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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塔》中的“实在界”入侵

2021-11-13刘清愔

电影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幻象美人鱼灯塔

刘清愔

(北京大学出版社,北京 100871)

《灯塔》这部影片以其颇具寓言性质的故事内核和极度风格化的黑白影像,仅以两位主人公——老年灯塔守卫和青年灯塔守卫,为观众呈现了在封闭环境(孤岛)中的人性扭曲过程,以及地位崇高却缺乏体力的“统治者”与地位卑微但拥有体力优势的“被统治者”之间的博弈。影片中有太多寓言式的设定,像是希腊神话和民间传说的“大杂烩”,有很多似曾相识的对神话和传说故事中人物的表现,他们的出场都带有鲜明的标志,比如结尾处被啄食内脏的青年灯塔守卫,就如同被鹰啄食内脏的普罗米修斯;老年灯塔守卫在青年灯塔守卫的眼中幻化成章鱼——戴维·琼斯的形象,拿着属于波塞冬(希腊神话中的海神)的三叉戟,暴躁的性格又像是善变的海神普罗透斯。可见,影片中对于典型神祇形象的引用,与以往的定式有所不同。无论是原本神话中为人类盗火后选择自我牺牲的殉道者形象,还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所展现的得意于自己高明手段的反叛者形象,都不能套用在影片中青年灯塔守卫的人物特征之上。而老年灯塔守卫在几个形象之间的转变和某种程度的嫁接,让人物本身更加扑朔迷离,就像梦境一样,不相关的元素同时出现,随意组合。

因此,可以想见,影片的目的并非用这种给观者制造熟悉感的影像,去引导观者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全面的角色特征,去丰满人物属性,而是将相悖的但又存在内在关联的表征分别叠加在这唯二的人物之上,营造出梦魇与现实交加的混乱的(或说自有潜在关联的)影像空间。因此合理的解释是:这些影像都是青年灯塔守卫主观视角所呈现出的“幻象”,幻象本身复杂多变,且暗合主体的内心投射,它是一系列奇异的幻象客体及其变体,例如某种畸形、缺失、残骸……也可以是某种极具吸引力的空场、黑洞、空无禁令。一个个被扭曲的隐喻,作为被主体的欲望和焦虑所缠绕的凝视,只能给主体提供模糊的意象。这样的现实,在齐泽克借助拉康理论分析通俗作品时,被指为拉康理论中的“实在界”(the Real),作为一种与现实有别的“心理现实”,是无法被符号化的,也无法被客观“观看”。因此,我们需要换一个角度、带有“利害关系”地“观看”,从欲望出发,才能回溯事物的本来面目。

一、灯塔之上——“实在界”入侵的前提

纵观全片,作为推动剧情的关键悬念在于:灯塔之上是什么?直到最后导演也没有具体说明,究竟是什么让老年灯塔守卫捍卫并独自享有,且在被青年灯塔守卫强行占有之后露出神往的表情。但以对俄狄浦斯的影射和银幕翻转展示的男性勃起过程来看,灯塔之上代表了男性欲望的客体,即男性的争夺焦点。一种被放置的母性形象,其作为最终的奖赏也是最初吸引物,成为“实在界”入侵的前提,即欲望本身,被放置在岛屿制高点,虽然作为被“凝视”的对象,但实际上掌握主导。

在这种情况下,“灯塔”这个存在本身构筑了阶级,作为“神圣的凝视”,代表了“任何权力从初始时就自行标榜的神秘秩序”。在片中,老年灯塔守卫一直握有灯塔顶层的钥匙,并拒绝让青年灯塔守卫造访,直到最后被青年灯塔守卫夺权。一方面,灯塔代表了一种秩序的形态,建筑物本身的分层暗合了阶级的分层:下层的青年灯塔守卫处于权力的底层,而唯一跻身“上层”的是老年灯塔守卫。登上灯塔顶端意味着阶级的跨越,以及身份权力的彻底变更,由被统治者变为统治者,巨大的权力翻转可能性使得这个分层摇摇欲坠,极不稳固。而另一方面,灯塔实际上也象征了独享的附属物和性对象,既是青年灯塔守卫渴求的“战利品”,也是老年灯塔守卫——这个既得者的捍卫对象。对水手来说,航海的冒险生活同时意味着对女人的疏远,回到陆地意味着消除孤寂,灯塔则为航船指向这个“陆地”。过去当过水手的老年灯塔守卫对灯塔之光的极端迷恋,也是本能的欲望投射。而青年灯塔守卫和观众一样,并不知道灯塔之上有什么,他由最初的好奇,到被粗暴拒绝,再后来为此完成谋杀,自始至终展现了一种盲目性,呈现出被欲望支配的样态,具备了被“实在界”入侵的条件。纵观全片,为了捍卫灯塔之上,老年灯塔守卫从一开始,就主观策划了对青年灯塔守卫的精神进行入侵,一共有三次。

二、人鱼、海鸟、真相——“实在界”的三次入侵

第一次“实在界”的入侵表现为美人鱼雕像。从青年灯塔守卫在床垫中发现该雕像,继而在“梦中”幻想见到美人鱼;到真正的美人鱼出现在画面,青年灯塔守卫试图与其交媾却被美人鱼真实的狰狞样貌吓跑;再到最后,其恼羞成怒,摔碎并愤恨地用刀刺戳美人鱼雕像。都可表明,美人鱼形象代表一种“不可能的性关系”,虽然主创人员曾专门探讨过对美人鱼性器官的设计,但美人鱼仅作为青年灯塔守卫的意淫对象,其本身并不在场,甚至不存在,只作为“幻象”出现在青年灯塔守卫的精神之中,对其精神实施入侵。性关系是“实在界”之不可能,因此,此处的“性关系不存在”印证了美人鱼的形象是为一次典型的“实在界入侵”。这一切都缘于雕像本身所开启的“骗局”,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别有用心之人特地放置在床垫中的,让青年灯塔守卫发现,以操控“幻象”,扰乱整体的符号秩序。由于岛上只有青年和老年灯塔守卫,这个骗局的制造者就指向了老年灯塔守卫。从最开始二人的相处,即可看出老年灯塔守卫在不断树立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包括强迫青年灯塔守卫饮酒,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质疑时爆发出的辱骂。如果说至此一切都只是猜测,影片并没有明确交代美人鱼雕像在床垫中的原因,那么告知青年灯塔守卫“海鸟”是“死去水手的灵魂”,完全暴露了老年灯塔守卫的意图。

“海鸟”作为“死去水手的灵魂”隐喻,是第二次“实在界”的入侵,表现为一只海鸥,青年灯塔守卫因其引发的被迫害妄想,使其作为一种“创伤性经验”,在多次挑衅之后被暴力虐杀,尔后引发了“大对体”(great Other),即外在性的偶然事件——突如其来的持续性风暴的“应答”。虽然这次风暴是完全的偶然事件,但为掩盖这种偶然性,老年灯塔守卫将其与虐杀海鸥的行为相联系,使其作为“意义”维持了符号一致。而这种“意义”,恰是人们古往今来崇拜神的原因,当人因为无法掌握自然天象而心生恐惧,便发明了“神”,来为每一场起因不明的灾难找寻合理解释。在影片中,老年灯塔守卫正是利用这种“事物之间存在关联性”的“幻觉”,使青年灯塔守卫相信,这场风暴本就被“放置”在那里,由自己的杀鸟行为触发,以此在心中将老年灯塔守卫一定程度上“神化”,巩固了老年灯塔守卫的崇高地位。更需要说明的是,老年灯塔守卫埋藏的酒以及他应对风暴的冷静态度,表明了“风暴”本身是时常发生的,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并不鲜见,并且他时刻为此做好准备。而青年灯塔守卫则并无此经验,原为伐木工人的他因对大海陌生而产生的敬畏,使他自然而然地掉入了老年灯塔守卫的“话术”陷阱——包括吟诵的那些祷词以及以“加百列的号角”来指称风暴将至,都加重了神秘可怖的色彩,促使青年灯塔守卫将自然现象联想为神灵的“喜怒无常”,风暴是一种“惩罚”。在这种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老年灯塔守卫初步实现了对青年灯塔守卫的掌控。

此后,风暴将老年灯塔守卫和青年灯塔守卫困在了岛上终日酗酒,在酒精的作用下,青年灯塔守卫坦白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汤姆·霍华德(Tom Howard),而非此前说的以法莲·温斯洛(Ephraim Winslow)。他坦承自己杀死并顶替了温斯洛,来担任这个灯塔守卫。这个本该成为秘密的名字,作为第三次的“实在界”入侵,是“实在界”通过“活死人的回归”进行的应答,即因谋杀未被揭露和惩戒,使得符号性死亡的过程出现问题,产生了符号债务。这种真相作为“创伤性回归”,严重影响了青年灯塔守卫的精神状况,以致他通过坚信老年灯塔守卫也谋杀了自己之前的副手,来抵御恐慌,并幻想老年灯塔守卫与自己同样是谋杀犯。因为影片中前副手的头颅与实际并不存在的美人鱼出现在同一场景中,即认为头颅也是构成青年灯塔守卫的“幻象”的重要一部分,并非现实。自此之后,青年灯塔守卫看到的幻象更加密集,老年灯塔守卫此前利用美人鱼和海鸥作为“实在界”的入侵,初步完成的掌控开始瓦解,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反噬——让青年灯塔守卫变得疯癫,同时威胁到孤立无援的自己。当青年灯塔守卫对老年灯塔守卫说“你不是我父亲”,恰恰意味着青年灯塔守卫此前自觉处于一种掌控与被掌控的“父子关系”之中,而这种精神关系的结局即完成“弑父”。在影片中,不只是精神上的“杀死父亲”,而且是确实的谋杀,在老年灯塔守卫被活埋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会受到惩罚”。俄狄浦斯“弑父娶母”后刺瞎了自己的双目,而青年灯塔守卫则在登上梦寐以求的灯塔后滚落,最后被啄瞎双目、被海鸟啃食内脏而亡。这个姿态同时混合了俄狄浦斯和普罗米修斯所受的惩罚,前者代表对僭越的惩戒,后者代表“知其不该知之知”(见到了“灯塔之上”)的后果。

三、死亡——“实在界”入侵的结局和僭越的必然后果

虽然老年灯塔守卫借助“实在界”的入侵,对青年灯塔守卫完成了精神上的绝对钳制,但也因无法控制“疯癫的后果”而遭到了反噬,影片中他所书写的工作日记中历数青年灯塔守卫的失职之处。青年灯塔守卫发现后怀恨在心,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老年灯塔守卫产生警觉,为此后的冲突埋下伏笔。老年灯塔守卫所有想要构建神圣秩序的举措,都因为实际上的身体力量悬殊而累及自身。孤岛这个特殊环境构成了一个封闭的社会系统,系统中的唯二两人却有阶级的划分,年老体弱统治年富力强,老年灯塔守卫如何维系自身统治的合法性,便成为必然面对的难题。他通过上述“实在界”入侵的手段,已基本实现预期目标,他的死亡作为青年灯塔守卫出现被迫害妄想之后的产物,依然是以“活死人归来”的形式对青年灯塔守卫产生纠缠,在青年灯塔守卫登上灯塔顶端时,以“父神”宙斯的形象出现,并再一次被青年灯塔守卫“杀死”。此后,青年灯塔守卫吟诵那首“水手的赞美诗”(Poems for the Sea by Lydia Sigourney)中的段落(影片最初由老年灯塔守卫吟诵),作为唯一的灯塔守卫完成了僭越。但是,僭越的后果却指向了死亡。一方面,欲望本身和“满足”是对立的,目的是无限期地投入,俄狄浦斯式的欲望解释了三个角色:欲望的主体(青年灯塔守卫)、欲望的客体(灯塔)和实施阉割的欲望的调停者(老年灯塔守卫),一旦毁灭调停者,主体直面客体,即成功“获得”客体,将面临巨大的惩罚。另一方面,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对古老旧神秩序的招魂,在弱肉强食和争夺战利品的天然秩序之外,无论是否存在更高的道德化的运转方式,划分出神明与人的先在阶级差异,一旦旧神陨落,也就意味着整个系统的土崩瓦解,僭越此刻也就毫无意义,当被统治者不复存在,统治者本身也就失去了合法性,被赶下“灯塔”是必然结局。

至此,影片的故事呈现了一个完整的闭环,大框架是俄狄浦斯式的寓言故事,其间利用惊悚片常用的意象,例如孤岛环境、鸟、幻觉等。齐泽克对拉康理论的借用,所产生的解释力能够一定程度上帮助解构这类惊悚片,梳理人物动机、剥离影像的误导,让观者区分现实与心理现实。影片为观者营造了一种神秘恐怖的氛围,外加黑白影像和旧式画幅的运用,不免让人联想到希区柯克,及其在精神分析层面所构建的惊悚片范例。尽管《灯塔》的对白和意象运用更加晦涩,但总体的内涵和叙事模式并没有脱离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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