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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自盛开山之阿
——评冯良长篇小说《西南边》

2021-11-12■卓

长江丛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彝人大凉山

■卓 今

冯良作为一位职业学术编辑,是一位不被文坛所知的作家,她的长篇小说《西南边》斩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后,才被小圈子里的人知晓。获奖以后,她也没有调高扩散。她倾情打磨一部小说,一写就是几十年。《西南边》是近年来长篇小说中的厚重之作,像大凉山满山满岭的索玛花,某一天不经意地轰然怒放。语言高度浓缩,又极其柔软。响亮与忧郁共存的句法结构,字面数量紧缩,而意义层却可以被稀释放大到若干倍。断句很频繁,简洁有力,诗意、通俗、紧凑,读起来有节奏感。因此《西南边》给人的第一层感觉是语言的独特。结构看上去像记流水账,却是经过充分艺术考虑的有内部逻辑的安排。小说有一个隐形的结构在里头,类似于现代建筑被包裹在水泥墙体里的钢造骨架。小单元回环往复,自然天成,毫不做作。句子的诗意能量更是经过高度提纯,其精度和纯度显然是经过反复锤炼的。它所包含的能量可形成或快或慢的暴发场面,作者无意要用这种高浓度知识容量和感情铺排去制造一种轰炸场面,但读者会感觉到某种前所未有的美学力度。语言不仅仅作为表达意义的工具,它是思想真实存在的方式。古人写作并不看重词藻,担心以文害意。六朝文风骈丽华美,被后人诟病“多肉少骨”,这是由于当时文学家片面追求外在美,形式与内容脱节。在这部小说里,语言既是器也是道,形式即内容,二者变成了一个东西。

作家用柔软而坚韧的语言铺就了两条线,一条是爱情线,一条是社会发展线。这两条线并不能全然分开,而是以爱情线带动发展线,又以社会发展线影响爱情线。人的情感变化随着社会变化而变化,社会暴躁时人也不冷静,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荒唐事;社会温情时,人情也恬静,恩爱和谐,美人之美,世界大同。小说开头是激烈动荡时期,作家却以男女情爱为主线,民主改革工作队、基干队聚集了大量年轻人,有外面来的解放军、医疗队、工作队,有本地的进步青年。小说并不想就事论事,大凉山奴隶制如何被改造的,是在人物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的。长着桑叶一样美丽眼睛的曲尼阿果“打仗”脚板扎了刺,正是上海来的夏军医表现的好时机。这时的大凉山,人的观念与社会发展极不谐调。一下子从奴隶社会进入社会主义社会,被奴隶主称作“会说话的牲口”的奴隶们,突然可以与主子平起平坐,突然获得平等的发展机会、受教育的机会、自由恋爱的机会,获得生产资料所有权和支配权。生产关系的改变使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解放奴隶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流血事件和打打杀杀,被作为背景处理。后来几十年的几次重大社会变革也是通过人物日常生活的角度切入。彝人知道用智慧化解了一场场政治危机,把伤害降到最低程度。小说人物参与和见证了大凉山的40多年的发展史。与那些视角宏阔、史诗性的长篇小说不同,《西南边》用平凡的日常事物,描写这些历史的创造者。奴隶娃子出身的人是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县之长,支援少数民族地区的知识分子是如何在大凉山奉献一辈子。个人的命运巨大的改变,在外人看来风平浪静,对大凉山彝族人来说却是惊心动魄。以爱情为主线的情节里,不难看到隐藏着的高尚情怀,诗性的语言有助于意义的提升,小说的思想价值同美学价值一样十分耀眼。

文中的小标题很随意,这一点可以看出作者有意把品质高级的东西做成质朴的外貌,一种低调的奢华。人物性格变化和情感动荡推动情节往前走。这一对完全就是一个现代版的宝哥哥和林妹妹,夏觉仁比贾宝玉更痴顽,曲尼阿果比林黛玉更敏感。夏觉仁格局很大,完全不是出家当和尚的贾宝玉能比的。曲尼阿果很通透,不一味钻牛角尖,处理大事很是豁达。两人名义上有30多年的夫妻,最终却因为害羞,在乌尔山的大山里互相隔着山头打望,形体上分离,精神上却紧紧地拥在一起。两个人老夫老妻的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呢?夏觉仁的解释是“没面子,女婿住丈人家”。实际情况远不止这么简单。曲尼阿果在乌尔山的这个山头养蜂,夏觉仁作为地区大医院最好的医生,偶尔被小车接回去履行主业,其他时间则在乌尔山的另一个山头采药坐诊,就为了离曲尼阿果近一点,他们互相暗中关照对方。夏觉仁与曲尼阿果的爱情是小说的主线,二人历经磨难,最终虽未修成世俗意义上的正果,但达成了精神上的圆满,一种让人不太放心的团圆结局。与他们两人并行推进还有两对男女的爱情:木略和俞秀,沙马依葛和吴军医。6人之间有些感悟交叉。

夏觉仁是上海大资本家,富N代,“比黑彝奴隶主曲尼阿果家资产多了几十倍”(来自阿果乡亲的评价)。不管家庭反对,辅仁医学院还差半年毕业就跑到西南边地当军医。不惜物,上海寄来的好东西分发给大家。不怕脏,欣赏彝人的俊美长相,夸奖他们细腻得像缎子一样的棕色皮肤,赞扬他们有节制的笑容和羞怯的神态。白彝姑娘沙马依葛主动追求他,他拿不准这女子到底是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喜欢大上海。沙马依葛像薛宝钗一样聪明懂事,干练泼辣。做官做到了地委教育局副局长,要不是游泳活动出事故,还可能调到省里。而夏觉仁这位前资本家少爷内心更喜欢单纯倔强的曲尼阿果,他苦苦追求,人家却不拿正眼瞧他。木略见他心抖手抖、五迷三道的样子,提醒过他,“不要去惹事,我们彝人是绝对不会娶更不要说嫁姑娘给汉人的,到时候把你腿打断胳膊敲折。”他说的没错,后来虽然追到手,比断腿折胳膊的困难更大。彝人自己也是黑彝只和黑彝、白彝只和白彝通婚。拿上海捎来的糖果、巧克力哄她也不凑效。阿果脚痛上不得马,他给她当上马石。一手好医术,被老百性拥戴。几次遇到政治上的风险,都是一群群病人赖在门口不走,上级只好将就他。而这位把夏军医迷得神魂颠倒的曲尼阿果呢,黑彝奴隶主的女儿,瓜子脸,桑叶一般的眼睛眸子黑亮,眼白发蓝,小而白的牙齿,大凉山里的绝世美女。去上海婆家,嫌糟豆子臭当着众人捂鼻子,不吃鱼虾,打飞大嫂递过来的大闸蟹等,一系列不合礼数的行为。但她不耍心眼,大凉山的山珍多稀罕的都往上海寄。婆婆态度大变:“这样单纯的孩子,哪里去找”。父亲、二姐死后,受打击,变得有些痴魔。一对儿女寄养在上海夏觉仁姐姐家上学,因思念儿女中途潜入上海好几次,夏觉仁都是后来听姐姐说才知道。隐退到大山里成了养蜂能手,一身白纱防蜂衫,带着蜂子在大凉山追着花蜜跑。形迹神秘,人们给她附加各种版本的传说。表哥救人遇难,亲戚打政府闹事。她识大体,平息了事故。丈夫出轨(据说是为了给阿果请长假,才委曲跟掌握批假权的沙马依葛上床),她隐忍不发,自我消化。娘家人替她出头,她劝退他们。人们惊奇这样一位不接地气的奴隶主小姐一下子成熟了,放下高傲的身架下山替丈夫打理诊所。她的美让夏觉仁感受到几十年不变的沉醉,“纤纤五指,指尖依然粉嫩透明”。“绕过来的气味啊,温热、跳荡,花的草的蜜糖般的。”这是曲尼阿果纯粹人格养出来的仙气。

如果说夏觉仁和曲尼阿身上看不出社会发展的明显线索,那么,娃子出身的木略是社会综合因素的集大成者。首先是天生的政治敏感性。木略的主子叛乱,奴隶主已经放弃抵抗,一心归顺,这时两个汉语词汇决定着木略和他的前主子的命运。定义为投降,前主子吉黑哈则,普通百姓一个,木略是大英雄,全国巡回演讲,挂大红花,抱得美人归,官也越当越大。定义为起义,前主子吉黑哈则当领导,晒太阳,享清福。木略只不过是传话的联络员,无名小英雄。木略权衡之下连哄带吓劝主子投降。其次,通过木略的身世就是彝汉两地融合的见证。有人揭他的老底,要不是有个汉人爹,不可能“混进解放军当护理员”。他爹出生在成都开医药铺的有钱人家,小时候逛街被拐子卖到凉山当奴隶。自带祖传技艺,主子就近找个女奴隶配给他,生的七八个小娃子都被主子卖到凉山任何一个地方,只留下唯一的木略这个幺儿。第三,特殊经历使他学会在生活中如何变通。吸毒——小时体弱,爹怕他死掉总拿鸦片给他配药。撒谎——谎话张口就来。心机鬼——有人担心他一个娃是否有智慧担当谈判大任,他成功撺掇主子投降。见机行事的本领——游泳比赛时知青无理取闹他成功化解危机。虽然一身的小毛病,却又是个难得的好人,让人感到亲切可信。说话幽默,看问题稳准狠。沙马依葛与夏觉仁有私情他只看他们俩的眼风就猜出来了。第四,天生有领导才干。从小经常戏耍同他一起长大的小主子吉黑哈则。吉黑哈则稀里糊涂被卷进叛乱后,彻心彻肺地想念他家娃子木略帮他拿主意。他给主子出过很多好主意,如,帮他退掉了不喜欢的娃娃亲。“吉黑哈则家给他订的娃娃亲,在县城赶场和女方打了个照面,嫌那丫头头发软黄、稀少,脑门凸,像汉人做的包子,眼眯鼻塌,个子又矮,裙摆让她当扫帚用嫌长,简直比毛毛虫、茅厕里的蛆还讨厌!”怎么办?慢慢的有话传出吉黑哈则有狐臭,彝人最讨厌狐臭。那边主动来退亲。从此吉黑哈则有难题直接找木略。他主要是靠自己的智慧,就像他主子对他的评价“弯弯肠子打结,又会耍嘴皮子。”担任德玉县的县长,治理能力很强,平息叛乱,打消内讧,化解困境。退休后继续关注家乡的发展。虽然身上缺点很多,因为他的诚实爽直,这些毛病变得可爱,反而加分。念错字不难堪。人劝他讲卫生他却要借人家的牙刷刷牙。心里有愧疚的时候也会“声音打抖”。曲尼阿呷(阿果的姐姐)的死,奴隶娃子推脱责任,他一一揭穿。当了大英雄并不知道低调,带着情人跟老婆办离婚手续,奴隶主配给他的老婆,悬殊太大,连民政干部也站在他这边,感叹“奴隶制度下非人性的婚配”。汉族干部俞秀成为他的妻子,别人看着这个水灵灵的姑娘,禁不住恨起她身边“扁平脸、豆子眼、罗圈腿,还老的男人来”。俞秀起先偶尔也会嫌弃这位又是蛮子又是娃子,还老一截的男人。俞秀的表现被有意遮蔽,她是汉人,这类小说主题不会把她做为主角。她的杰出表现是在处理政治危机时装傻充楞,迷惑对手。

沙马依葛是小说中的女二号,她是白彝,比黑彝低一个等级,属于劳动人民阶层。她精明能干,为爱情执着,又善于权衡利弊。任县公安局副局长,接到叛乱分子的情人几几嫫的举报,智勇双全,抓住潜逃十几年的叛乱头子。她为了稳住几几嫫,怕她情人一露脸反悔全盘皆毁。她告诉几几嫫“天底下连猫狗都算上,最负心的是男人”,把自己腕上的伤疤添油加醋地附会了一个悲惨的始乱终弃的故事。如此策略,多不胜数。几几嫫出卖情人,村人骂声四起,出卖朋友属于不义,与人苟且属于不耻。连带沙马依葛也遭到彝人的唾弃。村人发现几几嫫会草药医治创伤,人缘又变得出奇的好了,沙马依葛也因此躲过信誉危机。木略是沙马依葛的领导,他赏识沙马依葛,碰到难办有事情,他会说“沙马依葛那个疯婆娘最合适了。”如果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他反问一句:“全县妇女里,像沙马依葛那个疯婆娘那么活泛、胆子又大的,你给我再找出一个来,算你有本事。”这样的例子很多,她的能力和综合因素得到了地区王副政委的赏识。吴军医也是露面不多,同俞秀一样,作为汉人,小说不会突出他。这是小说家的高明之处,取舍得当。

《西南边》里还有一位非常耀眼的人物,一个清澈干净的人。他是为数不多在北京大地方念过书的彝人。他出场不多,人生过于短暂,像流星一样划过天空——因为救落水少年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或许有缺点,却还没来得及展开。他就是曲尼阿果的表哥古侯乌牛。乌牛十几岁在西昌读书,每次回来都有变化,穿汉人流行的窄腿裤,五句话里有三句汉话,为了说清楚电影是怎么回事,在煤油灯前猴跳虎跃,表妹们认为映在墙上的“完全是影子”。与阿果订了娃娃亲,但送给啊果的礼物与别的姐妹一样的份量。要阿果注意卫生,不要让人家笑话彝人脏,随便哪里一坐拉开架式掐虱子篦虮子,遭到阿果泪眼喝斥。舅舅活着的时候退了表妹的娃娃亲,找了一个比自己身份低的白彝姑娘。舅舅因叛乱死了,他作为地区公安局长,正常情况下避之不及,但他为舅舅招魂,料理后事,“站到反动阶级的立场上”,遭到处分、撤职。多年后舅舅平反,他已经是人到中年。悄悄救助遇到困难的表妹阿果,陪她一起去上海看孩子。他的身上集中了彝人所有高贵的品质。作者设置了这样一个做为人的最高标准,体现了作者在安排人物时的一种用心,暗含着作者创作这部作品的理想和价值标准。

大凉山的风云变迁,这个古老的民族长期实行的奴隶制社会形态,经历了民主改革后,又经历经济改革。步子走得太快,改革开放时,大凉山的青年人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就仓促地被抛入外面飞速发展的世界。青年人拉合的遭遇,是大凉山青年农民的一个缩影。乌尔山的年轻人并不想跟阿果学养蜂,都跑城里找活干,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山下汉人的饭菜很讲究,再远点乐山、成都吃得才细致,鸭舌头鹅肠子也收拾出来吃,作料无非辣椒花椒,撒上撮糖,浇两勺热油,并不特别,但香得舌头都在跳舞。”有些人小学刚毕业就跟着跑了。让他们读书考学,“就说好难的事,彝话变汉话再变成汉文,跟着老师学。不知天南地北的跑着跑着,汉文不敢说,汉话自然就会了,四川话算啥,普通话都说得来,广东话福建话也能来几句。”外头也不好混,没钱用,摸包包,“被发现当小偷打,没相干的人也来打,下手再狠也打不死。”扒火车,有啥掀啥,电器扛回来没电,只能装包谷洋芋。火车头换了机器越开越快,摔死人的消息时有传来。里里外外,乌尔山的年轻人前途黯淡,民改前鸦片是黑彝奴隶主的支柱产业,现在,拉合,这位前奴隶主的孙子,过去勤劳、勇敢(小时个是寨子里最能打架的一个),吸食海洛因,木略的儿子木勇着手辑毒,拉合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深度瘾君子。他也是夏觉仁的病人,胳膊、肚子上密密麻麻的针眼,爱滋病病毒暴发,拿头撞墙。家支长辈担心“年轻一代彝人要死光光了”。他们请毕摩(彝族的神职人员)赶走拉合身体里骗他缠他吃毒的鬼。然而,吃毒的人死了,留下的魂火葬地不留,“桃花艳艳的祖地去不了”。改革开放初期彝族年轻人的状态通过拉合这个人物表现出来。

有些出场不多的人物也个性鲜明,王副政委的幽默节制,阿呷的忍耐和能干,马海双布的狡猾狠毒,吉黑哈则的优柔寡断,几几嫫的机会主义,阿果弟弟的迂腐顽固,林书记夫妇的精明和善。有些人物着笔不多,但都丰满立体。作者塑造人物都是生活中一些细微的事物,几句话几个动作,没有大起大落的故事。《西南边》的史诗性的意义构架不言自明,小说美学表达浸透在多不胜数的意象、意境、象征、隐喻,以及诗化在景物和语言之中。小说所要讲的人的大“道”都通过这些这些要素体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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