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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殖民批评的“去殖民性”
——跨文化研究的一个新趋势

2021-11-15彭秀银顾明栋

社会观察 2021年4期
关键词:后殖民殖民主义殖民

文/彭秀银 顾明栋

自萨伊德的《东方主义》开启后殖民批评以来,后殖民研究一直是文学研究和跨文化研究的热门话题。近几年来,后殖民研究领域出现一个新趋势,该趋势由拉美学者发起,以去殖民性为中心,已经在后殖民研究领域上起广泛关注。其具体表现是2018年由美国杜克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专著《论去殖民性》(On Decoloniality),以及2020年由后殖民研究的旗舰学刊《后殖民研究》(Postcolonial Studies)围绕该书发表的一组讨论文章。《论去殖民性》是开启之作,由杜克大学罗曼语系文学研究讲座教授沃尔特·米格诺罗(Walter D.Mignolo)和美国拉美裔学者凯瑟琳·沃尔西(Catherine E.Walsh)合著而成。

《论去殖民性》概述

《论去殖民性》的中心议题是“去殖民性”,作者从概念和实践两个角度进行了探讨。如果我们将该书置于后殖民研究的大背景之下,就会发现,其出发点与已有的后殖民批评有着显著的不同。这种差异首先表现在对已有的后殖民研究理论和实践的背离,这一点在该书提及的思想家和理论家名单上即可看出。另一个不同之处是,如果说以前的后殖民研究关心的是各个领域的去殖民化,那么该书聚焦的则是去殖民化之后的结果,即去殖民性。沃尔西和米格诺罗从不同视角阐述了有关去殖民性的观点和看法,沃尔西聚焦去殖民性实践,米格诺罗聚焦去殖民性理论和选择,两部分内容既相互独立又互相关联。

两位作者对去殖民性的理解都从奎加诺的“权力的殖民性”思想中吸取了理论营养,进而提出了自己的“权力的殖民母体”(Colonial Matrix of Power)理论。该书一反理论领先、实践殿后的做法,而是实践性部分在先,理论性部分在后,由实践到理论,打破了由理论到实践的常规布置,彰显“去殖民性”的内涵和要义在于实践。

去殖民性的实践问题

沃尔西指出,去殖民性普遍存在,与每个人密切相关,渗透在人们生活和实践的各个方面。民话解放运动,女权主义运动,土著、黑人和农民社区的斗争,种话主义斗争,城市空间的斗争,教育领域的斗争,挑战人类中心主义的斗争,挑战理性、思想和存在本身的斗争,皆是去殖民化运动在社会实践中的表现。沃尔西还认为,去殖民性并不意味着殖民地的消失,而是一项多元运动。去殖民性是一种观点、选择、立场和主张,植根于实践并且在实践中发展。实践作为一种分析视角、社会政治立场和教育方法,使我们能够超越西方先构知识的线性戒律、二元假设和结果导向的局限,进而寻求不同的生活模式和认知模式。

沃尔西着力于物质的概念化和去殖民性分析,侧重于去殖民性的实践研究。她对去殖民性的存在和运作所作的深入分析,为我们重新思考殖民主义、去殖民化问题提供了许多睿智的见解和想法。此外,沃尔西详尽细致地审查了南美各国。她特别关注厄瓜多尔的原住民话于1990年发动的大规模起义及其对整个拉丁美洲的意义。发动起义的组织(CONAIE)呼吁建立一个“反殖民主义、反资本主义、反帝国主义、反种话主义”的多民话新民主主义国家,并将文化间性视为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这一号召在政治上和意识形态上是正确的,但由于经济和学术上的原因,实际上很难实现,因此我们认为它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乌托邦思想。也许意识到这样提议不切实际,沃尔西谈到了第三世界人民应该在西方文明的裂缝中进行去殖民化的努力。这是一个富有创造性的选择,但我们认为这个视角太过局限,在战略上既不会损害殖民性,也无法实现去殖民性。我们认为,终极目标应该是从战略上消除殖民性。

去殖民性的理论问题

米格诺罗撰写的第二部分考察了去殖民性理论中的重要概念,即:殖民性、殖民权力与权力的殖民母体,现代性与全球化,去殖民化之后的去殖民性,冷战之后的去西方化。米格诺罗认为殖民性属于去殖民化概念范畴,去殖民化思维使人们有可能看到殖民性物化为殖民化思维的殖民性;他还认为,殖民性和殖民权力相互渗透,是“权力的殖民母体”的缩略表述。概言之,殖民性、殖民权力与权力的殖民母体是一个内涵的三种表述方式。现代性不是一种去殖民化的概念,但是现代性/殖民性却属于殖民化概念范畴;现代性具有普遍性,由此也具备了全球性。去殖民化之后的去殖民性是社会实践中对殖民性的撤销、分解和消除。冷战之后的西方化激活了非西方的记忆、语言、政治、宗教、情感和生活的整体实践,进而拒绝新的西方化。

米格诺罗提出了三位一体概念,即现代性/殖民性/去殖民化。突出去殖民性即去除殖民权力,强调知识的重要性,知识是人们对社会生活实践的区分;去殖民性植根于现代性/殖民性,摆脱殖民性需要解除联系、形成边界思维和去殖民性思维。1500年以前,世界是多中心和非资本主义的,而现存社会却是排他性的单一世界中心,即欧美中心主义、极权主义;去殖民性需要通过获取话语权以改变西方主导的原则和法规。此外,去殖民性是人们的一种选择,而不是一种使命或命令。

从米格诺罗的视角观察去殖民性,我们得出的印象是去殖民性与去殖民化的目标截然不同。他说:“去殖民化的目标是土著或土著居民将定居者驱逐出殖民地并在前殖民地的废墟上建立自己的主权国家,但去殖民性的目标不再是去殖民化的目标。奎加诺提出,去殖民性的目标和方向是知识重建。”我们不反对转向知识重建,并且很欣赏奎加诺的知识重建思想,因为它拒绝在西方世界观中建立新的思想流派,寻求挖掘本土知识和生活实践中的知识财富;但是我们并不赞同去殖民性目标不再是去殖民化目标这一观点。去殖民化有两个主要维度:一个与土地的殖民化有关,另一个涉及思想精神的殖民化。殖民者永远消失了,但他们的殖民遗产仍然根深蒂固。毫不夸张地说,前殖民地人民的思想和心理还没有从殖民主义中充分解放出来。第二个维度包含认知重建,我们必须清楚,心灵的殖民化是土地殖民化长期(500年)影响的结果。由此,我们不能把去殖民性与去殖民化分开。脱离东方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政治和意识形态批评,不再强调导致殖民主义产生的政治压迫、军事征服和经济剥削,而是探讨情感上、知识上以及精神领域上所产生的殖民性,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乌托邦思想。在我们看来,只要第三世界国家和前殖民地不能获得经济独立,去殖民性就是一种幻想,其政治独立也无从谈起。

米格诺罗说得对,基督教神学和世俗经验科学共同构建并促成了西方本体论和认识论在知识生产中占有长期的主导地位,但是认为当下世界各地的非原住民人民开始意识到了西方现代认识论的陷阱以及知识殖民和精神殖民的严重后果,即认识到本体论殖民或殖民本体论,这样的观点也许是以偏概全、夸大其词了。在我们的观察中,如果“非原住民”指的是西方人,我们认为他们大多数人并未意识到殖民的权力母体,更不用说在无意识的层面了。对于大多数西方人来说,他们对世界的感知、概念和理解仍然被西方的本体论和认识论所束缚,即使在知识生产中,西方现代性根深蒂固的信念仍然支配着各个领域。

后殖民研究的几个争议性问题

沃尔西和米格诺罗都详细讨论了殖民、殖民主义、殖民化、殖民性、去殖民化和去殖民性等相关概念,认为殖民性/去殖民性的概念来自集体智慧,可以由现代性/殖民性/去殖民性这三个关键词来界定。两位作者依据奎加诺的“权力殖民性”概念,给殖民性下了一个定义:“殖民性(CMP)这个概念,揭示了16世纪以来西方文明的基本逻辑、形成进程和广泛扩张。”但是他们没有提供一个清晰易懂的“去殖民性”定义。书中多处提及、讨论了去殖民性,并且对之概念化,但我们没有找到“去殖民性”的明确定义。最接近定义的描述是“去殖民性,正如我们在这本书中所说,不是一个新的范式或思想批评模式。而是一种方式、选择、立场、分析、计划和实践”。这一说法的优势在于它的开放性,不足之处是它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

殖民主义/殖民化/殖民性,去殖民化/去殖民性贯穿于全书,我们作了一个历时维度的梳理。以上五个概念基本上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出现,首先出现殖民这一社会现象,殖民化过程中出现了殖民主义;殖民化是一个运动进程,属于社会运动范畴;殖民主义则属于理论范畴,殖民地的出现和人们的被殖民化,伴随着出现了殖民性,殖民性属于抽象理论范畴;而去殖民化/去殖民性根植于殖民化/殖民性。从概念上讲,殖民性不等于殖民主义,也不等于殖民化;去殖民性也不等于去殖民化。殖民主义是殖民化的实践,殖民性是殖民化的后果所形成的一种物质、智力、情感和精神状态;同理,去殖民化是消除殖民统治的实践,去殖民性是去殖民化的结果。从词源上讲,“去殖民化/去殖民性”是源于殖民化/殖民性的术语,由“de”和“colonization/coloniality”组成,作为前缀,“de”具有取消或颠倒的意思,表示“不,做相反的事,撤销”。

《论去殖民性》书中的一个上人注目之处是对现代性与殖民性关系的考察。为此目的,米格诺罗提出一个三位一体的关键词,即现代性/殖民性/去殖民性,这是一个综合性的复杂概念,贯穿于人们的生活实践。殖民性是一个去殖民化的概念,表明了现代性的黑暗面,如此一来,殖民性就成为现代性的组成部分,而不是衍生物,也就是说,没有殖民性就没有现代性。现代性是促进、加强和使殖民性持久化的不可或缺的工具,没有现代性就没有殖民性,人们不可能在抛弃殖民性的同时保留现代性宏观叙事中所阐述的原则、假设和信念。因此,如何在保留现代性的同时达成去殖民性的目标是去殖民化的一大挑战。

在对现代性兴起的考察中,米格诺罗承认,现代性是理性的、进步的,推进了文明的发展,同时也揭示了现代性在实施殖民主义方面的作用,以及在前殖民地和非西方世界殖民主义制度化方面的共谋作用。我们认为这是书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对后殖民研究作出了重大贡献。在努力为现代性祛魅的过程中,他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论点,即现代性是虚构的:“它是虚构的,是由演员、制度和语言构造而成,一些人通过知识、战争、军事和金融手段虚构和维护现代性并从中获益。”虽然我们能理解他所说的虚构是什么意思,但怀疑这可能言过其实。现代性作为一个词或概念,是被创造出来的,但作为物质条件的现代性并非虚构,它建基于地缘政治、经济、军事、智力、文化力量和物质之上。由于文化保守主义、外来入侵等原因,中国早期的现代性在其萌芽阶段就夭折了。但在西方社会,现代性完全是另一种历史叙事,它一方面催生科学技术、文明进步,另一方面成为殖民者推动殖民化的有力工具,甚至为血腥暴力的殖民扩张罩上了崇高的光环。

如何在保留现代性的同时达成去殖民性?我们认为,“现代”是一个流动的概念,“现代性”也是如此。由于一直在变化,现在的现代性在未来会成为传统。因此,有理由认为,西方现代性不是一成不变的,第三世界的人们也可以创造出一种新的现代性。但是可以预见到的一点是,如果第三世界国家不能创造自己的现代性,去殖民性可能永远是一项未竟之业,正如沃尔西所承认的:“去殖民性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然实现,正如我们所知,殖民性可能永远不会自行消失。”

为什么殖民性难以消亡?殖民性的长期存在有多种原因,在历史和地缘政治上,殖民性具有普遍性和跨文化性,涉及并且影响到全人类。拉美研究学者马尔多纳多·托雷斯恰当地描述了殖民主义的普遍性和跨文化性质,“作为现代主体,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呼吸殖民性”。这不仅适用于前殖民地,也适用于未被殖民过的国家。即使那些曾经是殖民宗主国的人民也深受殖民性的影响,尽管这种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无意识而产生作用的。从智力和心理上讲,殖民性之所以难以消亡,是因为它植根于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无意识之中,也植根于那些历史上没有被殖民过的国家。

米格诺罗认为“权力的殖民性”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和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有不谋而合之处。他说道,“无意识和剩余价值是用来处理和面对影响和困扰西欧社会的问题。这里的殖民性是用来处理和面对影响和困扰西方前殖民地所涉及的第三世界问题”。他的解释为如下的观点提供了有力的论证,即殖民宗主国和被殖民的第三世界人民的文化无意识就是殖民无意识,而这种殖民无意识具有普遍性、世界性和跨文化性。人们没有办法摆脱殖民无意识影响,除非从全局的视角去除殖民性的影响、抛弃殖民性的先在知识结构和世界认知。由于与现代性的密切关系,殖民无意识也是世界文化无意识。

结语

《论去殖民性》涉及的是殖民化和殖民性问题,作者也承认受到后殖民批评先驱弗兰兹·法农和其他人的影响,因此,毋庸置疑,该书理应属于后殖民研究范畴。然而,它显然不同于现有的后殖民学术研究,而是另辟蹊径、充满新见的后殖民研究。这本书最具原创性的部分是它彻底背离东方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政治和意识形态的研究路径,对西方现代性的宏大叙事进行祛魅,揭示了殖民主义在其500年历史中所发挥的作用,提出了“权力的殖民母体”这一概念,揭示了现代性的阴暗面和西方文明的内在逻辑,并根据奎加诺对殖民性和殖民化的区分,深入分析了去殖民性和去殖民化之间的区别。这些探索和讨论产生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去殖民性”思想和见解,为进一步探讨该主题提供了启示。

该书也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为进一步探索留下了研究空间。首先,此书是一个合著项目,合著可能导致了思想和观点上的不一致甚至前后矛盾。其次,他们所设想的去殖民性计划仍在进行中;他们的一些想法和概念是开放式的,可供重新概念化,因而在去殖民性定义上尚显得不足。再次,该书的去殖民性观念与读者对“去殖民性”一词所上起的常识性理解有着根本的不同。最后,两位作者似乎都相信殖民主义是过去的事,去殖民性应该是未来的一项智力工程。在我们看来,这种信念过于乐观和乌托邦,甚至是虚幻的。殖民主义很难消亡,知识和精神上的殖民主义仍然活蹦乱跳,无处不在,在前殖民宗主国和前殖民地国家及其国民的思想和言行中鲜活地存在。在全球资本主义的世界范围内,殖民主义已经演变成新殖民主义,其目的不再是殖民土地,而是试图殖民非西方世界的市场和思想。因此,本文结尾想说的是,非常有必要从地缘政治、国际政治和全球资本主义的角度,结合殖民主义、去殖民化和后殖民主义的历史条件,重新认识殖民主义和去殖民性。本书所构想的去殖民性计划,遗漏了后殖民主义的理论、范式和实践,虽是有意而为之,但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因为将去殖民性置于后殖民语境中,不仅可以丰富后殖民研究,而且对去殖民性计划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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