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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照影来

2021-11-25幸有

花火A 2021年9期

幸有

那是聊城深秋的午后,街角的石道上簌簌掉了一地的红枫。

合家枣铺内,叶照影来回敲着算盘,旁边堆着厚厚的一摞账本。就在她对几项交易的数目一筹莫展时,原本紧拢的木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贸然闯进的是一位戴着贝雷帽的青年,叶照影错愕地望着他,没等她发出惊呼声,对方就摘掉一只薄绒手套,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那人走到叶照影跟前,用口型告诉她:“后面有人在追我,让我躲一会儿。”

眼前这人眉眼间尽是飞扬洒脱的飒爽,挺翘的鼻梁徒生不少英气,惹得叶照影的心蓦然心悸。

过了几秒,叶照影才反应过来,不自在地摸了下耳垂,指向店铺后方的仓库:“到里面去,安全些。”

不稍片刻,有一伙人便不由分说地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环顾四周后,瞪了叶照影一眼,语气不善:“人呢?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叶照影手撑柜面,慌乱了一霎后很快镇定,她假意打了个哈欠,装作茫然道:“什么人?”

大胡子再次定定地打量起店内的陈设,似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叶照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直到他冷哼一声,一脚踹掉了摆在店中央的那一大筐和田玉枣。他朝余下的几人比了个手势,不顾叶照影的喊话,就要往仓库走去。

叶照影来不及捡起掉落了一地的枣子,怦怦直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试图拖延时间,故意和他们耗起来,她大喊道:“说,是谁派你们来闹事的?我们枣铺向来和同行们都无冤无仇的,你们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前后僵持了几分钟,大胡子直接将叶照影拽住,他遏住她的脖子:“要是不想让我们妨碍你做生意,就请好好配合。”

几分钟后,大胡子的手下从仓库里走出,咬牙道:“里面连一只老鼠都没有,更别说有人了。”

余下的几人顿时神色骤变,离开合家枣铺时还嚷嚷着:“又被他耍了,已经是这个月第五次了……”

等人声渐远,叶照影才蹑手躡脚地关了铺门,快步朝仓库走去,果真如那些人所说,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将储存枣干的麻袋和货柜仔细检查了个遍后,才发现,原本严密封住的后槽口已经被人撬开了。

叶照影咬着唇,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想起外头那筐滚落了满地的红枣,叶照影叹气自语道:“这一下午什么收获也没有,还做了笔赔本生意。”

过了几日,叶照影正趴在木桌上恹恹地练楷书,一个人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大半视线:“在写什么呢?”

叶照影抬眸,迎上他不羁的笑容,她惊讶地脱口而出:“是你?!”

谭纵眉峰微抬,手里抓了一把拢成花朵状的银杏叶,他将那些银杏叶放到面前的红枣筐里,一红一黄的点缀,衬得秋意更浓了些。

“小姑娘,那天的事……多谢了。”谭纵坐到一旁的高脚凳上,神情疏散地捻起一颗红枣端详起来。

提起这茬,叶照影放下钢笔,朝他甩去了一个眼刀,愤懑道:“你还说呢,那天为了帮你,害得我们店铺白白损失了一筐刚运来的和田玉枣,那可是上好的成色,现在只能低价卖出了。因为这个,我还被父亲责骂了好几天……”

谭纵听得眼睛眯起,望着面前眼眸低垂的人,笑道:“看来,我闯了大祸。”

“那一筐枣子我照价买了。”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银票,“这些,应该够了吧?”

说着,他又报了个地址:“什么时候送过来都可以,我随时有空。”

“对了,贝雷帽,上次那些人为什么要追着你不放?”叶照影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口询问。

谭纵不答,抬手摸了一下戴在头上的贝雷帽,不由得好笑。他顺手抽走桌上的白纸,看了两眼叶照影写的楷体字,评价道:“字写得不错,就是收笔时还欠了些火候。”

不多时,有客人进来,谭纵起身要走,叶照影连忙探出头喊道:“购货回执单还没给你呢,而且,你也还没签字。”

“不碍事,”谭纵收紧风衣领口,“购货人的名字帮我签上‘贝雷帽就好。”

叶照影不知该如何应话,等她回过神,哪里还有那人的踪影。

前后两次照面,他总是来得匆匆,去得匆匆。叶照影脑海里映起那人清俊的眉眼,她在心里暗想:下次,等到下次见面时,一定要问清他的名字。

叶照影一路穿过旧巷廊亭,拉着小推车来到谭纵留下的地址。那是一幢雕花富丽的府邸,两扇的铁门大敞着,从远处望去,只依稀能看见院内石阶旁修剪整齐的文竹。

叶照影腾出一只手抓起长衫袖子擦了把汗,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四周静得只能听见出水孔的滴答作响声。

“来客人了,来客人了——”

叶照影循声望去,看到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灰鹦鹉正扇动着翅膀大声叫着。叶照影敛眉,才发现离她只有几步路的摇椅上躺着个人,那人的脸被一份报纸挡住了。

许是听到了她的动静,谭纵拿开报纸,戴上圆框眼镜。刘海遮住了他的额头,他的神情有些茫然,脸颊旁还挂着两道红印子,显然是才刚睡醒。

叶照影捂嘴笑起,将推车上的一箩筐红枣放下:“这下我们就银货两讫了。”

“你其实不用大老远地送过来,这么较真做什么,我一个人哪吃得完这么多枣子。”谭纵听得笑了一声,起身将搁置在一旁的画架收起。

“你是画家?”叶照影走过去捡起飘落在地上的几张画纸,细细看了起来。

谭纵不答,叶照影只当他默认,继续说:“原来你做着卖画的营生,难怪会出手阔绰。”

“此话怎讲?”谭纵挑起桃花眼,起了兴趣。

叶照影犹疑了一下,才小声道:“我听学校里的友人说,画家卖一幅画就能抵过做小生意的商人们一个月的伙食。”

谭纵的那双眼里像倒了墨。他应道:“是吗?那也得是有名气的画家,像我这种不入流的半吊子画家,顶多挣些糊口钱。”

叶照影端详着谭纵画的水仙花,再环视了一圈眼前气派的院落,明显不相信他的说辞。

等叶照影走后,谭纵望着地上的那筐红枣犯了难。思索片刻后,他找了一沓牛皮纸包起那些红枣。包到一半时,他瞥见筐子里放了块黄格手帕,看着是市面上常见的样式,他摊开一看,角落还绣了叶照影的名字。

许是她装红枣时粗心放进来的,谭纵摇头笑笑,嘴里念叨着:“真是个冒失的小丫头。”

谭纵是没有正经职业的,一天内的大半时间不是在画画就是在养鱼和看报纸。至于他画的那些画,也并不卖出,许多画他总是画到一半便弃在一旁了。这是叶照影观察了他一个半月后得出的结论。

也难怪他一天到晚总穿着棉麻粗布衫,多半是金钱紧缺了。可是也不对,那些缺钱花的人恨不得能一张银票掰成两半花,谁会像他这般,天天来聚膳堂就餐、听戏曲?就是那贵得奢侈的小吊梨汤他也总是眼睛不眨地点上了。

“那个,”叶照影握着筷子,看着周围,朝谭纵小声支吾道,“贝雷帽,要不我们走吧,趁现在他们还没上菜,跑还来得及。我请你吃水煎包,就楼下杨记的那家,便宜又管饱。”

谭纵手里拿了两个小茶杯来回沏茶:“你还怕我付不起一顿饭钱?”

“可不是,你自己刚刚都说你的钱袋快见底了。”叶照影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拉着谭纵的衣袖,“走吧,你就别逞强了,我也不是很喜欢来这儿,就别浪费钱了……再说了,你总得留着点钱买画具吧?”

谭纵咬了口刚端上桌的鲅鱼饺子,玩笑道:“怕什么,大不了我们今天就在这吃顿霸王餐。”

“你……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叶照影咬牙,小声闷哼,瞪了他一眼。

她挂在脸上的率真和替他着急时不掩饰的担忧之情,让他微微动容。他的笑意一点点溢出嘴角。他给叶照影夹了个南煎丸子:“你放心吧,店家欠了我一个人情,刚好我这段时间得空了,总得吃回本吧?”

见叶照影半信不信的,谭纵轻描淡写道:“况且我又不是什么款爷,就像你说的那般,我还得留钱买画具呢。”

叶照影这才拿了筷子,小口吃起来。

趁着叶照影专注对付那道铁塌豆腐的间隙,谭纵找了个借口溜去了楼上的包厢。

包厢内的帘子紧紧合着,如若不是摆设在一旁的那盏祖母绿台灯亮着,这样的氛围几乎会让人注意不到端正坐在软垫沙发上的人。

听到包厢大门被推开的声音,那人当即立正站起,恭敬喊道:“谭先生。”

谭纵点了个头,坐到中间的檀木椅子上,他跷起腿,鹰隼的目光紧盯着对方递给他的那份文件,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戾气:“查,继续往下查。我就不信往下深挖还不能发现出什么。”

“是。”对方应话,再抬头已不见谭纵的身影。

谭纵再次回到饭桌时,手里多了盒桂花糕。叶照影看到他回来了,先是痴痴地笑了一下,接着又打了个饱嗝。

谭纵故意将那盒桂花糕移回自己面前:“哎哟,看来你都吃撑了,那这个……我就不给你了。”

叶照影眼巴巴地望着他,舔了一下嘴角,有些失落道:“那好吧。”

吃过饭,谭纵带叶照影在街上走了一阵,彼时正逢十一月末,萧瑟清冷的寒风扑面拂过,席卷了一地的落叶和枯树枝。

“小馋猫。”谭纵将那盒桂花糕递给叶照影,又将她外套褂子的衣领拢紧,“这段时间总是麻烦你陪着我逛这儿逛那儿的,你该被我弄得烦了吧?”

“是我该答谢你才对,从前学校没课时,我唯一的活动便是守着家里的枣铺。认识了你之后,我才多了许多娱乐。你以后若有急事,到枣铺找我便是。”叶照影摇头,眼前的人英气得令她心悸,尤其是那对细长上挑的眼睛,更是让她移不开目光。

她的额前散了几根碎发,谭纵不自觉伸出手指,又缩了回去,他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他喉结微动:“听着,要多读书多看报,这样才能接触到更广阔的天地。”

叶照影仰头看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谭纵将头上的那顶贝雷帽扣到她头上,她摸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索性不吱声。

暮霭四沉,昏暗的天色中透着一点红,叶照影目送谭纵离去,微风吹起他的衣角,更添了些寂寥的意味。

自那日一别后,叶照影再也没见过谭纵,十二月初,她按捺不住焦灼的心,跑到谭纵的府邸去找他。

不过有段时间没来,眼前的景象她却识不出了,宽大的铁门紧闭着,门前还挂着一个主人家要变卖宅邸的公告牌子。

叶照影找附近的人一问才得知,先前住在这里的那位画家退租了,房主刚好也要去别处另置房产,索性将这栋屋子出售。

石径小路上掉了几片落叶,风一吹,那些泛黄的叶子就打转了起来,衬得天色越发萧索荒凉了。

叶照影这才后知后觉,她连他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呢,他就这样在她的生命中悄然隐去。

三年后,岛城。

等学校里的老师点完名、发了课堂讲义后,叶照影一行人就忍不住飞快跑到自行车棚去拿了车。

叶照影的车子链条不知在什么时候掉了,前方的几位同学催促她:“照影,你快点,别磨蹭了,晚了就赶不上戏曲开幕,也坐不到前排的位子了。”

何朔平调转自行车车把,骑到叶照影面前,他拍了拍后座的软垫:“走吧,我带你去。”

等他们到天台戏院时,门前两旁的道路早已停了不少车。

未等他们步入前厅,一位士兵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冷声道:“谁准你们进来的?今天是季春贸易的李夫人生辰,李先生在这包了场,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踏入戏院半步。”

“你们这不是在欺负人?早在半个月前我们就订了票,就等今天来这听出戏,哪有说走就走道理?”

叶照影正欲劝阻出声的同学,院外便传来一道呵斥声:“谁把外头那些两轮破自行车乱放的?下午刚擦得锃亮的车门一下子就被刮花了。”

那位士兵直接瞪了站在原地的叶照影他们一眼,不多时,厅堂內传来一道窸窸窣窣的响声,看见了走出来的人,只短短一会的工夫,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在里面都能听见你们的吵闹声。”

循声问责的人嗓音清冽,叶照影夹在人群里微抬起头,看见了一个身着墨蓝丝质长袍,手拿扇子,剃了个板寸头,恂恂儒雅的年轻男子。注视到对方如钩子一般的双目,她的喉咙像被一根鱼刺噎住了,怎么也说出半句话。

旁人简单地向谭纵说明了下情况,又恭顺地问他要如何处理,谭纵站在台阶上巡视了他们一番,目光并不在任何一人身上停留。

“都带走。”谭纵冷冷地撂下三字。

“凭什么啊——”

有人才嚷出声,就被为首的士兵狠狠地瞪了一眼,停在外面的那几辆也被全部没收走。

走在半道上,还有同学憋红了脸,止不住啜泣出声:“完了,我这下回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家里交代了,那辆自行车可是我们家攒了四个多月的钱才买到的……”

叶照影始终沉默着。她的脸色发白,看着憔悴无比。

他们一群人被关到一间封闭的空房间,松懈下来后他们聚到一块儿聊了起来:“你们都看见刚才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了吧?他脸上的威慑之意我看着都害怕。”

“我听我叔叔说过他,”何朔平耷拉着眼皮,悠悠地说起,“那人是李季春老板最得意的手下,想当初,在季春肇建的那一年,他凭着一己之力,让季春成了这岛城上最有实力最受万众瞩目的一家瓷器贸易商铺。据说在三年前,他替季春收拢了整个聊城最大的一家金铺。为此,他更得李季春的赏识和器重了。”

“你这消息不会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吧?”

“绝对属实,我叔叔可是季春的供应商之一呢。”

叶照影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注意到她的异常,何朔平正欲出口询问,房门被倏然打开,只一声令下,他们便被拉了出去:“算你们今天走运,东家和谭先生都不跟你们计较,还不快走!”

叶照影走了几步,接着,她像是用尽了最大的勇气,朝正站在花圃中央闲闲修剪西洋鹃的人大喊了一声:“贝雷帽!”

谭纵听到声响,同她对视片刻,才挪开视线。

叶照影发怔间,一名下属推了她一把:“乱喊什么呢?”

等院子里恢复了安静,谭纵望着面前的那片银杏林出了一阵神,他放下剪刀,自嘲笑起。

“再不想烟花故人,再不想金玉拖身,毕竟是仙游梦稳,且把人情世故都谈论,则要你世上人,梦回时心自忖……”

一曲唱罢,看客台掌声不止,众人皆是一片叫好,唯独谭纵手指轻叩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有心事?”李季春注意到他的反常。

谭纵干笑了一下,替李季春重新沏上一杯毛尖,试探道:“之前有客人专门来铺子里,要求定做一个青花海水云龙纹缸和一对斗彩团花纹马蹄碗,这不是前段时间那人又找上门来了,问我们是什么态度。对方轴得很,执意说只要能定做,加价多少倍都可以。您看?”

谈及正事,李季春的表情俨然庄重了不少,沉吟了一下:“继续试探他能出的最高价,还是老规矩,用料真假互掺。”

谭纵护送李季春离去后,沿着附近的河道走了一会儿,河畔轻泛着碧波,他捡起地上小石子往水波荡漾的河里重重地丢去。

后方传来一道口哨声,谭纵回过头,看到了刚从黄包车上下来的人:“没差人专门送你,不怕被人跟着了?”

没理会谭纵的调侃,对方整理了一下帽子,抚平警服上的褶皱:“我交代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你知道的,再过个一年半载我就要退休了,所以这件差事必须顺利完成。”

“李季春这只老狐狸,态度和我们想的一样,还是老样子。”须臾,谭纵接话。

那人点头,从口袋内侧递给谭纵一张名片:“放下鱼饵的日子已经够长了,总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见他就要走,谭纵急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放我自由?”

那人脚步顿住,丢下四字:“看你表现。”

“呵。”谭纵冷笑一声,将手里的那张名片捏成团。

他喊起自己的名字:“谭纵,谭纵。我现在真是深陷泥潭而无法脱身。”

傍晚六时,谭纵兀自沿着云霄路漫无目的地走,闹市区川流不息的人群弄得他有些眼花缭乱。

在路边看了会儿魔术杂耍表演后,谭纵双手插兜,准备去买份米粉带回家吃,他的目光不经意掠向一旁靠椅上成双成对的观众。借着夜灯的光芒,他一眼就看到了正侧着头同何朔平谈话的叶照影,也不知是说到了什么高兴事,她微佝着腰摇头笑了起来。

看着这一幕,谭纵觉得眼里扎了根刺。

季春商铺内,谭纵交叠十指,紧盯着墙上的挂钟。不多时,他许是不耐,又走到铺子外眺望过往的人流,他反复掏出怀表又收起。

就在谭纵的耐心将要磨尽时,一位员工跑到阁楼上告诉他:“谭先生,楼下有两个人说是新来的助手……”

谭纵面上不显,只轻拍了下身上那件褐色长袍马褂,冷淡地往木梯走去。

他每走一步,楼梯便会发出一阵踢踏响声,叶照影抬头迎上他的脸,内心忽然打了个激灵。

何朔平走上前朝谭纵鞠了一躬:“我们是刘先生引荐过来的,就是那位教国文的刘平先生。”

看到何朔平,谭纵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脸上明显有些不悦。

“我对助手没太多要求,倒是有些细节上的事需要你们记下。”

话虽如此,一连工作了几天下来,就连何朔平都有些吃不消了,趁着中午吃饭的间隙,他朝叶照影和其他员工抱怨道:“从前就听说,这谭先生是个挑剔不好伺候的人,如今我亲身感受了一下,才发现,他简直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资本家。”

叶照影不接腔,将目光转向门口,气氛骤然安静。何朔平察觉出不对劲,猛地回过头,正好和谭纵锐利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何朔平自觉犯了错,他颤颤地叫了声:“谭……谭先生……”

谭纵走進来,扫视了此刻默不作声的几人一眼:“通知个事,南边那儿正紧缺一个去帮忙的人手。”

“我去吧。”叶照影站起来。

“你留下。都是力气活,自然也要挑个力量大的。”接着他瞥向何朔平,像是故意般,他原本紧绷的脸笑了起来,“我看,你正合适。”

何朔平心有余悸,只得应下。

几天后,叶照影分类了一会儿文件后,“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钢笔,质问谭纵:“差遣他去那么远的地方搬运货物,你是不是故意的?”

“只是刚好需要他去填补空位,就是这么简单。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是我故意支开他。”谭纵从抽屉里掏出一份牛皮文件袋,放到叶照影面前,“我需要你帮我在最短时间内整理好这里面的资料。”

叶照影打开一看,里面竟都是季春的合同文件,她不解地望向谭纵:“这些,不是一向都有专人整理,况且……”

“你是我信任的人。”谭纵打断她,“所以请务必保管好。”

“那你又是誰?我可以信任你吗?”叶照影反问。

谭纵推门的动作忽地顿住,怔了半晌后,他才答道:“当然可以。”

谭纵的想法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明明前一天还催促着所有人快点完成手里的工作,到了第二天下午,却又好心情地放了整个季春的人三天假期。

有人嘟囔:“得亏李老板只是出差去了,这季春要是一直交给他管着,按他这整天胡来的性子,迟早要倒闭。”

叶照影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捂嘴偷笑。

谭纵正好将目光转到她的方向,也跟着浅笑了起来。

叶照影正思忖着假期该找些什么娱乐来消遣时,谭纵的声音在这时传了过来:“陪我去个地方。”

路边栽着的白玉兰树正逢花期,泛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叶照影捻起一朵玉兰花,转头跟谭纵说:“你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长得特别相似。”

见谭纵默不作声,叶照影垂下头:“抱歉,是我唐突了。”

谭纵将她散在耳旁的碎发别起,兀自说起了别的事:“几年前,我为了替李老板扩大商铺的业务,时常要躲避同行对手的不正当竞争。忙起来时,日子过得最落魄窘迫的时候,馒头配着盐水吃是常有的事。现在想想,那么难熬的日子我都撑过来了,还有什么人和日子是不能对付的,你说是吧?”

叶照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附近有商贩在卖金鱼,谭纵问了价钱,商贩说了数,他皱着眉同对方讨价还价了半天,又亲自蹲下身拿网兜捞了一只红龙睛和一只黑龙睛,他的长袍下摆都被弄湿了。

谭纵让叶照影抱着那装有金鱼的玻璃缸子,他的眼睛亮亮的,一边走着一边说起幼时的趣事,说着说着兀自咧起嘴角笑起。

这样的谭纵,让叶照影越发的陌生了。她不懂,究竟什么样的他才是真,什么样的他才是假。

“谭先生,你不是说要我陪你个地方?”

风渐起,吹乱了谭纵的衣袍。他拽住叶照影的手腕,递给她一把钥匙和一张字条,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哽住了:“下个月三号七点前,如果你没有看见我,就到这里去。”

叶照影抓住他的衣角,笃定地喊道:“贝雷帽——”

谭纵有些错愕不及,只听她继续说:“客套的、寒暄的话,我们留着以后慢慢说。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平安顺遂,好不好?”

谭纵被叶照影看得渐渐没了脾气,他半俯下身,扳起她的下巴颏,喃喃道:“小丫头,说什么傻话呢。”

李季春回来了。

雨声拍打着窗檐,屋外的那棵桂木摇摇欲坠地晃动着枝叶,与此同时,季春商铺西苑的会客室内却是一片肃穆。

“真是误事,一下雨,我这腿脚就不利索了。”李季春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谭纵挑眉,细细地擦了一下餐碟上的水渍。坐在餐桌上的一位合作商试图缓解气氛:“都尝尝看这从苏州运来的阳澄湖大闸蟹,是不是鲜得很。”

“我们岛城要吃什么海鲜没有,还用得着千里迢迢地从别处运来?”李季春对此嗤之以鼻。接着,他说起这段时间出差的事,“怕是有人成心要为难我们,这次出去谈事,可以说是处处碰壁。对比前几个月,季春最近的生意明显萧条了不少。我收到消息,警署那儿要派人来彻查了。”

李季春望向始终敛眉不闻的谭纵一眼,舀了块杏仁豆腐,忽地说了句:“那个梁其生梁警督,是个不好对付的厉害人物,你要提防着点。”

谭纵脸上的表情仍旧淡淡的,看着漫不经心的模样,李季春凝望了他片刻,看他的眼神始终带着探究。

最后李季春掐了一下指头,沉吟道:“过两天有一批货物要过来,我要你亲自去监督。毕竟旁人我都信不过。”

“好。”谭纵才这开口说了这天下午的第一句话。

叶照影随季春的其他员工一起去结工钱时,才听说,老板和谭先生正在院子里商议事情,都已经谈了两个多小时了,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老板的脸色甚是难看。

一伙人趴在窗台上偷看,从他们的角度望去,仅能看见谭纵嶙峋傲岸的背影。叶照影也忍不住凑过去看,她眼中的人,哪怕只看了个背影,也掩不住那翩翩公子的模样。

院子里,谭纵挨了李季春的一拳,脸上渐渐收住了笑。

“我可真是没想到,这天底下,佳人才子万千,而你为了那么一个女学生,会这么犯傻。季春几百单的生意说丢就丢,谭纵,你倒是长本事了。”李季春咬牙。

谭纵一屈身,跪了下来,脊背骨却挺得笔直。

“不得了啦——”有人惊呼,平日里风光十足的谭先生竟然向老板下跪了。

“你说得对,这天底下要什么人没有。”谭纵的神情看着寡淡极了,嘴巴一张一翕,话里带着几分隐忍的意味,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但在我这儿,她却是独一份。”

“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为她摘下天上的月亮。”谭纵笑着补充。

“三号,晚八点,东港码头。”

一看完纸条上的字,梁其生便将那张纸条烧掉,而后他在下属耳畔小声嘱咐了几句什么。

时间眨眼便来到了三号。

叶照影等到七点半,仍然没有见到谭纵,她终于忍不住,叫了辆黄包车到谭纵之前留下的那个地址去。

那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公寓,叶照影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铁皮箱子。她一打开,就看到底下压着厚厚的一沓画纸,前几张都是随意画的线条,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翻到后面,赫然看到了从前扎着麻花辫的自己,还有几张画着的竟是自己同何朔平他们一起踢毽子时的速写。

箱子里居然还放了一块她的手帕和一罐早已早瘪得不成样的红枣。

何朔平气喘吁吁地找到叶照影,带来一个令人错愕的消息:“刚刚,谭纵被警署的顶头长官带走了。”

“确定?”叶照影嗓音微哑,难以置信。

何朔平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叶照影扶着墙慢慢地蹲了下来,他索性将话悉数吞回肚里。

与此同时,警署内。

“现在整个季春都乱套了,李季春估计跟热锅上的蚂蚁没什么区别了。”谭纵勾唇一笑,伸了个懒腰,“花了近四年的时间,才将岛城公然售假最猖狂的狡猾人物抓住,不容易啊。梁警督,这下你可以安心退休了吧?”

“生意场的事,我没你懂。”梁其生拿文件袋拍了一下谭纵的肩,“这些年来辛苦你了。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必再为别人考虑了。谭侦探,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

尾声

聊城这年的冬天走得晚,叶照影拿起棉布将枣铺外的漏风口堵住。她往暖炉里添了些木块,再回到桌前,却发现原本才写了半句的诗,被人添了后半句。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浮生,浮生。”

叶照影自语了一句,再一抬眼,就看到一个人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人摘下头上的贝雷帽,眉眼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清俊,他笑着说:“后面有人在追我,让我躲一会儿,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到别处去。”叶照影说着就要推开他。

谭纵的气焰顿时弱了半丈,他看她的目光带著深深痴恋,他在她耳边呢喃:“怎么办,我走不动了,我想给我漂泊不定的人生找个归宿,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留我?”

“不好,不好。”叶照影仍这么说。她的脸慢慢涨红,最后索性埋进他的怀里。

屋外的雪不知在几时下了起来,在这漫长一生,他们还有无数次赏雪的机会,而眼前的人,却怎么也看不够。

那一年,谭纵离开时,他曾许愿,一生安宁,再不负心上人。

而今,他将用往后的所有光阴岁月兑现承诺。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