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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瓯江上游沿溪而下

2021-11-09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21年11期
关键词:廊桥

朱英豪

午羊堰

人类学影像史上最早期的一部片子《青草:一个民族的生活之战》,里面有一个场景观者无法忘怀:1924年的秋天,一支由4万名巴蒂利亚游牧人和为数更多的羊群、家畜组成的转场大军,没有船只、桥梁的协助,靠着羊皮吹成的筏子,安然渡过了伊朗北部湍流不息的马伦河。这些人,包括部落的酋长和他儿子,他们各自趴在一只气鼓鼓的羊皮筏子身上,划过那条汹涌的大河。

这样的场景会唤起小时候父亲和舅舅带我过河的记忆,我们并不是趴在羊皮筏子上,而是骑车经过那条横亘于浙江永康江之上的西津桥。“咚咚咚”,我至今能清楚记得大人骑着的那辆二八自行车碾轧过老旧木板时发出的声音,而我根本不敢往桥面看,因为桥上有很多大窟窿,窟窿下面,是汹涌的大河。我紧紧地抓住后座,生怕自己掉进窟窿里,被河水卷走。

多少年过去了,故乡的西津桥已经焕然一新,并被评为全国最长的古廊桥。但它是那么新,已经没有太多历史的印记,小时候那座给我留下战栗印象的古桥,反而成了一个念想。10月,我带父亲赴浙南丽水地区,沿瓯江的支流一路游玩,顺便找找古旧的廊桥。浙南的庆元、景宁,都是廊桥之乡,更别说名声在外的泰顺县。

02 從通济堰的凉亭望出去03 村里的柴火饭

廊桥这个名字深入人心,得归功于1990年代的一部电影《廊桥遗梦》。但那影片里的廊桥,坐落在美国爱荷华州。中国自己的廊桥命名,其实是晚近的事情,并且得归功于刘敦桢先生。“登寺桥一所,联桥廊七间”,根据白居易等人诗句里的记载,刘敦桢命名了这种带有桥屋的桥梁。

北梁(思成)南刘(敦桢),中国现代建筑的两位开创者,南刘往往是被忽视的那个。1930年代营造学社在全国古建摸底,梁思成也来过江浙一带,他在北方发现了赵州桥,在南方钟情于同属丽水市的延福寺,却对悬藏于浙南闽北山涧里的廊桥建筑群只字未提。个人揣测,也许梁林两位先生求学的地方,恰好是廊桥众多的宾夕法尼亚州,就不认为稀罕物了吧。

我们的第一站,是横跨松阴溪上的一座石门圩廊桥。这座石基桥是老桥新建,虽然在桥的中部能看到1970年代的一些亢奋又晦涩(被涂抹)的历史标语,但两边的桥廊都是用新木搭建而成,连着桥口草筋泥砌成的古驿站。部分廊顶采用了镂空玻璃,让整个桥身比传统廊桥有更好的采光效果。

时值正午,阳光直射在松阴溪广阔的水面上,上游流下的溪水,经过午羊堰的拱形坝之后,自然就降低了流速,深潭变成了浅滩。远处有几个孩子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浅滩上戏水、追逐。近处的一汪水面上,有个黑影忽上忽下,竟是有村民在水里捕鱼。离他十几米远的草甸上,一只牛正悠闲地吃着草。鉴于这是一个网红拍照点,我不禁自问:这水牛,会不会是村民被要求从家里特地牵来的?我甚至也开始怀疑捕鱼这个动作。但过不了多久,我又暗笑自己的多疑。

坝上有一排梅花桩似的石墩子,与大桥平行,整齐排列在河面上。这是桥的最初形态,秦人把它叫作汀步。一组好的汀步,看起来得是散置的效果。除了脚踩踏的一面,其他几面不能过于平滑,最好还带有斑驳青苔。石块大小也不用一致。午羊堰上的步石,虽是新安置的,乱中有序显自然。但毕竟溪面过于宽阔,少了些韵味。“小溪曲涧,用石子砌者佳”,明人文震亨在《长物志》里如此评价汀步。这是古代文人在园林造景里,对汀步的模拟和理解。

石门圩的拱坝像是一个引子,带我们沿溪南下,来到坐落在距其几十分钟车程的港头镇通济堰,那里有世界上最早的拱坝遗址—建于南朝萧梁天监四年(公元505年)的通济堰,也是中国最早的古代水利工程。

站在凉亭上向外看去,通济堰辽阔的河面尽收眼底,但它是如此普通,比刚见到的午羊堰更加朴素,完全很难把它和“朝廷调兵3000人,历经3年修成”“惠及农田2000余亩,范大成汤显祖等名臣立碑称颂”等联系在一起。

石门圩廊桥内部 时思寺的大雄宝殿

如果说松阴溪的新廊桥是石拱桥拿桥屋作为伪装,“廊桥之乡”庆元县的兰溪桥可就算得上原汁原味的古廊桥了。这座全国现存单孔跨度最大的木拱廊桥始建于明代万历二年,并重建于乾隆四十九年。类似抢救山西著名的道教寺院永乐宫,这座因为建造水库而被迫整体搬迁至此的红色古桥,非常和谐地横跨在瓯江支流松源溪之上,融入更加浓郁的山水里。有意思的是,附近的村名竟然就叫鱼口。

兰溪桥最值得玩味的,是桥面上铺陈着一层厚厚的鹅卵石路面。附近有人走过,脚底下都能感受到地面有节奏地跳动,好似大家都是同舟人。这种路面也给你一种古镇街市的氛围,而两边的廊道,还真是有集市可以赶的。廊桥因为可以遮蔽风雨,从来都是村民赶集、社交、娱乐的一个共同空间。桥的一头,有女人在卖刚从山上摘下来的锥栗,而在桥的中心供奉神灵的小亭屋边上,有个老人背对着行人看起了闲书。

西洋殿边上,正在锄地的农民告诉我,过去的农历三月十七,这里每年都有很热闹的集市。因为这一天是菇神吴三公的生日,附近景宁、庆云、龙泉三县的菇农都会来西洋殿拜祭,顺便赶集,购买山货。殿里还有大戏台,每逢七月初十,连着几天几夜会演当地的“二都戏”酬神。我突然想起,刚参观的龙泉青瓷博物馆旁边,有一个香菇博物馆。沿着溪水一路上有不少黑色的搭棚,门口那些像木桩一样码放着的,其实是废弃的香菇。只是南方电子经济太发达,视线之内,没有小贩设摊卖一片香菇。

吴三公本名吴煜,南宋龙泉人,年轻时与乡亲们常年行走在龙庆古道的茶木圩一带,在烧炭和采集野生菌蕈过程中,发现倒下的阔叶树皮层刀斧砍伤处会出菇。后来他就搭棚建寮砍树试验,总结出了砍花制菇的特殊技艺并传授给乡亲。渐渐地,受惠于香菇种植的菇民,开始把吴三公尊奉为菇神,建庙祭拜。

通济堰的闸门

菇神信仰是中国民间信仰之园里的一朵奇葩,但就像需要躲避风雨的廊桥一样,它的出现依然和古代处州这片地区山高涧深的地理条件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无法获得充足的耕地,以及拥有适合菌类生长的山地环境,从这片区域出发,香菇种植在类似的南方山地迅速蔓延开来。但没有完全掌握香菇种植技术的菇民,依然需要靠运气吃饭,菇神崇拜应运而生。一个满足祭拜、社交、互市和娱乐的神殿,自然就选在了临水架桥的村头。

我们最后的一站—景宁县大漈村护关桥以及时思寺,更是把祭祀和水源紧紧联系在一起。护关桥飞架于龙溪之上,桥屋共分三层,从下而上依次盖出了一个全国独此一家的三层神像楼阁:一层关帝庙,二层文昌阁,三层魁星阁。

“漈”字还保留在浙南闽北方言里,一般作“水边”或“瀑布”解。但查文献可知,漈有时也是祭的假借。我不是文字专家,暂允我勉强附会一下:一条气势如虹高达百丈的瀑布,难道不会震慑古人,让人顿生拜服之感?用笔画拼凑起来的神殿,总是早于泥土与石块。

相比西洋殿的关门大吉,护关桥至少还能让游客在一层廊道上透过窗格与里面的关老爷打个招呼。塑像的邊上,歇着一台轿子,看装饰,像是用来抬新娘的。轿子的边上,是一个抽水用的水泵,露出碗口大的管子,把观看的视线一下子拉回了人间。

西洋殿殿门上的飞檐翘角

据村民讲述,大漈村是北宋年间从汉地迁入的梅氏家族建立起来的村落。明以来,附近银矿的开发引来无数窥觊者,平静的山谷里响起了枪声。为保护村里的人员和财产安全,水上的护关桥应运而生。

关老爷保平安,文昌阁与魁星阁负责村里的文化建设。村里的读书人也争气,宋以来,村子里出过两个进士以及几十个举人,历届的册封,时思寺里的梅氏宗祠都有记载。事实上,时思寺也是儒释道三教合一,寺庙里面各有祭奉。

时思寺的入口处,有一棵被雷击后依然顽强活着的柳杉王,树龄有1500多年。柳杉是制作廊桥的主要木料来源,过去的桥头碑文,或廊桥的提梁上,都会发现某某捐杉树多少棵的记载。无论在廊桥上加盖多少层阁楼加以防护,相比石头砌出来的桥,木制廊桥还是脆弱短命的,至今最古老的木廊桥,国内也就500多年,国外最长的,也就700多年。廊桥的脆弱是它的特性之一,我们保护它,也是要呵护这份脆弱。

01 护关桥上的关帝塑像 02 兰溪桥03 村里用来抬牲口的用具

最近,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刚刚闭幕的“栋梁—梁思成诞辰120周年文献展”,披露了梁思成对1950年代有关部门破坏性地以修旧如新的方式抢救赵州桥的做法曾提出自己的批评意见。我孤陋寡闻,70多年后才听闻此事。今天,这座1400年的古桥,因为结构和工艺的改变,已经不再是原来梁先生所见到的那座赵州桥了。我们到底需要一座什么样的桥?也许,重要的不是桥本身,而是我们对待桥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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