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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 马

2021-10-27张运涛

湖南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莉莉小姨母亲

张运涛

我从医院回来,桌上已摆着一盆鸡汤一盆菜。鸡汤是我用砂锅提前炖好的,要是用炒锅,母亲肯定会将鸡肉、牛肉、青椒、土豆一锅烩了。放下东西我赶紧围上围裙,想去把准备好的鸡蛋西红柿、肉末萝卜缨炒了,母亲说你爸只喝汤,就咱俩,能吃多少?

说实话,我也没什么心情。诊断书上写有Ca,我第一反应是癌,其实cancer这个单词我早忘了,直觉是它。医生的话证实了我的推测,直肠癌,中晚期。我问确定吗,他说基本确定,这种癌每年能遇到上百例,不会错。医生是我高中同学,没有保留。

吃罢饭去拣药?母亲盛汤的时候问。

父亲也看我。他的脸上只剩下骨头,一副典型的病人相——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医生说得做个手术,截掉一点肠子。我安慰他们,小手术,就跟阑尾炎一样。

得住院?母亲很惊讶。回去出完姜再过来……

我已经办好手续,下午住院。手术前还得做好多项检查,很麻烦的。怕他们怀疑,我又补充,有病及时治,不能拖。

父亲很少说话,像是有预感。

晚饭是莉莉来做的,六菜一汤。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她曾经笑过我,说我过于讲究形式。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我的形式——有时候,形式也很必要。

你们啥时候结婚啊?父亲在饭桌上突然问。

我不喜欢这个问题。要是搁以前,我肯定会变脸,要么不理他,要么噎他一句:“操好你自己的心吧。”那天晚上我异常温和(我后来后悔了,我应该折中一下的。但怎么折中呢?别说那么短的时间,就是现在我也想不出来理想的折中方式),我跟父亲说快了,明年看吧。莉莉的眼睛亮了一下。父亲希望能更早一点,他有点得寸进尺。

送他们回医院,天已经黑透了。莉莉偎在我身上,要跟我回去。我让她回自己的家,我心里好难受。话说完,突然就泪流满面——到底没忍住。莉莉傻了,僵在那儿,不知所措。

对不起,突然觉得我爸好可怜。我说,他这辈子没享过几天福。

莉莉抱住我,头埋在我胸前。

我们就那样在医院外面抱了一会儿,直到我全身都暖和起来。

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是我十八岁之前。我六岁的时候,父亲风湿严重,瘫痪了。据母亲讲,医院让拉回去准备后事,没法治了。后来小姨从婆家姑父那里讨到一个偏方,贴了几贴膏药,父亲竟然能下地了。命是捡回来了,从此下不了水,做不了重活,用他自己的话说,成了残废。

我哥思福读五年级时,我们从河南陈湾搬回到河北王畈。他不愿再念书,说一到考试头就疼。不念就不念,母亲正需要帮手。思福那时才十二岁,只能做放牛、锄草这样的小活,犁田耙地还是得请人。农村的活都是急活,家家都急,请人难,大多时候都是亲戚来帮忙。一忙起来母亲就烦,就跟父亲生气。

贫贱夫妻百事哀吧。有一年过年,一锅红薯丸子炸煳了,母亲看着黑乎乎的丸子,说只能喂猪了。父亲听到,骂她,那可是敬祖宗的……母亲破罐子破摔,有啥用?年年敬年年敬,还不是这样?

说是说,母亲骨子里对每年的祭祀还是很虔诚的。她跟父亲一样,试图借这些他们力所能及的仪式给家里带来转机。世界上哪有那么轻巧的事?整个青春期,我心里无数次地埋怨过他们,一样的劳作,怎么我们家就这么穷?多少年后我才体会到他们当年的无奈。我跟朋友总结说,世界上特别迷信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穷人,另一种是富人。

母亲和父亲生气不吵不骂,也不打,都是冷战,谁也不理谁。这种冷战有时候能持续一个月,搞得我们弟兄几个在家也小心翼翼的。我现在还记得父亲孤独地坐在当院里的背影,他心里一定很自卑,觉得自己是家庭的拖累。好像就是那时候,他开始了折腾。父亲折腾的第一件事是贩大米。王畈虽不像陈湾属鱼米之乡,但也紧靠淮河,灌溉方便,号称县里的小江南——“一半米来一半面”,在一个小麦生产大县极为难得。秋收一罢,父亲就开始买人家的稻米驮到县城去卖,赚差价。

县城离王畈三十公里,父亲第一次骑自行车,驮了不到一百斤。时令应该是初秋,还不冷。我是被吵醒的,家里好像发生了重大事件。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了,稀饭已经煮好,正在煎鸡蛋饼——那可是我们家最好的伙食了。父亲吃饱喝足,母亲一再叮嘱,路上慢点,骑不动了就歇会儿。

父亲回来是傍晚,我正好也从学校回来。我们家的宅基地略高一些,父亲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进了院子。我们都看到了他脸上的伤,很小(不仔细根本看不到),应该是摔倒在地蹭破了皮,有些微的血痕。

路上有人晾黄豆,不小心压上,滑倒了。父亲重重地坐到椅子上,让我给他倒一杯水。

水喝完了,他才指着自行車,差一点连人带车滑到沟里,幸好路边有树,挡住了。

车是借邻居老铁的,三角架拱起来了。

哎哟,母亲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惊讶,咋还给人家啊?

回来的路上我等了几个赶集卖菜的,几个人将车子绑在树上拉了好长时间,拱平得多了。父亲说。

正好姑父过来,问咋不点灯,黑灯瞎火的。母亲说,你哥赶一次集,把人家老铁的三角架撞拱了,咋还给人家啊?

姑父上前看了看,还能骑,就是不能吃重了。扳子找出来,把我的换给他。

母亲脸上放晴,却又不好意思,中吗?

咋不中?父亲说,咱是红旗的,不比他飞鹰硬?

东借西借跑了几个月,父亲见有利可图,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春上鸡开窝了,母亲在家收鸡蛋,父亲又开始贩鸡蛋。

天热的时候,父亲累倒了,不能见风,还浑身酸疼。母亲每天早上用开水给父亲冲个鸡蛋,搅点白糖。最初,弟弟思成也有一份,母亲说他小,体质弱,补补。后来鸡蛋跟不上,停了弟弟的,只有父亲一直在享用。我嘴上不说,心里觉得父亲矫情,不就骑自行车嘛,咋会累呢?那时候我已经到镇上上初中了,有天中午借了同学的自行车回家,吃罢饭还早,我骑着车子在去县城的柏油路上跑到快上课才回学校。骑自行车多舒服啊,怎么会累呢?况且,王畈跟我差不多年纪孩子的父母都是起早贪黑、天南地北地赶集卖菜,哪个喊过累?

父亲有好长时间没再做活。小姨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捎信让去一趟,说是又弄了几贴膏药,看看管用不。思福走不开,第二天稻田放水——父亲不敢沾水——只有父亲去。

父亲出门前,母亲推我过去,小顺没事,跟你做个伴儿。串亲戚我当然积极,更何况是去小姨家。

那条路我们走过无数次,从陈湾到王畈,从王畈到陈湾。有时候,大人骑自行车带着,有时候坐一段客车再步行,无论如何都要乘船过淮河。渡口在一个叫梅黄的小集镇那里,划船的先问我们哪儿的,远的,两毛钱船钱。近的,每年秋后上门收船粮。听说我们是王畈的,船夫问,老铁还好不?父亲说好好,现在不挑担子了,还是天天赶集,自己的菜卖完了兑人家的卖。船夫叹了声,都是吃力的命。那一问一答可不是闲话,有不想交船钱充附近哪个村的一问就会露出马脚。船划到河中间,没人再说话,只听到下面水哗啦啦地响。

上了岸就是梅黄。街道是青石板铺的,被两边伸出老远的房檐遮着,少见太阳,又临河,青石板像是在水里泡着,阴森森的。尤其是清早或黄昏,街上不见人影,头上只有一道细长细长的天空,好吓人。自行车咣咣当当地响,父亲目不斜视。

到小姨家时,一家人正在过道里吃饭。桌上四盘菜,一盆汤。小姨放下碗,上前把我揽在怀里,我们小顺长这么高了。小姨每次都这样,好像几年没见我了。

小姨和苗苗去厨屋炒菜去了——再加两个菜。豆豆、秀秀忙着给我们挪椅子,小旺还小,有点认生,姨父叫他给我们盛饭,先垫点底。

参加工作后我才知道四菜一汤是工作餐,是标配。但几十年前小姨家的家常菜就是四菜一汤,有客人更丰盛,那也是我乐意去小姨家做客的原因之一。我们家平时只有一盆菜,来客了才会装盘子。记得有一年,整个陈湾都在传小姨家的饺子全是瘦肉,那样的饺子该多香啊。母亲说,光是瘦肉也不好吃,没萝卜没粉条没豆腐,还叫饺子?现在想起来,母亲当时说的虽然有道理,但心里肯定也酸不溜秋的——我们家过年总共才买了五块钱的肉,还是赊的,饺子馅里的瘦肉比例可想而知。

吃罢饭,小姨让小旺拿出来一包膏药,哪儿疼贴哪儿。父亲接过去看看,从哪儿弄的啊?姨父替她答,集上。她是听风就是雨,一听说能治风湿非要买点试试,万一中了呢?万一中了,医院早关门了……父亲讪讪的,顺着姨父的话说,是,跑江湖的,也就一张嘴。一边收好,缠到车把上。现在不疼?小姨忙着将桌子靠墙摆好。

父亲没吭声。

贴上啊,哪儿疼贴哪兒。小姨背着他摆桌子——地有点不平,桌子放不稳。

父亲拿了两片出来,让我帮他贴到两个膀子上。

小顺,你爹残废,你可得争气。小姨在我身后说。

小姨不是亲姨,母亲只有一个姐,我们搬回河北老家的第二年就死了,跟婆婆怄气,喝了农药。小姨是母亲舅家的女儿,因为跟母亲都嫁到了陈湾,比亲姐妹走动还多。

没隔几天,父亲和姑父一道,又去小姨那儿拉回来十四箱汽水瓶,压盖机,香精、糖精、柠檬、小苏打。没想到生产汽水这么简单,水烧开,再放凉,兑上香精、糖精、柠檬,灌入汽水瓶。最复杂的工序是压盖,一人从旁边将小苏打倒入瓶里,另一人迅速压下瓶盖。得掌握好速度,不能快了,快了会压住人手。也不能慢了,慢了气泡就会翻飞出来,溅我们兄弟仨一脸一身,还不敢笑,怕母亲生气,一瓶汽水能卖一毛呢。

父亲负责销售,每次出去都要带六箱汽水,四箱挂在后座两边,后座上再摞两箱。哪个代销点卖完了,赶紧补上。

这活儿倒不累人,但量上不去。做了两个月,一算账,没赚到钱,煤是最大的开支。近门上的人指点说,人家都是直接灌井水。父亲犹豫再三,终是不敢,怕生水喝坏了肚子。

放鸭子是我上初三那年的事。鸭子也是从小姨那儿弄回来的——要不是后来方菲说出来,我一直都不会怀疑小姨扶助我们家的动机。

进了小姨家的过道就听到鸭儿尖着嗓子的吵闹声。它们被暂时圈在当门——放过道里碍事,放院子里怕夜里冻死了——一个个黄灿灿的,伸长脖子欢迎我们。姨父好像有点烦,我那时候正敏感,清楚地记得姨父的第一句话:“赶紧弄走!吵死了。”鸭儿装上车,圈好,姨父看着遍地鸭粪,又嘟囔了一句:“家里搞成粪坑了。”

父亲是指挥官,他不能下水,真正放鸭子的人其实是我。那个暑假本来就比之前任何一个暑假都长,又因放鸭子,我更觉得漫长得像一辈子的时光都集中在一起了。我整天抱着一根长竹竿赶鸭子,让每一只鸭子跟上大部队。坡地里还好,要是鸭子进了水里,竹竿又够不着,我就得跳进水里去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它们入了圈,还要提着网兜转人家的厕所——鸭子喜欢吃蛆。水塘里的水锈多了浮萍多了鸭子游不走,我也得下去打捞……

我的中专录取通知书送来时,全村都知道了。我成公家人了,要吃公家粮住公家房了,父亲满心欢喜,见人就笑,见人就递纸烟。有人来收鸭子,父亲说不急,孩子开学还早,还可以再放几天,秋天上膘快。我只得穿着短裤,泥猴一样接着放那些鸭子,继续钻厕所捞蛆。

我开学头两天鸭子才卖。那应该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吧。先还了小姨垫的鸭儿钱。吃不用愁了,我上中专的钱也不用父母低头弯腰地出去借了。贩大米贩鸡蛋做汽水父亲都说没挣到钱,唯有放鸭子,同时解决了家里的好几个要紧问题。

方菲上午过来了,可能是听她爸说了。父亲床头上有一提冬虫夏草,估计是她拿来的。见我不快,母亲没敢多说。我也没细问,她就是把这个城市买来送给我,我也不愿再见到她。

还是复婚好,父亲的声音弱得跟他的病人身份极其一致。

后妈肯定不如亲妈。母亲听父亲说复婚,也有了劝我的底气。

方菲没有做他们的工作。我知道。这应该是他们的心里话——他们兴许刚刚还热烈地合计过这事。我想笑,这么快就忘了伤痛?

思福说他手术那天再赶回来,思成也是。手术定在后天,正好有个病人转院到市里,父亲顶了那个空。我本来也想把父亲转到郑州的医院的,同学说没必要,咱医院每年做这种手术近百次,早练出来了。在县城护理也方便,离家近。

猷猷他妈想回来,她知道错了,母亲又回到那个话题,你没看她认瓤了?

想回来是肯定的,要不想回来还能来看父亲?但她真知道错了?我不相信。

方菲是爱我的,我不否认。但她讨厌我父母,讨厌思福、思成,讨厌我这邊所有的亲戚。我说的是讨厌,不是一般的不喜欢。她要是不喜欢他们我还能容忍,毕竟她是和我过日子,问题是她缺少对他们最基本的尊重。我们结婚后我想带她去看看我小姨,我小姨对我们家帮助那么大。她不肯去,她帮你们家你父母应该承那份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还好,她那时候没有用父亲和小姨的暧昧关系来拒绝,可能是忍着,也可能是还没听人说。)我这个人反应慢,当时觉得也有道理,过后想起来,不对啊,她说她小时候她姑父对她好难道不是她父母该承的情?事情过去了,再把这个提出来明显找别扭,我就按下了。思成结婚晚,有次来我们家,她说思成不该不打招呼就把女朋友往我们家领,硬是不做饭,说自己不舒服,带上猷猷径直出了门……

我没脸面,怪不得别人,自己浇灌的苦果。我和方菲都是王畈的,她家在南头,我们家在北头。结婚第一年拜完新年新娘那边应该回年,岳父没出面,打发她哥哥过来。农村里讲究这个,我父亲在我面前说时,我还怪他多心,有人来不就好?父亲闷声说,她姐那儿都第二年了,回年她爹还去了,明显看不起咱……

那样的开始注定不会有好结果。我们在一起磕磕绊绊十多年,离婚的导火索是一个沙发。她姐打工的家具店老板跑路了,她姐抢了一车货回来,送了我们一个沙发。沙发很大,也很时尚,通上电还能按摩。两年后我们搬新家,方菲带了辆工具车回去拉寄放在思成家的那个沙发,说是被人换了。思成老婆据理力争,有人来换她咋不知道呢,自己家里。方菲说知不知道你们心里清楚。思成老婆说,合着我们替你保管还落不是了?双方吵起来,方菲的父亲力挺自己女儿,坚持说确实不是原来的那个了,肯定是被人换了。后来还打了110……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一句话,说你最想杀掉的人如果是你的伴侣,说明你们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了。杀人我还真的不敢,也没有哪个人让我恨到这种程度,非得杀掉才解恨。我琢磨着,应该改为“你最希望消失的人”——在文字方面我好像有洁癖。我希望方菲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如果能有科幻电影里的技术的话。不管怎么说,我真是不想再坚持下去了。她也没有太坚持,我怀疑跟我头一年调进文联有关。我以前是乡政府副乡长,某日跟组织部长同桌吃饭,部长说你既然书法这么好,到文联怎么样?我以为人家也就随口一提,又当着众人的面,回复因此干净利落,巴不得去清静清静,好好练练字。没想到,秋收毕,县里动人,我还真调到文联了,副主席,主持工作(没有正主席)。那个年过得还真不习惯,冷冷清清的,年货都得自己买不说,平时吆五喝六的好兄弟们也都不上门了——文联能给人家啥好呢?我也只能练字了。

第二年猷猷生日,方菲回来陪他吃饭。我没忍住,问她,那沙发怎么不一样了?

方菲说,原来的那个明显比这个大。

大了多少?我问。

大一圈吧。

好,我说,就算你记性好,原来的那个大了一圈。这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被人偷了,二是被人换了。先假定被偷了,你听说过哪个小偷偷东西还带一个小一号的一模一样的放在那儿晃人眼?

我就说被人换了啊,方菲说。

好,再说被人换了。你去帮我找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沙发试试容易不。

方菲不吭声。

即便找到了,先前的那个沙发和你新找到的沙发,能差多少钱?换你那个沙发合得着吗?

方菲听出我的意思了。

人家图啥呢,费一大把劲找一个新沙发,就为你那个“大一圈”的沙发?我忍不住,教训她,二十多岁时,你在你周围的女性中算是比较敏锐的。但这十年,你没有与时俱进,没有进步。简简单单的一件事,被你搞得无法收拾……重组家庭后,记住,善待对方,也要善待对方的亲朋。

手术那天,思福没来成,刚接了一个大单。思福在郑州,做水暖工程。他让我放心,手术费该摊多少只管吭声,马上打过来。思成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进手术室了,他怕人手不够,临时打电话叫来了两个城里的朋友。

手术很顺利,两个多小时就结束了。父亲回到病房,思成也要走,逢集,店里忙不过来。母亲紧张地盯着床头的机器,顾不上我们。

我送思成,想顺便和他说说父亲的病,和他商量一下要不要跟母亲说。他很客气,说了几句“全靠二哥照护,你辛苦了”之类的话,根本没问父亲的病。可能男人都这样粗心,要是弟妹来就会不一样。

到了一楼,他回转身说,二哥别送了,我给了咱妈两千块钱,我和大哥的意思。先用着,出院再算账,该摊多少我们再出。亲兄弟明算账。话跟思福说的一模一样。过后想一想,也是,那种场合,不那样说还能说什么?

我正要说正事,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问,二哥,文联到底是干啥的啊?

我笑,文联文联,就是文化联系,联系文化人。

人家都说你犯了错误才去那儿的。

什么错误?我问。

他眼睛移向别处,男女错误。

我收住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还说,你离婚就是因为搞婚外恋。

没有的事儿,我和方菲离婚好长时间才认识莉莉。

二哥,我们不懂文化,但我们知道你文化多,去文联不正好?

我们?他和思福在一起议过我?我们弟兄仨,他俩明显要亲一些,过年过节的饭桌上,日常言语间,都能感受到。我在家少,初中毕业就出来了,一直到现在。他们有共同语言,思福小学没毕业就回去干活,思成勉强上到初二,读不下去,也回去了。两个人同吃同劳动那么多年,比我亲近,正常。思福结婚后在集上开了家百货商店,几年前去的郑州,跟他老婆的堂叔在那儿搞水暖装修。商店留给了思成,逢集忙不过来,父亲母亲都去给他帮忙。

有一天傍晚,病房里挤满了人,都是来探望另一个病号的。父亲向我招手,你妈呢?

回去做饭去了,我说,晚上吃鸽子,朋友送了几只鸽子来。

你得去看看你小姨……

啥?我凑上耳朵,屋里太吵了。

你得去看看你小姨,父親说。

是,应该去,父亲说得对,我们弟兄仨,小姨对我最好。不光对我好,小姨还是我们所有亲戚中最关心我们家的。她给我的印象是知性,善良,我甚至幻想过,她要是我母亲就好了。

那一年,父亲又说,你小姨让我赶回来一头猪。

哪一年?

第二年,父亲伸出两个手指头,咱搬回来第二年。我去陈湾,你小姨问我年成咋样,我说不好,吃的都成问题。她就让我赶走一头猪……

我没印象,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一头猪那么大……后来父亲临终前母亲提起这事,我才知道,那头猪没赶回来,半路上就卖了,换了一车粮食回来。

别跟你妈说,父亲又说。

我的心一沉,难道方菲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那个年代一头猪的分量。我们搬家的时候,小姨好像是大队的饲养员。父亲瞒着母亲,瞒这么久,小姨是不是也瞒着姨父?还有一个难题,那么大一头猪不见了,她怎么向大队交代?

病房突然静下来,我才发现屋里只剩下我们父子——病人也下去送客了。父亲闭着眼睛,好像我们之间一直没说过话,刚才的对话只是我的幻想。

我其实早有去看小姨的念头。有一年我和方菲去叶寨看我姥爷,他像父亲现在一样,也是大病初愈。叶寨跟陈湾同属一个村,陈湾在村部最南头,叶寨在村部北头。过了河我们直接就到叶寨姥爷家了,要去陈湾还得绕过村部再朝南走一段。看过姥爷,我说干脆再去陈湾看看。方菲不同意,说万一他们要报复你呢?说实话,我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当年父亲送小旺遗体回去的时候就挨了我姨父的兄弟们一顿打——这也是我好多年都没有再去陈湾的原因。但我心里真想去,小姨对我们家那么好。我跟方菲说,小姨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我是搞书法的,书法艺术就要在不断的怀疑和否定中进步,我少有如此笃定的时候。小姨是最美的女人,我确定没有之一,也没有其他多余的限定词。也许方菲是因为这个生了女人的嫉妒心,开始绝地反击。她对你们家好?回去问问你妈,她是对你们家好还是对你爹好?谁不知道,那个小旺,是你亲……没等她说完,我就上去给了她一耳光。

我是跟莉莉一起去陈湾的。时间也是秋天,刚开学,猷猷换了新书包,双肩包,很酷。他故意在我面前显摆,莉莉姨给他买的。我一下想到我的第一个文具盒,小姨买给我的,薄薄的铁皮,上面是彩色的南京长江大桥,油漆闪着耀眼的光。一掀开,就能看到乘法口诀表,一一得一,从上到下,一直到九九八十一,多像天梯啊。小姨可能听营业员说了,我每天都去代销点看那些摞在货柜上的文具盒,眼巴巴的——小孩子不知道遮掩。小姨有天找到我,给了一张五毛钱的票子,让我去买文具盒……记忆中,那个时候父亲是缺失的,可能他正四处求医吧。猷猷的双肩包又让我想到了小姨。她当然是爱我的,除了母亲之外第一个爱我的女性。我还记得我再小一点的时候,她一见到我就会搂着我,搂得我都透不过气来。乖,我的亲外甥……我得去看她,立刻,马上。

我看到小姨了,但小姨没看到我。那一次我们没有坐船,枯水季,有人搭了一段简易桥,每人收费两块。事实上,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县里就在淮河上架了一座大桥,在我们下游二十多公里的另一个镇上。要是走那座桥,得多绕十几二十公里。我们镇也在修桥,就在镇西头,一个桥墩已经浇灌好。那次我借了辆摩托,木桥太窄,我不敢骑,还是请人家骑过去的。过了河,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五里店,我有点不相信,还停下来问了问。我喜欢那里的方言,很软,像糯米糕。但我不喜欢其他任何地方的土话,总觉得有种生硬的拒绝感,拒绝你的融入。出远门时经常有这种感觉,一下车,周围做小生意的人都上来拉你,嘴里叽里哇啦的,一下子就让人意识到自己身在异乡,像一艘孤零零在海上漂泊的小船,很是无助。

为什么叫五里店呢?我长到爱问问题的年龄时,曾经问过大人。他们说,因为陈湾离五里店正好五里路。现在想起来当然可笑,他们以为陈湾是世界的中心,镇子是围绕着它来命的名。

过了五里店,我骑得很慢,从312国道下来还要走一段县道。县道窄,不留心很容易错过。下县道第一个村子叫刘湾,跟陈湾不属一个村。我很高兴,还能想起刘湾这个名字。我算了算,一九八六年到现在,十五年了,我十五年没来陈湾了——说实话,我迫切地想过来,除了想看小姨,还想看看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那儿的人把村子叫湾,发音很轻,更像是一声。他们说,北方的侉子才说庄子。刚搬到河北的那段时间,我很委屈,人家都叫我蛮子。在河南,陈湾人又都叫我侉子。

路边一个有才小百货,店名歪歪扭扭地写在一块未刷漆的三合板上,两根铁丝从二楼阳台的栏杆那儿吊着那块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的三合板。楼顶上搭满了衣服,外套,毛衣,还有女人的小衣服,

摩托车拐向向西的另一条土路。这条小路我还记得,我兴奋地跟莉莉说。老师课堂上讲渔夫和妖怪的故事时,我总是想象着渔夫就是从这条路走到湖边打鱼的。还是土路,还是两三米宽,还是平展展的,就像王畈的“一把”,小时候手被绞进机器里,过了三十年,胳膊还是十岁粗细。唯一让我意外的是,路像是地震时陷了下去,比两边的田地高不了多少。

路边的田里有一座小房子,配电房,一九八六年我最后一次来陈湾时就有。向前两百米就是陈湾,我跟莉莉预告。还是老样子,没变,我心里念叨着,好像是在庆幸陈湾没有跑走,没有飞走。

村头还是水塘。塘半月状,整个陈湾就被这个半月状的水塘紧紧拥抱着。第一家的红色砖墙也在——这一家曾经是陈湾最显赫的人家,儿子做过五里店乡的乡长。村里的小路勉强能过去一辆车,路两边的小树亲热地挤过来。走不多远,又看到那个半月状的水塘了。小了,小得已经很不像话了,我怀疑是村里人为抢宅基地把塘填了一部分。过去我经常跟人炫耀,我能从塘的一头一猛子钻到另一头。现在看着这个不过十米宽的水塘,我好惭愧。

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

小姨家在第一排,进门要走几级台阶。房子还是老房子,包括台阶。我没跟莉莉说,她也默契地不问。小姨家的门敞开着,我骑得更慢,几乎是在用脚滑行。我暗自希望小姨不在家,屋里没人。远处有几个孩子在打闹,他们太小,不可能认得我。十五年了,即使是老人也不见得认出我。不不,我的头太特别,小时候他们都叫我瘪头,凭着这个特征,还是能认得出的。

一个老人在扫院子。地上有些落叶,极少。她的衣着与季节有点不搭——我们只穿着毛衣,她穿的是棉袄。人还很端正,有点像,红卫兵。我看过电影电视上的红卫兵,腰板硬硬的,一副誓不向谁低头的样子。小姨真的是那样,我没有带感情色彩,她很硬朗,不像一个老人。过后我跟莉莉说了,她也赞同,确实硬朗,像城里的退休干部。

小姨听到动静,转身,看到摩托车,以为是她某一个女儿女婿回来了,她脸上露出笑,将扫帚靠到墙上,朝我们走来。

我逃走了。是逃,我承认。不是怕,是觉得无法面对她。她像我们家的神,面对神,我怎能如此随意?

父亲出院那天,方菲又来了。我怀疑是母亲透的信。我给莉莉发短信,她在这儿,你别过来了。

辦完出院手续,思福还没到——他说他早晨五点从郑州出发,九点前到县城。方菲说不等了,让她弟弟来,她弟弟新买了辆昌河。我说不用,早晚也得等思福的。

快十点了,思福还没到,倒是等来了莉莉——过后她解释说没看手机,不知道我发了短信。她是故意要在方菲面前露脸,我猜,让她知道她的存在。

莉莉,我介绍她。

亲戚,父亲从一旁说——我怀疑错了,透信的应该是父亲,或者他们俩合谋。

猷猷的妈,方菲介绍自己,思顺老婆。

以前的,我补充。

方菲笑,你姓樊?听说是二中老师?

情报工作很细致啊,我揶揄地笑。

方菲还是不饶人,怎么了?她见不得人?

他单身,我未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莉莉上来抱住我的胳膊。

思成的手机响,思福到了。大家忙活起来,莉莉和母亲扶父亲,我跟思成双手满满的。方菲上前要接过思成左手的箱子,被思成拒绝。

还没下到一楼,迎面碰到思福三口上来迎接。大嫂拍了莉莉一下,莉莉吧?这几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思顺在忙活。

思福开的也是辆昌河,绿色的,后门上漆着“水暖装修”,下面是一串手机号码。大嫂坐副驾驶,父亲母亲坐第二排,我和思成带侄子坐后排。莉莉得给猷猷做午饭,她下午还有课,不能跟着回王畈。方菲想上来和小孩挤一个座,思福指着车门上面的铭牌,准坐七人。方菲说没事,县城不比郑州,没人查。父亲附和,嗯,没人查。大嫂嗓门大,猷猷妈,你可是有脸有面的,不能踢了我们的饭碗——超员要吊销驾照的。方菲脸上的肉僵在那儿,悻悻下了车。

有脸有面是方菲自己的话,大嫂的侄孙在方菲的学校上二年级,成绩不好,冲撞了老师,学校要开除他。大嫂托方菲讲情,方菲说我们可都是有脸有面的人,这样的情,张不开口。

方菲的尴尬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她这个时候不愿做外人,特别想融入这个集体。我没有软心让她上车,我曾经原谅过她多少次啊,她不还是那样?她的价值观不对,今天认了错,明天还会再犯。

路上,大嫂说莉莉不错。

思成说,大嫂,你这评价也太低了吧?

大嫂没听明白。啥意思?我会的好词不多,你替我整两个。

思成的意思是,我说,换了谁都比方菲好。

一车人都笑,包括父亲母亲。大嫂笑得最起劲。思顺,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你咋勾引上的?

我们是在一个书法讲座上认识的,她来听我的课。

你的学生?思成问。

算是吧,我说。她也喜欢书法,隶书特别好。

文联把他们联到了一起,思成说。

算是吧,我说。她其实也结过婚,一年多就离了。医生说她生不了。

啊?那咋办?大嫂问。

正好,我说,反正有猷猷。她待猷猷可好了,猷猷跟她也亲。

猷猷不恨她?大嫂问。

为啥恨她?我说,人心换人心,小孩也一样。

中午就在思成量贩旁边的餐馆吃的饭,黑妞订的。黑妞是思成老婆,有点黑,从小当玩笑叫,一直叫到现在,改不了口了。量贩一天到晚都离不开人,她很少出去。

吃过饭一起回王畈,大嫂帮着母亲收拾屋子,我们弟兄仨躲厨屋开会。两个内容,一是算账,二是要不要跟母亲透底。账好算,一共花了三千多块钱,手术费、检查费能省的都省了。这是在小县城的好,人熟。这钱我自己出了,我说,我上学比你们花家里钱多,应该的。思福看看思成,不合适吧?你一个人出了,人家还以为我们俩不愿出呢。我说你们要是不好意思,一人再给两个老人兑点营养费吧。思成说好,一人兑五百。思福还在考虑手术费的事,老二有这个心我也不反对,住院费你结了,我跟思成也别五百了,一人一千,算是老头老太的营养费,对外就说这次住院分摊的费用,大家都有面子,你们看中不?

思成说中,我也点头。

第二个问题,我们仨出奇一致,都认为母亲经不起这个打击,即使不哭,她的脸也会暴露秘密。思成说,我最怕咱妈枯皱着脸,一副苦得不能再苦的样子。我说不怪她,要怪也要怪我们经过的那些苦日子,是那些苦日子把她浸泡成那样的。思福赞成,还是老二文化高,话能说到根子上。我说别夸我,现在问题是,她作为咱爸最亲的人,该不该知道这个?我们仨和她比起来,谁才是更有权利知道这个的人?思福说你可问住了我,咱妈好像比咱们更有权利吧?思成说对,我们不知道她也应该知道。

跟她说?我问。

思福思成相互看了看,按这个理,得说。

谁跟她说?什么时候说?我问。

你说,思福说,你有文化,知道该咋说。

不如现在就说,思成说。长痛不如短痛。

我去叫咱妈了?我从稻草堆上站起来。就在这儿,咱们都在。

去吧,思福思成异口同声。

母亲进来,思福把屋里唯一的一个小凳子让给她。

妈,我开门见山,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你比我们更有权利知道爸的真实病情——他得的是癌,直肠癌。

母亲竟然笑了,我看到她脸上的肌肉朝外咧了一下。我猜到了。

你咋猜到了?我问。

在医院这几天,你从来没有不耐烦过。母亲说。

我脸红了——我能感受得到,好烫。

在医院你爸就说了,他没想到他能活到五十多岁——二十六岁那年,五里店的医生都让拉回去准备后事了。母亲安慰我们,你们也别难过,你爸说了,他赚了,这二十多年算赚了。没想到你们能有今天,老大都到郑州了,老二不用说,是公家人。还有老三,大小也算个老板……

我不争气地哭了。看看思福,脸上也是泪。思成背对着我,双手捧着头。一屋子人都在落泪,除了母亲。

决定正式去看小姨之前,我跟思福说了。小旺出事,我们家确实有责任,小姨他们不愿意再和我们走动,可以理解。但小姨当年为我们家做过那么多事,我们不去看看她,显得缺少人情味。思福在电话那头说是,以前我们年龄小,不懂事,现在应该补上。过年去,过年咱弟兄仨一块去。过年还得几个月,我等不及。电话打给思成,他答应得很爽快。出事的时候思成吓傻了,好长时间都恍恍惚惚的。但他那时候小,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没打算跟母亲说,这是父亲单方面的意愿,他好像也不想让母亲知道。再私密一点说,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两个男人之间的秘密。很奇怪,儿子和父亲之间似乎天生就有一种特别隐秘的关系,好像是从血液里传承下来的。我最近一次搬家,猷猷和他妈帮我给书房里的书打包。中午我带来帮忙的朋友去吃饭,猷猷背着他妈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两千块钱,他说是夹在一本厚书中间。还有一次吵架,方菲把我的外套扔到楼梯口,猷猷放学拾回来——他那时还不到十岁。妈,我爸的衣服你要不愿洗,我洗好吧?

那是个周末,陡沟镇也不逢集。思成又临时有事,说是有供货商来谈事——我怀疑小旺的死在思成心里留下了阴影,他怕见小姨,怕见小姨那边的人,怕小姨那边的人报复他。如果真是这样,我能理解。谈就谈吧,生意要紧。但我不喜欢思成的算计,无论什么事,他都会合计划不划得来。直白一点说,就是值不值得——他的付出是不是比收获低,至少得持平。这个,可能跟他做的小生意有关。有一次我从他那儿拿了一提月饼,去乡中学看我老师。到了老师家我才看到包装下面的小字,某某烟厂赠。黑妞却跟我说,进价一百八十块钱,不赚我钱。

我带了一箱酒,给姨父的。其他都是土特产,不值钱。

开的是文联的车,一辆破桑塔纳。那时候车还管得不严,我是主持工作的副主席,车就跟自个儿的一样。陡沟大桥还没建好,我们从王畈沿着河朝下开了十几二十公里才过了淮河。车停到小姨家门口,几个小孩围上来看车。小姨在厨屋做饭,没听到车响。见到我,她正往锅灶里添柴。

小姨,我是小顺啊。

小姨仍坐在那儿,没起来。

我拉过莉莉,你外甥媳妇。

小姨的眼睛略显混浊,她盯着我,没想到,你会来。不知道她是责怪,还是惊讶。

两个老妇人来串门。小姨站起来,我外甥来看我了。

小姨身上的衣服不算好,但很整洁。她有着农村老人身上罕见的优雅,我暗自为她骄傲。

进屋,都进堂屋坐。小姨说,这屋里脏。你姨父在你表妹那儿,二表妹。晌午咱做米饭,吃鸡,可以不?

我说好,吃啥都中,小姨。姨父不在家,我松了一口气。选择这个时候进陈湾,我其实并没打算留下来吃饭。

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小姨去做饭之前说,好像之前我也听到她这句话。

串门的人散了,莉莉陪小姨去做饭,堂屋剩下我自己。屋里很干净,也很简单,连沙发都没有。三个表妹都嫁到外面,一个在市里,一个在五里店,一个在广西。小姨应该住在东房,那里陈设也简单,就一张床,对面桌子上一台电视机。被子没有叠,平展展地铺在床上。这是小姨的风格。我踅到当院。正屋整修过,原来起脊的房子改成了平房,被两边的两层小楼匣着。

我进厨屋,小姨歪头看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这是第四遍了。小姨不是惊讶,也不是责怪,我肯定,是期盼。我鼻子有点发酸,没忍住,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我头埋在小姨的一只胳膊里,小姨,我早该来的。

小姨问莉莉孩子多大了,上几年级。莉莉说十岁,上四年级。我接过她的话,小姨,我跟莉莉正准备结婚。小姨还是那么聪明,一下子明白过来。她说我跟方菲,太近了,不好,双方家庭容易扯进去。

不是一家人,还是趁早,小姨又说,长痛不如短痛。

没想到小姨思想这么开放。

我们没提小旺,谁都没提。我本来还计划着安慰安慰小姨的,但实在找不到得体的语句。我向她汇报我的现状,小姨说我知道,听你舅说过,你當乡长了,出息了。我就知道我们小顺将来有出息。

小姨,你外甥现在是主席了。莉莉说,主席,官更大了。

主席啊?小姨又看了我一眼。

文联主席,我说。

莉莉抢着解释,他现在管写字的、画画的、唱戏的、跳舞的……

唱戏也管?小姨问,拉弦子的也管?

弦子是二胡,民间都叫弦子。我说不是管,是联系他们。

小姨问,你会不?你会拉弦子不?

莉莉向着我笑,说他不会拉,他是管拉弦子的。

……

午饭五菜一汤,炒鸡,芹菜肉丝,小白菜豆腐,腌蒜瓣,土豆丝,鱼头汤。我问小姨,你平常还是四个菜?小姨说哪有,一个人吃不了。我说小姨,还记得不,好多年前你们家平常都是四个菜。小姨说咋不记得,那时候你三个表妹都在家,人多。

吃罢饭,小姨去洗涮。我问莉莉,怎么样,小姨是不是很美?莉莉说是,不像退休干部,更像城里退休的老教师。

苗苗和秀秀都回来了,还有姨父,秀秀从五里店捎的他们。小姨说我来得少,她跟他们都说了。

秀秀想要我一幅字,她在市里一个区宣传部工作,知道我。我说没带笔、纸,秀秀说她都备着哩。从车里拿出来,纸就铺在饭桌上。我写了两幅,秀秀认真收起来,说再写一幅,给大姐。苗苗说不要,我没文化,不懂这个。秀秀说写,一边跟苗苗说,大姐傻啊,你不知道咱表哥的字能换钱啊!国家级书法协会会员哩。苗苗问我,能换多少钱?秀秀抢着说,像这样的,得一千块钱。我说,有价无市。可惜没带印章。秀秀说没有印章有没有印章的好,下次去我那里记着带上印章补上就好了。

小顺写字也能换钱啊?小姨在一旁问,还是那么平静,但话里的意思却似惊涛骇浪,好像我真的多了不起似的。我有些担心,怕小姨会由我的“辉煌”对比小旺的苍凉。

那个夏天相当热,热得人饭都不想吃。小旺怎么来的我记不清了,好像是秀秀表妹送他过来的。小旺比我小太多,他跟思成年龄接近,整天黏着他。我那年农校二年级,最上心的是找对象。刚跟方菲接上头,眼里哪有小旺他们那样的小屁孩?

方菲在镇中学教书。我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她,我们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她比我大两岁。后来我考上中专,有人撺掇我们俩,她同意了。那个时候她刚刚和镇政府的男朋友分手,我钻了个空子。她家境比我们家好,当过万元户,戴过大红花,在王畈,我们两家有点门不当户不对。她父母不同意,理由是我自然条件不好,瘪头,走路还有点外八字,最关键的是家境不好,这个恐怕得经过几年十几年才能改善。她父母反对得并不坚决,因为我是农校的,将来很可能分到乡政府,做官,而她只是个穷教师。再说了,年轻人嘛,爱情观非常感性,所有的条件都是次要的,只要相爱,冲破的障碍越多,爱越神圣。

出事头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持续时间不长,但是很猛,因为我们住的房子漏得并不厉害。我早总结出经验了,我们家房子最怕细水长流的那种雨,雨水下来得慢,容易沁透破瓦漏进屋里。但要是猛雨,下得再大也不怕,雨水很快顺着瓦槽流下去了。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折腾太久,找了五六个碗盆接水,很快又睡了。

出事以后,我觉得是有天象的,那天早晨的朝霞异常诡谲,一层灰一层金黄,像一个巨人扒着百叶窗偷看人间。母亲也说她半夜听到了小旺说梦话,别拦我,谁也不用拦我……

方菲瞒着她父母到瓜棚和我幽会。年轻男女幽会无非是搂搂抱抱,都是新领域,其乐无穷,天热哪能挡得住。

快晌午时,有小孩慌慌张张回来说小旺淹死了。父亲出来怒骂人家放屁,那小孩怯怯地看着他,改口说,小旺掉河里了。

其实河水并不大,只是水比较浑,因为下雨的缘故。孩子们都下水了,别说这么小的水,就是平潮了,也照下。小旺学人家,也试着朝中间游。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河水的危险,面上看着平静,其实下面汹涌。小旺不见了,他们还以为他在搞怪,一会儿就会出来。左等,右等,才惊……

姨父来了,小姨来了,三个表妹都来了,还有姨父的堂兄堂弟们……他们大多都是第一次来王畈,没想到是因为小旺。小姨坐在我们当院里哭。母亲拉她进屋,她还说在人家堂屋哭不吉利……

我能理解小姨的心情,三个女儿,抢着生了小旺,唯一的男孩,当然是宝。

我们找了三天,后来听说十公里外的一处河滩有具尸体。我们去了,尸体被河中间一个沙丘拦住,老远都能闻到尸臭味。我第一个游过去,拖到岸边。小姨他们围上来,再次哭得我揪心地疼。

朝陈湾运尸体的时候,我也要去,父亲说方菲正到处找我,让我先回去。方菲找我是幌子,父亲毕竟经历得多,防备着哩。果然,小旺入土那天,有人踢了父亲一脚。我后来听说,小姨站出来挡住了那人,哪个当姨父的想这样?!

我们都忘了思成,他当时瘫在河岸上,死了一样。小旺运回陈湾后,他在家里睡了好多天。母亲给他收魂,扯着嗓子叫他的名字,从河邊到家,往返两次。

好长时间我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是个梦,梦醒后悲转欢,离转合,小旺能再回来。可惜,现实不是游戏,可以重来。

两家亲戚就这样断了。断就断呗,母亲到处跟人说,人穷了,谁都不想跟你走。

我觉得母亲有点狭隘,我们家是穷,可小姨一直没有嫌弃我们啊。

母亲打电话给我,说是想要回陈湾一趟。

为什么?放下电话,我想不明白。母亲是想回陈湾看看?还是亲情回归,想去看自己的表妹?电话里她只说是回陈湾,并没有说去看我小姨。母亲跟我们不一样,她后来又去过叶寨好多次,姥爷死,姥姥死,还有舅舅娶儿媳妇……红白事都是大事,小姨自然也不会缺席,我猜她们俩免不了碰头,但母亲回来从来没提过,父亲不问,我们更不会问。

第二天我就回王畈了——这是文联的好,轻闲,说走就走,没什么牵绊。从镇上带了思成回去,陡沟背集,量贩不忙。十月底了,天有点凉,父亲在厨屋后面晒太阳。王畈原来也有水塘,就在我们家厨屋后面,可早干了,现在一滴水也找不到,杂草丛生。我们家有两棵柿子树紧挨着原来的水塘,树叶快掉光了,没掉的也枯黄着。树杪上有几个柿子,红得异常,老远就能看到。母亲两次的解释都不同,一次是说给鸟留的,一次说是敬老天爷。我走近了,父亲才看见我们,向我们挥手。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穿得很厚,显得有点笨拙。母亲听到动静,出来跟我们寒暄几句,转身跟父亲说,走,咱回院子里坐。说着,就把父亲从椅子上抱下来。是的,是抱,不是扶。我有点惊讶,父亲怎么突然这样了?

那是父亲手术后第四年,我除了每年给他们点生活费,几乎没有做过任何其他工作,买药,护理,做饭,都是母亲一个人。思成回去得多些,西头一间房子空着,充了他们量贩的仓库。他说每次回王畈,母亲总是围着父亲,两个人好像再没冷战过。

思成搬着高椅子,母亲抱着父亲。太阳还没进到院子里来,被两边的房子挡住了。母亲又指挥思成把椅子搬回到厨屋后面,放回太阳地儿里。安顿好父亲,她不放心,让思成先看护一会儿。

我跟着母亲回到堂屋。

也没啥,母亲说,你爸可能时候不多了。

看得出来。我没接母亲的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也意识到了,前儿个才从你姑父那儿回来。大前儿个去了你舅爷家,初七去了老店你那个姑奶家……

他这是在跟人家告别呢,我心想。

亲戚都走了一遍,母亲说,远的近的,包括他年轻时出河工的一个朋友那儿都去了。

他没有说他想去陈湾,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想去看看,看看陈湾,看看你小……母亲肯定说是“看看你小姨”,但“小姨”没说出来,突然就泪流满面了。

我手足无措,妈……

母亲擦了一把泪,别笑你妈,你妈也是个女人。我知道你爸娶我是因为你姥爷,他是大队(母亲那一代人依然把村叫大队)干部,我沾了你姥爷的光……你爸那时候风光,他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人,经常坐在台上给人家拉弦子……

怪不得小姨问我会拉弦子不,原来与父亲有关。

我怎么从来没听我爸拉过弦子?这是事实,也是想岔开话题,转移母亲的注意力。她这样直接,我不敢面对。

还有那心思!母亲直了一下身体,有思成的第二年他就瘫了……

这个我也清楚。

那时候还没有小旺,母亲说。我拉着架子车去五里店看病,医生说拉回去吧,拉回去准备后事吧,我们两个一路哭着拉回来的……

“还没有小旺”这个参照时间也不对,前面母亲已经说是有思成的第二年了,突然又说小旺那时候还没出生,什么意思?还有“我们两个”,哪两个?我没敢问,怕母亲控制不住悲痛。

我跟你小姨,母亲像是看出了我的疑问。

弦子呢?我问,还是想转移母亲的注意力,你们咋连弦子都没留一把?

那不是?母亲指着山墙上的那个长长的灰色包袱。

那包袱一直在门后挂着,暗红色,帆布的。我小时候以为亲戚拿来的果子都藏在那里面,垫着凳子摸过,里面硬硬的,不像是果子。后来新修了房子,帆布包掉了色,成了灰色,还挂在新房子的门后面。

我过去取下来,上面满是灰尘。帆布已经糟了,口还系得牢牢的。里面是一把半旧的二胡,琴杆亮堂堂的,可能是父亲长期抚摸造成的。琴筒的一侧刷着红色的“毛宣”两字,母亲说,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我胡乱拉了两下。我不会拉,出来的声音没有旋律,僵着,很难听。

父亲会拉二胡,真让我吃了一惊。说母亲会,我还能接受。小时候,母亲教过我唱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过后我问过思成,思成说他也从来没听父亲拉过。我还专门打电话问思福,他说父亲会拉二胡他知道,忘了听谁说的了,但他也没听父亲拉过。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的基因暗暗起了作用,我喜歡二胡的音色。第一次正儿八经听二胡是高中一年级学校的元旦晚会。主持人报“二胡独奏”,上去的竟然是我们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上来坐到我们学生坐的凳子上,我们还没回过神,二胡就急促地响起来,有点百米赛抢跑的味儿。嘈杂的报告厅突然静下来,所有的耳朵和眼睛都集中到台上的体育老师身上。体育老师不看台下,闭着眼睛,头随着琴弓的拉扯一会儿仰起来一会儿又低下去。有清晰的马蹄声——过后问身边的同学,才知道曲名就叫《赛马》——由远及近,一阵比一阵强,层次感分明,与马的嘶鸣混在一起……老师合上弓站起来谢幕时掌声才响起来,经久不息。

母亲说搬家那天她心里难受,回来跟父亲怄了好多天。我问怄啥气,不愿回来?母亲说,东西都装上车了,你小姨说他们家新房下墙脚两千块砖就够了,另外两千块,让我们带走……

那不好吗?我记得咱原来的房子屋基是砖头垒的。小姨要不给那两千块砖,咱不得都是土墙啊?

母亲头转到一边,不想要她的。顿了顿,又说,你爸没志气,要人家的砖……

母亲说不下去了。母亲是不想要砖头啊还是不想承小姨的情?

你们是姊妹,我嗫嚅着,还不是……

小旺可能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死后思成才跟我说。思成也是听思福说的,思福听大嫂说的,外面都这样传,小姨找父亲借的种。我极力否认,小姨,父亲,怎么可能?过后想想,那时候的乡下不乏这样的例子——小姨一连生了三个女孩,父亲膝下都是男孩。

院子里有太阳了,思成及时朝屋里喊了一声。他手里托着椅子和父亲,父亲仍坐在椅子上,眼睛却始终朝屋里瞅。

我已经放下二胡,把它重新装进那个糟帆布袋里。母亲脸上也干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擦的。我们在院子里安顿好父亲,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我偷偷瞅瞅父亲,他瘦多了,脸上的骨头像要撑破皮戳出来,但脸型还在,四四方方的,符合那个年代的审美。

我们从河南搬到河北,是一九七八年。我其实记不住具体的年份,但我记得我离开河南的学校时,头顶上有飞机飞过,老师们说,那是去参加郭沫若的葬礼。郭沫若的生平到处都能查得到,因为这个,我才记得我们搬家的年份。

河北是我们老家,父亲说,我们得搬回去。我的记忆中没有小姨给我们家两千块砖头的事,那不是一个十岁孩子关注的事。我关注的是王畈当晚放电影,来帮我们搬家的亲戚在河对面喊,赶紧啊,回去还能看《两个小八路》。我坐在忘了谁的自行车前杠上,盼着快点快点,赶回去看《两个小八路》。还没赶到,我就睡着了……

第二年腊月,邮局送来一张汇款单。这个我也能记得,那时候汇款单少,左邻右舍都来看。寄了五块钱,没留汇款地址。但我记得上面的留言:记着买炮。五块钱能办很多事,还去年过年欠的肉账,还欠人家的化肥钱,还给思成接胳膊借来的钱……买炮不挡吃不挡饿,根本排不上。那张让我们买鞭炮的汇款单好像一下让我懂事了,懂了过年没有鞭炮放是因为穷,穷是羞耻的……过年那天我待在屋里,没再出去到处跑着拾人家没燃尽的鞭炮。吃完年夜饭我还主动洗了脚——我比任何时候都盼着母亲念叨的“三十晚黑洗个脚,来年打的粮食没哪儿搁”能实现。可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晚母亲却没说这句话,她脸木着,又和父亲开始了冷战。

我上中专,家里的日子仍然紧紧巴巴的。寒假前学校食堂改善生活,早晨油条,中午猪肉粉条。我兜里只剩下饭票,没有菜金,但又是敏感年纪,磨蹭到同学都吃完饭我才去食堂。油条没了,猪肉粉条也被抢光了,我心里舒了一口气,大声说,啥都没了,那就买馒头吧……

中专第一个寒假,回来不见父亲,说是我舅给他找了个差事,给人家卖馓子的当帮工,一方面也能学着炸馓子。后来才听说,引线的其实不是我舅,是小姨。

第二年六月,父亲突然去农校找我。我们学校在市郊,父亲摸到的时候已是晚上,学校食堂已关门。父亲带我下馆子,学校门口有好多小飯馆,专门针对学生的。父亲挑了一家,要了一盘卤肉,一盘青椒肉丝。我喊服务员,怎么筷子只给一根?服务员笑,接过去扯开,变成两根,递还给我。我看看父亲,他自己已经扯开——听说他在县城承包了一家医院的餐厅。

吃罢饭,我让父亲去找旅社,他说找什么旅社,多花钱,随便在你们住室住一夜吧。我说住室热得睡不着啊,同学都在外面睡。父亲说好啊,咱也在外面睡。可是,我没有凉席。但我没有说出来。冬天寝室里都是两个同学一张床,有一张席就行了。天热了,两个人没法再挤一张床,大家都拎着席片各自在外面找地方睡,房顶上,乒乓球台上,足球场上……我没钱买席,只好趁同学放了晚自习,将四张课桌拼在一起当床。

那一晚,父亲跟我一起睡在教室里。墙角突然有蟋蟀叫,因为安静,格外响亮。要搁往常,我肯定害怕,传说我们的教室先前是乱坟岗。灯早就熄了,半夜了,父亲和我都没睡着。让父亲看到我的窘迫,我心里很不安。外面有些微的月光,上弦月。有风,很轻,我能看到树叶晃动。月光被叶片撕碎,一闪一闪的……我经常想起那个晚上,我和父亲睡在同一间教室里,有些心酸,也有些甜蜜。一个很平淡的晚上,却坚实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

日子是母亲定的,说是请人看过,是好日子。不知道是母亲有意还是无意,正好逢集,思成去不了,但他异常大方,准备了好几箱礼品。后备箱快塞满了,两箱手工挂面和火腿肠只能放到母亲脚下。

陡沟淮河大桥已经通车一年了,比下游那座宽,也更高。父亲母亲都没走过这条路,风景真好。秋天就是好,满眼都是色彩,很有层次。银杏是金色的,松柏还绿着,大多数树叶都是黄的——黄也有很多种,即将枯掉的是金黄,已经枯掉的更像红……乡道车少人少,路上干干净净的,好有意味。

前面一堆人,我按了下喇叭。人群挪到路边。我看着不对劲,母亲也说,像是打架的,一群人打一个。我靠边停下,母亲督促我去看看,别打坏人了。

一群小青年,两个手里还拿了棍,地上躺着一个,只穿着衬衣,听到有人来,头翘起来看我。可不敢打坏人啊,母亲跑上来。

拿棍的一个又踢了地上那个一脚,眼睛迎着我,似乎在向我们示威。

我没理他,过去拉起那个躺在地上的。他左边的额头有血。母亲惊叫一声,打坏了你们要坐牢的。谁也跑不了!

我拿出手机要报警。多管闲事!那个刚才踢人的上来捅我一拳。心里还是怯了,捅了就跑。

被打的这个上来捂我手机,算了,都是哥们儿。

打这个样子了还是哥们儿!母亲伸手拨弄他的头发探看伤口,他后退一步,不让人动。

你确定?我问。

他点点头。怕我不信,又说,确定。

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包扎?我问。前面就是五里店。

不用不用,他摆手,明显不耐烦,急着摆脱我们。

要得破伤风啊,母亲提醒他。

那小子指了指不远处的村子,我就回去。回去包。

小姨正好打来电话,走到哪儿了?

我说五里店,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他们都走了。我安慰母亲,他自己不乐意我们不能报警,警察来了他不承认挨打咋办?

都出血了还不承认?

闹着玩闹的,他会说。他们是一个村的,即使不一个村,也经常在一起,搞僵了他的日子更不好过。

母亲的感觉跟我上次来不一样。到了陈湾村头,她说嗯,还那样,没变。经过那个半月状的水塘时她又嗯了一声,还那样,没变。父亲像个稳重的将军,左看看右看看,一句话不说。

小姨门口一堆人。母亲叫着名字,一一跟人家招呼。小姨跟姨父站在一边,脸上挤满了皱纹。秀秀从我手里接过父亲,问,姨父,还认得我不?父亲说,苗苗?小姨在一旁说,秀秀,老小。那个是苗苗,在五里店街上住。豆豆走得远,广西,没法回来。

吃罢饭再叙,姨父站在台阶上喊了一句,饭都凉了。左邻右舍就散了。

一大家人,一大桌菜。母亲说,有一年蛮子抓了个老鳖,手被咬住了,鳖头砍掉了还咬着手。姨父说他也记得,蛮子痛得叫娘。这事儿我们都不记得了,我们记住的都是自己的事儿。苗苗说,小顺哥那时候没胶鞋,老师让我下雨下雪照护他,路上有水洼时背他。有一天我去你们家等,小顺哥吃饭慢腾腾的,我干急不敢催。后来他见外面进来一个高年级的男生,马上丢下碗。过后我才知道,那男生是学校学雷锋标兵,下雨下雪来回都背着他……大家都笑,我说你编的吧,我怎么没一点儿印象?

吃过饭,秀秀说她自己清理,人多了碍事。你们好好聊聊。

父亲、母亲、小姨坐了长沙发,我和姨父他们还坐吃饭时的椅子上。姨父问,你们还记得知青小李不?父亲点头。姨父说上次回来了,找了几个宣传队的人去见面,她还记得王哥。小姨说是,不知道她咋找到秀秀了,要了我的电话。她那时候小,才十几岁,都叫她小李。父亲说小李白白净净的,干不动活。小姨说,人家哪是干活的人啊。小李后来成了大学老师,现在退休了,年底还想在信阳组织一次聚会,把咱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人都叫上,她请客。我问小姨,你也是?小姨笑,咋了,我不像?我没有你爸聪明,打梆子找节奏总还可以吧。

小姨和父亲都是宣传队的人。他们是队友。

小姨问父亲还记得那个姓胡的不,拉手风琴的?父亲说记得,两个耳朵贴着头皮。小姨说是的,他中风了,让人送到大队部的,小李看到他眼泪流多长,说怎么不早说,我们上门去看您啊。

我问,小李是不是在学校当过老师啊?

小姨说当过啊,回城之前一直在当老师。

她好像当过我们语文老师,我说。是不是瘦高瘦高的,很白净?

白净是白净,不高,小姨说,比我还矮一点。

我宁愿相信我的记忆有偏差,就像村口的那条土路,我的记忆中高出两边田地很多,因为当年我自己很小。

李老师语文教得好。我还记得有一次作文课,李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陷阱,里面都是刺,一个鬼子掉进里面,她让我们看图作文。

小姨说小李的男人是市里的一个老领导,虽然退了,来的时候还是跟了好多领导,县里的,乡里的,大队的……

谁能想到小李会成大学教授?姨父说。

社会变了,小姨说,你能想到小顺写字也能换钱?好了,都好了。人家思福在郑州当老板了,还买了房子,大城市人了。思成也好,搞个大商场,至少吃喝不愁吧。小顺更不用说,国家干部,都当主席了。

母亲问,苗苗她们不也很好?

小姨说都好,苗苗近,在五里店做个小生意,大的今年考上大学了。哪个学校啊?

苗苗说,武汉,华中师范大学。

我说师范好,现在老师待遇好。

有出息,母亲说。

小姨说人家还不满足呢,跟他妈说要复读。复读搞么事哟,再考不上呢?

苗苗接过话,他说他想学建筑。

小姨说,建筑还用学?咱湾里出去的不都在干建筑。

我说不一样,人家大学学设计、规划之类的,不是简单地垒砖头盖房子。

小姨说豆豆跑得最远,广西。他爸那时候也是嫌远了,我说他是自私,只想着自己,近了能多来看看他。我支持她,远是远点,只要他们两个好。秀秀喜欢读书——我们这个家你们也知道,愿意读,供得起,大学毕业跟小顺一样分到乡里,一步一步到了宣传部。三个女子都中,都不缺钱,也孝顺。

我很紧张,怕小姨接下来要说小旺。小旺没这个命,小旺要是还活着……这是说完三个女儿之后自然的话题。母亲握住小姨的手——我看到了,是母亲主动的,她伸出右手,侧了一下身,握住小姨的右手。

小姨的眼睛湿了。

母亲也是。

苗苗及时站起来,说你们聊,我要请表哥再写幅字。上次写的,工商所一个领导看到了,喜欢,要走了。

我开玩笑,说好,有人喜欢就好,不就费咱点墨水嘛,不值钱。

秀秀正好也收拾罢,说她领导也喜欢颜体,这次想替领导求一幅。

忘记总共写了多少幅,那天下午我像是在自己书房练字。每写完一幅,都要端详一番,嗯,这儿不够稳健,那儿不够厚重,有的地方不够雄浑,有的笔画不够宽博……再写,总觉得下一幅会更好,会“纵横有象,低昂有志”。我喜欢颜体,喜欢颜真卿这个人。一千多年前他在我们邻县待过一段时间,奉皇帝之命来平淮西之乱,留下很多真迹,我们县教育局老家属院汉黄叔度墓碑就是他亲笔题写。

小姨进来,见莉莉和苗苗她们打成一片,说莉莉好脾气啊,你没有她喜翘。

我没有觉得小姨是在批评我。她说得对,这也是我喜欢莉莉的一个原因。一个家庭,总得有一个人来平衡亲朋好友之间的关系。

晚上回到县城已经很晚了,车刚停好,母亲就打来电话,你爸棉袄兜里塞了一个红包,一千块钱。

莉莉已经下车,朝楼上走。我仍坐在车里,觉得身子很重,抬不起来。一千块钱,这礼也太大了。还有红包,小姨早有预备啊。

父亲从陈湾回来的第二年就死了。十三年后,小姨也死了。小姨死的那天我在郑州,儿子刚办完婚礼没几天。

方菲在婚礼的第二天就回了老家,她不喜欢周娟红,她说与她理想中的儿媳妇恰好相反:幼年父母双亡,偎着奶奶长大,胖,不会做饭,职业中专毕业,地铁服务员……我最初也不喜欢。一年前,方菲与他们一起在郑州过了一个春节。我是节后过去的,方菲让我去当老法海,拆散他们。我道行太浅,也可能因为在文联待久了(我在那儿待了近二十年),做事过于感性,更不用说掐断一段没什么坏苗头的爱情——周娟红到阳台上晾衣服儿子也跟着,一人抖,一人搭,好像两个人必须如此默契才能把衣服搭到晾衣架上。儿子说周娟红性格好,乐观。确实,周娟红喜欢笑,笑声很清脆,滴铃铃的,听着就是一个没什么心计的人。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年龄大了,人的心态也变了,觉得只要儿子与她在一起快乐,过几年离婚又能怎么着?毕竟他们这样幸福过几年。人活着,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为幸福?

我和莉莉顺便在郑州小住了几天——天冷,儿子的小区有暖气供应。有一天晚饭后我在公园里散步,隐约听到哪里有人在拉二胡。循着声音到了一个公交车站台那儿,有人正和着琴声唱戏,“再不能中岳庙里把戏看,再不能少林寺里看打拳,再不能够摘酸枣把嵩山上,再不能摸螃蟹到黑龙潭……”唱腔凄切,苍茫,與二胡像是融成了一体。拉二胡的是个盲人,戴着大墨镜,坐在小马扎上,面前一个大音箱,音箱上一个瓷碗,里面几枚硬币。唱完《卷席筒》,过来一个中年妇女,手敲敲音箱,老范,《九儿》。可能是老搭档来了,那个叫老范的盲人也不寒暄,拉起架势。第一个音拖了很长——有炫技的成分,像一只手扯开你的神经,渐渐到了极限处,你只得屏声静气,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扯断神经。然后弦音又一转,那只手又慢慢松回去,慢慢地,慢得你差一点就失去了耐心……老范像一个魔法师,将二胡的忧伤浸入人的肌肤。我想离开,又舍不得,那琴声似乎还扯着我的心。我不能不想到父亲,他抚弄二胡的情形跟老范应该差不多。老范成了乞丐,阿炳也是,父亲虽然没有到那一步,但二胡里一定有某种可怕的东西摧毁了他们。

中年妇女走了,老范又唱《铁窗泪》……

天冷,黑得早,老范像是也担心走黑路,开始收摊。我上去帮他,趁机问,你咋不拉欢快一点的曲子?

二胡本来就这个调啊。你看,它这样,两根弦,是不是在相依为命?老范很得意自己的俏皮——他一定也多次这样跟别人解释过。

《赛马》不欢快吗?我问。

老范一怔,诚实地答,《赛马》在这儿拉不合适啊。

是,《赛马》那样的曲子应该在灯光齐聚的舞台上,比赛,或是晚会。它属于学院派,离老范这样的人远,离我父亲更远。老范和我父亲应该会拉“天上布满星”。

表妹苗苗的报丧电话是第二天早晨打来的。小姨头天晚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间是六点十分。我当时拿着电话,耳边立即回响起二胡的琴声——六点十分我正在站台那儿听老范拉琴。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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