》引用的第二段视频就是典型的现身说法的疗效故事。视频显示在汉口医院新冠肺炎隔离病区，来自广东中医院的颜芳主任在查房时，一位新冠肺炎患者说：“我以前不信中医，但是昨天把你们的药喝了两套，好像有一种惊人的效果，我觉得中医真的不错（竖大拇指）。”“我以为中医要几个月才有反应，但是喝了你们的药一天就有反应（竖大拇指）。今天舒服了很多。”医生也在一旁表示：“中医是可以救命的。”②守一同道：《濒临灭绝的中医|新冠肺炎再立新功，中医能复兴吗？》，微信公众号“正德正道”，ID：zhengdezhengdao，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5日。这种具体到个案的疗效通过镜头直接呈现，对饱受疫情煎熬之苦的民众而言，冲击力可想而知。

为了与西医作对比，疫情中的中医疗效故事更多地以治愈率等数据体现出来。2月8日，广东省药品监督管理局官网发布“关于透解祛瘟颗粒（曾用名‘肺炎1号方’）临床使用有关规定的通知”，同意将透解祛瘟颗粒用于广东省30家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定点救治医院临床使用，并称该方治疗新冠肺炎轻症病人50例，经1周临床观察，全部患者体温恢复正常，总体症状明显好转，无一例患者转重症。①《广东省药品监督管理局政府信息公开目录》，索引号：11440000MB2D034421/2020-00056，http://mpa.gd.gov.cn/gkmlpt/content/2/2881/post_2881418.html。2月9日，有网文转述了以上消息，文中写道：“众所周知，新冠肺炎不同于其他肺炎，起病早期可能表现比较温和，但过了三五天或一周后，就突然变重，开始憋气，出现呼吸衰竭、其他器官功能障碍，一旦转为重症或危重症，病死率会很高。而祖国的传统医学中医很好地解决并避免了轻症转重症，你说厉不厉害。”②淅水：《太给力了！50例新冠肺炎患者无1人转重症！中医吊打抗疫“神药”！》，微信公众号“三甲学堂”，ID：bjyyyy001，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9日。这段行文跨越了轻症、重症与危重症之间的界限，把复杂多变的病情归纳为简单的几个阶段，忽略了导致病情演变的多种因素，暗示采用中医药治疗就可以阻止轻症转为重症。文章将瑞得西韦等西药作为“假想敌”，认为在“刻不容缓”的抗疫阶段，这类西药抗病毒药物需要经过临床试验和审批的手续之复杂、周期之长，相对于中医药的“捷报频传”，显然是“贻误战机”。

2月14日中午，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研究所研究员巢志茂在微博中晒出了张伯礼团队《中西医结合治疗新型冠状病毒肺炎34例临床研究》的部分临床数据。③“巢志茂教授”，新浪微博，https://weibo.com/u/1447601235，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4日，该微博现已被作者删除，仅存截图，见该作者2月19日微博。数据将52例新冠肺炎患者分作中西医结合治疗组（34例）和西医治疗组（18例），从临床症状消失时间、体温复常时间、平均住院天数来看，中西医结合治疗组都少于纯西药治疗组，CT影像好转率和临床治愈率也是前者高于后者，而普通转症率，中西医结合组也远低于纯西药治疗组，显示中西医结合治疗疗效明显优于单纯西药治疗，体现了中西医结合治疗的优势。关于中医疗效的神奇故事就这样通过数据图表，借助网络新媒体平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广泛传播。尽管在张伯礼团队的数据及文章全文公布之后，有人针对样本体量太小、样本随机性差、数据没有详细解释等统计学方法问题对文章提出质疑，但作为媒体和大多数普通民众而言，获知这个由中国工程院院士领衔的团队发布的充满专业术语和各种数据支持的鼓舞人心的结论就已经足够了。热度最高的评论说这是“最直观的治疗结果数据……请中医黑们告诉我这是不是中医效果？如果不是拿数据反驳。”（GraceYY2221）更有评论认为“中医好难呀，记录下这么多的对比数据，最大的原因是社会对中医的不信任，如果信任会有更多的时间专心治病。但是群众基础差，不拿对照数据出来，也不行。难！”（曦之甘露）。

而在《新冠肺炎，中医疗效被高度认可！》一文中，除了列举了本次抗疫过程中中医临床治疗效果的种种数据外，还回顾了上世纪70年代初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中医科主任张亭栋利用偏方以毒攻毒治疗癌症的效果：“他们在55个急性早幼粒性白血病患者身上尝试了砒霜治疗，70%的患者出现了缓解，甚至还有一小部分患者体内彻底找不到癌细胞的踪迹了。”④中医出版：《新冠肺炎，中医疗效被高度认可！》，微信公众号“中医出版”，ID：zhongyichuban，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5日。这些数据都证明了中医在治疗疑难杂症时的惊人疗效，以至于很多网友表现出对中医疗效的附和、接纳和认可：“2003年‘非典’时期，北京家家熬中药。效果很好！”（枫子） “祖国医学在人类防病治病史上是有着巨大贡献的！”（不二伙头）“我的朋友圈好几个中医。天天传来中医治愈冠状的喜讯。一线医务人员肯定是没用中医。要不疫情早解除了。”（一念）“我国的中医是国宝。博大精深，渊源深厚，应该发扬光大。假如时光倒流的话我就去学中医去。为国效力去。”【一米阳光（惠艳玲）】。

以往流传于民间的各种老中医治好疑难杂症、绝症的故事在传统农业社会中通过亲缘、地缘等关系在熟人社会间传播，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科学观念的普及，网络时代到来后，信息更多地依靠各种媒体进行传播，某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网友现身说法讲述一个遥不可及的治疗故事来证实中医的疗效，无论从可信度还是传播性方面讲都已经远远不够了，通过新媒体和临床统计数据的表述无疑是更加与时俱进、顺应时代的讲述方式。

四、感人的英雄传说

与疗效故事不可分割的另一种中医叙事方式就是英雄传说。在民间文化语境中，“英雄”代表着勇气和才能都超越凡人者，他们勇于自我牺牲，舍生取义，积极承担社会使命，在他们身上往往凝聚着广大民众的群体意识和人格理想。在对中医的传颂中我们常会听到关于“神医”“老中医”“老专家”的传说都可以归为这一类叙事。

从“非典”时期的邓铁涛，到新冠时期的张伯礼，乃至备受争议的李跃华，都是带有“英雄”色彩的典型人物。2003年“非典”时期，邓铁涛“治疗73例非典全部治愈，病人0死亡，医护人员0感染，患者0转院，患者0后遗症”①“国医徐文兵粉丝团”：《中医泰斗邓铁涛生前对冠状病毒的论述……》，“红歌会”网站，http://www.szhgh.com/Article/health/zhongyi/2020-02-27/224899.html，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7日。的纪录令这位已经离世的百岁老人在新冠疫情到来之时又被人们时常提起、缅怀。他出身中医世家，行医八十余年，仁心仁术，传道授业，“非典”时期临危受命，力挽狂澜，这些都非常符合人们对“英雄”的想象。

在这次新冠肺炎疫情中，作为中央指导组专家组成员、中国工程院院士、天津中医药大学校长张伯礼，同其他赶赴武汉的医学专家一样备受关注，张院士及其团队大量借助了临床数据，向民众显示了中医的疗效。“张伯礼说”已经成为新闻报道中极度吸引眼球的标题：《对话张伯礼：中药可缩短新冠肺炎患者痊愈时间》《张伯礼院士：中医药在疫情应对中发挥重要作用》《张伯礼：到3月底，武汉有希望新增病例基本“清零”》《张伯礼力挺钟南山：乐观估计，除湖北外4月底可摘口罩》等，这些微信文章每篇都以“10万+”的阅读量在传递，充分显示出民众对英雄、神医的信赖与崇拜。

除对专业领域的认可外，对道德的礼赞与奉献的歌颂是“英雄化”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3月6日，微信公众号“天津广播”发布的一篇题为《张伯礼在武汉：战斗，直言，累到病发且不听话》的文章中写道：“‘国有危难时，医生即战士。宁负自己，不负人民’——‘武汉保卫战’中临危受命的张伯礼院士留下了这句誓言，也留下了父亲的严厉、病人的坚强、医生的果敢和一名共产党员的豪迈。因劳累过度引发胆囊旧疾需要手术，他坚持自己签字不告诉家人；和儿子同在前线，他拒绝探望，让儿子先管好病人；面对复杂的疫情，他挺身而出，作出乐观而坚定的判断。在这场抗击疫情战争的最前线，年逾古稀的张伯礼用自己的勇气和担当构筑了生命防线，诠释了医者仁心。”①天津广播：《实录|张伯礼在武汉：战斗，直言，累到病发且不听话……》，微信公众号“天津广播”，ID：audiotj，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3月6日。文章将张伯礼定义为“新时代最可爱的人”，说他是“不听话的病人”“不见面的父亲”“停不下的专家”，并指出“几千年沉淀下来的中医药文化精髓，正是因为有张伯礼这样的高德大医和张磊这样的后辈才俊的不断传承，才得以继续护佑着我们的康宁。”在广大民众的普遍愿望中，专业水平高、业务能力强的人道德水准自然也应该是高于常人的，他们必须具有忘我的牺牲精神，舍小我存大义，甚至抛家弃子、精忠报国才能与他们的成就和声名相匹配，张伯礼“上阵父子兵”“带病坚守在一线”等要素恰与正统而高尚的“英雄”故事达到了完美契合。

中医王永炎院士早在半年前就预测了此次疫情的消息也将民众对中医的信服与崇拜推向一个新的高度。网上流传着一段王永炎院士的发言视频，视频中王永炎提到：“下半年，特别是在冬至前后，连续到明年的春季，要有瘟疫发生……”这段据说是2019年6月王院士在中医科学院某答辩评审会上的发言，成为中医对此次疫情预言的绝佳佐证，一篇题为《王永炎院士半年前就预测出瘟疫？另一个人更神奇？》②马丁：《王永炎院士半年前就预测出瘟疫？另一个人更神奇？》，微信公众号“人生奇故事”，ID：pan_wenwei，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24日。的网文中写到：“就目前媒体曝光的消息来看，受到表彰的张继先是在去年12月26日上午接诊武汉新型冠状病毒患者的，……也就是说这和王永炎院士半年前预测的‘2019年12月22日冬至将有瘟疫发生’的预测时间，仅仅相隔4天。”文章列举了王永炎、顾植山等几位老中医对疫情的“预测”，指出他们之所以能做出如此精准的“预测”，是依靠中医“五运六气”“易学原理”等理论支撑推断出来的。

“神医”李跃华的故事影响最大，争论也最激烈。2020年2月3日，退休副厅长陈北洋一家确诊为新冠肺炎后在武汉某社区居家隔离，却由于自行外出并拒绝送医隔离被举报，后陈北洋解释，经私人诊所李跃华医生的治疗，他和家人体温已恢复正常，核酸检测为阴性，所以没必要再去医院隔离。③微博“三联生活周刊”，https://m.weibo.cn/profile/1191965271，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9日。“神医”李跃华在网络发声：“我就是治愈陈北洋一家三口的那个人。”并公开推广其穴位注射苯酚治疗预防新冠肺炎的方法，声称：“封城前，我本人，和亲朋好友，甚至一些志愿者，近期通过穴位注射治疗过其他疾病的病人，近100例，通过回访都无感染（他们中部分是有密切接触者）。我本人和我司机，为了验证预防效果，后期在去治疗的确诊病人家里一起吃东西，无任何防护措施，甚至从1月19日去金银潭医院请战，那时候医院刚准备封住院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密切接触确诊病人是在大年初一，我们至今都无任何症状和不适感。我司机前几天去医院做了排查，拍了CT，血项、核酸都正常，这都有视频记录。一百多人也都无感染。”④李跃华：《李跃华医生统一回复网友关心的主要问题》，微信公众号“李15072475187”，ID：gh_d38f0712a1d6，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2月18日。

一时间，饱受疫情肆虐之苦的人们对李跃华充满期待。有网友说他“医者仁心”“功德无量”“很严谨很有素质”；也有网友称赞他：“显然是那种科研型而非公关型的人。”“渴望救治病人的急切几乎可以触摸。”“救死扶伤忙得不亦乐乎。”⑤吴鹏飞：《独家分析：这位李医生，到底是神医，还是骗子》，微信公众号“吴鹏飞观点”，ID：wpfgd001，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3月7日，该文已被删除。“四处奔走请战，他是多么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片土地的人民啊，真正的不计报酬，无论生死啊！”①金桥智库：《还有比武汉更需要李跃华的地方吗？》，微信公众号“王诚说人生”，ID：gh_8fc975f44d84，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3月7日。即便不久后，2月26日，湖北省卫健委就发布了《关于对李跃华、张胜兵治疗新冠肺炎等相关情况的调查报告》②微博“封面新闻”， https://weibo.com/hxdsb，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3月1日。认定李跃华不具备行医资格，其发明的“穴位注射苯酚”也未取得药监局的许可，认定李跃华的非法行医事实，但仍有不少民众对李跃华等民间神医抱有幻想，甚至为其鸣不平。

在网文《人民日报：给民间中医留一条生路，请谨慎处理李跃华！》中作者提出，“非法行医”的提法无疑是把民间郎中和民间秘方置于死地，文章指出李跃华“救人无功，无证有罪”，“在此之际救人于危难实乃最大的义举”，指责说：“卫健委调查人员，只调查李跃华‘证’的真伪，却根本不调查医术的真伪，疗效的真伪？”认为：“民间中医，绝大多数是有两下子的，甚至拥有祖传秘方或拿手绝活，否则也不会吃行医这碗饭。”③政法说事：《人民日报：给民间中医留一条生路，请谨慎处理李跃华！》，微信公众号“政法说事”，ID：zfts0516，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0年3月7日。在广大中医拥趸眼中，李跃华代表了许多无法取得官方认可却具有高超医术的民间郎中，他伪造执业医师资格证书是为现行的以西医为主体的医政管理制度所迫，为造福病患而甘冒风险。

可以想见，在新冠病毒大肆传播、举国上下全力防控的时期，没有特效治疗方法，没有特效预防药物，感染人数多，病情进展快，动辄呼吸机、ECMO，死亡随时来袭……突然之间，一个民间医生宣称自己能够用独家方法治疗新冠肺炎，方法简单，见效快，易推广，这一切都符合灾难之中束手无策的民众对“英雄”的期待。有人期待成为“英雄”，有人期待“英雄”降临，在医术和正义的装扮下，一个谦和、低调、正直、善良而又备受排挤和迫害的“神医”形象在人们的美好愿望中被包装塑造完成，人们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对其充满想象、猜测乃至崇拜和同情。

有人说，这次新冠疫情是一面镜子，折射出当下社会中的许多问题。疫情还没有终结，它将以何种方式、何种代价、何种结论而终我们无法预知，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猜测中，我们接收着眼花缭乱、名目繁多的资讯，以至于一时间无法甄别这些资讯的可信度，但通过以上对中医叙事策略的分析，或许可以发现其中的某些问题与逻辑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