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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东山经》校证

2021-10-28贾雯鹤

唐都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经文注音扶桑

贾雯鹤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神话研究院,成都 610066)

《山海经》是我国先秦时期的一部作品(1)参见贾雯鹤《〈山海经〉两考》,载于《中华文化论坛》2006年第4期。,全书篇幅不大,不到三万一千字,但内容丰富,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是诸多学科的学者需要参考利用的重要典籍。然而典籍在流传过程中,会不断产生讹脱倒衍的文献错误。这些文献错误若不经校正,将影响我们对典籍的准确使用。在先秦典籍中,《山海经》的文献错误尤为严重,亟待校正。前人曾经做过这件工作,如清代的毕沅就写过一部《山海经新校正》,把他所认为的错讹径直做了修改。当代《山海经》研究大家袁珂先生有《山海经校注》《山海经校译》和《山海经全译》等著作,为《山海经》文献错误的校正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研读《山海经》有年,发现它未经前人校正的文献错误尚多,曾撰系列论文予以揭示(2)参见贾雯鹤《〈山海经〉疑误考正三十例》,载于《中华文化论坛》2019年第1期;《〈山海经〉旧注辨正十九则》,载于《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19年第6期;《〈山海经〉及郭璞注校议二十八例》,载于《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6期;《〈山海经〉文献疏误举隅》,收入《神话研究集刊》第一集,2019年;《“刑天”还是“形夭”:基于〈山海经〉的考察》,载于《民族艺术》2020年第2期;《〈山海经〉旧注商补十三例》,收入《神话研究集刊》第二集,2020年;《〈山海经·大荒四经〉校议》,收入《神话研究集刊》第三集,2020年;《〈山海经·中山经〉校议》,载于《西昌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山海经·海内经〉校议》,载于《史志学刊》2021年第1期;《〈山海经〉疑难文献考校十二则》,载于《四川民族学院学报》2021年第3期;《〈山海经·海外四经〉校诠》,载于《四川图书馆学报》2021年第4期。。今以通行的郝懿行《山海经笺疏》为底本,对《东山经》的经文和旧注进行校勘,以就正于学界。

“其音如彘鸣”,王念孙校云:“《御览·鳞介十一》(卷九三九)无‘鸣’字”(3)此据王念孙手校本,今藏国家图书馆,下同,不再出注。。《南次三经》鸡山、《北次二经》梁渠之山、《东次四经》北号之山皆作“其音如豚”,豚、彘义同,则今本“鸣”字当为衍文。《正字通·鱼部》“鳙”字注引此经无“鸣”字,《广韵·钟韵》云:“鳙,鱼名,似牛,音如豕”。《事物绀珠》卷29“鳙鳙”条作“音如彘”,皆本此经为说,亦无“鸣”字。《集韵·钟韵》云:“鳙,鱼名,如彘,牛音。”据此经当作“如牛,彘音”。

《太平御览》卷939引此经无“疾”字,检此经,“疫”字下皆不缀“疾”字,《中次十一经》堇理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鹊,青身,白喙白目白尾,名曰青耕,可以御疫”[1]261,可证“疾”字衍也。

3.又南三百里,曰番条之山,无草木,多沙。减水出焉,北流注于海。(《东山首经》)

“减水”,郭璞注云:“音同‘减损’之‘减’”。郝疏云:“‘减’即‘减损’之字,何须用音,知经文必不作‘减’,未审何字之讹。”[1]157古人注音,引成语正读,既可以使用异字,又可以使用同字。郝氏未达古人注音之例,所说非也。

5.又南三百里,曰独山。末涂之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沔。(《东山首经》)

6.又南三百八十里,曰葛山之首。(《东次二经》)

此经皆言“曰某山”,或言“至于某山之首”“至于某山之尾”,不言“曰某山之首”,《太平御览》卷63、卷939引此经俱无“之首”二字,应据删。《西次四经》云:“又西百二十里,曰刚山。”[1]94下节即云:“又西二百里,至刚山之尾。”[1]95《北山首经》云:“又北三百八十里,曰虢山。”[1]106下节即云:“又北四百里,至于虢山之尾。”[1]107此经上节云“至于葛山之尾”[1]162,此云“葛山”,正与此经文例合,亦可证“之首”二字必为衍文。今本之误,当因后人见上节有“葛山之尾”,遂于此节“葛山”下旁注“之首”二字,传写阑入经文。

7.又南三百八十里,曰余峩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菟而鸟喙,鸱目蛇尾,见人则眠,名曰犰狳,其鸣自訆,见则螽蝗为败。(《东次二经》)

8.又南五百里,曰凫丽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姪,其音如婴儿,是食人。(《东次二经》)

郝懿行疏云:“《广韵〔·东韵〕》说‘蠪蛭’,无‘九首’二字,余并同。”[1]166《玉篇·虫部》“蠪”字云:“亦兽名。”《篆隶万象名义》“蠪”字云:“如狐,九尾。”此书据《玉篇》而作,似古本《玉篇》即无“九首”二字。郭璞《山海经图赞》云“九尾虎爪”,不言“九首”。凡此似可证此经古本无“九首”二字,疑为衍文。

何焯、王念孙亦校改经文“姪”作“蛭”,同郝氏。《广韵·东韵》及《集韵·东韵》“蠪”字俱作“蠪蛭”,《康熙字典·虫部》“蠪”字注引此经同。《类篇·虫部》“蠪”字则作“蠪蚳”,《正字通·虫部》“蠪”字注引此经同。“蛭”为“蚳”字俗体,犹“鸱”又作“鵄”,故经文当以作“蠪蚳”为是,与《中次二经》昆吾之山“蠪蚳”合。郭璞《山海经图赞》正作“蠪蚳”,可知郭璞所见本不误也。经文既作“蠪蚳”,疑今本注文为后人据误本所作也。

9.又南水行五百里,曰诸钩之山,无草木,多沙石。是山也,广员百里。多寐鱼。(《东次三经》)

“寐鱼”,郭璞注:“即鮇鱼”[1]168。鱼当出水中,而此云山多寐鱼,恐有脱文。下文孟子之山,“是山也,广员百里。其上有水出焉,名曰碧阳,其中多鳣、鲔”,与此经句式一致,可证。

10.又南水行七百里,曰孟子之山,其草多菌蒲。(《东次三经》)

11.又南水行九百里,曰踇隅之山,其上多草木,多金玉。(《东次三经》)

此经皆记异与非常,山多草木,则不足为异,故此经皆言“无草木”,且多与“多金玉”连文,因疑此文“多草木”当作“无草木”也。

12.又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于无皋之山,南望幼海,东望榑木。(《东次三经》)

“榑木”,郭璞注云:“扶桑二音”[1]170。毕沅校云:“经云‘榑木’,传云‘扶桑二音’,疑‘木’字误也。”[2]50郝懿行疏云:“榑木即扶桑,但不当读‘木’为‘桑’,注有脱误。”[1]170稍早于郝懿行的孙志祖,在《读书脞录》卷7“木字有桑音”条中,别立新说,云:“古‘木’字有‘桑’音,《列子·汤问篇》‘越之东有辄木之国’,注音‘木’字为‘又康’反。《山海经·东山经》:‘南望幼海,东望搏〈榑〉木’,注‘扶桑二音’是也。字书‘木’字失载‘桑’音,人多如字读之,误矣。《吕氏春秋·为欲篇》‘东至搏〈榑〉木’,亦当读为扶桑。”杨宽对孙说极表赞同,在《中国上古史导论》中谓“其论至确”[4]。吴承仕《经籍旧音辨证》卷7对孙说进行了反驳,云:“黄丕烈景宋本《列子》作‘沐之国’,‘沐’字下注云:‘又休。’此‘又休’二字乃后人校语,谓‘沐’字一本作‘休’耳,休或写作‘床〈庥〉’,形近草书‘康’字,故讹作‘康’。志祖乃误仞为反语,不知又、桑声类绝远,无缘相切,且‘木’字又安得有‘桑’音哉!毕沅疑此经‘木’是误字,郝懿行则谓郭注文有讹捝。承仕疑郭所作音犹郑笺之改字,非谓‘木’字本有‘桑’音也。志祖所说实为巨谬。”[3]252-253吴说甚是,然郭注何以云“扶桑二音”仍未得其解。

我们认为,“扶桑二音”原本当作“音扶桑”,后人改作“扶桑二音”,遂致扞格难通。全书此例甚多,如《南山经》基山,郭注“博施二音”,元钞本、王本并作“音博施”;尧光之山,郭注“滑怀两音”,元钞本作“音滑怀”;《西山经》槐江之山,郭注“郎干二音”,元钞本作“音郎干”;小华之山,郭注“蔽戾两音”,元钞本作“音弊戾”;浮山,郭注“眉无两音”,元钞本作“音眉无”。然而问题是,“音扶桑”既可以表示“扶桑二音”,又可以表示“音扶桑之扶(或桑)”,全书此例亦甚多,如《南山经》虖勺之山,郭注“音滂沱之滂”,元钞本作“音滂沲”;仑者之山,郭注“音论说之论”,元钞本作“音论说”;《西山经》松果之山,郭注“音彤弓之彤”,元钞本作“音彤弓”;天帝之山,郭注“音汲瓮之瓮”,元钞本作“音汲瓮”;天帝之山,郭注“音沙砾之砾”,元钞本作“音沙砾”。我们知道,元钞本更接近原本,故“音某某”当为郭注原文。此类注音,后人往往据正文文义,改为“某某二音”“某某两音”与“音某某之某”,遂成今本。亦有改而未尽者,《大荒东经》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于天、东极、离瞀”。郭注云:“音穀瞀。”[1]401此即为“瞀”字注音,即“音穀瞀之瞀”。显然,“榑木”二字,“木”字不需注音,郭注“音扶桑”是为“榑”字注音,即“音扶桑之扶”也。后人不知此单为“榑”字注音,错误地以为是为“榑木”二字注音,而改“音扶桑”为“扶桑二音”矣,遂成今本。

13.又《东次四经》之首,曰北号之山,临于北海。有兽焉,其状如狼,赤首鼠目,其音如豚,名曰猲狙,是食人。(《东次四经》)

“猲狙”,郭璞注云:“葛苴二音”[1]171。毕沅校云:“此即狙也。《说文》云:‘狙,玃属。’《释文·庄子音义》云:‘司马云:狙,一名獦牂,似猨而狗头,喜与雌猨交也。’即此。狙、牂音相转,犹驵字两音矣。《玉篇》《广韵》作‘獦狚’,云:‘丁但切,兽名。’盖误。”[2]50郝懿行疏云:“经文‘猲狙’当为‘獦狚’,注文‘葛苴’当为‘葛旦’,俱字形之讹也。《玉篇》《广韵》并作‘獦狚’,云:‘狚,丁旦切,兽名。’可证今本之讹。《说文》云:‘狙,玃属。’《庄子·齐物论》《释文》引司马彪云:‘狙,一名獦牂,似猨而狗头,憙与雌猨交。’所说形状与此经异,非一物也。”[1]171邵瑞彭《山海经余义》引吴承仕云:“毕氏以猲狙为狙,又以‘驵’字证‘狙’之有两音,一在鱼部,字为狙;一在阳部,即转为牂,说皆近是。愚谓猲狙古书自作猲狚,《玉篇》《广韵》《类篇》《集韵》并云:‘狚,丁但切。兽名,出《山海经》。’《〔礼〕记·坊记》引《诗》云:‘相彼盇旦,尚犹患之。’《释文》:‘盇,音壑。’鸟兽名多相通,兽之有猲狚,正犹鸟之盇旦也,此为经文作‘狚’之切证。毕说虽善,尚未足任。”(4)参见邵瑞彭《山海经余义》,中国大学《国学丛编》第一期第一册,1931年。王念孙亦校改经文“狙”作“狚”,注文“苴”作“旦”,与郝氏同。王念孙、郝懿行、吴承仕所校甚是。除了《广韵·曷韵》《集韵·曷韵》“狚”字引此经作“獦狚”,可证诸家校是外,元钞本所附郭璞《山海经图赞》小题与正文皆作“猲”,据《集韵·曷韵》,“獦”“猲”为异体字,据《龙龛手鉴》,“”即“狚”的俗字,可证郭璞所见《山海经》正作“狚”也。

14.又东南三百里,曰女烝之山,其上无草木、石。膏水出焉,而西注于鬲水,其中多薄鱼,其状如鳣鱼而一目,其音如欧,见则天下大旱。(《东次四经》)

诸家皆以“石膏”连文作“石膏水”(5)参见郝懿行《山海经笺疏》,沈海波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16页;郝懿行《山海经笺疏》,栾保群点校,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43页,若“石”字属下读,据此经文例,凡是两个字的水名,中间应该加“之”字,即作“石膏之水”,此无“之”字,则当作“膏水”明矣。下节经文云:“又东南二百里,曰钦山,多金、玉而无石。师水出焉,而北流注于皋泽。”[1]173与此经句式一致,可证。

15.又东南二百里,曰钦山。有兽焉,其状如豚而有牙,其名曰当康,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穰。(《东次四经》)

《山海经》所记载的动物皆与寻常的动物不同,当康兽“有牙”则不足为异。《六帖补》卷11“牙”作“介”,介即甲,是也。《中次十一经》云:“依轱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犬,虎爪有甲,其名曰獜。”[1]261作“有甲”,可证。

16.又东二百里,曰太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东次四经》)

郭璞注:“言其体含灾气也。其《铭》曰:‘蜚之为名,体似无害。所经枯竭,甚于鸩厉。万物斯惧,思尔遐逝。’”[1]175《广韵·未韵》《字汇·虫部》《正字通·虫部》“蜚”字注引此经“死”作“枯”,《集韵·未韵》“蜚”字同,从郭璞注中《铭》文“所经枯竭”来看,当以作“枯”为是,《事物绀珠》卷28“蜚”条正作“行草则枯”可证。

“见则天下大疫”,郝疏云:“《广韵·未韵》‘蜚’字引此经作‘见则有兵役’,与今本异”[1]175。《事林广记》别集卷11“蜚”条云:“大山有兽,如牛,一目,白首蛇尾,能令水竭草死,见则兵役。”《事物绀珠》卷28“蜚”条云:“如牛,白首,一目蛇尾,行草则枯,行水则竭,见则兵疫。”《事林广记》与《事物绀珠》皆作“见则兵役”,与《广韵》引合。然《事林广记》与《事物绀珠》所引实本舒雅《山海经图》,而《山海经图》包括图像和图说文字两个部分,其中图说文字部分虽然来源于《山海经》,与《山海经》的文字大部分相同,但也有与《山海经》文字不同的地方。《山海经图》作者将《山海经》“见则天下大疫”说成“见则有兵役”,明显是将《山海经》的“疫”误认成了“役”。显然,《广韵》所引《山海经》实际上是《山海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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