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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 哥

2021-11-07

海燕 2021年11期
关键词:石径娘娘伯伯

文 卓 然

和哥姓孔,小名小和,大名孔宪文。

在我们村子里,一般都喜欢叫小名,即使叫小名,也很少连名带姓一起叫。带了姓叫,比如“孔小和”,听起来庄重,却有一点生硬,有一点冷漠。不但不带姓,也尽可能不带“小”,倘若带了“小”,就会显得轻蔑,或者疏慢。更有甚者,或是带了怨气怒气的,或者是带了仇恨的。只叫“和”,是亲切,是亲近,是平易,是随和。我们庄稼人,似乎只要亲近与随和就够了,所以我的父亲总是叫“和”,我则叫他“和哥”。

至于大名,叫的人和被叫的人,大都有些身份和地位,不是文化人,便是生意人,或者当官。有了地位和身份,似乎就再也不可以叫小名,叫小名他们会害羞,会觉得丢人,会有一种耻辱感。就好像你知道他们小时候也穿开裆裤,也吃过巴巴。巴巴是我们这里的土话,就是小孩屎。

对于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一般都叫大号,虽然带些尊重,却多是敬畏,或者内心里却很鄙视。不过在他们自己,却是相互抬举。抬举人,也抬举自己。

毕竟是孔氏后裔,和哥也读书,也识字。和哥读《红楼梦》,读《西游记》,读《水浒》,读《三国演义》,也读《三国志》。不光读,还常常念。自己念,也念给人听。夏天的树荫,冬天的火边,他拿着书,一段儿一段儿地念。他念书不像我们念书那样,他念出来的声音很好听,像吟唱,把字音拖开,拖得婉曲细长。他并不是念给他人听的,他只是自己念自己的书。庄稼人虽然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却喜欢听他念。大概觉得念书的声音好听吧,或者因为自己没有念过书,想感受一下读书韵味和气氛以解未曾念过书的饥渴。和哥有时候会放下书,讲一段书里的故事给人听。不管哪一段,他都能讲得很耐听。

和哥没有上过学,不知道他怎么就有那么高的文化。在我们小镇上,他简直就是一个谜。和哥既然认得那么多字,也就应该算个文化人。可是和哥有文化却没有地位,总是在我们这些庄稼人里转,因此人们就只知道他的小名。至于大名,大概自从起了那个大名就没有人叫过,只是徒有其名而已。我们许多庄稼人都是一样的,起个大名,都被湮没在岁月的烟尘里。

我知道和哥的大名,是在清队时。那天黑夜村上开会,黑压压的人群里,治保主任猛然喊了一声:“孔宪文。”从此,我知道和哥大名叫孔宪文。不过,让我想不通的是,治保主任喊孔宪文时,声音虽然并不比喊其他人低,也是一样的严厉,一样的让人惊心,但我却听得出来,那一声很严厉的喊声中却隐隐带有一丝颤音,夹杂有一点柔和。我不知道别人听出来了没有,我听得很分明。这在我心里,也永远是个谜。

然而,和哥总算没有白活,终于有机会让人喊了一声大名了。虽然有一点让人胆寒,不过,和哥却很平静。和哥平静地答应一声“到”之后,治保主任接着就让他站了出来。

和哥仅仅站出来过一回,之后便没有了下文。治保主任那一次之所以让他站出来,是因为他当过兵。至于当过什么兵,大概都说不太清楚,所以只说他当过兵。当过兵,却没有摸过枪,没有上过火线,因此也就没有罪恶,所以也就只是陪着其他对象站了一夜。那一夜,和哥始终是平静的。和哥的平静并非对抗,和哥的平静是和哥的素养,是和哥的自信。

和哥家住在码头上。

偏安在山坳里的一个村子,能有“码头”,好像很了不起,其实我们所说的码头就是河堤。我们村子里的河道不少,但七沟八叉都是季节河,平时几乎没有水,一到雨季,山洪暴发,顿时滔滔,会给村子里带来水患。为了防止洪水,只要有沟河,就会有河堤,我们习惯叫码头。夹河两岸,几乎家家都筑居河堤,但却唯有和哥他们家住的地方叫码头上。和哥所在的码头上,前边是大箕河,右边是后河,两条河夹出一个堤角,高岸若危,很是轩昂,是我们村子里最具气概的一段码头。

我住的地方叫藿谷洞。从藿谷洞到码头上,有两条路,一条是顺河滩往西,走大约二三十步,转身向北,上一个小小的陡坡,就算上了码头了。上到码头上就可以看见一条弯弯的小路。小路弯弯,很瘦。有一点稚气,有一点柔弱,婉若一条古典画痕。

小路上面铺的石头是极其不规整的,但石头缝儿却并没有用泥灰抿死。绕着每块石头的缝隙中,是一圈一圈黄褐色的泥土,疏松的,滋润的,带油性的泥土。宿根草,小棒槌儿,紫色的马莲,淡蓝的冰冰花,把石头块围起来,一圈一圈,像是给每一块石头都镶了一个翡翠的边。不知道是懒得敲打,还是匠心独运,工匠们居然能把那些极不规整的石头块砌得那么好看。石头缝里应时开出来的各色野花总是明媚的,总是笑的。当然也难免有带一点忧郁的,带一点怅惘的。尤其是雨天,纤纤细细,小石径居然像是小青姐姐端午节戴在手腕上戴的花索。

插图:李金舜

小青姐姐是和哥的妹妹,又白净,又秀气,长长的辫子,细细的腰,有一双好看的眼。但小青姐姐总是把头低着走路,把一双好看的眼睛藏着。当小青姐姐把眼睛藏起来的时候,日子就会显得格外阴郁。

和哥在家的时候,小青姐姐是欢乐的。和她的哥哥一起,四只小手合力握着一个杵柄,捣碓臼,舂玉米,舂大麦,舂粟米。哥哥是满脸的汗水。妹妹也是满脸的汗水。哥哥与妹妹的汗水会掉到码头底下,掉到河里,变成河水;哥哥与妹妹的笑声也会掉到码头底下,掉到河里,变成水声。难怪小河日日夜夜淌流不断,难怪小河日日夜夜都在叮咚唱歌。

在没有和哥的日子里,小石径常年是寂寞的,是孤独的,是忧伤的,只有小青姐姐一个人常常在小石径上徜徉。小青姐姐也常常坐在小石径旁边,倚着那个一句话也不会说的石碓臼,展着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捋辫子,撷花,不时会采一朵马莲,或是一朵蓝色的冰冰花,插在黑油油的辫子上。黄昏显得越发寂寞,也越发忧伤。

忧伤的时代。忧伤的黄昏。忧伤的小青姐姐。还有,小青姐姐忧伤的心。忧伤的小青姐姐一直想等她的哥哥回来。战争不是已经结束好多年了吗?

和哥仍然在外头当兵。当兵就是打仗。一段时间里,小镇西边就打过好几次仗,不知道谁与谁打,只知道枪声岑寂之后,漫山遍野死的都是年轻人。

战争如此惨烈,和哥还能回来吗?

细雨霏霏,小石径总是湿漉漉的。踩着小石径走,不用走多远,就会看到一棵柿树。还有一棵,是软枣树。我知道,长在村子里的柿树结的柿子小,山上的,地里的柿树结的黍黄柿个儿大,晶莹剔透。村子里的柿树结的柿子个儿小,皮色乌青,像个病儿,怎么漤也漤不甜。即使晒成柿板,也还是涩涩的。有人说,软枣树是柿树的母树,我想,也是。柿树不就是从软枣树嫁接过来的吗?其实,那棵软枣树,又细,又瘦,一点也不像母亲,倒像是一个待字闺中已经老去许多岁月的黄花女儿。就凭那立在秋风中的影子,便像一个老处女,是很难再“嫁”出去了。其实在我看来,那棵老软枣树却一直是一个未曾出阁的女儿。既未嫁,固是不懂风情,只结些指头肚儿大的小软枣,涩涩的,有一点苦。和哥说,“软”是它的性格,“枣”是它的追求,谁一辈子不想活得像一个甜甜的枣啊!然而它却总是涩涩的,有一点苦。那是它的命。一棵柿树,一棵软枣树,像是母子二人,就那样立在风中雪中相依为命。年景不好的时候,堆伯伯会在秋天把一树软枣都“摇”下来,也把那柿子用卡杆卡下来,让堆娘娘拿秕谷一起在碾上碾成甜糠,用来度荒年。年景好的时候,也有没被堆伯伯摇落下来的,就在树上一直长到冬天,皱皱的,黑黑的,样子实在是丑。很丑很丑。不过总还有一点甜味,那是生命挣扎的结果,总算是有那么一点点出息。到深冬时节,堆娘娘自会让堆伯伯用杆子打下来,收拾到荆条篮子里,只要有孩子们到码头上去,堆娘娘总要抓一把软枣给孩子们。

堆伯伯与堆娘娘非常喜欢孩子,他们很希望有孩子能常常到码头上去。也许,只有孩子们的嘻闹,方可驱散他们对和哥的思念。

那么,和哥在哪儿呢?早些年的时候,和哥就说一定要去当兵,要自己出去找一个出息。然而,一去多年,竟杳无消息。

码头上太偏僻了。那柿树与软枣树就静静地长在小石径的右侧,树下有一盘石磨,一盘石碾,没有人使用时,石磨与石碾就安安静静地闲在树荫里。

小石径的左边,临河的残墙下,是那个石碓臼,蹲在那里,孤孤单单的,很执着,有一点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意思。

小青姐姐未嫁的时候,会常常倚着碓臼扎花儿。那些日子,就仿佛都是小青姐姐扎出来的,既鲜艳,又活泛。自从小青姐姐出嫁之后,日子就越发闷人了。偶忽也会有鸟儿叫,过后却更加岑寂。

和哥终于回来了。

和哥终于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公元1951年了。遗憾的是,等到和哥回来的时候,小青姐姐已经嫁人了。

是和哥忘不了家门口的那个碓臼吗?小石径从此也就不再有那种淑静了。

和哥回来的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一村子的人都很惊讶。

战争是惨烈的。不管是被抓了去的,还是动员了去的,也不管是哪个军,很多人都没有回来。没有人,也没有音信。天南地北,不知道骨肉在哪里,不知道孩子们的灵魂都失落在哪里。

然而,和哥却终于回来了。

虽然因为腿病而不得不拄一根棍子,但到底还是回来了。

和哥回来的时候,小青姐姐也曾回娘家来过,拖大带小的,已经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回来也只是看看,看看堆伯伯和堆娘娘,也看看她的哥哥。至于小石径,不会再去徜徉了,小石径已经忘了,少女情怀已经不再了。

和哥回来,邻居们都觉得是堆娘娘的一件喜事,便纷纷去看望和哥,去给堆伯伯和堆娘娘道喜。

堆伯伯面容清瞿,一撮瘦瘦的山羊胡,一个很温和的老头子。堆娘娘个子大,云盘脸,慈祥如菩萨。

和哥家的院子里长着一棵红果树,高高的,遮了整个院子,阳光只能透过树枝与树叶的缝隙,一点一点地洒到院子里。树冠太大了,院子里容纳不下,便从西边的院墙上伸出去,垂到后河的上空。中秋节将要到来的时候,红果还是半青半红的时候,我们这些淘气的孩子们会在后河的河道里用小石头砸红果。小石头落到堆伯伯的院子里,堆伯伯先是咳咳痰,然后隔着院墙沙哑着嗓子喊:“谁呀?怎么敢往院子里砸石头啊!”听见堆伯伯说话,孩子们便会跑掉。

真是可怜,偌大的一个村子,几百户人家,就只有那么一棵红果树,让一村人巴巴地望着,盼着。中秋节的时候,能吃一个酸酸的,略带一点甜味的红果,那是一种福气。中秋节到来的时候,堆娘娘会让堆伯伯摘一些红果,她就用水裙兜着,去送给邻家。一家一把,邻家接住,但谁也舍不得吃,留着,以时鲜蔬果祭月。

深秋时候,熟透了的红果会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砰”地掉一个在地上,掉在院子里的青苔上。小青姐姐在的时候,堆娘娘就让小青姐姐把那些落下来的红果一个一个都拾起来,切成片儿,晒干,收藏起来。到夏天,到人们念叨“槐花开,麦根烂,大人小孩都遭难”的那很让人恐怖的暑天,堆娘娘会抓一把红果片,摘一把青青的竹叶,去送给邻居,给孩子们熬水喝,说是可以消暑气,防痢疾。在我们村子里,除了寺庙,一般很少有竹子。和哥的院子里能有一蓬竹子,总让人觉得很稀罕。竹叶青青,不分夏天也不分冬天,即使大雪纷飞,也总是竹叶青青。

堆伯伯和堆娘娘的好人缘也还不仅是因为红果片与青青竹叶。堆伯伯和堆娘娘勤劳,善良,慈厚,身上有一种美德,散发着一种光,散发在码头上,一直能散射到四邻之间。

弯弯的小石径是宁静的。码头上是宁静的。宁静的码头。宁静的三口之家。

生命最蓬勃的季节是夏天,是一个最让人不得安宁的季节。

夏天,洪水什么时候会有,是说不定的。也不一定在下雷暴雨的时候才会有洪水。有时候太阳还当头照着,人们还在河滩晒着一铺铺的麦子,洪水便会不期而至。

我们把那不期而至的洪水叫大河。

大河来的时候,开路的那一部分,我们叫大河头。大河头是从容的,是悄无声息的。悄无声息的大河头像一条大蟒蛇一样,以腹贴地,匍匐在干涸的河滩上,涌动着,蜿蜒着,在河滩干涸的石头缝里,寻寻觅觅。

大河头悄然过去之后,跟着的便是汹涌的洪水,便是澎湃的水声,便是高举着浪花,怒吼着,咆哮着,裹挟着石头与枯树,翻腾着,撞击着,捱捱挤挤,吵吵闹闹,一路狂奔。

不管白天黑夜,即使宵分时候,澎湃的涛声也能惊动全村人。人们都披了衣裳,打了雨伞,跑出来看河,看汹涌澎湃,看洪流滚滚。那水势,那水声,不是一般的恐怖,那是很有一点刺激和恐怖的。看河的人虽然不少恐惧,但总是激动,血也如那洪水,涌动着,澎湃着,奔流着,还不停地呐喊着。虽然激动,却很少有人敢站到河堤的边上去看那汹汹的洪流。胆子大的或许也敢试着靠过去,似乎不往河堤边边上站一站,便不足以显示他们的胆子大,也不能够刺激他们的激情。但是刚刚站过去,便不得不赶紧往后退。只要站过去,他们立刻就会发晕。奔腾的水势,让人有逆着水流往上游飞一样的感觉。起初或者只是感觉,但不知不觉就会站立不稳,就会晕倒,就会掉到滚滚洪流中去。我们都亲眼见过这样的悲剧发生。

从晋普山上扑下来的洪水,与后河扑下来的洪水,正好在码头那儿相遇,相遇在码头的那一个角上,二水相激,砰然可怖。

每当洪水下来的时候,和哥就会把正在读的书放下,拄着那支矮矮的棍子,倚身在码头边那道颓墙上,看那滚滚的洪流,看那汹汹的洪流,听那轰然如雷的水声。临河只倚着一道颓墙,他居然能够不动声色。沿河两岸挤挤攘攘,人声鼎沸,他却只在码头上与残壁相依,样子近乎呆滞。多少年之后,和哥便成为我记忆中的一个问号:滚滚洪流,为什么在和哥心里就激不起一波涟漪呢?是和哥的心死了吗?

那时候,和哥才二十多岁。

才二十多岁的和哥,心怎么就会死了呢?

不是说和哥想当兵吗?不是说和哥当兵是为了有个出息吗?怎么当兵回来,心就会死了呢?

不过据我所知,和哥的心并没有死。至少,和哥在看河的时候,心是没有死的。当然,他也并没有临河不惧的胆子,他是紧紧倚了那断墙的。那堵断墙,像是码头上的一道老长城,断了不知道几回,又续了几回。太古老了。砌石头的土早已被苍苔紧紧护着,风雨也奈何不得的。和哥就把他的身子,他的心,他的生命,都倚了那堵古老的断墙。他是不得不把他的心和生命都倚了那断墙的。

非常奇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远看和哥。看和哥把他的身子,他的心,他的生命,一起倚着那一道很古老的断墙。

有时候,和哥会一个人对着河说话。说是说话,其实很像是吟,很像是唱。我曾经细细听过。和哥吟唱的居然是《诗经》,是《诗经》中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时候,我不懂《蒹葭》是什么意思,也不懂得和哥是什么意思。我曾经问过和哥,和哥看看我,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只是对我说:“人,就像一条河。”

和哥说的时候,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但我却真切地听见和哥是这样说的。

当然,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把脸朝着我,眼睛也没有看着我。他也许不是对我说的,他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但我却以为他的话就是对我说的。也许,他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告诉我他所知道的一切,但他却把所有的话都咽回到肚子里,只借着河,说了那么一句话;也许,他想告诉我,他想让我知道,他的心并没有死,他的心也还如眼前的大河一样,是活的,是奔流着的。但是,我当时并不理解和哥的话所包含的深意。不过,我却明显地感觉到,和哥的心是真的没有死。乃至在我的心里,在我整个人生当中,我都没有感觉到和哥的心是死了的。即使和哥已经去世许多年了,我都一直以为和哥的心与大河一样,永远是奔流的,永远是澎湃的,永远是汹涌的,永远是充满活力的。

我在和哥看大河的时候,同时也看和哥,常常站在离和哥不太远的地方,看那个若谜若梦的和哥。

大箕河与后河应该算是两条季节河。

那时候,水是充沛的,虽然属于季节河,春季和秋季,河滩上也会常常有流水潺湲。到了冬天,也会有琉璃一样的冰铺满河滩。

镶满了琉璃一样的冰的河滩,整个冬天都是孩子们的乐园。一张张小脸冻得通红,小手也冻得通红,然而搓搓冰一般的小手,笑声就会飞过冰面,身姿像小小的燕子一样,飞过冰面。孩子们会在冰上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会在琉璃一样的冰面上穿梭一样地滑过来又滑过去。

实际上,结了冰的河滩也不仅只是男孩子的世界,女孩子也会去玩冰。年轻的小伙子与年轻的媳妇们也会去。只是,年纪越大,越是小心翼翼。只是小心翼翼感觉一下冰上的欢乐。

和哥无法走近冰上的欢乐,也像看大河一样,只能静静地立在寒风里,倚着码头上那半截断墙,远远地看。不,不是看,是欣赏。和哥很会欣赏。和哥会欣赏生活,欣赏自然,欣赏人。和哥说,人世间哪儿都好,只是你有没有发现的眼光,只怨你不会欣赏。

和哥说,“发现与欣赏,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水平。”

和哥说这样的话,让村上大多数人嗤之以鼻。欣赏,不就是看着好吗?还用得着去发现啊,自己家里就有,自家的女人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风光。

是的,庄稼人看着自家的女人好,看着自己的孩子好,看着自己的耕牛好,看着自己的那一片田地与庄稼好,看着自己那片低低的屋檐好。这就足够了。

然而,和哥却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没有耕牛,也不能够种出一片好的庄稼来。

和哥只能站在河边的码头上欣赏人家的女人吗?不。他又不像是在欣赏女人,他时常把目光投到隔了河的南岭,与南岭同在的蝴蝶山,与蝴蝶山共风雨的那棵大松树上。和哥是有所寄托的。

堆娘娘在世的时候,和哥在生活上是有依靠的。堆娘娘会给和哥把衣裳洗得很干净,会把豆叶菜在河里淘出来,满屋子的清香。然而,堆娘娘去世了。

堆娘娘去世的时候,做了两小缸豆叶菜。为什么一定要做两小缸豆叶菜呢?堆娘娘怎么就知道她死了之后,撇下的这父子二人就一定不能够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呢?

因为腿病,和哥不可能走到冰面上去。他的腿病无法让他走得更远。但他的心却总是很远很远的,尤其对时间敏感,他常常说:“公元前,或者公元后……”

因为不能到处走动,和哥就在他宁静的码头上静静地读书。先前见他读的是:三国、水浒、列国、红楼、西厢。人说和哥读得都是闲书,但后来读得就不是闲书了。《论语》《孟子》《国语》都是正经书。再后来,和哥读《数学》,读代数、几何,也读物理、化学。冬天到来的时候,和哥就在暖暖的屋子里,在炕头上,他依然一边读书,一边说给我们听。很多都是我们听不明白的,但他不管我们听懂听不懂,他只管说他的。记得有几回他还说到《春秋繁露》和《白虎通义》,说到《礼运记》。他说“天人合一”,说“人者,天地之心也。仁,人心也。人而不仁,则天地之心不立矣。为天地立心,仁也。”说“天地不仁,以天下为刍狗。”和哥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些只会拔草根的人不知所云,便会打呵欠,便会陆续走开。我们这些孩子辈的,却会留下来,留下来是想听懂他说得是什么,但终究没有听懂他说的意思。不过,我们还是觉得好玩,像听牛羊叫唤一样,像听鸟儿叫唤一样。

村子里也曾让和哥到书坊去教书。都说和哥肯定会教书,和哥也真的会教书,村干部高兴,学生,家长,都喜欢和哥教书。和哥能以教书糊口,堆伯伯堆娘娘也高兴。和哥却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教三天两后晌呢。”他说他不会在学校待多长时间的。为什么?和哥不说,只是苦苦地笑笑,轻轻地摇摇头。我是相信和哥的。果不其然,教了几个月书,村上就让和哥离开了学校。和哥依然回到码头上,倚着落日余晕,倚着那堵老墙,俯看那河滩上的清流不断,俯看清清河水里倒映着的少女和少妇们或者洗衣裳,或者淘菜的窈窕倩影与若素清姿,看孩子们在蓝幽幽的河滩上笑着嬉闹。女人们的笑声不时传过来,孩子们的笑声也不时传过来,都能让和哥打一个激灵。

看河时,和哥总没有忘记他的书本,倚着那堵老墙,手里总有一卷书。

难道和哥想从书本上找到一条路吗?找到一条没有腿也能行走得很远的路吗?

和哥好像是个谜,和哥好像有个梦。

像河一样,也像冰一样。

码头上的宁静,是因为路,路阻碍了孩子们,也阻碍了成年人。

因为路,并不是没有路。去码头上有两条路。母亲们是决不允许孩子们经过河滩到码头上去的,他们常常担心什么时候会有洪水滔天,洪水吞噬了他们的孩子。至于村子中间的那条小路,是要从那一片庄稼地通过去的。那时候,村子里会有一片又一片的庄稼地。屋宇田舍,不知道哪儿是村子,哪儿是田园。给人的感觉好像那才是乡村,那才是家园,那才是生命与灵魂得以寄存的地方。但是在孩子们眼里,那一片一片的庄稼地却无限广袤,无限幽深。高粱苗小的时候,那一片庄稼地空旷得让人害怕。高粱长高了的时候,黄鼠狼和狐狸会藏在高梁荫里伺机偷鸡。我就在那里见过一回黄鼠狼,金黄色的,油亮亮的细毛,小小的,样子有一点娇弱,有一点让人怜爱。听母亲说,黄鼠狼没有骨头,腰身柔软得像一个细细的棉花卷儿,只要有个洞,只要风能钻过去,黄鼠狼就也能钻过去。黄鼠狼的胆子是极小的,逃生的速度又快,倏然一闪,就像从黑暗里划过去的一个流星,给人留下的只是一个金黄色的影子。听和哥说,世上最好的毛笔就是用黄鼠狼毛做的,用黄鼠狼毛做的毛笔叫“狼毫”,写出的字来遒劲而方正,这就越发地让人爱怜那小东西。黄鼠狼胆小如鼠,但毕竟是“狼”。乡间传说,黄鼠狼咬鸡的时候,鸡都来不及叫唤一声,而且也并不见血,甚至连伤口都不知道在哪儿,就能把鸡血吸得很干净。我原先怜爱的黄鼠狼,在传说中变得不光可恶,而且吓人。

除了黄鼠狼,还有狐狸。我虽然没有见到过,但却见到小路边有过一摊一摊带血的鸡毛。大人们告诉我说,那就是狐狸的劣迹。

除了有黄鼠狼与狐狸,还有最让人恐怖的,就是小路旁边那个坟丘。矮矮的坟丘是用青砖白灰砌的。风吹雨摧,青砖不再青,白灰也已经不再白,与荒草一色,远远地看一眼就会让人落胆。

黄鼠狼、狐狸、坟丘,阻隔了孩子们到码头上的小路,阻隔了我想到码头上的路。阻隔了孩子们,不能到码头上去听和哥讲“公元前”与“公元后”的许多故事。

自从堆娘娘去世之后,那平和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那温暖的三口之家就再也没有了。堆伯伯与和哥,爷儿俩就端开锅,分开过日子。一人一个灶,一人豆儿大的一个小铁锅,抓一把米,放一点野菜,在锅里熬,像熬岁月一样熬。

人生煎熬,岁月也煎熬。

堆伯伯把晚年的余响寄托在锄头上。田间劳动之余,回到家里佝偻着腰烧火做饭,然后就坐在院子里的红果树底下给自己补鞋。补着补着,就仰着起头看红果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一点头一个盹,不知道打多少个盹,就回到家里,也不点灯,和衣躺下。躺是躺下了,也拉了那条糊了油一样的被子盖在身上,但却很想入睡。辗转反侧,就从屋顶上的缝隙中望天上银河高耿。迷迷糊糊,天就明了。

随着生产队铁板敲响,堆伯伯不得不起身扛了锄头上工。同样做一天活儿,由于年老体弱,只能挣六七个工分。老人家也有怨言,但怨只管怨,怨却只能背地里言。倘若让队长听见,六七工分就会变成五六工分。

堆伯伯与和哥,亲父子,居住在码头上的一个院子里,却形同陌路,谁也不与说搭话。小院子里黑天白天,只见两个身影晃动,却没有语言声,也没有笑声。不是平静,也不是清静,那是寂寞,人生的寂寞。

我曾与堆伯伯谈起和哥,我很想通过堆伯伯了解和哥。堆伯伯对我说,和哥要是真正去打仗,立个军功也好。但和哥居然没有上过前线。堆伯伯对我说,和哥出去当兵,没有走到前线,就被首长留下,日夜伴着首长的女儿,也写字,也念书。堆伯伯说,和哥的腿,是因为和部队首长的女儿好的结果。好也没有什么,年轻人,都好过。但是,和哥与那姑娘太好了,太相爱了。夏天,在没有关窗户的闺阁里睡觉,着凉了,受风了,腿坏了。堆伯伯说,人家姑娘有文化,就教和哥。和哥的文化,都是从那姑娘的闺房中学来的。

堆伯伯说和哥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一些从外地寄来的书。每次收到书,和哥都会很惊喜,会以为书里有一封“家书”。但总没有。

那姑娘后来哪里呢?后来怎么样了呢?堆伯伯说他不知道。后来的故事,当然只有和哥知道。但和哥却始终把那故事埋在心里,苦苦地埋在心底了。

听了堆伯伯那么说,我才明白和哥为什么常常倚着码头上那堵老墙看远处,看南岭,看蝴蝶山,看河,看着看着,就喃喃地念《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声音很小,很柔和,也很生动。每每念时,和哥都会带点郁郁的忧伤。

也就是听了堆伯伯的话,我才知道,和哥为什么从未对人讲过《诗经》。和哥所有的书我都可以翻看,为什么独有他枕头边那部《诗经》决不让我动一动。

岁月尽管煎熬人,和哥却耐得岁月煎熬。苦难悠悠,既不言苦,也不说难。

然而,堆伯伯却终于被岁月煎熬没了。堆伯伯不是饿死的,是撑死的。那一年,收了麦子,堆伯伯去碓臼上捣了一碗麦子,连麸带面做了一小锅面片汤。没有油,堆伯伯就捏了颗蓖麻籽在热了的锅底上擦了擦,烘了一点小蒜,放了一点灰灰菜。那面片汤就太好喝了,堆伯伯一口气就把两碗面片汤都喝了。但是,肚肠太瘦了,太没有力气了,居然连两碗面片汤也经不住撑。

堆伯伯被撑死了。

红果树底下的那个小小的院子里,所有的故事都是悲伤的。

悲伤的故事,悲伤的人。

和哥是别有寄托的。守着火,看着锅,手里总是拿着书。不过,那时候手里拿的已经不再是四大名著了。有史书,有医书,也有工具书。有河的时候,就倚到码头上那段颓墙上去看河。没有河的时候,就看书。和哥说:“看书与看河一样,都是看逝者如斯。”

和哥不教书时,村上人都认为可惜了。一肚子文采,从此就没有用了。不过,事情总会峰回路转。村里的剧团请和哥抄戏,教演员念角单。从那时候起,和哥也就属了剧团的人。外出演出,大伙总想要和哥一块去,搀着和哥,扶着和哥。剧团上人人都敬重和哥。给剧团抄写戏文,村里给和哥记工分。当然,戏文有限,工分也有限,不足以糊口。于是,和哥便学会了做木匠活儿,当然不是大木匠活儿,大木匠活儿和哥是干不来的。他站不起来,也没有那个力气。他只能做些小活儿,蹲着做,坐着做。最适于他的,是箍桶,箍水桶,也箍茅桶。和哥箍的桶很齐楚,很耐用,村上人都愿意买。只是,因为活儿做得细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才能箍一只。不管能做多少,总是能卖几个钱的。因此,他总还是不缺醋不少盐。

因为打水困难,和哥曾经想把我们附近的那眼水井改造成手动抽水,但因为缺少一支竹竿,我们又都没有钱买,所以终于没有改造成功。

和哥很会过日子。秋天,队里分下粮食来,他就计算好,每月吃多少,大月吃多少,小月吃多少;一日三餐吃多少,过年过节吃多少;夏天白天长,易饥,吃多少;冬天白天短,不易饥,应该吃多少。每顿都用一个小小的容器量出来,一点不可以多,少当然是可以的。偶尔随剧团外出,他就把省下来的那点粮食匀开,匀给这一年的每一个节日。因此,他的节日生活是“丰富”的。他用木板做了许多圆圆的盖子,把用来装粮食的缸缸罐罐都盖得严严实实,他说老鼠是绝不到他那里去的。因此,在许多家庭闹春荒无米下锅的时候,和哥却从没有断过顿。

我曾经对和哥说我想当画家,和哥听了很惊讶,说:“当画家?当画家可不是简单的事呢!”我问和哥怎么不简单,和哥说:“当画家首先得会欣赏风景。”和哥说罢,大概觉得有点后悔,就赶紧说:“其实,你是可以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你会欣赏风景的。”我问和哥自己会不会,和哥说他只会看河,河滩上的风景天天都是不一样的。

每当我回村的时候,总要去看和哥。我会远远地喊一声:“和哥!”就与和哥倚着码头上那堵老墙,说我们想说的话。

在我们想说的话中,我最想说的,是想问问和哥,他为什么一直喜欢念那很旧很古老的《诗经》,喜欢念《诗经》中的《蒹葭》,喜欢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不过,我从没有问过。问什么啊!那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不想触痛和哥心里的旧伤。

只是,河里的水渐渐少了,后来竟没有了。我也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和哥了,也没有听到过和哥念“蒹葭苍苍”那忧郁的声调了。

最后一次见到和哥,是我从城里回到村上的时候。那时和哥已经七十多岁了,依然拄着他那支短短的小棍子,也依然站得很直,只是有些微微地抖。并不是倚着那堵老墙,而是用手扶着,手搭凉棚,望着我。其实那天并没有太阳。

和哥说:“啊!是坤元吗?我眼睛不行了……”坤元是我的小名。

听和哥这么说,我的心就往下沉,有点悲观,有点感伤。我眼前的和哥,仿佛已经是一个梦……

当我再次回到村上,三弟告诉我,和哥死了。

我陡然一惊。问三弟:“和哥什么时候死的?”三弟说:“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当村上人都知道和哥死了的时候,人已经凉了,已经直了。只是,和哥依然躺在他的屋子里,静静地像睡着了。被子很干净,衣裳也很干净,屋子里和身上都很干净。书,还整整齐齐地摞在枕头边,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本书。我陡然一惊,问三弟:“是那本很旧的《诗经》吗?”

三弟摇摇头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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