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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智语今犹在
——忆同刘德培交往二三事

2021-11-24王永红

民族大家庭 2021年4期
关键词:民间文艺刘老老幺

文/王永红

2021年6月,我重走茶马古道,路过珍珠山村时,一下勾起了我对民间故事家刘德培的回忆。

20世纪80年代初,发现“国宝”刘德培的王作栋先生虽然调往宜都县文化局工作,但仍然关注着刘德培。有一年隆冬的一天,他致电我和王华武说:湖北省民间文艺研究会(民间文艺家协会前身),在编辑长江民间文学丛书《汉族机智人物故事集》,要我们去采访刘德培,搜集五峰地区机智人物杜老幺的故事。王作栋说:刘德培肚子里有的是货,脑壳里装的都是宝,赶紧去搜集,整理几篇发给他,省里急要,定稿在即,时间很紧,必须马上行动,争取赶上这趟车,以免有遗珠之憾。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就出发了。风吼雪飘,天寒地冻,公路封路了,车辆停运了,我们踏着冰雪,迎着寒风步行。从县城到刘德培家有20多里路,寒风还在刮,大雪还在下,行走很艰难,去时大多是上坡,雪深路滑,我们一次次跌倒,一次次拥抱、亲吻路上的冰雪,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了又跌倒,头发、眉毛上都是雪花,而身上却感觉有汗沁出。到刘德培家刘家坳,走了3个多小时,已是中午时分了。

刘德培居住的是一栋土起瓦盖的旧房子,门庭紧闭,房顶瓦缝里冒出缕缕青烟,证明屋里有人,刘德培老人在家。我们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问:“刘老在家吗?”“在家呀!”随着刘德培老人的回答,大门打开了。我们是熟人,他一见到就是一阵阵响哈哈,朗朗笑道:“难怪我刚才喷嚏打得山响,原来是两位王爷光临哪!”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把我们迎进屋里,走进屋里,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我们看见火坑里火旺旺的,暖和极了。刘德培老人又往燃烧着的柴火上面加了两大块栗树劈柴,火更加熊熊燃烧起来。

我们围着火坑坐下,开门见山,直奔今天的主题:“刘老哎,昨天,王作栋先生打电话给我们,要我们来找您取宝的啊!”刘德培还是哈哈一笑,说:“我哪里有什么宝呀,肚子里装的都是一些陈谷子烂芝麻哟!”华武说:“您太谦虚了,我们受王作栋先生委托,今天专门来听您讲讲杜老幺的故事。”“杜老幺的故事?我都讲给王作栋了,他都记录了的呀!”我说:“王作栋先生说您脑壳里一定还装的有哇,要我们来找您挖!”刘德培笑道:“他把我的都挖起走了,再没多少了的哟!”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好吧,我近几天坐在屋里烤火,倒是想起了几则,不知作款不作款!”我们迫不及待:“一定作款!一定作款!您就讲给我们听听吧!”刘德培捋了捋黑胡子,清了清嗓子,说:“好吧,那我先给你们讲一个《羊肉面》的故事吧。”

杜老幺饿了,到一家面馆吃面,才进门,碰上老板。老板笑笑说:“杜老幺,做个玩艺儿事,打个赌吧?”

“赌什么呀?”杜老幺问。

老板说:“你要是能白吃到我的面,从今往后,你到我这里吃面不收钱。”

杜老幺问:“这话算数么?”

老板说:“我心甘情愿的嘛,说话肯定算数。”

杜老幺说:“这好是好呢,就是我太饿很哒,先吃一碗面再说吧。”

老板说:“这好说,你要碗什么面?”

杜老幺说:“来碗牛肉面吧。”

老板给杜老幺端来了一碗牛肉面。杜老幺看了看,说:“这牛肉只怕没煮烂哟。劳驾,调一碗羊肉面吧。”

老板又给换了羊肉面,杜老幺几筷子就吃完哒,他把碗一放,说声:“老板消停忙啊”,提脚就走。

老板忙说:“你这就走啊?不打赌啦?你还没结账呐!”

杜老幺问:“结什么账啊?”

老板说:“你吃了一碗羊肉面呀!”

杜老幺说:“羊肉面?那是我拿牛肉面调的呀。”

老板急了:“牛肉面你也没给钱呀!”

杜老幺说:“是没有给钱,我没有吃呀!没有动筷子,也收钱哪!”

老板跺起脚来:“这不让你白吃了呀!”

杜老幺说:“都是说话算数的人,我明天再来多谢您吃面哪!”

杜老幺真是个机智人物,他的故事在五峰流传很广,果然名不虚传。这个羊肉面的故事,把杜老幺的聪明、机智、外带一点狡诈的可爱可敬的人物形象,活灵活现地表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火坑里的火越烧越旺,他讲故事的兴致越来越高,他的话闸子一经打开,就如流水般地倾泻出来,他接连跟我们讲了《前头的和后头的》《请老板娘子作证》《我什么时候糊涂达》《面糊饺子》以及五峰另一个机智人物张士发的多个故事。

这次采风,收获颇丰。刘德培给我们讲的杜老幺和张士发的故事,经我们整理,都编入了后来出版社公开出版的《杜老幺》《新笑府》《顺藤牵宝》《五峰民间故事》《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湖北五峰卷》中。这次采访刘德培后不久,刘德培就搬到珍珠山他女儿、女婿的家中定居了。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德培也如同珍珠一样成了国宝、大师。1998年12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联合命名表彰“中国十大民间故事家”,刘德培位列榜首,后荣获中国民间文艺最高奖山花奖。

刘德培成了名人。省里的、全国各地的民间文学专家、学者,省、市领导及各有关部门的头头脑脑来看望他、拜访他、采访他的人络绎不绝,经年不断,而我则成了这些人的向导,向导也几乎成为我的专利。一次次带他们上珍珠山,到刘德培家里,从王作栋先生调往宜都至我调往渔洋关文化分馆的10年中,我上珍珠山,去刘德培家的次数数以十计,成了刘德培家的常客。

后来,刘德培也成了我家的常客。

刘德培是一个好动不安分的人。常年在外帮人检瓦补漏,独自走亲访友,常到县城同人们“日白”讲经(土家族方言,即聊天讲故事),到商铺给家人购买生活日用品,县城里经常有他的行踪。他走街穿巷,到处留有他的笑声。但他在县城的落脚点只有一处,那就是我在县文化馆的住所。

他来我家很随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想住就住,只是说一声,今天不走了。他不会客套,我管吃管喝,管烟管酒,跟一家人一样。我一间客房就他住的多。当然,他也不是来白吃白住,每次来,他都要带点礼物。有时是几首歌谣,有时是几则谜语,有时是几条谚语、俗语,有时是几个故事、笑话。这些都是他戴着2000度的近视眼镜,眼睛贴着稿纸,用圆珠笔一笔一笔,一个字一个字抄写誊正后给我带来的。上十年里,他的故事除512则由王作栋先生收录,我再转录外,他把其它各类民间文艺、民俗资料全部都抄了给我,计有民歌、民谣两千多首,谚语、俗语、歇后语2000多条,谜语1000多个,还有大量的其它民间文艺、民俗资料,不下百万字。我收下后全都交给了县文化馆档案室和刘德培资料陈列室。

他是一个毫不吝啬的人,他心甘情愿地把他的民间文化珍宝毫无保留地、不计报酬地贡献出来了。有一次,他又来到我的家,进门就说:“王同志,我今天不走了,打算在你这里住几天,把我知道的民歌民谣都唱给你听,说给你听,你是个大好人,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对你再唱一遍重说一遍,给你了,我才心安,也就放心了!”

我连忙说:“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他说住几天,我就给他泡了茶,装了烟,去收拾房间。他原先来我家,住一两个晚上,我就让他同我上中学的儿子睡一床,可他晚上睡觉从不穿短裤,我儿子不愿意跟他住一起。后来,文化馆高家尧馆长见我经常有客住宿,就把他的三居室给了我一间,我就作客房了。他这次来,说要住几天,我就给他铺好被子,他眼睛不好,晚上去卫生间不方便,我上街去给他买了痰盂,解小手就方便了。还给他买了一个洗澡盆和一条毛巾,供他专用。接着又去割了两斤猪肉,打了一壶苞谷酒。一切安置妥当后,就让我老婆弄了几个菜,陪他喝了两杯酒,安排他早点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床了,说:“王同志,我们今儿早些开工吧!”我答应说:“好的,我已经给我们馆长说了,这几天专门收录您的民歌。”他哈哈一笑说:“那我就来一个竹筒倒豆子,全部倒给你!”那天天气好,我在他住的房间阳台上,放上一张小桌子,摆上了砖头式的录音机,给他泡了一杯茶,他坐下来,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放开嗓子就唱了起来:

高山点灯不怕风,大江撑船不怕龙,哥要想姐不怕死,姐要想哥不怕穷,两人心思一般同。

高山顶上一丘田,郎半边来姐半边,郎的半边栽甘草,姐的半边栽黄连,半边苦来半边甜。

昨日会姐到姐家,门口碰到姐的妈,张嘴就把婶娘喊,姐在房中打哈哈,到底不敢喊亲妈!

叫声姐儿我的乖,下雪下雨也要来,我把鞋子倒穿起,脚印是去人是来,就是神仙也难猜。

桃子没得李子圆,你姐没得我姐甜,去年六月亲一口,今年六月还在甜,巴心巴肝甜三年……

他这嘴一张,话闸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连说带唱了10多首,我把茶杯子递给他,他才停下喝了一口茶。他的歌也真多,唱了说,说了唱,说说唱唱了三天,我记录了三百多首民歌、民谣。接下来的两天,他又说唱了上百首民歌、民谣,讲了很多很多传说、故事、笑话,还讲了很多很多谚语、俗语、谜语、歇后语。他真是一座珍珠山啊!

这一次他在我家住的时间最长,足足五天啊!苞谷酒喝了两三斤!每天三餐饭,餐餐有肉、有酒。我每天早上给他倒痰盂,晚上给他打洗澡水、倒洗澡水,他真成了我们家庭里的一员啊!我们屋里每天笑声不断,我们家楼下的马路上、天池河岸边常有人驻足,说:“这个王永红,真是刘德培老人的孝子啊!刘德培在他家里,怎么这样开心啊!”

1990年末,我调到渔洋关文化分馆工作,我同刘德培来往就少了。互相就成了稀客。虽然来往少了,但心里还是互相惦记着。再次见面时,他已经是一嘴白胡子了。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上,八九点钟光景,渔洋关分馆大门前院子内突然有人大喊:“王同志!王永红同志!王同志在家吗?”我一听是刘德培的声音,连忙走出去,高声回答:“刘老!刘老!我在上班,您怎么来了呀?真是稀客呀!”他还是那样,见面了,还是一阵哈哈大笑,说:“王同志呀,你到渔洋关文化分馆了,怎么就再也不去我家了?”我不迭连声说:“真是对不起您呀,如今在乡镇文化分馆,不比县里了,我想去也去不了啊!”我走近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说:“刘老哎,看您这脸色,听您这说话声,您是越来越精神了啊!”他连连摆手,又习惯地捋了捋飘逸的白胡子,说:“身体差远了哪!我为了那边招我去时不迟到,趁还走得动,来看看你呀!老了,真的老了呀,没多少个初一十五了哪!”这本来有点伤感的话,从他嘴里就出来,还是那么欢快,没一点儿悲伤的感觉。我挽着他的手说:“到我屋里去坐吧,有话慢慢说。今天就在我这里住,说说心里话!”他把手连摆直摆,说:“今天就不在你这里住啦,我搭的顺风车来的,还是搭顺风车回去,我跟司机师傅说好了的,他两点钟来接我。我上车时,女儿女婿特别交待我,跟我说,我年岁大了,身体差了,不要在别人家里过夜,一定要早些回家呀,回家了,他们才放心哪!”我听了刘老的话,就说:“那我就不留您住了,免得到时女儿女婿担心、牵挂。但您第一回到我这里来,总得喝点小酒吧!”他说:“那我就不客套啦,您就搞点小菜,喝两杯哒再走!”我把他招呼进我文化分馆住的房屋里,找了点下酒菜,他一人喝了两小杯酒,我劝他多喝点,他推辞道:“不能多喝了,年岁大了,不敢多喝了。你有时候,还是到我们家去做一回客,我们俩好好喝喝!”我连连点头说:“一定去!一定去!我是应该去看看您!”没曾想到,我说的这话永远永远无法兑现了!这次见面竟成了永别!他放下酒杯说:“我又在家里抄了一大砣资料,歌谣、谜语,七股八杂的,作不作款,我都给带来了!”我接过来,全是方格稿纸抄的,大约有三四十页,都是用圆珠笔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一页页抄下来的,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八十几岁高龄的人,眼睛又高度近视,他是用心血写的呀!他对民间文艺那么执着,对我这么信任,我感动,我感激,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我对他肃然起敬!他是真正的“国宝”,真正的大师!我敬佩地望着他,半句话也就不出来!这时,载他的顺风车师傅如约而至,刘老上车,与我挥手告别。汽车开动,他再次挥手告别,我的泪水再也没能忍住,一下子倾泻而出。我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好疼好难受。

后来,他再也没来过渔洋关了,我也再没有去过珍珠山了!

再后来,2000年12月13日,刘德培老人病故于珍珠山村家中。不知为什么,刘德培老人丧事的主事们没有通知我去送葬,没有让我再见上他一面!这成了我永远永远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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