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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纽约客》中的女性形象浅析

2021-11-13李素敏金丽萍

名家名作 2021年3期
关键词:台北人白先勇命运

李素敏 金丽萍

被著名文学评论家夏志清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的白先勇,自1958 年在《文学杂志》发表第一篇作品《金大奶奶》后,至今一共创作了37 篇小说,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海内外享有极高的声誉。值得注意的是,白先勇对书写女性的偏爱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十分醒目,从没落贵族到市井平民,甚至是命运悲惨的风尘女子,在他的笔下,不同阶层的各色女性无一不个性鲜明、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给人无穷余味。白先勇爱写女性也善写女性,他笔下的女性形象有着自身的独特性,为当代文坛的女性书写开辟了新天地。著名女作家於梨华曾赞叹道:“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刻画女人能超过他的。”作为一位男性作家,白先勇对女性的刻画完全不是简单粗暴、高高在上的大男子主义式书写,从角色性格的刻画到外貌、衣饰、妆容、体态的描写,都极尽细腻并深入人心,这与他的个人取向不无联系。同时,我们不难发现,白先勇笔下的女性往往都处在无法逃离的生存困境中,他常赋予这些女性角色以超越个体的象征含义,甚至在文本中起到功能性的作用。

“试图去归纳白先勇的写作系谱学可能是困难的,不过,他关于女性的书写却有着某种类别的特征可以把握。……这个女性形象谱系,再度意指着一个没落的历史叙事,她们生长于其中,却并不安分,以她们乖戾的方式,反抗着历史没落的宿命。”本文以白先勇的代表作《台北人》《纽约客》中的女性形象为例,试图分析、把握他的女性书写,以深入理解他的创作。

已有学者对白先勇笔下的女性形象进行分类和分析,如阮温凌梳理出了两个类型,并以《简·爱》中的“疯女人”和《高老头》中的鲍赛昂夫人借喻,分别解析了《游园惊梦》中的蓝田玉、《谪仙记》里的李彤这一类没落的贵族形象,以及《孤恋花》中的娟娟、《玉卿嫂》里的玉卿嫂这类社会底层的形象。本文为了论述方便,也将把《台北人》和《纽约客》中的女性形象简单分为两类,一是没落的贵族,有《永远的尹雪艳》中的尹雪艳、《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秋思》中的华夫人和《谪仙记》中的李彤,她们本来处于上流社会,却身陷囹圄,无法逃脱滚滚红尘翻云覆雨的手掌心;二是挣扎的平民,有《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金大班、《一把青》中的朱青以及《孤恋花》里的娟娟,她们命途多舛,在时代的洪流中苦苦挣扎。

《台北人》中,尹雪艳、钱夫人、华夫人都是明显的“完全或几乎完全活在‘过去’的人”,而《一把青》里的朱青属于“不明显以变型形态表征的”的典型。朱青原是南京金陵女子中学的学生,是一个身形单瘦、腼腼腆腆、透着一股怯态的学生气十足的少女,后来嫁给了英气勃勃、心性高强的国民党飞行员郭轸。战争年代,身不由己,飞行村的日子十分难熬,乱世总害人希望落空,而更绝望的是,村里的日子没过多久,朱青就收到了郭轸在战争中坠机身亡的消息。窗上的“囍”字还未掉色,年轻的新娘就做了未亡人。朱青痛不欲生,“一得到消息,便抱了郭轸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哭,口口声声说要去找郭轸。有人拦她,她便乱踢乱打,刚跑出村口,便一头撞在一根电线杆上,额头上磕了一个大洞,抬出来连声音都没有了”。

时过境迁,几年后朱青流落台北,再遇见故事的叙述者——师娘的时候,已成了空军乐队里的歌女。当年的青涩腼腆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妖娆孟浪、风情万种。朱青看似已斩断历史、接受现实,与过去的自己全然割裂,对空军小伙子的偏爱却暴露了她生活、心理状态的停滞不前。《一把青》用“师娘”的视角展示了朱青的命运,在上、下两篇中,用鲜明的对比,反映出了朱青精神面貌的巨变。与郭轸遇难时的悲恸欲绝截然不同的是,朱青的新欢小顾重蹈郭轸覆辙坠机而死时,朱青“坐在窗台上,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绸睡衣,捞起了裤管翘起脚,在脚趾甲上涂蔻丹,一头的头发卷子也没有卸下来”。她甚至还炖了一大锅糖醋蹄子等人来吃,并张罗着凑一桌麻将。

小说在朱青爱唱的那首《东山一把青》中戛然而止。这竟是《台北人》中让我感觉后劲最大的一篇,读罢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经历变故后游戏人生的态度,不免让人想起《谪仙记》中的李彤,而朱青最终将继续玩世不恭地游乐人生,还是向生活、向命运竖白旗,心如死灰地走向幻灭,我们不得而知。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白先勇“一夜之间讲完一个女人一生的故事”,塑造出了一个丰富生动、有血有肉的底层女性形象。金大班,原名金兆丽,过去是上海百乐门舞厅的一位舞女,到台北后当上了舞厅大班。她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年,如今年过四十,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归宿。小说描写的便是她在告别舞女生涯最后一夜的经历和心理活动。金大班在这一夜所遇到的事情和她对往事的追忆,折射出了她一生的故事;同时她与周围人接触的表现,又反映出了她多层次的性格。金大班会不甘示弱地给埋怨她的舞厅经理咄咄逼人的锋利反击,在遇到与自己年轻时有同样遭遇的舞女朱凤时,却又出于怜悯和同情,慷慨地摘下了手上价值五百美金的火油大钻戒,交给朱凤去安置未来的生活。谁能想到,在曾经的百乐门,她和那个吴喜奎结成姐妹,“不知害了多少人”?人性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白先勇没有浅尝辄止地刻画,而是把笔触伸到了灰色地带,从而创造出了丰满真实的人物。

舞女朱凤勾起了金大班关于自己青春的回忆,而金大班在舞池遇见的年轻男人更是打开了她记忆的阀门。她真真切切地在这最后一夜,回忆起了她与旧情人月如的初夜,甚至试图在陌生年轻人的身上重温旧梦。金大班始终心怀“再找一个对她真心真意的人”的念想,直至四十岁才向命运屈服,但在最后的时刻,她还在重温初夜的感觉。“她始终怀着对现代的英雄瞬间的留恋”。

在白先勇书写的社会底层女性角色里,娟娟的命运最为触目惊心,令人不忍卒读。娟娟年纪轻轻,却经历着最痛苦的磨难。她出生后母亲就被父亲逼疯,被用铁链套在脖子上,锁在猪栏里。而娟娟自己,十五岁被父亲奸污,而后怀孕、打胎,做了任人蹂躏的酒女:“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容易让客人摆布的酒女。”白先勇借叙述者云芳老六之口发出凝着血泪的反问:“这个摇曳着的单薄身子到底承载着多少的罪孽呢?”

最后她终于不堪忍受黑帮头子柯老雄对她的百般摧残,奋起反抗,用熨斗将他砸死。而娟娟自己也因此发疯,被送进了疯人院。对于这样一个反抗命运的故事,作者借了旁人云芳老六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并以配角的身份参与事件,不仅推动了情节发展,而且在其主观感受中揭示出娟娟所受的痛苦折磨。云芳老六与娟娟的关系是值得玩味的,“漂泊半辈子,碰到娟娟,我才起了成家的念头”。作者安排两个命运悲惨的女性相依为命,塑造娟娟的同时,还巧妙地安排了另一个与娟娟有着同样遭遇的人物——五宝,使老六时常从娟娟的命运联想起过去五宝的命运。通过过去和现在、上海和台北交错的时空联想,运用意识流手法,深化了文章的主题。老六最终还是没能实现和五宝一起许下的期望在娟娟身上延续的心愿,这归咎于时代的病态与社会的畸形。但娟娟从任人宰割到奋起反抗的变化,令人振聋发聩。

白先勇心怀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书写了一个个有血有肉、个性鲜明的女性,却并不试图给她们指出一条摆脱悲剧命运的途径。他通过这些熠熠生辉的女性形象,对人、人性以及人的生存状态进行了探索与思考,在写出时代的洪流中女性乖蹇无常的命运的同时,也映照出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与社会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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