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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瓷

2021-11-09张建春

安徽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米汤瓦房瓷瓶

张建春

那年,冬天的雪大,迷迷茫茫地封了门。天黑下来,祖父去收门,见场地下沿,有一个黑黑的影子躺在地下,在雪地里特别戳眼,祖父冒雪走向前去,是一个倒卧的人。

祖父不吃惊,这年头饿殍不鲜见。祖父还是低下身子,用麻木的手探访倒卧人的鼻息。还有口气!这倒让祖父大吃一惊。

祖父一把拖了倒卧的人向家门拽去,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犁痕。

不用说是饿坏了。祖母看了祖父一眼,再望了眼倒卧的人,忙去缸里抓米,先抓一把,想了想,又添了一把。祖母生火熬米汤,火在灶洞里急急地舔。祖父也忙,把倒卧的人平放在床上,不忘给他盖上家中唯一的一床薄薄的被絮。

祖父撬开倒卧人的牙关,祖母把米汤一勺勺倒进他的口中。倒卧的人喉节蠕动,一碗米汤灌下去,倒卧的人长长嘘了一口气,哦——啊,醒了。

祖父和祖母互望了一眼,他们也饥肠辘辘,还是会心地笑了。

倒卧的人开口了:我叫羊,多谢了!

祖父回了句:哦,羊朋友。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羊朋友摸摸周身,把手指向门外。祖父明白了,走进黑了的雪地,随之拎回了一个蓝花布包袱。羊朋友一把搂进了怀里,搂得紧紧的。

羊朋友在祖父家住了三天,祖母还是天天熬米汤,一顿两把米,先紧了羊朋友喝。羊朋友也不客气,一口气喝一碗,再一口气喝一碗。喝完了,再紧紧搂着包袱。

第四天早晨,羊朋友不见了,门口的雪地上的脚印深深地通向了大路。

羊朋友走了,祖父发现堂屋的桌子上多了个青花瓷瓶。祖父早发现,羊朋友搂着的包袱里是个瓷瓶。

瓷瓶留下了,青花的包袱带走了。

祖父望着雪地,野外一片白茫茫,不见个尽头。瓷瓶戳在桌子上,冷冷地泛着光亮。

祖父自言自语:放这吧,存着,存着呢。祖父年轻时走南闯北,知道青花瓷瓶的重量。祖父也因此指望着羊朋友回头。

羊朋友没有再回头,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不在了?

吃饱饭了,祖父开始谋划,将家中的土墙草顶的房子翻建了,这是祖父的一个梦想。

没钱,去不远的山砍荒草,一担荒草能卖上八角钱。祖父思谋,砍上几个冬天,或许能攒上买瓦的钱。

瓦买了一堆,就差砖的钱了。不可预料的是祖父吐血了,再也砍不动荒草、挑不动荒草了。

还是冬天,一个人进了祖父的门。说想买祖父手中的青花瓷瓶,开口出价五百元。祖父把青花瓷瓶从旮旯里取出,灰积了一层,擦干净了,还是清朗明丽。祖父心中算了一笔账,五百元是六百多担荒草,足能盖三大间一砖到顶的瓦房。

祖父的三间草房快趴架了。祖父望了眼透亮的屋顶,长叹了一声。祖母也在边上,续上了一口叹息。

祖父紧接着回了句话:不卖。祖母摇头:不卖。來人以为给钱少了,忙加价,八百,一千,一千五……五千。祖父和祖母还是不卖,祖父态度坚决,又含糊不清:不值钱呢,两把米的钱。

祖父没住上瓦房,在土墙草顶的屋子里咽了气。临死前指着青花瓷瓶,说:存着,存着呢。祖母懂祖父,说:说不定,羊朋友会回头,人家的东西。

祖母也是想住上大瓦房的,她接着做添砖加瓦的事。不过祖母不卖荒草,祖母身子弱,只能从牙缝里省,从鸡屁股里抠。砖添置了些,但离砖墙瓦顶远着呢。

打青花瓷瓶主意的人又来了,张口给一万。祖母惊得合不拢嘴,鸡蛋一角一个,一万元可是十万个鸡蛋。一万元如若盖砖瓦房,可盖一溜十多间。

祖母不置可否,来人急了,一五一十加价,加到了十万元。祖母还是决绝地摇头:不卖,不值,两把米的事呢。来人骂了一句,悻悻地迈出门,不忘回头,就这一回头,虚弱的门差点被刮倒了。

祖母决心起房,房翻建了,但仅是土坯,半瓦半草的房子,可也明亮、结实多了。

祖母死在她翻建的“杂交”房里。死前,祖母没忘青花瓷瓶,擦亮了,放在她的面前。祖母交代:存着,存着,两把米呢。

青花瓷瓶传到了我的手里,我早住进了单元房,窗明几净,青花瓷放在了耀眼处。依然有人上门,开口五百万。不卖,给价千万,再不卖,又升价。

我哈哈大笑:不值钱的,我爷爷、奶奶说,两把米的事呢。我把故事和来人说了,来人眼中有泪,说:存着吧,祖父瓷。

祖父瓷放在耀眼处,我常听到两把米相互摩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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